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天

众人按往常的时间聚到一起,请侯爵继续说他的故事,他便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托雷斯·罗韦拉斯侯爵的故事(续)

之前我向诸位讲述自己的厄运时,并没有谈埃尔维拉是如何与我共患难,又是如何表达自己的痛苦的。她先是做了几条深色的裙子,以此用作平日的打扮。接着,她又隐居到一个修道院里,用修道院的会客室来取代以往社交活动的大客厅。而出现在会客室的时候,她也总是拿着块手帕,头发乱蓬蓬的。她来我的牢房里探视过我两次。她用这些方式表达对我的关心,我不可能不感动。后来,尽管我实际上已被免罪,但法庭有自己的程序,再加上西班牙人做事天性拖沓,我在牢里又待了四个月。最终出狱后,我马上赶到侯爵夫人所在的修道院,将她带回我们的私邸。我让人组织了一场宴会,以示对她归家的庆祝。

上天明鉴,这对我来说是一场怎样的宴会啊!特拉斯卡拉已经不在人间。到场的那些宾客,哪怕是平日里最冷漠的人,此时也一样会想起她,他们纷纷表达自己的遗憾,让我在回想她时一次又一次感到光荣。他们都如此悲伤,我本人的悲痛更是可想而知。从此,我沉浸在这种情绪中不能自拔,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无知无觉。

我能走出这种状态,多亏一种新情绪的鼓舞,它帮我渐渐扫除了阴霾。但凡是天性积极向上的年轻人,总会有立身扬名的欲望。三十岁时,他会产生受人赏识、受人尊重的需求;岁数再长一些,他期待的是别人的敬重。我当时处在希望得到尊重的年纪,不过,要是旁人知道,在我所有行为的背后爱情起了多大的推动作用,那么,我或许就不会得到尊重了;但大家都觉得我具有高尚的品格,因此才会表现出罕见的美德,尊重我是理所应当的事。尊重之外,大家还对我有点狂热的崇拜,毕竟,对一个为大众谋福利的人表现出崇拜,也是人之常情。墨西哥城的百姓一再向我表示,他们给予我极高的评价。他们向我表现出来的敬意鼓舞了我,帮我从深深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我觉得自己还配不上他们如此高看,但希望未来能实至名归。世事从来就是如此,当我们被悲痛压垮、觉得未来一片漆黑的时候,指引我们命运的天命会在意外之处为我们再度撒播光明,让我们重回生活的正轨。

我打算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没有辜负他人的尊重。我先后出任过几项公职,每一份工作,我都以廉正的作风、认真积极的态度去完成。但我是个为爱而生的人。特拉斯卡拉的音容笑貌依然占据着我的心,她在我心里留下一片巨大的真空,而我也在寻找填补这片真空的机会。

人过了三十岁,还是会有心动的感觉,甚至也可以撩拨起别人的心弦。但这个年纪的男人还想像年轻人那样谈情说爱,就是件不幸的事了。他无法再露出快乐的笑容,只能把温情与喜悦藏在眼中,一张口,说的全是可爱的蠢话。他也愿意找各种办法取悦对方,但已经很难有花这种心思的冲动。机灵俏皮的鸟儿一眼就能把他看穿,她拍打着翅膀飞快离开,要和年轻的同类相依相伴。

还是不用吟诗的方式讲故事吧。总之,我有了些情人,我为她们付出,她们也给我回报。但她们对我的感情一般来说都带着种各取所需的动机,只要有必要,她们就会抛下我,去找更年轻的情人。偶尔,我也会受刺激,但从不会感到悲伤。每份感情都是一道枷锁,失去了一道并不沉重的枷锁,我就拿另一道同样轻松的枷锁来换。有了这样的原则,无论是什么情况,我得到的愉悦都远比痛苦要多。

我妻子四十岁了,她依然保持着风采。恭维的话还是常在她耳边出现,但已经纯属敬意。别人见到她时还是会热情地与她交谈,可谈论的话题已不再是她本人。上层社会尚未抛弃她,只是她在人们眼中已不复当年的魅力。

总督过世了。侯爵夫人早已有了她的日常交际圈,希望自己做东,把朋友请到家里来欢聚。我当时还很喜欢和女人打交道,只要下层楼梯就能看到各路丽人,对我来说也是件乐事。就这样,我像结识一位新朋友那样,对侯爵夫人产生了新的感觉。她让我感受到种种可爱之处,我也努力让自己讨她的欢心。现在陪在我身边的这个女儿,她就是这段旧情新恋故事的结晶。

侯爵夫人的这次晚育给她的健康造成了致命影响,各种小毛病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她身上。最后,她终于因体力衰竭得了场大病,而这场病也让她成了墓中人。我为她一次次痛哭,流下的泪水代表的都是我的真心。她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也是我的最后一位女友。我们是血脉相通的亲人,我的财富、我的爵位都因她而来,我实在有太多的理由一遍遍怀念她!失去特拉斯卡拉的时候,生活的种种幻象还包围着我;到了侯爵夫人去世时,我已找不到宽慰。我孤独无助,终日消沉,任何事都不能让我振作起来。

但我终究还是释怀了。有一次,我到我的土地上去,住在一位属臣家中。他有个非常年轻的女儿,年轻到还不懂哪个年龄段的异性才值得她欣赏。她对我产生了感情,这是一种与爱情有几分相似的感情。于是,她让我在人生的晚秋季节摘采到盛放的鲜花。

最终,我的感官在岁月中失去热度,但我的心并没有冷却,我对我女儿的亲情,比过往任何一次爱情都要深。看着她幸福成长,未来在她的怀里告别人世,这是我每天都会想到的心愿。我没有枉费苦心:我亲爱的女儿用她真挚的爱给了我回报。她的未来没有任何值得我担心之处,一切都为她考虑好了。我觉得,我已经给她的未来提供了最充分的保障,可以说,在这一点上我做到了极致,世上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做得比我更好了。我离世的时候,一定会很平静,当然也不能说毫无遗憾;和其他每个人一样,我在此世度过的这一生,经历了种种艰辛坎坷,但也感受了不少幸福欢乐。

你们想听我的故事,我现在已经全部讲完了。不过,我有点担心,我的故事或许让我们这位几何学家听得无趣,因为他刚刚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满数字。

“请您原谅我,”几何学家回答道,“其实我对您的故事非常感兴趣。听了您这一生的历程,我发现,在您迈步向前的同时,有一股情感的动力推动着您成长。这股动力为您的事业提供了支撑,而到了您生命的暮年,它依然为您带来慰藉。我觉得,我仿佛看到一条闭合曲线,它始于纵坐标上的某一点,在横轴上方连续变化:起先它是根据某种法则递增,到了横轴中部,它近似于一条稳定的水平线,再往后,它又按照先前的法则逆行发展,逐步递减。”

“说实话,”侯爵说道,“我确实认为,我这一生的故事可以为别人提供一定的教诲,但要把它弄成方程式恐怕不太可能。”

“我想讨论的并不单是您的一生,”贝拉斯克斯接着说道,“而是普遍意义上的人的一生。生理和心理的能量是起初随着年纪不断增长、接着会停止不变、最后又会不断下降的一种力,从这个角度看,它与其他的力没有什么不同,也要服从类似的力的法则。换句话说,用心理成熟度衡量的生理、心理总能量,它与年龄的数值之间是存在某种比例关系的。接下来我就对此进行详细的解释。我把您这一生的历程看作一个椭圆的长轴,这长轴也是一条分成九十等份的横坐标,我随后取椭圆短轴的上一半作为纵坐标,当横坐标在四十五岁时,它在纵坐标上的对应值与四十岁和五十岁时相比,均高出2/10个单位值。请注意,纵坐标上的数值代表的是能量等级,长轴即横坐标上的数值代表的是年龄,两者属性不同,但纵坐标上的数值是根据横坐标的数值变化的。于是,我们能得到一条符合椭圆属性的曲线,这条曲线起先上升得非常迅速,接着进入一段近乎稳定不变的区间,随后又会按照先前上升的规律逆行发展,迅速下落。

“您出生的那个时刻是坐标的原点,此时,y轴和x轴都一样处在0的位置。您出生一年后,纵坐标上的数值变成了31/10。在此之后,一年间的纵坐标数值差异再不会达到31/10这么高,因此,由赤条条来到人间的婴儿转变为一个能牙牙学语地说出包含理性最基本元素语句的生命体,其中的差异比人生其余任何一年都大。

“人在两岁、三岁、四岁、五岁、六岁和七岁的时候,纵坐标上表示他能量的数值分别为47/10、57/10、65/10、73/10、79/10和85/10,一年间的差异分别是16/10、10/10、8/10、8/10、6/10、6/10。

“人在十四岁时,纵坐标上数值达到115/10,因此,从七岁到十四岁之间的总差别,不过是30/10。到了十四岁,人开始成长为青年;到了二十一岁,人依然处在极具活力的青春期,而这七年间的总差别只有19/10。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八岁,当中的差别是14/10。请注意,我这条曲线代表的是性情温和、情感比例适中的人,他们能量的最大值出现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但您是一位能从爱情中得到巨大动力的人,所以,您纵坐标上的最大值应该至少比其他人提前十年出现,也就是说,差不多是在三十五岁的时候,而您个人曲线之前的上升速度也比其他人更快。那么,假设您纵坐标的最大值出现在三十五岁,对应的就是一个大直径即横轴为七十的椭圆。这样的话,十四岁时纵坐标的数值,性情温和的人为115/10,而在您身上变成了127/10;二十一岁时纵坐标的数值,您也不是134/10,而是144/10。但在四十二岁的时候,性情温和的人还可以继续增长1/10的能量,而您已经开始下落。

“请您再稍微留点意,仔细听我下面的论述:十四岁时,您爱上了一个少女;二十岁时,您成了一位最优秀的丈夫;满二十八岁后,您背弃了妻子,做出了非常明显的出轨行为,但您爱的那个女人有一颗崇高的心灵,这感染了您,让您的心灵也趋向完美;三十五岁时,您在社会上扮演的是一个非常光荣的角色;接着,您又像二十八岁时那样,重新对婚外恋情产生了兴趣,而您四十二岁时纵坐标的数值与您二十八岁时正好一样;此后,您又重新像二十一岁时那样做起了好丈夫,您四十九岁时纵坐标的数值对应的便是您的二十一岁;最后,您去一位属臣的家,爱上了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这和您十四岁时的爱情经历如出一辙,而您五十六岁时纵坐标的数值与十四岁时相等。侯爵先生,您这一生对应的椭圆,希望它的横轴长度不限于七十,而能延续到一百。但如果是这样,您的椭圆会慢慢成为一条变形曲线,很可能与悬链线[1]类似。”

说完这番话,贝拉斯克斯站起身,带着种可怕的神情挥舞胳膊,然后拔出剑,在沙地上画起图形。看起来,他有可能要把悬链线的整套理论都讲述给我们听,幸好侯爵和这里其他大部分人一样,对我们这位几何学家的演示兴趣不大。在征得同意后,侯爵先回去休息了,而其他人也陆续随他而去,只有利百加守在几何学家身边。贝拉斯克斯根本没注意到有多少人离开,能看到美丽的犹太女子,对他来说就已足够。于是,他开始向她解释自己的体系。我也留在旁边继续听了一段时间,但我对科学术语和数字从未有过特殊的兴趣,听多了之后实在感到乏味,我抵挡不住阵阵袭来的睡意,便也回去休息了。但贝拉斯克斯依旧兴致勃勃地讲着他的长篇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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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注:悬链线是一种曲线,因其与两端固定的绳子在均匀动力作用下下垂相似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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