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天

众人按往常的时间聚到一起。吉普赛人老首领看出他的听众已等得不耐烦了,便接着讲起他的故事,或者更准确地说,讲起布斯克罗斯向托莱多骑士讲述的故事: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第二天,科纳德斯来到朝圣者指定的地点,朝圣者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受永罚的朝圣者的故事(续)

我的糖果盒空了,糖果全被吃光了。但不论是我们相视的眼神,还是各自发出的叹息,都似乎在说明,我们想将熄灭的那团火重新点燃。我们满脑子都是罪恶的回忆,罪恶感让我们意志消沉,但那罪孽深重的极乐感受同样挥之不去。

但凡罪恶,就必然会压抑自然的情感。桑塔雷斯夫人在无度的欲望中放纵自我,全然忘记自己的父亲还在牢房里饱受折磨,此刻,他或许已经收到自己的死刑判决书。既然桑塔雷斯夫人都忘记了这件事,我自然就更不会去想了。

一天晚上,我看到家里进来了一个用大衣精心将自己包裹起来的男子,这让我心里面不免有些害怕。我接着又发现,他为了更好地掩饰自己,甚至还戴了个面具,我的心更是慌乱不已。这个神秘人物示意我坐下,接着他自己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并对我说道:“埃瓦斯大人,您看起来与桑塔雷斯夫人有些瓜葛,所以我想开诚布公地和您谈谈与她有关的一件事:此事非常严肃,我很难向一个女人交代清楚。桑塔雷斯夫人之前信任了一个冒失鬼,就是那个克里斯托瓦尔·斯帕拉多斯。目前,此人和戈拉内斯大人在同一所监狱里服刑,这位大人就是前面我说的那位女士的父亲。克里斯托瓦尔·斯帕拉多斯这个疯子,他自以为掌握了某些权贵人物的机密,可真正的机密只有我才知道,我现在只能简略地向您透露一点。从今天开始算,再过一个星期,等太阳落山半小时后,我会来到这所房子的门前,把犯人的名字念三遍:‘戈拉内斯,戈拉内斯,戈拉内斯’。念完第三遍,您就交给我一个装有三千皮斯托尔的钱袋。戈拉内斯先生现在已经离开塞哥维亚了,他被关押在马德里的一所监狱里。那天午夜之前,他的命运将最终得到裁定。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这趟任务完成了。”这个戴面具的男子一边说着结束语,一边站起身走了。

我清楚,或者说我自以为我清楚,桑塔雷斯夫人没有任何筹钱的办法。我于是做好向堂彼列求助的准备。我只是简单地告诉我那迷人的女房东,堂克里斯托瓦尔不会再来她家了,因为他的上司对他产生了疑心,但我本人已经在各个部门打通了关系,我完全有理由认为,让她父亲的事得到圆满处理,是大有希望的。父亲有了得救的可能,桑塔雷斯夫人欢喜到了极点。她对我的情感除了那些我主动寻求的之外,又多了一份感激。身体上的放纵对她来说也不像之前感觉的那般罪恶了。有了这件功德无量的善事,罪过理应获得补赎。我们的极乐感受增添了新意,这让我们继续把所有时间都耗费在上面。不过,我还是抽出一个夜晚去见了堂彼列。

“我一直在等您,”他对我说道,“我早就知道,您的顾忌坚持不了多久,您的内疚更是转瞬即逝。亚当的所有后人都是同样的德行。不过,我没有想到,您会这么早厌倦欢愉。您简直就像这个小小星球上的那些国王一样,他们没有我的糖果盒,也从来没有真正品尝过欢愉的滋味。”

“唉!彼列大人,”我回答他说,“您刚才所言,有一部分说得实在是太准确了,但您认为我现在的状况让我感到厌倦,我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相反,我倒很担心,万一这种状态终结,生活对我来说就不再有任何吸引力了。”

“但您这次来找我,是向我要三千皮斯托尔救戈拉内斯大人的啊。他被宣判无罪后,就可以回家和他的女儿、外孙女团圆了——他已经把这两个外孙女许配给他办公室里的两位职员了。您将来会看到这两位幸福的丈夫拥着各自丽人的场景。但是,他们的丽人已经将纯真献给了您,在付出如此珍贵代价的情况下,她们所要求的,只是将您围绕在中心,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欢愉。她们之间的关系算不上是嫉妒,而更应该说是竞争,她们俩都一样,在轮到自己给您创造幸福时,必然非常开心,当您把幸福的感觉还给另一方时,她们自己也会感同身受,毫无妒忌之意。她们的母亲见的世面、懂的知识更多,但在热情奔放这方面丝毫不输她们,在我那个糖果盒的作用下,她亲眼见到自己两个女儿享受幸福的过程,却毫无怨言。您已经经历了如此美妙的时光,那您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您还会寻求婚姻状态下合法的男欢女爱吗?或者您会找一个娇艳的妇人释放您的情感?但她不会为您献上任何肉体层面的欢愉,因为在您之前,任何一个凡人都没有从她那里得到过这种体验。”

接着,堂彼列换了种口气对我说道:“不,我错了,桑塔雷斯夫人的父亲确实是无罪的,他能不能得救就看您了。做善事的欢愉应该胜过其他任何一种欢愉。”

“先生,您谈善事的时候语气是那么冷漠,谈欢愉的时候情绪又是那么热烈,可这些欢愉说到底只是原罪范围内的欢愉。看来您是想让我永堕地狱啊。我有种压抑不住的想法,您莫不是……”

堂彼列不等我说完就打断我。“我是一个强大组织的核心成员,”他对我说道,“这个组织以实现人的幸福为目标,具体的途径,就是帮他们克服依赖成见的毛病。这些无谓的成见,他们在奶妈怀中吃奶的时候就一起吞进了肚子,此后,一旦他们有什么欲望,这些成见就会跳出来妨碍他们。我们出版过一些非常棒的书,在书中,我们用非常精彩的方式论证,对自我的爱是人类一切行为的本源;对可怜人的和善怜悯,对长辈的尊重孝顺,对爱人炽热的爱、温柔的情,国王对子民的仁慈,这些全是利己主义经过精心掩饰后的表现。不过,假如对自我的爱是我们所有行为的原动力,那么,满足我们自身的欲望就应该是所有行为的自然目标。立法的人对这一点深有感悟。他们在制订法律条款的时候,故意留下一些空子给人钻,有利害关系的人肯定不会错过。”

“什么!”我对他说道,“彼列大人,难道您认为,所谓公正和不公,都不是实实在在的品性?”

“这都不是绝对的品性,而只是相对的。我来对您讲一则寓言吧,这样您会更容易理解。

“一群非常小的小虫子在高高的草丛上爬。其中的一只对同伴们说道:‘看那只躺在我们身边的老虎,它算是最和善的动物了,它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羊就不一样了,羊是一种凶残的动物,现在要是来只羊,它肯定会将我们连同庇护我们的草一起吃进肚里;不过,老虎是公正的义士,它会为我们复仇的。’

“埃瓦斯大人,由此您可以得出结论,所有与公正和不公相关的理念,或是与善恶相关的理念,都是相对的,它们不可能具有绝对性,也不可能具有普遍性。我同意您的观点,即做完人们所说的善行后,总会产生一种幼稚的满足感。好人戈拉内斯先生受到不公正的指控,您把他搭救出来,肯定可以体会到这种满足感。您要是真厌倦了成天和他家人在一起的生活,那您就别犹豫,赶紧把这件事做了吧。不过,您还是再想想吧,您还有时间。那笔钱您是要在周六交出去的,太阳落山半小时后。那么,请您在周五到周六的那个夜里上我这儿来吧,三千皮斯托尔会在午夜准时备好。再见了,这个糖果盒,请您和上次一样收下吧。”

我回到家里,半路上吃了几块糖果。桑塔雷斯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一直在等我,并没有睡觉。我想谈谈犯人的事,但她们根本没给我这个时间……可是,为什么我会犯下这么多可耻的弥天大罪呢?总之,您只需要知道,在无度放纵自己的欲望后,我们再也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每天是星期几也搞不清了,犯人的事情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转眼到了星期六,白天眼看就要过完了,我感觉,躲在云层背后的太阳在天空中映射出一片片血色的光芒。几道闪电骤然划过天际,我不禁打了几个寒战。我努力回想我与堂彼列的最后一次对话。突然,我听到一个阴森低沉的声音连叫三遍:“戈拉内斯,戈拉内斯,戈拉内斯。”

“天啊!”桑塔雷斯夫人惊叫道,“这是上天的神灵还是地狱的魔鬼?他肯定是在通知我,我的父亲已离开人世了。”

我顿时失去知觉。醒过来后,我马上出门,朝曼萨纳雷斯河的桥边走去。我想见堂彼列,看还有没有最后一搏的机会。半道上,我被一队警察拦下来。他们将我带到一个我从没去过的街区,接着又将我带入一幢我更加没有概念的房子。不过,我很快就看出来,这房子是所监狱。我被拴上铁链,然后被关进一间昏暗的地下室。

我听到身边传来一阵铁链的响动——“你是小埃瓦斯吗?”和我同处一间牢房的那个不幸的人向我问道。

“是的,”我对他说道,“我是埃瓦斯,我听出了你的声音,你是克里斯托瓦尔·斯帕拉多斯。你有戈拉内斯的消息吗?他是不是清白的?”

“他是清白的,”堂克里斯托瓦尔说道,“但指控他的人谋划得很高妙,他是生是死,全在这个人股掌之间。此人找他要三千皮斯托尔,但戈拉内斯交不出这笔钱,于是,他们刚才在监狱里把他给吊死了。他们还让我自己选择,到底是被吊死,还是在非洲海边拉腊什城堡[1]的监狱里度过余生。我选择了后一条路,打算到时候一有机会就越狱逃走,然后做一个穆斯林。至于你,我的朋友,肯定会有人逼你承认一些你完全一无所知的事情,毕竟你和桑塔雷斯夫人关系亲密,别人自然会认为你什么都知道,他们还会推断,你是她父亲的同谋。”

您可以想象,一个人长久沉溺在肉体的欢愉中,他的身心都已萎靡;突然间,这个人要面临漫长而残酷的折磨,这种威胁对他来说会有多么恐怖。我仿佛已经感受到酷刑给我肉体造成的痛苦,我毛发尽竖,彻骨的寒意渗入我的肢体。我在惊吓中不断地打着哆嗦:我的肢体已不再受我意志的控制,只会像痉挛一样,冷不防地抽动几下。

一个狱卒走进牢房,准备把斯帕拉多斯带走。斯帕拉多斯从我身边经过时扔给我一把匕首,可我根本没有勇气把匕首攥在手中,更没有勇气用它来刺死自己。我已经绝望到脱离常情的地步,连一死了之这种解脱方式也不能让我安心。

“哦,彼列!”我高声叫了起来,“彼列,我很清楚你到底是谁,但我现在还是只能祈求你的保佑!”

“我来了,”这个邪恶的魔头高声回应道,“拿起这把匕首,割破你的皮肉,用你的血在我给你的这张纸上签名。”

“啊!守护我的善天使啊,”听罢这话我又叫起来,“您难道完全将我抛弃了吗?”

“你现在才祈求他的保佑,未免太迟了吧。”魔头厉声喝道,把牙咬得嘎吱作响,口中还喷出了火焰。

与此同时,魔头将爪子抓向我的前额。我感到前额一阵刺骨的剧痛,然后便昏了过去;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进入了一种恍惚之境。

突然,一道光照亮了牢房——一位双翼生辉的小天使出现在我眼前。他递给我一面镜子,然后对我说道:“看看镜子里的你吧,前额上那个呈反像的‘陶’字圣符[2],就是永罚的标志。将来,你还会在其他罪人的额头看到这个标志。你要领十二个这样的人走上救赎之路,然后你自己也会回到这条正道。穿上这件朝圣者的衣服,跟我来。”

我醒过来,或者说我觉得我醒了过来,因为此时我已不在牢房里了,我在一条通往加利西亚的大道上,而我身上穿的正是朝圣者的衣服。

没过一会儿,一群朝圣者走过来,他们要去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我加入他们的队伍,跟着他们走遍西班牙的所有圣地。我还想去意大利,到洛雷托[3]看一看。我当时在阿斯图里亚斯,我便打算先在马德里停留一下,再去意大利。一到马德里,我就赶往普拉多大道,四处找寻桑塔雷斯夫人的家。尽管周围的房子我都认出来了,但她的家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中仿佛有种奇怪的力量在阻挠我,这也说明,我依然处在撒旦的控制下。我不敢再继续寻找下去了。

我拜访了几座教堂,然后又去了丽池公园。这座公园非常荒凉,我在里面只见到一个人,他孤零零地坐在一条长椅上。他的外套上绣着马耳他十字,这说明,他是骑士团的一位重要人物。他看起来正在想心事,因为过于专注,简直像是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我朝他走去,快到他身边时我仿佛看到,他的脚下有一道深渊,他的脸就像倒映在水里那样映在深渊的表面。可是,深渊里并没有水,有的只是正在燃烧的团团烈火。

我继续朝他走去,深渊的幻象突然间消失了。等我定睛打量这个人的时候,我发现他额头上有个呈反像的“陶”字圣符,和我在小天使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前额上的那个永罚标志一模一样。

故事讲到这里,有人来找吉普赛人首领谈当天的事务,他只得向我们告辞。

* * *

[1] 译注:拉腊什(又称阿拉伊什),现摩洛哥港口城市。

[2] 译注:关于“陶”字圣符,可参考本书“第九天”一章的相关注释。

[3] 译注:洛雷托是现意大利安科纳省的一个城市。有一种传说认为圣母玛利亚是在这里出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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