第七章

1

餐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佐伯香里”和“立石卓”,两个名字中间用一条线连着。

“这两个人可能互换了:想变成男人的香里需要男性的名字,相反,立石想要女性的户籍。他们俩的利害关系达成了一致。”哲朗一边指着这两个名字一边说道。

“看来,他们俩交换名字应该是在香里离开早稻田的公寓之后。她在早稻田时还在用香里这个名字。”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理沙子回答。

“不错,想必他们正是趁搬家这一机会互换了。”

“不知他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

“我觉得应该有,不然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比如遇到交通事故时该怎么应对之类。”

“也是……”理沙子一边点头一边说。

假如立石卓遭遇交通事故,陷入无意识的病危状态,警察一定会根据随身物品来推断他的个人信息,而他持有的随身物品全都显示着佐伯香里的名字。这样,警察就会联系香里的住址,万一让香里的家人知道就不得了了—佐伯刀具店的香里的父母将会在病房见到一个经变性手术变成女性的陌生男子。

“驾驶执照和健康保险证又怎么处理呢……”

“健康保险证可以用互换之后的名字申请。问题是驾驶执照上面的照片,如果要办理新的驾驶执照,必须出示旧执照。新旧照片截然不同,负责办理的警察一定会怀疑。”

“那么他们还在用原来的驾照?”

“有这种可能,又或许另有更好的办法。无论如何,这两个交换了名字的人终生都会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

“如果他们现在还联系,失踪了的香里,或者说是立石卓的行踪,真正的香里很有可能知道。”理沙子皱起眉头,双手挠头,“真复杂啊,脑子都要乱了。”

“必须找到真正的佐伯香里。但线索只有一个。”

“金童剧团。”

哲朗点头。

“剧团的负责人嵯峨一定知道香里的事情。如果能从那家伙那儿问出些什么就好了。”哲朗扔下圆珠笔,抱起胳膊。

但从之前见面的印象来看,与其说不容易从她那里打探消息,不如说是几乎不可能。他们这样的人比一般人更看重隐私。

“你说过,那个姓嵯峨的,她的家也是剧团的办公室,对吧?”

“嗯。”

“那里肯定放着剧团的各种资料。”

“应该是吧。可是……”哲朗回头看着理沙子微微上扬的目光,明白了她想说的话。可总不至于……“小偷的活儿我可干不了!”

“但是……”理沙子转向一边,用手撑着脸颊。

哲朗想起了嵯峨居住的旧公寓。虽然旧,可也没到没有门锁的地步。像间谍电影中的主人公那样简单地用铁丝开锁,只能是荒唐无稽的胡思乱想。

他轻轻叹了口气。

“明天我去嵯峨那儿一趟,再试着求她一次。”

“我也去。”

理沙子立即回应。哲朗有点不知所措地回头看妻子。她迎着他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好,两个人去求她也许会有希望。”他没有说出真实想法:虽然不怎么值得期待。

理沙子起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

“给我也拿一罐。”哲朗说。她默默地从吧台上递过啤酒。

她站着拉开拉环,坐在沙发上,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金童剧团的小册子,哗啦啦地翻着。

“这两人互换姓名的事情,美月是怎么牵扯进去的呢……”

“根据我的推测,或者说想象……”哲朗也打开了啤酒,“你觉得,那本在户仓明雄的房间里发现的户籍誊本,为什么被撕破了呢?”

理沙子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摇着头,看来是不明白。

“我迄今一直模糊地认为也许是户仓撕破的,至于户仓为什么拿着它,却始终无法推测。但我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户仓是一个跟踪狂。”

她歪着脑袋,好像在说:那又怎样?

“跟踪狂会搜寻垃圾袋。”

理沙子没有立刻明白哲朗的意思,但过了一会儿,她指间夹着香烟,张大了嘴,烟雾漏了出来。

“原来拿着户籍誊本的人是香里!”

“她的本名是立石卓,撕破那个户籍誊本的人正是她。她撕破之后扔进了垃圾袋,户仓把它捡回了家。自然,他可能还带回了很多别的东西。”

“为什么香里会拿着美月的户籍誊本……”

“至于这个原因,你应该也想到了吧?”哲朗喝了一口啤酒。

“美月也打算跟某个人交换名字?”

“或许她正准备那么做。就在这时发生了这件事,香里被警察盯上,然后就失踪了……”

“美月的失踪也……”

“是因为听说自己的户籍誊本被发现了。另一方面,”哲朗竖起食指,“或许她觉得如果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会给我们添麻烦。”

“果然,那么美月很有可能跟香里在一起。”

“应该是这样。问题是她们到底在哪儿呢?”

哲朗想起了和野末真希子的对话。她也不知道香里她们去了哪里,却又说,相信香里很快会主动联系她,因为香里曾这样说过。

他还注意到另一件事。野末真希子说,香里曾明确指出美月不是凶手。她的话虽无法全盘相信,但特地指出这件事,让人觉得肯定有什么特殊意义。

难道杀户仓的人不是美月?

这个疑问萦绕在哲朗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不是凶手自然值得高兴,哲朗也一直由衷这么希望,但她为什么要告诉大家她杀了人呢?而且,她已经下定了自首的决心。

“美月究竟打算和谁互换姓名呢?”

哲朗决定处理一下办公室里积压的几件工作。最近用了大量时间来调查这些事件,没有好好写过稿子。他一边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事,一边默默敲击着键盘。即便如此,他仍找不到平时的感觉,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

关于大阪半程马拉松的报道必须要完成了。他只写出了题目,正构思着内容。看着摆在桌上的备忘录和照片,他还是无法理出脉络。那天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末永睦美所说的话。

香里是男人的事已经很让人吃惊了,更令他注意的是香里对睦美说的话。

“他问我有没有为户籍而烦恼。因为看到户籍就会明白真实的性别,许多正式的手续必须用户籍上的名字才能办理。”

哲朗注意到,烦恼的内容集中在户籍问题上。或许香里正在寻找和自己一样想交换姓名和户籍的人。可以说,讨论有关性别意识烦恼的聚会正是招募这种交易对象的绝佳场所。

然而,即便如此,互换姓名的人肯定不止佐伯香里和立石卓。于是美月打算加入这样一群人……

哲朗忽然觉得,或许正要揭开的真相比想象中更宏大、更严重。

工作告一段落后,哲朗来到厨房,在玻璃杯里放入冰块,调了一杯加冰威士忌,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慢慢喝完。电视里,一个没见过的搞笑艺人正穿着女装表演。他在衣服下面塞了东西,胸部看起来异常地大;假睫毛又浓又长,嘴唇涂成鲜红的颜色。总之就是把男人喜欢的女人的模样用夸张滑稽的手法展现出来。哲朗觉得其基础就是人们深信女性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最近喜欢展示丰满胸部的女人越来越多,因此一些内衣和相关商品也非常畅销。本应多样化的时代,却发生了奇妙的偏差。他想起了从“BLOO”的相川那里听来的话。男人和女人都处在麦比乌斯环上,二者之间没有边界,这也许是真理;然而,我们难道可以允许男性和女性在某种特定力量的驱使下,都处于性别不明朗的中间地带吗?

正要调第二杯酒时,门无声地开了,理沙子闷闷不乐地走了进来。

“明天……”不知为什么,她像在回避哲朗的目光,“我还是不去了。”

“不去了……你是说去嵯峨家吗?”

“嗯。”她答道。

“啊,那倒没什么。你怎么了?忽然有工作要做?”

“嗯,倒不是工作,”她伸出左手揉着右肩,瞟了哲朗一眼,“我在想,我们这么做究竟好不好。”

“这么做?什么意思?”

“就是说,嗯……我说不清……她们一定拼命努力了很久,想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不管是佐伯香里还是立石卓,都在为自己性别意识和肉体之间的偏差而苦恼,终于找到了交换姓名这个解决办法。”

“可能是吧。”

“仔细想想,那也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毕竟,必须丢弃所有的过去。学历、经历,都会变成一张白纸。不仅如此,还要失去以前的朋友、家人、亲戚等一切。”

“的确牺牲了很多,可也有得到的东西啊。”

“正是如此。”她双手往下一挥,“牺牲了那么多才得到的东西,因为我们而失去,你不觉得这很残酷吗?”

“我没想让她们失去什么,只是想找到日浦。”

“我觉得你那样做,客观结果还是会让她们遭到不幸。事实上,在寻找美月的过程中,我们也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可我不准备跟警察说这些事啊。”

“如果能到此为止就好了……美月的事情也是一样。我们试图找到她,难道真的是为她好吗?也许她其实想变成一个新的人,重新开始人生呢。”

“有可能,但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那只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我不这么认为。”

“总之我不去了。我决定要和这件事情脱离干系。”她望着斜下方。

“脱离……完全脱离吗?”

“正是。我相信美月的运气。事已至此,我们无能为力。”

“哦?那就没办法了。”哲朗打开冰箱,往玻璃杯里加了三块冰。

“我觉得你最好也放手。”

“我一定要做到让自己安心为止。”他往冰块上浇威士忌。

“还记得早田君说过的话吗?我们的处境也许很危险。”

“那种家伙说的话,我根本不会在意。”

“我做不到!他可是专业人士。”

“就算是吧,可我走在他前面。”

“不,他走的路与你完全不同,说不定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你发生正面冲突。”

“总而言之,”哲朗把玻璃杯推到理沙子面前,“我不会放弃。球是我丢掉的,所以必须把落后的比分追回来。”

理沙子凝视了他一会儿,脸上微微浮现出为难的神色,然后又瞪了他一眼,迅速转身走出了房间。

哲朗回到沙发上,又喝起威士忌。电视上已在演其他的节目。

他也开始琢磨早田的话,但他认为不能因此就退缩。好友美月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苦苦挣扎,他只是想对她伸出援手。

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理沙子态度的剧烈转变。起初是她主动说要一起去的。刚才的解释还算说得过去,可她骤变的原因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吗?就算是简单地改变了主意,这样的改变又是为什么呢?

百思不解的哲朗喝完了第二杯酒。

2

第二天有洽谈会和采访的工作,哲朗从下午起开始在东京四处奔走。终于闲下来时,天已向晚。但他还是去了赤堤,嵯峨正道的住所正是在那里。

出门的时候,理沙子什么也没对他说,或许是觉得已无力阻止了。他也不想改变主意。

那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哲朗翻遍了所有地方也找不到金童剧团的小册子,问理沙子,却只得到“我怎么会知道”的生硬回答。昨晚明明放在桌上,哲朗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沿着上次走过的那条路,他离公寓越来越近。看到那个像洞穴一样昏暗的入口时,他却立刻躲进旁边车辆的阴影中。因为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两个男人刚进了公寓,其中之一无疑就是曾在“猫眼”见过的刑警望月。

这家伙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绝不可能是偶然。恐怕他们也是来找嵯峨的。他们怎么会找到金童剧团?

望月问了嵯峨什么,嵯峨如何回答……哲朗一边琢磨这些问题一边发愁。也许,他无数次在这里停滞不前,不仅仅是因为天气寒冷……

过了十来分钟,望月一行走出了公寓。天色太暗了,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可以观察到,他们应该没得到什么重要线索,看上去这只是一次单纯的调查。事情进展到这个阶段看上去还不错,这无疑正是哲朗希望看到的结果。

在确定他们离开之后,哲朗走近公寓。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计划。

沿破旧的楼梯来到三层,他按响了三○五室的门铃。室内马上传出了响动,门粗暴地打开了。

“怎么又是你!”嵯峨穿着运动衣,外面套着一件毛衣,毫无顾忌地歪着嘴角,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就说几句话。”

“无可奉告。”

嵯峨作势关门,哲朗疾伸左手抵住。

“要夹到你的手了!”

“刚才警察来过了?”

嵯峨听到这句话,忽然面露倦色,马上转为不快。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应该明白,我被你们这些接二连三莫名其妙的访客惹得很烦吧?”

“我非常理解,但觉得你应该听听,因为我的话跟刚才来过的警察也有关系。”

嵯峨投来疑问和困惑交织的目光,然后举起厚实的手掌擦了擦脸,咂了一下舌头,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趁她未改变主意,哲朗迅速打开门进了屋。

房间里的样子与上次来时相比没什么变化,会议桌上一如既往地堆满了文件和文件夹。

“抱歉,我家没有咖啡、茶之类的东西。”嵯峨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有什么要说的,请讲。”

“我要说的基本和上次一样。希望你能告诉我,带来那棵银色圣诞树的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你真烦!我说过多少遍了?别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那么……”哲朗顿了一下,“关于立石卓的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嵯峨的表情明显严肃起来。她本是懒散地伸着双腿,闻言立刻坐直了。

“立石?那是谁?”

“你就别装了。就是那个带来圣诞树的立石。”

嵯峨挠着平头,发出沙沙的声音,然后对哲朗怒目而视。

“果然不应该让你进来!回去吧。”

“你不告诉我立石的联系方式,我就不回去。”

“我说过了!没有!”嵯峨站起身来。

如果动手,哲朗有信心打赢,因为跟比嵯峨强壮几倍的家伙们也交锋过,但比较难付诸行动。从生物学的角度说,嵯峨是个女人。

“我认识刚才来过的警察。”哲朗说,“他来这儿干什么?想知道什么?”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谈谈我的推断吧。警察大概是在找佐伯香里她们,一定是来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哎……”嵯峨摇摇头,“总之,你还是快回去吧。”

“你告诉那些警察也没关系。”哲朗把拇指向后一指,“你们正在找的佐伯香里,本名叫做立石卓,户籍上是个男人。”

嵯峨的口形好像在说“啊?!怎么会……”,从她下颚的移动可以看出,她正紧咬牙关。

哲朗仿佛在跟自己下赌注。如果对方回答“随你的便吧,无所谓”,他毫无办法。

嵯峨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

“好吧。我可不愿看到这里被警察糟蹋。收拾房间要花三个月呢。”

“你愿意告诉我了?”

“我没法告诉你。可以说保护工作人员的隐私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

“我没法直接告诉你,但如果正好被你看到了就没办法了,只能说是我不小心。”嵯峨看了一眼手表,走向玄关,“我去买烟,十五到二十分钟后回来。”

“等一下!联系方式在哪儿?”

嵯峨一脸不满,像是在说“怎么那么笨”。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以为会有写着住址的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吗?动动脑子!”

“哦……”

嵯峨举起一只手,说声“待会儿见”,走出了屋子。

哲朗走向房间深处,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板上散乱的东西,来到电脑前面。他打开电脑电源,坐到椅子上。

他操作着鼠标,寻找与剧团有关的资料,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名为“剧团成员”的文件夹。

里面列出了大约三十名成员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最上面是嵯峨,第十六个是立石卓,他住在西新宿八丁目的长泽公寓。

哲朗拿出采访用记事本记下信息,然后再次看了一遍成员的名单,却没有找到佐伯香里和神崎见鹤。自然,也没有美月。

他又浏览其他资料,发现了一个名为“原稿”的文件夹,打开后看到了以下文字。

很多人都相信血型决定性格,也许这些人觉得人可以被分为A、B、O、AB四种。但即使是这些人,也不会在日常生活中因为血型而歧视别人。

这是记载在《金童日月》那本小册子上面的文章,题为“我们应该背什么颜色的书包”。

哲朗无意中接着看下去,看到了一个提纲,题为“圣诞阿姨”。看上去大概是把这个文件拿到打印店,印出了那本小册子。

哲朗一边这样想一边操作着鼠标,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左目失明”的字样。他从头阅读这篇文章,看来这和《圣诞阿姨》一样,是金童剧团所演戏剧的提纲,题为“男人的世界”。

主人公是大学棒球队的外场员,特长是击球高效、臂力强劲、传球准确。这名选手在一场比赛中犯下严重错误:在一人出局、一垒和三垒有人的危急时刻,对方击球手打出一记平飞安打,主人公接住了球。向来技艺精湛的他此后的表现令人目瞪口呆。为防止对方三垒跑垒手返回触垒,他将球传回本垒。而事实上,由于一垒跑垒手已跑了出去,所以只要主人公将球投到一垒,己方就会以双杀的方式赢得比赛。因为他的失误,本已拿下比赛的球队退出了争夺第一的行列。这一失误成为人们谈论一时的话题。

本来被众人认定会成为职业选手的他,并未如愿,而是选择了工作,放弃了棒球事业,并和大学时期交往的女友结了婚。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妻子不知为何疏远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敞开心扉。他也感觉到了不自然,可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着每天的生活。

三十年后的一天,他卧病在床,枕边是他的妻子。知道自己已罹患绝症的他握着妻子的手道谢,妻子却说出了让他意外的话。

“除了道谢,你就没其他话要对我说吗?你到死都不愿让我进入那个世界吗?”

“什么世界?”他问道。

妻子回答:“就是所谓‘男人的世界’啊。”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道。

妻子终于忍无可忍地喊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左眼看不见?所以当年那场比赛你根本没看到一垒跑垒手!所以你才失去了自己的梦想!”

看到这里,哲朗站起身,出神地盯着橱柜上的纸箱。那里放着《金童日月》小册子。他取出一本翻开,里面的确有《男人的世界》这一篇。然而,他迄今甚至从未想过要读这篇文章。

这时,玄关的门开了,嵯峨走了进来。

“还没完?”

“嵯峨,这个……这部作品,”哲朗指着翻开的小册子,“是谁写的?”

嵯峨夺过小册子,瞥了一眼那一页,说了句“我啊”,随即把小册子扔到会议桌上。

“你撒谎。”

“凭什么说我撒谎?”

“就算是你写的,构思出故事情节的人也不是你。是谁想到的?”

“真啰唆!都说过了就是我。难道不能是我写的吗?”

哲朗深信绝无可能。他怒视嵯峨。

“你那样看着我也没用,我不会再告诉你任何事了。好了,事办完了就赶紧回去吧。”嵯峨像赶苍蝇般挥挥手。

“嵯峨,你……”

“到此为止吧,别再问了。我不会再回答。”

哲朗像被赶出来似的走出玄关。开门时,身后传来嵯峨的声音:“别再来了。你不能再来了。”

哲朗回头,看到嵯峨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也点点头,关上了房门。

哲朗大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忘了终于到手的立石卓的联系方式,满脑子都是《男人的世界》的剧本。

他不觉间回到了家。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理沙子的鞋。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听着日式R&B音乐,茶几上放着两罐啤酒。

“你回来了。”她用平淡的语调说道。

哲朗脱去外套,坐在沙发上,向理沙子的烟伸出手去。

“你要抽烟?真少见啊。”

哲朗没有回答,叼着烟点上火,深吸一口,肺部感到一阵灼热。

“把那个给我吧。”

“什么?”

“那个。是叫《金童日月》吧,金童剧团的小册子。”

“我说了,我不知道。”理沙子拿起电视遥控器,按下开关。从电视和音响里传出乱哄哄的声音。

哲朗用两个遥控器分别关掉电视和音响。

“你不用糊弄我,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男人的世界》的故事。”

理沙子屏住呼吸,凝视丈夫的眼睛,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眨了眨眼。“是吗?”

“你是因为看了那个,才忽然决定不去嵯峨那里的?”

“嗯,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她蒙住眼睛,“因为我开始害怕进一步接近真相。”

“哦。”哲朗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理沙子起身走出客厅,好像走进了卧室,回来时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放到哲朗面前。

哲朗拿起,翻到《男人的世界》那一页,又读了一遍。

“吓了你一跳?”她问道。

“有一点。你一看完就明白了?”

“当然。毕竟写的就是自己的事情。”

哲朗抬头迎上理沙子的目光。她用修长的手指指着那本小册子。

“剧中那个无法进入男人世界的可怜女人就是我,”她接着说下去,“那个傲慢的前棒球选手就是你啊。”

理沙子的声音让哲朗觉得一阵心寒,似乎也包含着她的焦躁和伤心。

“你早就知道?”哲朗问道。

“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我。我决定在你告诉我之前,都假装不知道。”

“啊……”

哲朗用双手拢起头发,轻轻盖上右眼。世界瞬间一片黑暗,所有的轮廓都转为模糊,混杂一体,沾染不清。就连坐在身边的妻子的脸也模糊不清,鼻子眼睛都无从分辨。

“你的视力……有多少?”理沙子问道,“连零点一都不到吧?”

“也就零点零一左右。”

“啊……”

哲朗把手从右眼前移开,世界清晰地恢复了原状。

“还好右眼视力一直维持一点二的水平,幸亏这样,日常生活才没什么问题。”

“那样,不会很难看清东西吗?”

“开始的确很难,但很快就习惯了。”

理沙子摇摇头。“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不知道?”

“不知道准确时间,但大体推测。我觉得你到三年级为止还能正常传球,没什么问题。”

真不愧是橄榄球俱乐部的经理!哲朗很佩服。她观察得非常仔细。

“刚进入四年级没多久,因为一件小事,左眼视力从一点五降到零点一,而且此后一直不断下降。”

“一件小事?”

哲朗不答,吸了一口快要熄灭的烟,然后轻轻吐出,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果然是因为那场事故?”

“别说了。”哲朗摇头道,“我不想再说那件事。”

她呼出一口气。“是为了友情?”

“不是,我不想怨恨任何人。”

“不怨恨任何人?实际上不就是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和优越感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觉得你早该告诉我。”

“我不这么想。”哲朗叼起第二支烟。

那是一个雨天,在体育馆里……

为什么偏偏在那天做出那么孩子气的事情呢?本来只做简单的力量训练不会有事,可哲朗偏要参加小游戏。如果戴着头盔参加也不会出事……现在说什么都已迟了。

“你恢复意识之前,在医院里的时候,我怕得要命。”

听到这里,哲朗想起了美月的话:“理沙子正在候诊室哭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掉眼泪,也是最后一次。”

“听说你平安无事地恢复了意识,我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理沙子注视着哲朗,“尽管恢复了意识,你却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一开始我没觉得有多严重,以为可以很快恢复,所以一直瞒着你。”

医生对他说过,如有什么异常赶紧来医院。那时哲朗已注意到左眼的异常,却没能说出口。他觉得不能让朋友们担心,而更让他恐惧的是失去“四分卫之王”的宝座。

“据我观察,你在最后一场比赛之前都没什么异常,只是战术风格有点改变。”

“传球的次数少了。”

“没错。”理沙子点头,“这与中尾的状态也有关系,但与前一个赛季相比,你传球的次数明显减少,长距离传球几乎没有,尽管你长传的功力数一数二。”

“因为通过和教练协商,我们决定主要利用中尾的速度进行攻击。当然,如果当时左眼还能看见,我一定会提其他方案。”

“用这个模式一步步接近胜利,也许的确是歪打正着。可惜最后一场比赛还是没能成功。”

“那是因为对手的持续防守战术太完美了。当教练提出以传球为中心的战术时,说实话,我眼前一片黑暗。”

“但是那场比赛,你有很多次传球,包括很多起死回生的长距离传球,不是吗?”

“毕竟投球很多年了,右侧视野里的目标还能勉强命中。可因为分不清远近,还是出现了很多失误。接球的松崎他们帮忙掩盖了我那些失误。”

“那场比赛的最后……”理沙子交叉双腿,望向斜上方,“没能看见早田?”

“我知道他往左边跑了,可能是在躲开对手的盯防。我想,如果我投出去或许能传到。”

“可是你没投出去。”

“当时我左侧视野模糊,没能正确把握早田的位置。是随便投出去,还是投给能看到的目标,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朝松崎投去。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我没有练习过胡乱投球,教练总是告诉我投球时要有明确的打算。我终究无法将球投给看不见的目标。”

那种情况下,即使赢了也不是靠实力,而只是偶然。哲朗这样想,安慰着自己。

“大学毕业后,大家都以为你一定会继续美式橄榄球生涯,包括我也是,你却再也没有回到美式橄榄球的世界。还是因为左眼吧?”

“看不到左边的目标,是做不了四分卫的。”

哲朗出神地盯着烟灰缸里的香烟冒出的烟雾,想起自己毕业之后辗转去了多家医院,却终未查出视力低下的原因。提起那场事故,很多医生都说那可能正是病因,却并没有找到治疗的方法。

理沙子把手放在额头上。

“我问了你好多次,为什么要放弃美式橄榄球,你始终没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不是说厌烦了,就是说已经失去了激情—你那些理由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相信。我纠缠不休,最终也只得到这样的答案:‘这是男人世界里的事情,你别插嘴。’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该推迟和你的婚期。连放弃终生梦想的原因都不肯告诉我的人,我居然觉得可以与他共度一生,真不知道那时我是怎么想的。”

“我只是不想让你为我担心。”

理沙子合上眼帘,慢慢地摇摇头。

“如果你全都告诉我,我该有多安心啊。正因为你不肯告诉我最重要的事情,我跟你在一起时充满了不安。归根到底,你寻求的,并不是可以让你深信不疑的伙伴,也不是亲密的配偶。你心里一定有关于妻子和母亲的定义,并希望我达到你的标准,为此就连让我伤透了心的事情,你也没有半点犹豫。”

“伤透了心?”

“孩子的事情。”

放在烟灰缸里的香烟吧嗒一声掉了下来,哲朗捡起捻灭。

这件事让他百口莫辩。他的确曾经想把怀孕的妻子束缚在家里。

“对不起。”她的声音无精打采,“我本没打算说这么过分的话。”

“不,一点也不过分。”

“这部戏剧里棒球选手妻子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啊。我一直很想问你:是不是决定到死也不让我进入你的世界,也就是所谓男人的世界?那个世界有多么夸张?是圣地?女人进入那个世界,对男人来说有那么严重吗?”

哲朗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刚搬来时一片洁白的墙壁现在已开始发黄,也许是抽烟所致。婚后理沙子烟抽得越来越多,恐怕就是为了抑制纷乱的思绪,她才总在这里抽烟。她的心也一定和这面墙一样,已经从一开始的洁白无瑕变得微微发黄。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哲朗。

“既然你知道我眼睛的事,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

“那就没有意义了。你明白吧?和剧中棒球手的妻子一样,我希望由你自己挑明这件事,为此我一直在等。而剧中的丈夫大限将至,妻子没办法只好开口询问。”哲朗清楚地看到,她说完之后微微一笑,“如果没有今晚这场谈话,我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在你临终时追问你。当然我也可能会比你先死。”

哲朗从没见过理沙子如此辛酸的笑容,胸口如针刺般疼痛。

“抱歉,很多事情我都对不起你。”

“就这样吧,我不想听你道歉。一切都过去了。”

也许她曾期望有更理想的解决办法,而今晚的情形无疑并不理想,哲朗想象着。但若没有今晚的谈话,自己也许逃脱不了和剧中人一样的命运—临死之前被妻子追问。

“不说这个了,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理沙子低头问道。

“什么?”

“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眼睛的事情?为什么我知道你放弃美式橄榄球是因为这个?”

“啊……”哲朗点点头,“是想知道,虽然我大概想象得到是怎么回事。”

“你也只告诉了他吧?”

“只有他。”

“那不就得了。”

“是从他那儿知道的?”

“嗯。”

“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我们刚结婚没多久……你上班去了,不在家。他带着礼物来了,就是那时告诉我的。”

“那么久了啊?”

哲朗又一次觉得,女人的谎言极其持久。也许数十年对她来说并不长,因为无论如何,她已下定决心,只要丈夫还活着,她就不会主动说出来。

“为什么告诉他?”

“我本不愿说。最后一场比赛之前,他问我是不是眼睛不好,我否认了,可他不相信,让我去做视力检查。我只好说了出来。”

“他怎么知道的呢?”

“视线。选手之间用眼睛传递信号,我和他传球时距离最近,他好像注意到了我不正常的眼神。”

“毕竟你们是四分卫和跑卫……是吧?”

“正是。”

哲朗仿佛嗅到了当年那满是灰尘的房间的气味。中尾功辅说,应该告诉大家关于眼睛的事情,而哲朗坚决不肯。如果得知这一消息,造成那场事故的伙伴们一定会受到沉重打击。在如此重要的比赛之前,必须避免发生这种事情。

“即便如此,至少也要告诉领队和教练。不可能只用一只眼睛传球,必须重新考虑比赛的战术计划。”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可能改变战术呢?况且,只有靠传球这个办法才能战胜明天的对手。对方以攻为守,严阵以待,要对你进行集中攻击……没关系,我明天一定会传球。打了这么多年,虽然左眼看不清楚,我也能把球传到你手上。”

中尾明白哲朗坚定的决心,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嘟囔了一声“不要勉强自己”。

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中尾好像也没有告诉别人哲朗眼睛的事。证据就是,迄今为止,哲朗还因当年那场比赛中有史以来最差劲的失误,被昔日的伙伴们嘲笑。

“为什么中尾告诉了你呢?”

“因为我对他发牢骚,说你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放弃了橄榄球。我问他,男人的世界就那么重要吗?我还乱发脾气……其实我本来是开玩笑的口气,可他好像很认真。现在想想,可能是得到了这部戏的创作灵感吧。”理沙子拿起《金童日月》的小册子。

“果然是中尾写的。”

“正是因为想到这个,你才勃然变色,回家来了,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

若非中尾隐瞒了行踪,他也许不会那么想。中尾的失踪和这一系列事件有不可分割的联系。理沙子也是在看过《男人的世界》的故事之后,觉察到这些事件背后中尾的存在,才失去了接近真相的勇气。

“不会是偶然吧?”哲朗用试探的语气说道。

“很遗憾,不可能。”理沙子断言道,“刚才我也说了,这部戏中妻子的台词就是我说的话,就是我曾经对中尾说过的话:只要哲朗你不告诉我,我不会主动说出眼睛的事情。如果我要说,那一定是在你临死之前,在枕边追问你。”

3

第二天,哲朗翻看学生时代的名册,试着往中尾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中尾的母亲。哲朗没有去过中尾家,这还是第一次和他的家人交谈。

哲朗彬彬有礼地说出名字,对方马上就明白了。哲朗意识到学生时代的中尾曾对家人提起过球队的朋友,感到一丝欣喜。

哲朗表达了因联系不上中尾而非常苦恼的心情,对方答道:“啊,果然……连朋友也没有告诉啊,这孩子。”

“出什么事了吗?”

“是啊。嗯……不是什么好事,他前几天离婚了。”

“这我知道,就是在那之后失去了联系。”

“其实我们也一样。他离婚之后就和我们联系过一次,说要出去旅行一段时间,让我们别担心。”

“旅行?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什么也没说。他是大人了,我们做父母的啰唆个没完,只会让他心烦,所以就没多问。”

“啊。”

看来中尾连与家人的联系也断绝了。但既然说是旅游,终归是要回来的。

“冒昧地问一句,”哲朗知道自己很失礼,“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他本以为会惹怒对方,对方却只是沉吟:“这个啊……他没告诉我具体理由,不过,夫妻之间本来就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事嘛。”

听上去不像是在装糊涂,再追问下去未免太不明事理,也没有意义。哲朗敷衍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真有你的,连人家离婚的原因也问得出口。”从身后传来了理沙子的声音,她仿佛听到了刚才的通话。

“情况特殊嘛,哪里还顾得了礼貌。”

“我觉得中尾不会对家人说这些细枝末节。”

“嗯……也是三十岁的大男人了。”

“不,他和父母之间界线分明。”

“哦,是吗?这我倒没听说过。”

“他现在的母亲不是生母,小学的时候他父母离婚,母亲离家出走。中尾不讨厌后母,但始终无法从心底真正依靠和信赖她。”

“你听谁说的?那家伙可没对我们说过这些。”

“我是听美月说的。”

“啊……那倒是可以理解。”

中尾是个诚实耿直、心胸宽广的人,即使有人犯了错误,他也绝对不会责怪。哲朗一直认为中尾成长于一个充满了爱的幸福家庭,而事实恰恰相反。也许他人格的形成受到了成长环境的影响:过早地与生母分离,又不得不尽快适应后母。

作为朋友,哲朗在毕业十多年后才知道中尾有如此境遇,这让他不禁质疑自己和中尾之间的友情。

时钟的指针指向下午一点。他伸手取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你去哪儿?工作吗?”

“再去一趟中尾家试试看。哦,现在已经不是中尾家了,高城家,是吧?”

“我可不认为他妻子会告诉你什么。”

“不试怎么知道。”

哲朗走出客厅,向玄关走去。理沙子追了上来。

“哎,你还不肯放弃吗?”

“放弃什么?”哲朗穿上鞋。

“放弃寻找中尾。事情变成这样,我想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我们随便插手干预,是不是不太好啊?”

“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听他亲口告诉我,否则我不会相信。”

理沙子好像还想说什么,哲朗在她开口之前走出了房间。

几十分钟后,他来到一栋白色房子前面,试着按响了门铃,但没有人应答。看来中尾的妻女果然已不住在这里,或许她们也以离婚为契机离开了,可能回了高城律子的娘家。对于母女三人来说,也许这栋房子太大了,也非常介意邻居的闲言碎语。但比起这些,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若继续住在这里,将无法消除孩子脑海中关于父亲的记忆。

哲朗回忆起高城律子怪异死板的表情,和她菲亚特车后座上橄榄球状的靠枕。她一定知道什么,不,大概她全知道。丈夫做了什么,即将做什么,她都知道。离婚并非她的本意,但别无他途,只好同意。一定是这样。哲朗推测提出离婚的必是中尾。

哲朗离开中尾家,向车站走去。

他一度考虑去拜访高城律子,但她不会说出真相。如果是可以随便告诉别人的秘密,她也不必为保守秘密甚至选择离婚。

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开了过来,哲朗立刻抬起手,心情开始有点忐忑。他焦躁地坐进出租车,说:“去新宿。”

他在丸之内线西新宿站下了车,一边对比记事本上立石卓的住址和电线杆上的门牌号,一边往前走,没多久就找到了一栋三层的旧公寓—长泽公寓。

上楼梯之前,他看了看楼下的信箱,找到了写着“立石”的箱子。他向内窥视,并没有看到堆积的邮件。

走上二楼,他来到通道里面的拐角处。他曾经担心立石卓—真正的佐伯香里也已经消失,但以刚才的情况看,应该还不至于这样。

哲朗按下门铃,屋内传来人声,然后门开了。

应门的是一位约二十岁的女子,及肩的头发染成鲜艳的金黄色,相貌平常。她不是佐伯香里。

“什么事啊?”她一边投来怀疑的目光一边问道。

“这里是立石卓先生的家吧?”

“是啊,不过……”

“立石卓先生在吗?”

“他去上班了。您是哪位?”她警惕的表情始终未变。

“我姓西胁,有点事想问问立石卓先生。您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工作吗?”

她没有回答,仰视着他,也许是在考虑这个人可不可信。

“你跟阿卓什么关系啊?他跟我说,不要随便告诉别人他在哪里工作。”

“我跟他没有关系,只是想向他打听别人的事。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请告诉我他在哪里工作吧。”

她稍作考虑后说道:“你有身份证之类的吗?”

“啊?”

“身份证。我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驾照可以吗?”

她摇摇头。“驾照除外,能证明你工作单位的东西。名片也可以。”

哲朗从钱包里掏出驾照和名片给她看了,可她仍不满意。

“你这名片,除了名字什么都没写……”

“我没有工作单位,是自由职业者,从事与体育相关的工作。”

“你这种人找阿卓有什么事啊?”

“这跟你没关系。我在找人。”

她目不转睛地盯了哲朗一会儿,说“还是不行”,就要关门。哲朗迅速把脚伸进门缝。

“你干吗?我叫警察了!”她眼角上挑。

“事情闹大了,恐怕吃亏的是你们吧。阿卓的真名恐怕就瞒不住了。”

她吃了一惊,面露恐惧。

“我没打算破坏你们的生活。正因为不想强迫别人,才这样请求你。”

她踌躇了一阵,呼出一口气,放开手,说了一句“请稍等”,进屋去了。

哲朗保持姿势等待,没多久她就回来了。

“这就是阿卓工作的地方。”她拿出一张名片,是立石卓的。他供职于曲线有限公司,职务是设计师,公司位于中野区野方。

“你刚才说一定不会给阿卓添麻烦的。”

“我保证。我身边也有像他这样的朋友……”

她像是明白了哲朗的意思,默默点头。

“你是阿卓的……”哲朗一边推敲用词一边继续说,“夫人,是吧?”

“我们住在一起。”她答道。看来还没有加入对方户籍。现阶段要变更立石卓的户籍大概还很危险。

“祝你们幸福。”哲朗一边说一边抽出脚。女子嘴角的线条稍稍缓和下来。

哲朗从西武新宿线野方站出发,走了几分钟,就看到了环状七号线一侧的巷子里的曲线有限公司。立石卓的头衔是设计师,哲朗想象他的工作地点应该是设计事务所那样的地方,但眼前那座建筑物怎么看都更像汽车修理厂。几个穿着白色工装裤的男子正围着一辆汽车,像正在进行修理。

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看着面前桌上摊开的设计图纸,若有所思。哲朗走上前去。那人好像注意到了,抬起了头。

“打扰一下,请问立石先生在吗?”

“立石啊,应该在办公室。”

“哦,办公室……”

“在那儿。”

男子指着工厂角落,那里有一间隔出来的小屋。哲朗向他道谢,举步走去。

办公室里有三名男子,看到哲朗进来,他们一齐转过脸来。

“请问立石先生在吗?”

哲朗一边说一边和其中一个年轻人对视。此人一定就是立石卓,脸上看得出照片里那个站在圣诞树旁的佐伯香里的影子。不出“BLOO”的相川所料,此人有几分像堂本刚。

哲朗走近,正要开口,对方却说:“出去谈吧。”

走出办公室,年轻人说:“我妻子刚打过电话。”说的应该就是那个金发女郎,想必她说可能会有一个姓西胁的怪异男人来访。

“我有很多事想问你……”

“我明白,但我不能在这里跟你谈。”

哲朗感到困惑,听起来立石就像知道哲朗是谁一样。

“沿着前面这条路一直走,有一家叫‘树叶’的咖啡厅,请你去那儿等我。”立石的声音是标准的男声,不管外表还是动作举止都全然不像女人。

“‘树叶’啊,我知道了。”

离开工厂之前,哲朗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辆工人们正在处理的车,刹那间他注意到,那辆车很像阿斯顿·马丁,但不是真品,大小也不一样,只是巧妙地复制了车身的外形。工厂入口处放着小宣传册,哲朗顺手拿了一本。

在立石指定的咖啡厅里等待时,哲朗打开了小册子,上面说曲线有限公司是专门制造汽车车身的。基本车体是国产车,在此基础上根据客户的要求安装各种各样的车身。拥有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辆车对车迷们来说再好不过了,所以预约总是爆满。

他想起从佐伯香里的母亲那里听来的话—从事汽车设计方面的工作一直是香里的梦想。她已经实现了梦想。

也许她通过从佐伯香里变成立石卓这件事得到了幸福。能够从事自己梦想的职业,还有了可爱的娇妻。对她,不,对他来说,现在最恐惧的事一定就是失去立石卓这个名字。

喝完咖啡,哲朗看了看表,已过去近三十分钟了,立石卓一直没有出现。哲朗认为立石卓一定不会爽约,但也慢慢焦急起来。

他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定不会是立石打来的,他不可能知道号码。

“喂。”

“喂,QB,听起来精神不错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日浦!”哲朗不觉大喊一声,“你这家伙,现在在哪儿?”

“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谈。现在我希望你按我说的去做。”

“按你说的……”

“首先有件事要告诉你:立石卓不会出现了,佐伯香里自然也不会去。”

“啊?那……”哲朗握着电话东张西望。他觉得美月正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

“立石卓现在作为男人生活着。在他工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性别。也许今后他还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我相信他一定能够克服。我不希望你去妨碍他。”

“不,我并没有要妨碍他的意思。”

“我明白,可很多时候,我们出于善意的举动却会给别人带来不幸。你也明白吧?”

“那倒是。”

“我明白你的心情,咱们需要谈谈。QB,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要多少有多少。”

“你能来我指定的地方吗?”

“能见到你吗?”

“嗯,能见到。”

美月说要他去台场,在那里谈谈。

“你现在在台场?”哲朗问道。

“这个还真没法回答你,我们现在就过去。”

“你们?还有谁?”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待会儿见。”

“等等,我去台场哪里啊?”

“嗯……说到台场,那就是摩天轮了,你就在摩天轮附近等吧,我会联系你的。再见。”

“那我怎么联系你—”哲朗开口时,电话已被挂断了。

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放进口袋,站了起来。

大概是立石卓联系了美月。有一个姓西胁的讨厌的人来找我,如何是好?他一定是这样说的。看来他们果然经常联系。

还有一个方法:回到曲线公司再去追问立石卓。哲朗没有那样做。他明白美月所言,也不愿去破坏一个宁愿变成别人而拼命努力活着的人的生活。他只想找到美月和中尾,知道事情的真相,仅此而已。如果美月肯见他一面,也就不必找立石卓了。

从野方去台场并不方便,要换乘好几次,还非常慢。美月没有指定时间,哲朗却想尽快到达。他走上环状七号线,再次坐进出租车,上车之后打了几个电话,取消了今晚的采访计划。

摩天轮在台场的“调色板小镇”里。今天并非节假日,可是这里人也不少,大部分都是年轻情侣。

哲朗来到摩天轮前面时,大约刚过五点,天色已暗了下来。摩天轮前面等待的队伍越来越长,想来大家都等着观赏夜景。

约过了十分钟,手机再次响起。

“到摩天轮前面了?”美月突然问道。

“就在这里,你在哪儿?”

“别那么着急,QB。先排队坐摩天轮吧。”

“你们也来吗?”

“我正是这么打算的。正好,在摩天轮里面谈话也不会被别人听见。”

“知道了。”

挂断电话,哲朗走过去排队。前面的一对年轻情侣正牵着手开心地聊天。放眼望去,整个队列里没有比哲朗年纪更大的人,也没有像他这样一个男人独自排队的。

哲朗一边在弯弯曲曲的队列里随众人向前移动,一边不断环视四周,想象美月会从哪里出现,但一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终于到了自动售票机前面。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哲朗也买了票,一个人九百日元。走上台阶,摩天轮的吊篮近在咫尺。他开始着急了。自己一个人坐摩天轮毫无意义。

这时手机又响了。

“喂,是我。”

“啊,是不是要坐上摩天轮了?”美月说道。

“马上就排到了。你们在哪儿?快点来啊!”

“没关系,你别管我们,轮到你了就坐上去吧。一个人可能有点孤单,你就先忍忍吧。我挂了。”

“哎!等等!”

美月径自挂断了。

究竟要干什么?

哲朗兀自伫立,后面有人轻推他。一个年轻男子目光怪异地看着他。无奈之下,他迈开脚步。

检票的工作人员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您一个人吗?”哲朗嗯了一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的表情非常不快。

摩天轮的吊篮一次可以坐六个人,哲朗两腿交叉坐在出入口的对面。面前就是东京湾,回头望去,身后是著名的电视台大楼。

手机响起,他迅速按下通话键。

“看来你已经坐上了。”

“哎!你这是在干吗?不是说要见面吗?”

“我没骗你。”

“那你让我坐这个破玩意儿想干什么?”

“QB,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时间说废话,应该谈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我想和你面对面直接谈,而不是通电话!”

“别为难我了。好了,QB,我以这种方式给你打电话,只有一个原因:和这件事划清界限吧,我希望你不要再追查下去。”

“你这才是在为难我!我被牵扯进来这么长时间,搞得乱七八糟,你就让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接受所有事实?”

“把你牵扯进来,是我的错。我很后悔,对理沙子也很抱歉。”

“不用道歉,你只要告诉我真相就可以了。事件的背后究竟有什么?”

美月好像叹了口气。

“有什么……你一定也觉察到了。事件的背后就是为性别而烦恼的人们一生一世的赌注。”

“交换户籍这件事?”

美月又顿了一下。

“说真的,我没想到你连那个都看出来了。听说你去找了金童剧团的嵯峨,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来你又明白了香里和立石君互换身份的事情。真不愧是你啊,不愧是四分卫之王。”

“你那些同伴跟你是什么关系?”

“这个,你一定也想到了。”

“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摩天轮的吊篮经过了中点,回头可以看到东京的夜景铺陈开来。前面吊篮里的情侣耳鬓厮磨着坐在一起,小伙子搂着姑娘的肩膀。

“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美月说,“在当今世界上,难以生存的人们正要掀起一场革命,一场平静的革命,谁都不会注意到,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你也在打算和某个人交换户籍,在户仓房间里发现的户籍誊本就是为此准备的,是吗?”

“嗯,是这样。”

“你打算冒充某个人的名字生活下去?”

“还没有决定。交换户籍,必须满足许多条件:年龄,外貌越接近越好,经历也要相像比较好,方言、兴趣、嗜好最好都能相通;而最重要的,是要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所以必须完全断绝所有人际关系。即便如此,也还有问题:交换的时间必须相互吻合。这条路比我嘴上说的还要艰险许多。”

“说到底,就是最好尽量多地招募希望交换户籍的人?”

“就是这样。现在名单上登记的充其量也就二三十个人。而到现在为止,包括香里和立石,成功交换户籍的男女只有五对。一切都刚起步,革命才刚开始,所以更不能因为这些事受挫。”

“你刚才说二三十个人,光是收集这些,肯定就已经很困难了。全是靠口耳相传吗?”

“那样太危险了。因为就连有人在造谣,我都不希望传到当局耳中。我们的活动不引人注意,却很可靠。发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要经过充分的调查之后才可接触。”

“怎么找出人选呢?大家一定都在隐瞒身份生活。”

“所以要准备一个容易聚集那类人的场所。”

“场所?”哲朗忽然想到了,“啊,对了,金童剧团的戏!”

“除了那个,还有很多不引人注意的活动。这个秘密绝不能让外人知道,我也就没告诉你。所以,我当时虽觉得一直受你们照顾,悄悄离开不好,还是那么做了。”

“但我还是察觉了。”

“所以我才以这种方式把你叫来,为了请求你……”

“要对我说,我知道的这些事情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也是为了你好,跟这种事情有关联没什么好处。”

“我没打算要告诉别人,只想知道真相。”

“那你应该满意了,这就是真相,这就是全部。”

“怎么可能?户仓被杀一事呢?”

“那只是个跟踪狂。正如你所知,他拿着我的户籍誊本,是一个翻找香里的垃圾袋的卑劣鼠辈。我惩治了他,仅此而已。”

“听‘猫眼’的老板娘说,香里说她和你都不是凶手。”

美月叹了一口气。

“那种时候怎么可能说出真相?!”

“是你杀了户仓?”

“是啊,我都说过多少遍了。这件事非常简单。我只是害怕会牵连到同伴罢了。”

哲朗沉默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美月所言,但又不可能在这里追问她有什么证据。

“有件事想问你,”他说道,“关于中尾。他又是怎么牵扯进来的?”

美月没有立即回答。也许是忽然听到中尾的名字,她有些慌张。摩天轮的吊篮越过了最高点,可以看见高速公路上的车灯不断闪过。

“功辅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交给你们?什么意思?那是……”

“就是指绝不会让他遭遇不幸。对不起,现在我只能这么说。”

“那家伙现在在哪儿?跟你们在一起吗?”

“……在一起。”

“让我见他一面。如果不行,至少告诉我联系方式。”哲朗恳求道。可他马上感觉到,这样的恳求没有意义,美月不会回应。

“你是读了金童剧团的剧本,才注意到功辅也跟这些事有关系,对吧?”美月问道。

“是啊。”

“果然。他说过如果被你看到那个,会很危险。他说:‘QB如果看了,一定会察觉。’”

“那是中尾写的吧?”

“剧本是嵯峨写的,但想到这个题材的是功辅。他们俩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这个剧团的创设也与功辅有关。”

“交换户籍的事情也与他有关系?”

“算是吧。”

“当时在我家里,中尾假装很久没见到你了,其实从很久之前开始,你们就一直在联系,对吗?”

“没错。虽不想骗你,但在那种场合,没有其他办法。”

旧情人的重逢—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却并非那么甜蜜。他们蒙骗西胁哲朗这个老好人,其实是在商议组织活动的事。

“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连中尾都必须消失?他又不是同性恋什么的,总不至于也想在户籍上做文章吧?!”

“功辅是正常的男人,但有时仍然必须隐瞒行踪。不,应该说正因如此,他才需要这样做。结婚之后成为丈夫,成为父亲,必须承担一些事情。”

“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说的这些……”

“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我能说的只有一句:你不能再跟这些事有任何关系了。我希望你能忘记这一切。”

摩天轮的吊篮持续下降。美月仿佛注意到已经没有时间了。

“等等,你现在到底在哪儿?无论如何,我要再见你一面!”

“我也想见你,想在你身边看你的脸。但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虽然有点寂寞,可是,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美月!”哲朗叫道。

一阵沉默后,电话那端微微传来了她的笑声。

“你叫我的名字了。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第二次。”

“你打算就这样跟所有人告别吗?家人,朋友,亲戚,都打算永远不再见面了吗?”

“各有各的活法。请你原谅。”

美月打算挂断了。哲朗觉察到这一点,慌张起来,不知不觉地在狭小的吊篮里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西边的停车场中间有两个人影,在灯光的映照下显现出来。其中一人穿着黑色皮夹克,还有一个穿着大衣的长发女子。穿皮夹克的人无疑就是美月,正将一个手机模样的东西贴在耳边。那个女子可能就是香里。

两人看上去仿佛看得见哲朗一般,面对着他。

“日浦,站在那儿别动,我现在就过去。”

“你好像看见我们了,最后总算见到了啊。”

吊篮即将到达地面,可是这样就看不到美月她们了。

“站在那儿别动!”

“保重啊,QB,再见了。理沙子就拜托你了,她可是个好女人啊。”

“等等,日浦!”

电话挂断了。那两个身影被建筑物遮住,从哲朗的视野中消失了。

哲朗顿时觉得吊篮移动得太慢,他站在出入口旁下意识地原地踏步。终于到达地面后,他冲了出来,在一边谈笑一边慢行的人群缝隙中奔跑穿行,搭上电梯。他再次感到焦急的情绪,不能自已。

终于到达了停车场那一层。他奔跑着超过一对对情侣,冲出了停车场。

然而,美月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哲朗站在她们刚才站的地方抬头看着摩天轮,根本无法看清乘客的脸。

我倒是见到你了,可你没见到我啊。难道这样也可以吗?

他心中默默念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