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天

众人像之前那样聚在一起。有人请托雷斯侯爵接着讲他的故事,他便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托雷斯·罗韦拉斯侯爵的故事(续)

我已经向诸位讲述了我对敬爱的特拉斯卡拉的爱情,也描述了她的心灵和她的相貌。通过接下来的故事,诸位可以对她有更全面的了解。

我们神圣宗教里蕴含的各种真理,特拉斯卡拉都是信服的。但与此同时,她还像敬神一样崇敬自己的祖先。在她这种二元的信仰中,祖先们被安置在一个不一样的天堂里。这天堂并不在天上,而是在天与地之间的某个边缘地带。她同胞们的种种迷信行为,她在一定程度上是认同的。她相信,自己祖上的那些著名先王,他们的亡灵会在昏黑的夜里降临人间,到山中的一座古墓停留。特拉斯卡拉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夜里造访古墓的。不过,我们在白天的时候去过那里几次,每次都会待上好几个小时。她一一向我解释祖先墓碑上刻的象形文字,还把文字背后的意蕴说给我听,毕竟,族人代代口传下来的教义她早已谙熟于心。

将这些铭文差不多全看了一遍后,我们继续搜寻,又发现一些被青苔、荆棘掩盖的墓碑。我们将其整理干净,开始新的研究。

有一天,特拉斯卡拉指着一丛带刺的灌木对我说,这里长了这样的植物并非偶然,种的那个人是有意图的,这里一定有亡灵生前是他的敌人,他想借此向上天发出召唤,实现复仇的心愿。她说,要是我能毁掉这些不祥的枝条,无异于为世人造福。我从身边一个墨西哥人那里拿过一把斧头,砍倒这棵带有恶毒意图的灌木。随后,我们看到一块石碑,上面铭文的字数非常多,远远超过我们之前见过的所有墓碑。

“这段话是在我们被征服之后写的,”特拉斯卡拉对我说道,“墨西哥人当时模仿西班牙语造了些字母,将其与象形文字糅合到一起。这个时期的铭文是最易识易懂的。”

特拉斯卡拉读起铭文的内容,但读着读着,她的脸上开始显露出痛苦的表情,而且情况越来越严重。猛然间,她摔倒在石碑上不省人事,这块石碑里埋藏的两个世纪的秘密,应该就是让她突生恐惧的原因。

特拉斯卡拉被人带回家中。她渐渐恢复一点意识,但除了开口说一些毫无关联的胡话之外,别的什么也干不了,这让人只能认为,她的神志出现了问题。我带着一颗死了的心回到自己的家。第二天,我收到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阿隆索,我是拼尽全力、努力集中精神来给您写这封短信的。把信交给您的人是科索阿斯老先生,他做过我的老师,我们民族古代的语言就是他教会我的。请带他去看我们发现的那块石碑,他会把上面的铭文翻译给您听。

我现在视线模糊,眼睛上罩着一团浓浓的雾气。

阿隆索,有一些可怕的幽灵挡在了您与我之间。

阿隆索,我再也看不见您了。

科索阿斯老先生是位祭司,换句话说,他出生于祭司世家,是古代祭司的后人。我带着他去了墓地,将那块致命的石碑指给他看。他将上面的象形文字抄录下来,然后带回家研究。我去特拉斯卡拉家里看她。她正处在胡言乱语、神志不清的状态,根本没有认出我来。到了晚上,她似乎开始退烧,但医生请我暂时不要在她面前出现。

第二天,科索阿斯来我家找我,他已经将那段用墨西哥文字写成的铭文译好,并把译文交给了我。译文是这样写的:

我叫柯亚脱尔,是蒙特苏马的儿子。我把马里娜[1]卑贱的遗体带到了这里,这个女人,她将自己的心、自己的祖国都出卖给那个令人憎恶的海盗头子科尔特斯[2]。

我祖先的亡灵会在昏黑的夜里回到此地,让她失去生命的遗骸还魂片刻,让她再一遍遍感受临终前的痛苦和死亡来临时的恐惧。

我祖先的亡灵啊,请听听我的声音,听听这声音发出的诅咒,这一声声诅咒啊,我都是代表活人祭的祭品喊出来的,而祭品的心和血还在我手上热气腾腾地放着。

我叫柯亚脱尔,是蒙特苏马的儿子,我已身为人父。我的女儿们正流浪在高山的冰峰上,但她们依然美丽,因为美丽是我们王族血统的标志。我祖先的亡灵啊,万一柯亚脱尔的某个女儿,或是她女儿、儿子的女儿,万一带有我血统的某个女子,将来把自己的心、把自己的妩媚之躯献给那帮背信弃义的海盗的后人,万一带有我血统的女子中将来出了个马里娜,我祖先的亡灵啊,请在昏黑的夜里降临此地,用可怕的酷刑惩罚她!

请你们在昏黑的夜里降临此地,扮作喷火的吸血鬼,撕碎她的身体,抛入地里,愿你们撕扯下的每一块残骸都受尽折磨,都要一遍遍感受临终前的痛苦和死亡来临时的恐惧!

请你们在昏黑的夜里降临此地,扮作长着红烙铁嘴巴的鹰隼,撕碎她的身体,抛向空中,愿你们撕扯下的每一块残骸都受尽折磨,都要一遍遍感受临终前的痛苦和死亡来临时的恐惧!

我祖先的亡灵啊,如果你们拒绝我的要求,我会向复仇之神怪罪你们,这些神已经喝饱那些活人祭品的血。到那时,他们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

在此我刻下这些诅咒,我叫柯亚脱尔,是蒙特苏马的儿子,我在墓上种下这棵叫作“梅斯库萨尔特拉”的灌木。

这段文字差点让我也产生和特拉斯卡拉一样的反应。我试着劝说科索阿斯,墨西哥人的这些迷信行为只是无稽之谈。但我很快看到,我完全找错了攻击点,因为他本人向我指出同一个方向的另一条路,他这条路同样可以让特拉斯卡拉的心灵得到一些安慰。

“大人,”科索阿斯对我说道,“毫无疑问,先王们的亡灵会回到山里的这片墓地。他们能折磨死者,也能让生者不得安宁,特别要注意的是,按照您看到的那块石碑上的诅咒,他们是应了诅咒里的召唤而来。不过,有很多理由、很多办法可以缓解这可怕的威力。首先,被刻意种在这不祥墓碑上的不祥灌木,您已经把它给毁掉了。其次,您难道和科尔特斯那帮野蛮之徒有什么共同之处吗?请您继续做墨西哥人的保护者。您放心好了,该用什么技法让先王们的亡灵恢复平静,我们并非一无所知。甚至那些过去在墨西哥深受崇敬的可怕的恶神,那些被你们的祭司称作魔鬼的恶神,我们一样有办法对付。”

我建议科索阿斯不必太过宣扬他的宗教观点,但另一方面我也真的做好打算,要抓住一切机会为墨西哥原住民尽一份力。这样的机会很快就出现了。总督征服的那些省份发生了叛乱。不过,所谓的叛乱其实是一次正义的反抗,因为原住民遭遇到完全有悖于朝廷意愿的残酷压迫。但严厉的佩尼亚·贝雷斯得到的全是扭曲事实的虚假信息,自然不会再去区分事件的性质。他亲自率军讨伐新墨西哥,驱散了起义军,最后还带回来两个部落酋长,准备在新世界都城的断头台上将他们当众处死。在判决书即将宣读的那一刻,我走进法庭,将手放在两位被告的肩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代表国王触碰他们的身体。”[3]

这句话是西班牙法律中的一句古老用语,时至今日威力犹存,没有哪个法庭敢于违抗。此语一出,任何判决都要停止执行;但与此同时,说这句话的人也要拿自己的人身作为担保。总督怒不可遏,毫不留情地行使自己的权力,把我关进一间羁押罪犯的单人囚室。不曾想,我在这囚室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光。

一天夜里——当然,在这昏暗的牢狱里,时时都是黑夜——我发现,长长走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团微弱而苍白的光影,这团光影朝我的方向走来,我认出了特拉斯卡拉的模样。她一到来,我的囚室便顿时化作了乐园。不过,让牢狱变成美景并不是她来的目的,她为我准备的是最美妙的惊喜:她向我表露了她的心迹,她对我的感情与我对她的爱慕并无二致。

“阿隆索,”她对我说道,“正直高尚的阿隆索啊,您赢了。我祖先的亡灵现在都平静了。我这颗心原本不会依附于任何凡人,但现在它归您所有了,您坚持为我那些不幸的同胞造福,并一再付出牺牲,这也是对您义行的回报。”

特拉斯卡拉一说完这番话便倒在我的怀里,她看起来没有了感觉,生命的迹象也近乎停止。我本以为,是重逢的激动造成了这样的意外,但可惜的是,原因并非如此简单,实际情况要危险得多。她在墓地里受到了惊吓,随后又发烧讲胡话,这一连串的打击已严重损坏她的体质。

不过,特拉斯卡拉的眼睛很快重放光芒,而天上的星光也在此时洒进我的牢房。我觉得,这昏暗的囚室变成了一座绚烂的殿堂。爱神,古人之所以将你奉为神明,只因为他们都是自然之人,他们为你在尼多斯和帕福斯[4]展现的威力折服。可是,爱神啊,在新世界的这座牢房,你还可以展现更强大的威力!我的囚室现在化作爱神你的圣殿,外面那些斩首用的木砧是供奉你的祭台,一条条铁链成了献给你的花环。时至今日,这神奇的幻象也不曾真正散去。它长存于我那因岁月变迁而渐渐冷漠的心中,完整无缺。每当我的思绪飘回到过往种种亦真亦幻的情景时,脑海中浮现的从不会是我与埃尔维拉的新婚之夜,也绝不会是劳拉放纵的床榻,而只是一座牢房里的高墙。

我前面说到,总督对我怒不可遏。他暴戾的个性让他忘记了司法公正的原则,也忘记了与我之间的个人交情。他派了艘轻便的快船去欧洲呈交报告,在他这份报告中,我被描述成一个包庇叛乱的逆贼。

不过,船刚扬帆启航,总督就恢复平静。他性格中善良、公正的一面又重新占了上风。他从另一个角度对整件事重新审视了一遍。他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受牵连,只顾着匆匆写了份新的报告,将之前的那一份完全推翻。他派了第二艘快船带着报告赶赴欧洲,期待能挽回第一份报告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

马德里议会做任何决定都非常缓慢,因此,第二份报告有充足的时间呈交。大家苦等一段时间后,回复才终于来到。回复非常开明、非常通达,算是遂了大家的愿。表面上看,马德里议会的判决书措辞极为严厉,叛乱的发动者和包庇者都被判处了死刑。但仔细看判决书的用词就会发现,这些死刑犯到底指谁,是完全没人能说得清的,而总督同时还收到秘密指令,禁止他继续往下盘查。

可是,判决书刚公布时,外人是不明就里的。特拉斯卡拉的健康状况本已岌岌可危,听到死刑一词后,她仿佛受到了致命一击。她开始吐血……发烧……一开始是缓慢的低烧……接着就全身滚烫,高烧持续不退……

这位慈祥的老人再也说不下去了。几度哽咽后,他起身远离我们,将自己的泪水尽情释放出来,而我们肃穆地坐在原处,鸦雀无声。这位墨西哥丽人的坎坷命运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喟然叹息。

* * *

[1] 原注: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Bernal Diaz del Castillo)在他《征服新西班牙信史》(Histoire Véridique de la Conquête de la Nouvelle-Espagne)一书的第37章中曾讲述过堂娜马里娜的故事,她生于作为太阳神维齐洛波奇特利的信使的家族,与一位叫沙拉米略的西班牙贵族结婚。

[2] 译注:科尔特斯(1485-1547),西班牙征服者,1519年率领一支探险队伍入侵墨西哥,建立韦拉克鲁斯城,征服阿兹台克帝国,在墨西哥城传扬天主教思想。

[3] 译注:原文为西班牙语“Los toquo por parte de el rey”。

[4] 译注:尼多斯是现属土耳其的一座古希腊城市,这座城市有供奉爱神阿芙洛狄忒的神殿,著名的雕塑《尼多斯的阿芙洛狄忒》便出于此地;帕福斯是塞浦路斯城市,曾为该国首都,据说阿芙洛狄忒就诞生在附近海浪拍打岸边巨岩激起的泡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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