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哲朗和须贝约在新宿三丁目站附近的咖啡厅。两人见面后,很快出了咖啡厅,向东走去。哲朗原以为要去歌舞伎町,所以稍感意外。

“不是那种夸张的地方,比较低调,怎么说呢?就是时髦又不失格调的店。”须贝满意地解释道。

“时髦又高雅……你怎么会知道那种地方?”

“也是辗转得知,我有个熟人在那里很出名。”

“熟人,男的?”

“对。”

“他有这种喜好?”

“他如果听到你这番话准会生气的。”须贝边走边冷笑,“是工作上的来往,他代理了一家寿险公司的业务,那家店的老板是他的客户。”

“保险?”

“差不多。说是客户可能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是互相帮助的关系。”

“什么意思?”

须贝立刻环顾四周,用手捂着嘴对哲朗耳语:“说明白点,定期注射激素的人很难投保,因为人们认为那类人很容易得癌症,但科学上还没有确切的结论。”

“哈……”哲朗也听说过此事,逐渐明了了须贝的意思。

“但这类人对自己的身体尤其不放心,为防万一很想投保。代理公司的工作就是尽量满足他们的心愿,算是一种帮助。当然,经济不景气,没有人投保也是残酷的现实。”

哲朗忍住没说“后面那句只怕才是真心话”。“所以,可以酌情处理?”

“简单来说就是视而不见。有没有注射激素是一目了然的事,但问题在于是否已经出现副作用。这很麻烦,唉,看情况了,好像有许多对应的方法。”

原来如此,果然是互相帮助。保险公司花这么大力气,一定能从中捞到不少利润。

时间是下午六点左右,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今晚,街上也有许多以年末为借口寻欢作乐的人在四处徘徊。

须贝在一幢茶色建筑物前停住脚。下了台阶后是店门,有个写着“BLOO”的小招牌,须贝小声说那个词念“buru”。

他们推门进去,里面有个L形的大吧台。架子上排列着各种洋酒,前面有个年轻人正在洗东西。“他”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

“还没开始营业呢……”

那声音有些沙哑低沉,令人觉得不太自然。听惯了美月声音的哲朗马上意识到这是同一种类型的声音。

“嗯,知道。我们和相川老板约好了。”须贝递上名片。白衬衫、黑领带打扮的“他”接过名片,确认须贝的身份。

“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看名片的目光比男人更加犀利。

“请稍等。”“他”说完就向吧台里面走去。

哲朗环顾四周。店内很宽敞,放了好几张大桌子。店内一角,两个年轻人正在打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头发剃得极短,另一个穿着皮夹克,长发染成了金黄色。只能看见侧脸,但两个人都长得十分俊俏,将扑克牌扔在桌上的动作也很像男人的做派。哲朗想,大多数女人都会迷上他们。

那个人回来了。“请在休息室稍等。”

“休息室……”

“这边请。”

他们被领到一个仅四叠半大的小房间。墙边放着挂着男装的衣架,鞋子随意扔在下面的纸箱里。

房间正中央摆放着桌子和折叠椅,可能是面试的地方。两人并排坐下,须贝移过桌上的烟灰缸,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烟盒。

“怎么看都像个男人。”须贝小声说道,应该是在说“他”。

“是啊。”

“那种类型应该很受女孩欢迎吧。”须贝吐着烟,“但那方面不知怎么样。听说这家店里彻底做了手术的人很少。哎,反正做了手术也不能像正常男人一样。”

他指的是性功能。

“相川做了变性手术?”哲朗问。这家酒吧的经营者叫相川冬纪,哲朗来之前就听说了。不用说,这应该不是真名。

“没有,听说她什么也没有做。”

“什么意思?”

“就是什么都没有啊,连激素也没注射。”

“啊?”那样不就完全是女人的模样了?哲朗想。

须贝把第二个烟头扔进烟灰缸时,门忽然开了,走进一个穿着黑色双排扣西服的人。

“让您久等了,我是相川。”她看了看哲朗和须贝。她声音沙哑,但仍旧是女声,似乎隐藏了一种一般男人都没有的凶狠。哲朗也向她打招呼。

“山本先生还好吗?”相川说着便向这边鞠躬。须贝和哲朗慌忙坐正。山本似乎就是须贝说的熟人。

“还是老样子,忙得很,痔疮也好多了。”

相川的表情稍有缓和,看着哲朗。

她的头发有些长,向后面梳着,眼睛细长,鼻子和下巴的线条像雕塑般流畅。哲朗觉得最意外的是她化了妆。不是女性的妆容,而是在眉眼处强调了男性的刚毅,令人瞬间联想到宝舞台上的男角。

哲朗自我介绍之后,道出此行的目的是想找一个女人。

“叫佐伯香里。既然找到您这儿来了,自然不是一般的女人。”他补充道。

“内心不一般?”

“对。”

哲朗把照片放在相川面前—几天前在静冈的教堂得到的那张。相川伸手拿起,她手指很长,但留着指甲,有种女人的纤细感。看来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儿。

“光看照片,她没动过手术啊。”相川说。

“现在应该是男人的样子,很可惜没有她现在的照片。”

“确定她在新宿工作?”

“那倒不确定。以前住在早稻田附近,我想或许有可能,就找他商量。”哲朗看向须贝。

相川一手拿着照片,一手托着脸颊,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

“我没见过。如果是在新宿工作的人,我大概都有印象。”

“和这张照片相比,外貌应该有很大变化。”

“不,就算变了也逃不过我的眼睛。这个人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我大致可以想象,大概……”也许视力不太好,相川稍稍眯起眼睛,又看了看照片,“像‘近畿小子’的堂本刚那种类型吧。”

听说她和几十个有类似烦恼的年轻人谈过心,有时还为他们找手术的门路。她的话有一定的说服力。

相川说,抱歉不能帮忙,交还了照片。

“要找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地方能打听吗?”哲朗试着改变问题。

“首先再去找找类似的酒吧,也许会在什么地方找到线索,然后再去医院找。”

“医院?”

“做了手术,免不了术后治疗。激素注射也是必要的。那个人肯定也在某个地方做着这些。”

“那么,对此类医院进行地毯式搜索……”

哲朗说完,相川冷笑道:“医院应该不会毫无防备地透露患者的信息,而且当事人用本名就诊也有点不合常理,反正也是不在保险范围内的医疗行为。所以只有让人在所有可能的医院守候,等她出现。”

又不是警察,哪里有这本事!哲朗叹着气收回照片。他又拿出一张照片放在相川面前。

“这个人呢?”

看了照片,相川表情微变,因为照片上是女人的裸体。那是理沙子最近为美月拍的照片。

“好身材啊。”相川说道,语气并不下流。

“她是个超性别者,但没做手术。”

“看上去是没有,你也要找这个人吗?”

“是。她以前在银座当过调酒师。”

“很适合她。”相川微笑着,再次注视照片。哲朗看见她的眼睛里射出某种认真的目光,不由得有些在意。

“在哪里见过吗?”

“没有,很遗憾。这个人我也不认识。”

“但你看上去对这照片很感兴趣。”

“不是,我在想这照片意义不一般。是你拍的?”

“不,是个女摄影师拍的。”哲朗不知为何说不出口,摄影师就是自己的妻子。

“女摄影师?果然。”相川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

“怎么了?”哲朗问道。

相川想了想,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一般的超性别者不愿意被拍到裸露的胸部,大而圆润的胸部是女性的象征。但这个人毫无抗拒地暴露胸部,看上去甚至还有些自豪的神色,像是很开心。”

哲朗点点头。他清楚地记得拍这张照片的场景。那时的美月正如相川所言。

“能这样敞开心扉,说明她对摄影师相当信赖。不对,光是信赖还不够,可能几乎是爱情了。所以听你说是女摄影师,我就想通了。这个人怀有对女性的爱情。”

哲朗对相川的洞察力惊叹不已。“她内心果然是男人吗?”

“可以说有男人的内心,但同时又是个女人。她脸上怡然自得的表情就说明了这一点。”

“是男人,同时又是女人?”

“推测而已,但我相信自己猜得没错。”

“什么意思?她很明确地说过自己的内心是个男人。”

“呃,说是那么说,但人们不了解自己的情况比比皆是,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相川两手交叉,盯着哲朗,“你刚才用了‘一般的女人’这个词。我想请教,那是指什么样的女人呢?”

“我指的是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女人。”

“我懂了,那么生理上是女人指什么情况呢?也许可以用性染色体是XX来定义,虽然实际上还是有例外,这个我们姑且不论。接下来,心理是女人指什么呢?从小就想穿裙子?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比起机器人更喜欢洋娃娃,比起棒球帽更喜欢蝴蝶结?”

“我知道这些都只是环境和习俗的产物,但的确存在女性独有的性格,这也是事实吧?”

哲朗这么一说,相川深深地点头。“我承认,人的性格里存在偏男性和偏女性的部分。那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所说的女性是指内心百分之百被女性部分占据的人吗?内心有一小部分是男性的人就不合格了?”

“不,不能那么说。一般是指从整体上看女性部分所占比重较大的人。”

“多或者少,这也太定性、太主观了。标准到底由谁决定呢?”

哲朗闭上嘴,想不出反击的话语。

相川继续逼视哲朗。“听说你是自由撰稿人。你采访过异性癖或超性别的人吗?”

“没有。”

“那么,如果要采访该怎么办?”

哲朗不知她为何会问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样,还是先来这种店……”

相川又点点头。“是啊,这么做很容易就能找到采访对象。我们这类人一般彼此都有联系,这样就能和一连串有相同烦恼的人取得联系。但这个方法从根本上犯了一个错,你不觉得吗?”

哲朗考虑了相川话里的意思,但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于是她继续说:“以这种方式采访到的对象,都是已经跨越了一定程度的壁垒的人群。我们这里经常会有新人来。她们首先要有自己是男性的心理准备。这就意味着越过了第一道难关。接着,她们要决心以男人的身份生活下去,这又是一道难关。进店、接待客人,也需要克服一定的障碍。再进一步,”相川竖起食指,“接受你的采访,还要战胜自己心里的种种不安。你最后能听到的话无非是出自那些已经跨越了几重障碍的人。最近出了几部关于这方面的纪实文学作品,不论哪部都在描绘坚强的主人公,超性别和异性癖的人群里简直都是些意志力强大的家伙。但事实并非如此,相比之下,连第一道关卡都无法跨越的人要多得多。”

相川看看身边,捡起地上的纸。像是什么广告传单。她用细长的手指小心地撕着,不一会儿她手里便只剩下宽约一厘米、长约二十厘米的纸条。

“知道麦比乌斯环吗?”她问哲朗。

他有些迟疑地点头。

相川把手上的纸条递给他,像是要他做一个。

哲朗拿着纸条的两端,把一端扭转之后,让两端重叠在一起。相川点点头,这似乎是正确答案。

“男人和女人就像麦比乌斯环的正面和反面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

“如果是一张普通的纸,那么反面永远是反面,正面永远是正面,两者没有交会的机会。但若换成麦比乌斯环,正面却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反面。正反面紧密相连。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这麦比乌斯环上,不存在完全的女人,也不存在完全的男人。而且每个人拥有的麦比乌斯环都不止一条。某一部分是男性,但别的部分又是女性,这是一般人的情况。甚至你的身体里也存在女性的部分。说是超性别,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易性癖也有很多类型。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人。这张照片上的人也不能简单地说成是‘身体是女人,内心是男人’,我也是那样。”

相川淡淡地说完,开始观察哲朗的反应。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动摇,仿佛传达着迄今她所跨越的痛苦和受过的屈辱有多么深重。

哲朗抽回美月的照片。“这张照片里的女人说过,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地球的两极,但我反驳说是硬币的正反面。”

“哦,北极和南极,这么说也行。”相川的嘴角放松了,“和麦比乌斯环一样,但若是硬币,从背面永远无法到达正面。从北极却可以走到南极,因为是相连的,虽然离得很远。”

“大概是那个意思。”哲朗现在也有些理解理沙子的话了。

“我不做手术也没注射激素,你不觉得奇怪吗?”

“实际上,我正想问这件事……”

“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异常的。我相信正是身体和这样的内心构成了真正的自我,没有改变的必要。”

“但在这家店工作的人却……”

“不能剥夺她们想解放自我的权利。可悲的是当今的社会满是关于男人该如何女人又该如何的规矩。外貌上也是,从小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人难免会认为自己不是本来该有的样子,讨厌大而圆润的乳房也情有可原。我认为不存在性别认同障碍这样的疾病。该治疗的是想消灭少数派的社会。”

“你是说如果社会能接受,激素注射和手术都没必要了?”

“我是这么想的。但是,也许不太可能。”相川摇摇头,叹了口气。

“人类总是惧怕未知事物,因为恐惧,就要想办法消灭它。所以无论性别认同障碍这个词被关注到什么程度,也无法改变什么。估计今后仍无法传达我们想被社会接受的心情,一厢情愿的状态还是要继续。”

相川的话很沉重,一直沉入哲朗的内心深处。他再度看向相川,现在已辨不出那是男性的还是女性的脸庞,似乎并不属于任何一边,又似乎两边都是。

哲朗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和她有着相同目光的人,但一时想不起来。

相川撕碎了那张纸条。“北极和南极的比喻也不坏,但我觉得还是麦比乌斯环更确切。男人和女人的联系在某个地方必定会扭曲。”说完,她莞尔一笑。

回到店面,玩牌的两个人已移到吧台。另外还添了两个人,都是“美男子”。

“不好意思,打扰了。”须贝向他们打招呼。美少年们无言地点头致意。须贝推开门,准备走出,背后传来哲朗的喊声:“等等。”

哲朗走近吧台,取出香里的照片。

“见过这个人吗?现在估计不是女人的样子了。”

面前的两个人先看了看照片,面面相觑。“没见过。”

“我也是。”

另外两个人似乎也感兴趣,哲朗又把照片拿到他们面前。

“怎样?”他问那两个人。

“我也没见过。如果在附近工作,大概都会有印象的。”穿黑西装的年轻人说。声音低沉,完全是男人的声音。

“也许不是在新宿。”

“您这么说,我们也还是不认识啊。”

“是啊,那你呢?也不认识?”哲朗询问那个金发年轻人,他有种音乐人的气质。

“我也没见过……”他盯着照片似乎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

“嗯,我不太确信。”

“什么?什么都行,能告诉我吗?”

“嗯……错了就不好意思了。我见过一棵类似的圣诞树。”

“在哪儿?”

“好像是……”金发年轻人搔着头发说,“金童的舞台上。”

“金童?是什么?”哲朗问道。金发青年却沉默了,别人也不开口。哲朗继续追问。

“是剧团。”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是相川冬纪,“金童,有个叫金童的剧团。阿健,果真在那里的舞台上见过?”

阿健像是金发青年的名字。

“我不敢肯定。舞台上好像有和这照片上相似的圣诞树。”

“金童剧团,是什么样的剧团?”

“普通人聚在一起弄的。”相川回答,“不过,对你们来说可能有别的意思,比如男扮女或者女扮男之类的。”

凭这一点,哲朗已大致明白了剧团的性质。他点点头,看着阿健。

阿健对着哲朗,但开口前又看了眼相川的脸色。

“你就说吧。”

听到这句话,阿健像是松了口气,望着哲朗说:“我记得是去年夏天,朋友约我去看金童剧团的演出。好像是叫《圣诞老人阿姨》,舞台上摆了银色圣诞树,和这张照片上的很相似。”

“哦,《圣诞老人阿姨》。你常去看那里的演出?”

“也不是经常。那阵子去了两次,金童也不是经常有演出的。”

“那些演员里有那个女人吗?”哲朗指着吧台上的照片。

“演员的脸我可不记得了。妆化得很浓,又很久了。但对圣诞树的印象很深刻,所以还记得。”

也许是这样吧。哲朗道了谢,收回照片。

“金童剧团的经纪公司在哪里?”他问相川。

她苦笑着回答:“哪有什么经纪公司啊,都是些有工作的人,因为兴趣聚在一起演演戏而已。”

“那联系地址呢?”

相川从哲朗身上移开目光,沉默了许久。她低垂的睫毛很长。“可以告诉你,但我不保证他会回答你。”

“这……”

“负责人很怪,媒体采访一律谢绝,也基本不做宣传。所以你的自由撰稿人身份一旦暴露,也许就得吃闭门羹了。”

负责人有处理许多问题的责任,谨慎行事也可以理解。

“反正我会先去试探试探。”

“明白了。”

相川去了趟休息室,两三分钟后拿着一张名片返回。

“背后写了我的名字,请跟他说是我介绍的。”

“谢谢。”

名片上写着“金童剧团团长嵯峨正道”,像是把自己家兼做办公室用,地址在世田谷区赤堤。

“这个姓嵯峨的人是我的老朋友。以前我们俩一起干过坏事呢。”相川说完便眯起眼睛。

“是男人吗?”话一出口,哲朗便想这下糟了。

相川却没有露出不快的神色。“从生物学角度来说,性染色体是XX。”

“我明白了。”门外喧闹起来,吧台边的美少年们纷纷调整姿势。哲朗最后想再说声谢谢,望向相川。那一刻,他想起了和相川有着同样眼神的人—末永睦美。

2

哲朗不知打了多少电话,仍未找到嵯峨正道,应答的总是电话答录机。哲朗留了言,报上了相川冬纪的名字,表达了自己真心有事求教恳请见面的愿望,还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以防万一,但嵯峨始终没有回电。

除夕的傍晚,哲朗开车向赤堤方向驶去,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寻找名片上的住址。接近目的地时,他把车停在路边,走进深邃狭长的小路。双手抱着白色购物袋的主妇匆匆走过,那也许是本年度最后的采购。哲朗想自己家的年夜饭不知会怎样。从静冈回来后,他从未和理沙子好好交谈,在“BLOO”得到信息也没有告诉她,连今天来这里,理沙子也不知道。

名片上的地址是一栋建龄已近二十年的小型公寓。哲朗穿过洞穴一般的门,立刻看见露着混凝土的台阶。墙上的日光灯坏了,显得十分昏暗。哲朗一边小心不让大衣的衣角蹭到台阶,一边向上走去。嵯峨的房间在三层。

狭窄的台阶尽头是三○五室,写着“嵯峨”的纸牌贴在门中央,但没有金童剧团的标志。

哲朗按下门铃,里面没有动静。又按了一次,依然如故。看来真是出门了。也许是趁新年假期去旅行了。

哲朗轻轻叹气,回到走廊,正准备下楼,背后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他扭回头的瞬间,门打开了。

一个理着平头的肥胖男人一脸狐疑地看着哲朗。此人大约四十岁,穿着汗衫和对襟开衫。

哲朗赶紧走回来问道:“您是嵯峨吗?”

“您是哪位?”那人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

“我姓西胁。‘BLOO’的相川介绍我来的。”他把两张名片都递给对方。一张是他自己的,另一张是从相川那里拿来的嵯峨的名片。

嵯峨保持着从门内窥视的姿势,接过两张名片。她对西胁的名片似乎毫无兴趣,只是把自己的名片翻过来看了看。

“纠缠不休地留言的人就是你啊。”

“对不起。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尽早见到您。您好像一直不在家,是去旅行了?”

“在家呢。”

“但电话……”

“我调静音了。熟人会打我手机。”语气很粗鲁。哲朗感觉她已经开始进入拒绝的状态。

“哦。我不知道您的手机号码……那么,正如电话里所说,我有些事想请教您。”

“关于戏剧的还是关于我的?”她像在品评优劣般打量着哲朗全身。不论是装束还是举止,她都像是个普通中年男人。

“都不是。要说的是关于舞台上的道具。”

“道具?”

“您今年是不是推出了一部叫《圣诞老人阿姨》的戏?关于那时用过的圣诞树,我有事想问您。”

嵯峨歪着嘴角,搔着脑袋。

“不是《圣诞老人阿姨》,是《圣诞阿姨》。”

“啊,不好意思。我是听别人说的。”

嵯峨咂了咂嘴。“‘BLOO’那些笨蛋男公关告诉你的吧?那里的人根本没有正经看过戏。”

“但有人记得这棵树。”哲朗从大衣口袋中掏出那张佐伯香里的照片,“我听说,这棵树被用在了舞台上。”

嵯峨接过照片,看看上面的东西又看看哲朗,疑惑的神色丝毫没有消退。

嵯峨还是敞开了门,说:“进来吧。”

这本是套两居室,但餐厅兼厨房和旁边的西式房间的隔板被拆掉了,也没有什么烹调或用餐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会议桌、文件柜、书架等。大量装不下的书籍、文件占据了地板和墙边的一部分空间。

嵯峨在房间一角的办公桌前坐下,开始操作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好像是文档,但看不清内容。

“你在那里我静不下心,你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那边有椅子。”嵯峨背对着哲朗说道。

“啊,谢谢。”

哲朗坐在会议桌边的椅子上。那会议桌上也堆积了很多文件和资料。

电话响了。嵯峨用和肥胖的身躯极不相称的速度拿起听筒。

“喂……啊,是你啊……哈?你这家伙,究竟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都已经除夕了不是吗?我这边也有很多开销……啊?蠢货,你说什么?那是我该说的话吧……哼,我知道了。那你一定要给我赶上啊,下次再拖欠,把你的小弟弟剁了!”嵯峨情绪激动地说完,又对着电话哈哈笑起来。“我也没办法啊,你身上最值钱的就是小弟弟了。哈哈哈,那么明年见了啊。”

嵯峨胡乱地扔下电话,感觉电话都快被摔坏了。然后她又继续敲着电脑键盘,哲朗觉得有些尴尬。无奈之下,他伸手去拿会议桌上的文件。

“再随便乱碰,我就把你轰出去。”嵯峨的声音忽然响起。

哲朗缩回手。嵯峨仍旧对着电脑,但停下了手。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等等啊。你也许是有空才找到这里来,我可是有很多事不得不干完。你不愿等就回去吧。”

“不,我等。对不起。”

哲朗说完,嵯峨又开始工作,但马上又停了下来,把脸稍稍转向后边。

“那个橱柜上边有个纸箱,看见了吧?你打开看看。”

哲朗照做了。里边满是B5的小册子,大概超过一百册。

“你看看那个就了解我们的情况了。”

“那我拿了。”

小册子的封面是蓝色的,用黑体字写着“金童日月”。原来如此,名字是取自一周的“金土日月”,哲朗明白了。

“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来这里,但关于剧团的事,我除了册子上面写的东西,不会再多说什么,也不想公开。如果被公开了,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

“我听说您很讨厌媒体。”

“那些人不能相信。不论我们说什么,他们都只是想把我们控制在他们能理解的世界里。所以我们为自己说话,不靠任何人。”

“我懂了。”哲朗说。

嵯峨似乎微微点了点头。

哲朗开始翻阅小册子。第一页写的是团长嵯峨的话,题目是“我们该背什么颜色的书包”。

许多人相信血型影响性格的说法。按照那些人的说法,人类可以分为A、B、O、AB四种类型。相信这个说法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基本不会因为血型去歧视他人。我认为即使血型不一样,但同样属于人类的事实不会改变。同时我也知道,若当真要分类,也不能粗粗地仅分为四个类型。

但是,为什么很多人会被性染色体的类型束缚呢?为什么不能想到不论是XX还是XY,抑或除此之外的类型,同样都属于人类呢?

金童剧团就是在这个疑问的基础上诞生的……

哲朗感觉这段话里有和相川冬纪的话一致的地方。他们面临的困境比自己所想的要严峻得多。

第二页写的是剧团的成长经历。剧团成立于十年前,但初期没有积极展开公演。活动开始变得频繁是差不多两年前的事,册子上没有说明是以什么为契机。

下一页上记载了迄今演出过的剧目的内容简介。一共有四出戏,《圣诞阿姨》被放在第二个。

故事从圣诞老人的集会开始。据说圣诞老人集团人数众多,依据国别由不同的人来担当。他们在每年圣诞将至时都要举行例会,那一年有新加入的成员。那个人就是这出戏的主人公,但竟然是女子。因为这件事,例会变得一团糟。大家讨论是否承认女圣诞老人,甚至开始争论如果承认,服装怎么办之类的事情。最后问题从为什么圣诞老人必须是男人,延伸到关于父性、母性的问题。

哲朗不禁被故事吸引。册子上并没有写明结局,却令人兴致勃勃。

“读得很认真嘛。”

哲朗闻声抬起头。嵯峨不知何时已把椅子转向哲朗。

“啊,不好意思。”他合上小册子。

“你在看什么?”

“圣诞……”

“噢,”嵯峨搔着后脑勺。“我自己对那部作品倒没什么信心,但是因为浅显易懂,成了最受欢迎的一部戏。”

“结尾是什么?”

“想知道就来看戏吧。”

“一定,下次公演是什么时候?”哲朗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纸笔。

“不知道。我们终究是个贫穷的剧团啊。”

哲朗把笔记本放回口袋。

“那个,你要问什么?你刚才拿了张照片,对吧?”嵯峨问道。

“我说的是这棵树。”哲朗再度把那张照片递给嵯峨,“你们演出用的树是这张照片上的吗?”

嵯峨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回答:“很像,确实挺像。”

“旁边那个女孩您有印象吗?”

“没有。”嵯峨把照片放在会议桌上,“完全没见过的脸。”

“您再仔细看看。现在她应该不是这个样子了。听说做了手术,变成了男人的样子。”

“那么给我看看她变成男人之后的照片。”

“那倒是没有,按相川的话来说,应该是类似偶像歌手堂本刚那样的类型。”

嵯峨笑了。

“让那个家伙来形容,只要脸有些圆的全都是堂本刚。她肯定是堂本刚的粉丝。”

“总之,您再看看照片可以吗?”

“我看得足够了。”嵯峨恢复严肃的表情,把照片还给哲朗,“没见过,至少我不认识。”

“那您能帮我问问别人吗?”

“为什么我要帮你做这件事?我什么时候成你的手下了?”她瞪着哲朗。性别虽为女,但她丝毫没有女人味。

“我知道了,那我自己去查,您能给我介绍些剧团成员吗?”

“不行。”嵯峨随即摇头,“不公开有关团员的信息是我的一大原则。你看看刚才的小册子,里面也没有写关于演员和工作人员的任何消息。我不是说了吗?除了册子上的东西,别的我一概不回答。”

“为什么要保密?”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我可以这么说,在如今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只能如此。现在还不行……”嵯峨粗壮的手臂交抱在胸前。

哲朗盯着对方的眼睛,嵯峨也毫无顾忌地盯着他,哲朗最终还是转移了视线。

“圣诞树是哪里弄来的?”

“这个嘛,是怎么回事来着……”嵯峨摇晃着脑袋,关节咔吧作响。“刚才我也说了,我们是穷剧团,不论大小道具都是大家四处拼凑起来的。应该是某个人拿来的吧,具体是谁我没注意。”

“您不是剧团的负责人吗?”

“我只是负责统筹。”

“那么,这棵树现在在哪里呢?就算只有这个线索,也请您告诉我。”

嵯峨仍然摇头。“拿来的人多半又把它放回原处了。我可不知道。”

骗人,哲朗下意识地觉得嵯峨在说谎。他低下头说:“拜托了,请您告诉我吧。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照片上这个女人。这关系到某个人的一生。”

嵯峨在他头部上方咂嘴。

“像你这样身材高大的男人,这么轻易就向别人低头怎么行?别这样,看着不舒服。”

哲朗咬咬嘴唇,抬起头。嵯峨皱着眉,撅起嘴。“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但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也有义务保护同伴的私生活,所以不能告诉你工作人员的名字。”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你还是放弃吧。”说完,嵯峨看看身旁的时钟,“抱歉,我接下来还有工作。”

“剧团的?”

“不,是我自己的。”嵯峨摆出握方向盘的姿势,“年末最后一件活儿了。要把货运到名古屋。”

看来她的本职是长途货车驾驶。

再纠缠下去也没用,今天还是先回去吧,哲朗这么想着,站起身来。

在玄关穿鞋时,嵯峨也站起来。

“我说的也许是废话,但世界上有不少人不愿被找到,否则反而会很麻烦。比如我这样的。”

哲朗回头望着嵯峨,“您的家人呢?”

“嗨,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嵯峨两手插在运动衫的口袋里,耸耸肩膀笑着说。

哲朗吐了口气。“打扰了。”他打开门,踏出一步,又回过头,“圣诞阿姨把礼物送到孩子们手里了吗?”

嵯峨脸上露出一丝疑虑,摇摇头说:“没有。”

“为什么?”

“她平安夜来了月经。”

“呃……”哲朗不禁失声轻呼。

嵯峨拍拍哲朗后背。“再见。”

“我还会再来。”

“饶了我吧。”

门关上了,哲朗听见上锁的声音。

回到家,理沙子正在客厅吸烟。

“瞧你那张脸,今年最后的调查看来也没有收获。”

哲朗也坐在沙发上,深深叹了口气,好久没和她说话了。他向理沙子报告了在“BLOO”听到的话和去金童的事。她似乎对找到铁丝做的圣诞树的消息也很感兴趣。

“要想办法从那个叫嵯峨的人嘴里套出圣诞树的出处啊。”

“我也这么想,但好像相当困难。也不能把详细情况告诉她。”

哲朗也觉得还是不要采取太惹人注意的行动比较保险。要是自己也被警察盯上就完了。

两人陷入沉默。不知哪里传来焰火的声响,大概有人在提前庆祝新年。

理沙子拿起金童剧团的宣传手册,翻开第一页。

为什么很多人会被性染色体的类型束缚呢?为什么不能想到不论是XX还是XY,抑或除此之外的类型,同样都属于人类呢……

读到这里,她抬起头。“我也有同感,是这样的。”

“我也觉得大家都有那样的想法就太好了。”

理沙子眨了眨眼睛,嘴角露出意图不明的微笑。

“对你来说是不可能的,估计。”

“为什么?”哲朗生气地问。

“因为你觉得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应该说,是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是不同的。”

“没那回事,我可没有男女偏见。”

“你是觉得不能有偏见吧?但这种想法就证明你认为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如果你认为两者是一样的,像‘偏见’这样的词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头脑中。”

“就算你那么说,在现实中就是有差别,不是吗?针对这些差别采取行动有那么可恶吗?”

“我可没说那样不好。我是说,你不可能具备那样的想法。”理沙子合上小册子,站起身,“嗨,那种事,随便啦。我该走了。”

“去哪里啊,现在这时候?”

“我有个拍新年日出的工作。然后,还要到处转转……”她撩起刘海,“回来的时候应该是三号晚上了。”

不管是工作还是要离开几天的事,哲朗事先都毫不知情,但他什么都没说。他感觉这时哪怕抱怨一句,就会被指责“果然还是不能理解女性的工作”云云。

还有两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理沙子提起大大的行李包出门了。她今年对哲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关于美月的消息马上联系她。

哲朗走进工作室,不去想跨年一事,准备开始写稿子。但是,美月的事和理沙子的话在心头挥之不去,写得很不顺利。他感到有些饿了,便去厨房热了冷冻的比萨,然后从冰箱中取出啤酒。

比萨吃到一半时,电视里的时钟指向了午夜零点。

3

元旦和一月二号花在了对足球和英式橄榄球比赛的采访上。除了在体育场看到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孩的时候,哲朗完全忘了正值新年。

三号去往东京体育场,那里有一场社会人士和学生的美式橄榄球冠军赛。这次不是去采访。

出了水道桥站,哲朗的手机响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须贝打来的,依例说了些新年问候。他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哲朗问。

“没什么,实际上是有关中尾的事。”

“中尾?”哲朗想起那张憔悴而消瘦的脸庞,“那家伙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那个,他换电话号码了吗?”

“啊?怎么回事?”

“刚才我给他打电话,可是打不通,还播着奇怪的录音,说这个号码现在无人使用……”

“不会吧,你搞错号码了吧?”

“不可能。我把他的号码设成了快捷键,一直都能接通。后来我又打了他手机,还是接不通。他怎么了啊?有些担心。”

如果那是真的,自然会担心了,哲朗也开始沉不住气。

“知道了,我查查。”

挂断电话,哲朗直接拨了中尾家的号码。正如须贝所说,只有提示空号的录音,也没有提示新号码。

他又试着拨了中尾的手机,这下传来的是“请留言”。他姑且留了句希望中尾和自己联系的信息。

奇怪……

哲朗想起去中尾家那天。中尾那时说自己早晚要搬出去。是事情提早发生了?即便如此,为什么他没有和自己联系呢?

比赛快开始了。哲朗穿过人群向东京体育场走去。街上大多是情侣和年轻人,看上去都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

哲朗在门口取出票,准备入场。正要把票交给工作人员的刹那,前方的一家人吸引了他的视线。看上去像是父母的两个人分别拉着一个女孩,两个孩子应该都还没上小学。

两个女儿,所以不能让她们练橄榄球了—中尾的话浮现在哲朗脑海里。

他转身向车站走去。

发光的白色砖墙和上次来时相比没什么变化,但是,窗帘全拉上了,玄关的门上也没有挂注连绳,不像喜迎新年的一家人住的地方。

哲朗按下对讲机,没人回应。他又拨了一遍电话,还是相同的录音。房子里的电话似乎也没有响。看来中尾已经把家中的电话注销或办了呼叫转移。

他呆立在门口,这时隔壁的玄关走出一个女人,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穿着马海毛对襟开衫。她似乎是出来取邮件的。哲朗想起今天是配送贺年卡的日子。

哲朗赶紧走到那家门前。“对不起,请等等。”正要进门的女人惊讶地转过头。

“我是来找隔壁高城家的,好像不在。您知道怎么回事吗?”

“高城……啊,”她用手捂着嘴,慢慢回到门口,“可能不在吧。”

她压着声音,莫非有不能光明正大地说的事?

“去旅行了吗?”

“不,与其说是旅行……”她好像瞬间想到了什么,接着答道,“也许在夫人的娘家吧。这不是过年嘛。”

哲朗感觉她在装糊涂。就算关系不是很亲密,也不可能对邻居的异状毫不知情。

“夫人和孩子也许是那样,但高城先生前些天还在这里。我上个月来拜访过。”

主妇似乎有些动摇,涂了艳丽口红的嘴唇有点扭曲。

“嗨……别人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挥着手说完,匆匆消失在门内。

哲朗叹着气,回到中尾家门前,迅速瞄了瞄周围,确认没有人看见,就打开门走进去。

他没走上通向玄关的台阶,而是在院子里转悠。铺得很漂亮的草坪变成了淡茶色,有些地方还长出了杂草。房子的墙边长满了三叶草,看上去有一段时间没有清理了。

上次哲朗去过的客厅的窗帘也放了下来,但还留有一些缝隙。哲朗把脸贴在缝上。

他想确认屋子里的情况,但能看到的范围实在有限。只能看到正面的宽屏电视,没有找到什么能暗示中尾现状的东西。

可仔细观察之后,哲朗注意到宽屏电视下面有个录像机,显示屏的文字消失了,所以一眼看去没注意。这意味着电源被切断了,一般人们长期不在家时才会这么做。

哲朗想看得更清楚些,于是把脸完全贴在玻璃上。正在此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是什么人?”

哲朗倒吸一口冷气,循声望去。一个留着短发、身材娇小的女人站在一旁。她手里握着链条,链条彼端系着一条比柴犬大一圈的狗。那狗死死地盯着哲朗,浑身传递着一种似乎随时都可能扑过来的信号。

哲朗依稀记得她的脸,那是在中尾的婚宴上。当然,哲朗没有奢望对方还记得自己。出席婚宴的客人不下两百,美式橄榄球队在其中也并非多么耀眼的群体。

“好久不见,你是中尾的夫人吧?”哲朗上前一步。

女子随即退了一步,眼神比身边那条狗还要警惕。“你是谁?我可警告你,这条狗是经过训练的。只要我放开链条,它就会向你扑过去。”

哲朗不清楚她的话是真是假,但那条狗缓缓弓起背的姿势确实有种非比寻常的意味。

哲朗做出举手投降的姿势。

“等等。我姓西胁。西胁,是中尾大学时代的朋友。”

“西胁先生……”她重复了一遍,面露惊讶,“帝都大学的?”

“是的。您的婚宴我也去了。”

她的脸上露出回想起什么的表情,握着链条的手放了下来,那条狗也随即蹲下。

“真是条厉害的狗啊。”

“北海道犬。”

“北海道犬?”哲朗没听说过这个名称,含糊地点点头。

“那么,您有什么事?”中尾的妻子问道。盘问的语气表明她因为哲朗擅自闯入庭院而不快。

“擅自闯入,真是抱歉。”哲朗低下头,首先道歉,“我担心中尾,于是不知不觉……”

“您指的是……”

“一个帝都大学的伙伴,姓须贝的,给中尾打了很多次电话,但都没接通,他就打给我了。中尾的手机也打不通,我担心他出事,就赶来了。”

哲朗说这番话时,她目光低垂,应该是知道事情经过。

她胸部起伏,似乎是在调整呼吸,然后抬起头。“那个人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果然,哲朗想。“他离开这个家了?”

“是的。”

“那么,”哲朗搜肠刮肚,但找不到更委婉的表达,“离婚协议通过了?”

她睁大眼睛,似乎没料到哲朗竟知道此事。

“上个月我来拜访过。那时他就对我说,也许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样啊。那么,我也没必要再说明什么了。”

她再次放低视线,似在暗示哲朗应知趣地尽快离开。

“但是,详细情况我一概没问。他说有机会再告诉我。”

“那么,就请您等有机会再去问那个人吧。我没什么……”她摇摇头。

“中尾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上周吧。我也不知道准确日期。我告诉他不用通知我。”

看样子中尾是无人相送,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的。他也许觉得那样会更轻松。

“能告诉我他去什么地方了吗?”

她表情僵硬地摇摇头说:“不知道。”

“啊?但是,总能联系上吧?”

“我没问联系地址,我们也没什么事要联系他。”

“那样也……”哲朗没说出“太傻了”这几个字,“万一有事一定要联系他怎么办?比如有关孩子的事。”

“我不是说了吗?没那种必要。高城家和那个人已经没有关系了。这事已成定局。嗯,要是没别的事了,可以请您回去吗?我还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情要忙呢。”

“啊,不好意思。那最后再问一件事,他什么时候去公司上班?”

她似被触到痛处,紧紧咬着嘴唇,然后深呼吸,低着头说:“那个人把工作也辞了。”

“啊……”哲朗半张着嘴,“什么时候?”

“其实我也不知道。手续上显示是做到去年年底。”

“是因为离婚吗?”哲朗明知问得太多,但还是不得不问。

“和您没关系吧?”她用毫无起伏的语调继续说,“请您回去。”

再纠缠下去,估计那条狗又要准备扑过来了。哲朗说声“抱歉打扰了”,从她身旁绕过,出了门。

房前停着一辆乳白色的菲亚特,可能是高城家的另一辆车。那辆沃尔沃也许是中尾开的。

经过车旁,哲朗不经意地朝里面看了看。后座上有手工制造的彩色抱枕,造型是美式橄榄球。

4

回到家,哲朗迅速地瞄了一眼收到的贺年卡,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今年的新年问候主要是为了打听中尾的消息。可惜,竟无一人知道他的近况。为不让其他人担心,哲朗隐瞒了中尾离婚和辞职的消息。

他蓦地想起什么,走进工作室,打开抽屉。以前的贺年卡胡乱地塞在里面。他取出逐张翻阅,终于找到了那张贺年卡。“高城功辅”的旁边写着“律子”,这样就知道中尾妻子的名字了。

那张明信片上印着抱着婴儿的中尾和依偎在他身边微笑的律子,照片里洋溢着幸福感。那时的律子长发披肩,与现在相比显得更加丰满柔和。中尾更是比前不久相见时高大许多,脸色也好很多。

不知他们缘何离婚,也许只是因为中尾有外遇这等事。娶了家族企业董事的千金,又因不忠而离婚,在公司里也就很难再做下去。

高城家和那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律子决绝的话语在哲朗耳边回响。最终还是她先给丈夫下了休书啊。

但是,哲朗觉得她隐瞒了什么。理由是车里放着的那些抱枕。如果觉得丈夫背叛了自己,象征那个男人的美式橄榄球抱枕不应该最先被处理掉吗?

还有一件事令他很在意。中尾离家是否和美月有关?

哲朗猜想过中尾是否为了寻找曾经的恋人而抛弃家庭,但他并非那种轻率的人。况且上次去他家时,他已决定要离婚,那时他并不知道美月失踪一事。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中尾又失踪了,很难说是偶然。哲朗把旧贺年卡放回抽屉,正准备回客厅,桌上的电话响了。一瞬间,他不禁想,会是中尾吗?

可惜是理沙子。

“我现在在新宿,你能出来一下吗?”

“新宿?干什么呢?”

“你来了就知道了。我和某人在一起呢。”

“谁?”

“就是叫你来确认一下嘛。那个人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是……同日浦有关的事?”

她稍稍顿了顿,答道:“是啊。”

“告诉我地方。”哲朗拿过圆珠笔和便笺。

正值新年,但到了三号,新宿已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醉汉更多了,人们看上去似乎更放松一些。

地址是面朝新宿大街的鸡尾酒吧,在大楼的地下。

哲朗推开门,昏暗的灯光下烟雾弥漫。右边是吧台,左侧摆着桌子。店里差不多坐满了人,占据了大桌的年轻人们肆无忌惮地大声吵嚷。

理沙子坐在最里面的一张小桌旁,刚完成摄影的她一身登山客打扮。桌子上摆着Gin & Bitters鸡尾酒。

哲朗走过去,想坐在她对面,忽然背后有人敲他肩膀。“你俩并排坐嘛,不是夫妻吗?”

早田幸弘手持酒杯,站在一旁。他的出现令哲朗很意外,一时说不出话来。

“坐啊。”他又说了一遍。于是哲朗依言坐在理沙子旁边。早田在他们对面坐下。

“怕你发现我在就会回去,所以藏了一会儿。你可别想歪了啊。”

“那倒不会,只是有些意外。”

服务生走了过来。哲朗要了吉尼斯啤酒,早田又要了杯野火鸡威士忌。

“到底怎么回事?”哲朗问理沙子。

“碰巧遇见的。”

“在哪里?”

“在我们公司。”早田回答,“她是为我们公司拍新年日出的,收工后顺便去了趟公司,碰巧遇见了。”

“好久不见了,来喝一杯,是吧?”哲朗佯装笑容,“两个人一起。”

“好久没和高仓单独喝酒了。是吧?”早田对理沙子说道。她微微一笑。

“那没必要把我叫来啊。”

“当然,如果能不叫,最好不过。”早田平静地说。

服务生端来饮料。早田举起杯子。“先干杯吧。过年了。”

理沙子先举起鸡尾酒杯和他碰杯,哲朗随即举起啤酒杯。

“把你叫过来的理由就一个,就是那件事。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哲朗沉默地看着他。有必要确认自己来之前,他和理沙子说了什么。

早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高仓什么也没说。我想尽办法希望套出点消息,可她口风相当紧,坚称什么都不知道。”

哲朗点点头,心想这很符合她的行事风格。

“但是,”早田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并非一定要发出声音才算说话。”

哲朗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疑惑地歪着脑袋。

“西胁,你知道吗?高仓有个习惯。”

“习惯?”

“嗯,她呀,说谎的时候,嘴唇右端会微微上扬。十多年过去了还改不了,真是怪了。”

哲朗不由得看看身旁的妻子。他并不知道她有这样的习惯,而她一脸被人抓住了要害的表情,低头看着桌面。

“隔了这么久又看见那个动作,我就确信了。”早田放下杯子,直视哲朗,“确信你们俩处境危险,所以把你叫来了。”

“你想说什么?我不太明白。”哲朗故意露出笑容,喝干酒。

早田靠着椅背,抬起下巴仰视哲朗。“找到日浦了吗?”

哲朗瞬间屏住了呼吸。理沙子把酒杯送到嘴边,可能是想掩饰内心的狼狈,手的动作明显不太自然。

“从日浦丈夫那里得知那户籍誊本里有一本是她的,对吗?我想你也明白,我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开始对户仓被杀事件感兴趣的。”早田像是在等待哲朗的回答,一直盯着他。

哲朗叹了口气。此时的心境和我方攻线崩溃,被对方的线卫突袭时一样。

“你去了日浦家?”哲朗问道。

“夫家和娘家都去了。”早田点头说,“和你一样。”

“然后呢?”

早田喝干波本威士忌,把只剩冰块的杯子放回桌面。

“西胁,我以前也说了,我想公平地进行,所以不逼问你和高仓,也不把你们的事情出卖给警方。但我要再次宣布:我会紧追不放。就算最后的结果可能会伤到以前的伙伴,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姑息,冷静而透彻。哲朗觉得他选择“宣布”这个词,并非单纯地作为一种表达方式。

“按你喜欢的去做就是了。不用担心我们。”

“我自然不担心你们。但话说在前头。”早田双肘抵着桌面,探过身子,“你们快点从案件中收手。那是为了你们自己好,现在还来得及。”

“此话怎讲?”理沙子问。

“趁还没着火,赶紧收拾家里的财物去避难。”

“会发生火灾?”

“对。”早田点了点头,“我会把火点上,快了。”

“说话真够狠的,看来你掌握了事件的主动权?”

“我觉得主动权的确在我手里。”早田说完,右手紧紧握拳。

“你找到了什么?”

哲朗一问,早田开始冷笑。“我都说了不会问你们什么,你们却反过来问我,这可不公平。”他看看周围,探身靠近哲朗他们,然后竖起食指,小声说道,“看在友情的分上,告诉你们一件事。这样下去,警察不可能破案,关键的线索在我手里呢。”

听起来不像虚张声势,哲朗也知道早田不是那种玩弄低劣伎俩的人。

“那,我就……”早田站起来,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万元钞票放在桌子上,“那么,今天就这样吧。”

“太多了。”

哲朗想把钱还回去,早田伸手压住他的手。

“是我叫你出来的,没关系。比起这个……”他弯下腰,看看哲朗又看看理沙子,“这可是最后的警告了。不要再碰那件案子,不然一定会后悔。”

哲朗想回一句,未及开口,早田已大步走出,出店门时也没有回头。

5

四天后是周日,哲朗来到大阪,目的是采访大阪的新春半程马拉松赛。他根本无心工作,但与杂志社的约定不能反悔。

赛道从中之岛公园开始,到长居运动场结束,全程二十一点零九七五千米,大约相当于大阪国际女子马拉松的回程距离。

哲朗一大早就去采访主要选手,没看起跑,径直去了长居运动场。这场比赛的结果基本没什么意义,所有选手都将其视为全程马拉松的前战或热身赛。

运动场里有一个被草坪包围的公园,外围约有三千米,可以想象平日应该有许多喜欢来慢跑或者散步的人。事实上,今天也有一个补充赛事,十公里的家庭马拉松,因参赛人数过多,跑步都有些艰难。

哲朗坐在运动场内的媒体专用休息室里,一边通过监视器看比赛,一边回忆四天前早田说的话。他给了哲朗几个冲击,其中之一即他比预想的更加逼近哲朗他们周围,也许他从不认为美月和案件无关。

另外,早田断言解开案件的钥匙在他手里。那钥匙究竟是什么,哲朗他们无从知晓。根据早田所言,没有他手上的线索,警方就不可能查明真相。

早田到底知道些什么……

哲朗沉浸在思绪中,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泰明工业的队医中原正眯着眼站在身后。

“连这么小型的比赛都得采访,您也不容易啊。”

“中原先生您也是陪同吗?”

“监护呢。有坂教练对运动员的健康管理可严格了,但还是丢不了以前那种想法,到现在仍不理解休息的重要性。”中原反对主力队员参加这场比赛。“对了,想让您见一个人。”说完,他朝身后点头示意。哲朗从监视器中看见有个人自屏幕前的人群中挤出,不禁微微张开嘴。是末永睦美。穿着牛仔裤和风衣的她跑到西胁面前,急忙点头问好。

“下次她要协助我们大学的研究。”中原说道。

“什么研究?”

“总之,”中原瞥了一眼睦美,像在搜寻词汇般舔舔嘴唇,“针对她和一般人不同的地方进行全面的检验。不仅是医学部分,还想弄清优异运动能力的秘密。目前正和医学院合作制订研究计划。”

“呵,这可是……”哲朗看着睦美。她低头沉默着。

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叫中原。中原说声“去去就回”就跟了出去。

哲朗和睦美在尴尬的氛围里面面相觑。

“要喝点什么吗?”哲朗试着开口,睦美用力点头。

他们走出媒体休息室,看了一眼大赛主办方的休息室,那里放着会议桌,空无一人。在自动售货机买了饮料后,他们走了进去。

“你下了很大决心啊。”哲朗一边开罐装咖啡一边说道。

“让别人了解我也很重要。”睦美把一罐运动饮料放在手掌上滚动着,“而且我也有许多事想知道。”

“也是。”哲朗喝了一口咖啡。

他想不到该说什么。他明白自己可能连睦美承受的痛苦的十分之一都无法想象。

“那个人没有来吗?”睦美开口说。

“谁?”

“上次来学校的那个女人。”

“啊,”哲朗明白了,她是在说美月。“她有很多事要忙,这次是我一个人来的。”

“哦。”睦美打开运动饮料。看她的侧脸似乎有些失望。

“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闭上嘴,喝了口运动饮料,又有些踌躇地说道,“她也很辛苦吧?”

哲朗把咖啡送到嘴边又停住手。“什么意思?”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哲朗把咖啡放到桌上。“你看出来了。”

睦美微笑,露出虎牙。“不知为什么,会有种直觉,啊,这个人不一样之类的。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那时才会答应让你们采访。”

这一点,哲朗也隐约察觉了。

“让她看你的身体也是因为这个?”

“后来想想还真是傻,有点后悔呢。我这么做不是想证明哪种人都比我好。”

“她看了之后,应该也觉得有更多问题要思考。”

“哦。”睦美小声说道,喝起了运动饮料,但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我后来又见了许多人,想法也改变了不少。稍微能理解你那时说的话了。”

“我,说了什么?”

“大家最终都是随意地把男人归为某一类,女人归为某一类,然后为了自己和规定之间的差别而痛苦。但其实谁都没有关于男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的准确答案—好像是这么说的。”

“啊,像是。”她点点头。

“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倒是听到一个有趣的解释,说是男人和女人都处于麦比乌斯环上。”

哲朗说了“BLOO”的相川冬纪的话。睦美兴致勃勃地听着。

“麦比乌斯环……有意思。”

“不仅仅是心理,对于身体也可以那么说。如果是那样,你就处在麦比乌斯环的正中央了。”

“你这么说,我好像轻松了一点。”睦美用右手把喝完的饮料罐捏扁,“真想见见那个人。”

“下次给你介绍……啊,对了,给你看个好东西。”

哲朗打开包,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张照片,最上面那张是美月的裸体。他把那张照片放在睦美面前。

“这是她的身体。是熟识的摄影师拍的。”

“嗬!”睦美说完,仔细地看了起来。不单单是因为好奇,那双眼睛似乎是在欣赏艺术品。这令哲朗有些意外。

“锻炼得相当不错,肌肉的线条很好。”

“那时好像还残存着雄性激素的影响。”

“现在不注射了?”

“好像是。”哲朗暧昧地点头,把照片放回信封。睦美忽然像是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视线停留在别的照片上。

“怎么了?”

“那张照片上的人……不,不是那张圣诞树的,另外一张。”

她说的是那张香里和女招待同事的合影。当然,香里是假名。

“这个是你熟人吗?”睦美指着香里的脸问。

“不,不算是。”哲朗回答。

睦美脸上写满困惑。她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看着地板的某一点。

“你认识这个女人?”哲朗把照片拿到她面前。

睦美抬起头,不知为何吃惊地望着哲朗,嘴唇微颤。

“如果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其实,我正在找这个女人。现在她下落不明。”

睦美乌黑的眼珠像是要诉说真相一般游移不定,停下的那一刻,她开口说:“我见过,就一次。”

“在哪里?”

“应该是池袋。”

“怎么遇到的?”

睦美似乎依然在迷茫,但就那样继续说道:“在一个叫思考性意识的学会……的聚会上。”

“性……是有关性意识的?这个女人出现在那个地方?”

上次睦美提过,为排解烦恼,她曾经参加过各种集会。然而,佐伯香里,应该说是冒名的佐伯香里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睦美犹豫半晌,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呼吸之后说:

“那个人,不一样。”

“啊?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他不是女人。那个人是男人。”

6

虽是一月份,银座的街道上却令人感觉不到什么活力。不景气的状况并没有好转,人们仍受困于阴郁的情绪。偶尔能看见残留着新年氛围的陈列窗,却只令人觉得有些空虚。

哲朗一推开“猫眼”的门,两个女招待立刻迎了上来。一个是宏美,另一个没见过。

“今天一个人?”宏美接过他的大衣,问道。

“是啊,不好意思。我坐吧台就可以。”

哲朗迅速环视店内,然后在吧台前坐下。上座率约六成,没有发现望月的身影。

宏美拿来热毛巾,坐在他身边。

“老板娘不在?”

“估计快要来了。找她有事?”

“嗯,有点事要说。对了,”哲朗又四下看了看,“香里小姐还在休息吗?”他明知故问。

“是啊。真对不起,每次都是我,要不要换个更年轻的女孩啊?”

宏美还是不改那种做戏般的语调。

“不,没关系。你和香里关系不错吧?”

“嗯,还好吧。”

“一起出去旅行过吗?”

“旅行?和香里?啊,我没有。我们店倒是组织过犒劳旅行,但香里好像没参加。”

“你去过她的住处吗?”

“嗯,好像去送过什么包裹。我记得她家好像在锦系町附近。”

“在那里过夜了吗?”

“没有。”宏美摇摇头,用女招待特有的眼神瞪着哲朗,“上回也是这样,西胁先生看来相当在意香里的事,只说和她有关的话题。”

“没办法。这种店的客人不都是冲着看上的女孩才来的吗?”哲朗拿着酒杯试探着说。

“也许是吧,但总是跟我说已经不在这里的人……”宏美一脸赌气的表情,这自然也是演出来的。

哲朗暗暗提醒自己,不要被她那张看似善良的脸和看似诚实的表情编织的假面蒙骗了。长时间一起工作的姑娘们不可能没发现香里的真实面目。

当然,他喝着酒想,那个香里不是女人一事,至今仍令人无法相信。但末永睦美断定,那个人一定是男人。

“一开始我也吓了一跳。我知道在那样的地方必须把身体和内心分开看待,况且我比一般人更能看清这个事实,可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人是男人。但他本人都那么说了,所以肯定没错。”

哲朗想,一眼就看出美月本质的睦美尚且这么说,自己没能看出来也情有可原。若他本人没有说明,他的常客恐怕也不会知道。

据睦美说,那时那个人好像姓立石,名字就不知道了。似乎是立石主动跟睦美搭话的。

“他问我有没有为户籍而烦恼,因为看到户籍就会明白真实的性别,许多正式的手续必须用户籍上的名字才能办理。我回答我在户籍上暂且将性别定为女性,也认为只能以女孩的身份过日常生活,所以至今还没有感到棘手的地方,但也许将来会有。”

睦美说完,他便说以后若有事找他商量可以联系他,并把联系方式写在便笺上。可惜,睦美不小心弄丢了那张便笺。但她还记得上面写的不是“立石”,而是个女人的名字。哲朗问是不是佐伯香里,她说好像感觉差不多。

哲朗隐约觉得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变得清晰,但还不确定该不该让它更加明了。

开门声响起,“您好!”不知谁问候了一声。哲朗看看入口,老板娘野末真希子正要进门。她今天穿着素雅的紫色和服。

野末真希子和别的女招待谈了一会儿,又去问候座位上那些傲慢的客人。

“我想和老板娘聊聊。”哲朗对宏美说。

“好的,那你等等哦。”宏美站起来,但没有立刻走向野末真希子,似在等待交谈的时机。

哲朗要了第二杯酒时,野末真希子终于来到他身旁。她那职业性的笑容后面似乎隐藏了几分责备之意。

“去年多谢惠顾。今年也请您继续关照,西胁先生。”

“这么忙的时候来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哪里。”

“其实,”哲朗看了眼周围,贴近她的脸说,“有关香里小姐的事,想跟您确认一下。”

野末真希子微微叹了口气,仍微笑着,但似乎有些不快,仿佛在说,你怎么又旧事重提?

“那个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没有说还在休假。

“这我知道,所以才觉得您会坦白。”

“我跟您撒过什么谎吗?”

“关于香里啊。不对,这么说也许不恰当,”确认周围没有人在偷听,哲朗接着说,“应该叫立石先生。”

野末真希子仍保持笑容,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了一般。那只是一瞬间的表情,她很快恢复正常。

“立石先生?那是谁?”

“您装糊涂也没用。我已经知道了。”

她望着哲朗的眼睛,点了点头。

“不知您还知道些什么,那样也无所谓。您没必要来追问我们啊。”

哲朗感觉她就要起身离去,于是拍拍她的肩膀。

“我想知道详细情况,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只是想找到日浦美月。”

野末真希子似乎没料到那个名字会从他嘴里说出,不住地眨眼睛,笑容顿时消失不见。

哲朗说出美月的名字是赌了一把,但他觉得野末真希子应该不会报警,因为这个女人的秘密比自己要多得多。

野末真希子涂了睫毛膏的睫毛低垂着,陷入思索。她终于开口说道:“沿着门前那条路朝新桥方向走,左侧有家叫‘Pit’的咖啡厅。你在二楼等我。我很快过去。”

“Pit,是吧?”哲朗下了高脚凳。

哲朗很快明白了她为何让自己在二楼等候。走上昏暗的台阶,二楼摆放着四张桌子,一个客人也没有。这样就不用担心会被谁偷听了,也不会被外面的人看到。

服务生端来咖啡时,野末真希子到了。服务生连忙问她要点些什么,她说不用了。

“特意让您来到这里,真是抱歉。”

野末真希子笑了笑,点上一支万宝路。

“香里的事听谁说的?”

“偶然听说的。有人去过关于男女性意识的讨论会,在那里见过香里。”

“是吗?世界真小啊。”她侧过脸,吐了一口烟。

“您肯定知道‘她’是男人吧?”

“呃,差不多啦。”

“没想到‘猫眼’这样的店会雇那样的人。”

“如果知道事实,客人们肯定气死了。”

“客人都不知道吧?”

“那当然。怎么可能告诉他们。”

“您怎么会雇‘她’的?”说完,哲朗不禁想,“她”这个词不太恰当。

“老熟人介绍的。但我没想到会带个男人过来。”野末真希子笑了,这是她真实的笑容。

“您没打算拒绝?”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男的,肯定百分之百会拒绝,但事实上我得知真相是在决定雇‘她’之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很满意,详谈之后才知道是那样。当然,那时我免不了有些犹豫,但又觉得那么漂亮的孩子,客人应该不会怪罪,于是下定了决心。”

酒吧经营者里有一部分把女招待的身体当成赚钱工具,野末真希子应该不在此列。

“是个美人啊。说实话,我现在还有点无法相信。”

野末真希子也赞同地点点头。

“那孩子是阉伶。”

“是指……那种阉伶?”

“嗯。”

那是指为了让少年时代的美声保持到成年之后,在小时候就被阉割的男性歌手。哲朗看过一部电影,主人公就是以一个叫法拉内利(Farinelli)的著名阉伶歌手。

“如今还有为了保持声线而阉割的人吗?”

野末真希子笑着又挥手又摇头。

“我是说他就像阉伶一样,但的确小时候就阉割了。”

“是谁做的?”

“他自己,他伤害了自己。”

“不会吧?”

“他本人说的,是在上小学的时候。他有哥哥和姐姐,他想变得和姐姐一样,并且从小就觉得自己能变成那样。”

但周围的人都教育他绝对不能变成那样。那会变成怎样呢?会变成身体结实、声音粗犷的哥哥那样。少年于是心想,不管怎样都要阻止这种变化。他终于发现,将导致自己变丑的根源就是垂在两腿间的东西。从那天起,那就成了他最厌恶的东西。只要没有那个……

少年的家里是开面包店的。面包作坊里有把面包切成片的机器。某个夜晚,少年实在无法忍受,就偷偷潜入面包作坊,把自己的睾丸切了下来。

“听到惨叫,父母急忙赶过来,地板上已经血迹斑斑。”野末真希子说,脸上已没有笑容,“说是住院治疗了两个多月。父母问他原因,他第一次说出了真实想法。父母也表现出一定的理解,但没有告诉他‘那你就作为女孩生活下去吧’。对父母来说也是个难题啊。”

“伤后来怎么样了?”

“似乎治好了,但原本的功能基本消失。所以那孩子没有变声,也没有变成男人的身材。如他所愿,没有变成哥哥那样。但是变成姐姐那样,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终于揭开香里美丽的秘密了,哲朗想。他应该算是中性人。

“他原姓立石吗?”

“立石卓是他的本名。”她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下这三个字。

“这些事跟警察说过吗?”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哲朗。“说了比较好吗?”

“不,我不清楚。”

“对于店员和客人的事情,除非有充足的理由,否则我都不会说。就算对方是警察,我也只会说不太清楚,仅此而已。”

“却跟我说了香里的事。”

“因为您已经知道那个孩子是男人。与其让您再费劲去问别人,还不如由我好好解释清楚。”

她似乎在暗示哲朗保密。哲朗自然也无意对别人提及此事。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我不太清楚。他只对我说要躲一阵子,让我不用担心。”

“日浦美月呢?在店里好像是叫神崎见鹤。”

“也是一样。现在在哪里,做什么,我都不知道。”

“警察应该缠着您问了不少关于失踪调酒师的情况吧?”

“是啊,但我的回答只有这一个。”

好像就是那句“不太清楚”。

哲朗一口气喝干已变凉的咖啡,指着那盒万宝路。“给我一支好吗?”

“请。”她说着打开盒盖。哲朗抽出一支,她娴熟地点燃打火机。

“我和日浦美月是老朋友了。详情就不说了,但她好像和户仓明雄被杀事件有关,所以我才这样四处调查。坦白说,您怎么看?关于那两个人的事,您作何感想?”

野末真希子双手托着脸庞,歪着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曾在一瞬间怀疑过,就在事件发生后,见鹤……美月失踪的时候。”

哲朗点点头,怀疑也很合理。户仓一直纠缠香里,老板娘不可能不知情,美月护送香里回家一事亦然。

“但我还是选择相信她。不管情况怎样,我都会保护她。”

“为什么?”

“香里对我说过。她说:‘老板娘,我们不是杀人犯。我没有杀户仓,美月也没有,这一点请您务必相信。’”

“美月也没有杀……”

“是啊,她也没有杀人。我愿意相信那句话。”野末真希子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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