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天

众人像之前那样聚在一起,请托雷斯侯爵接着讲他的故事自然是少不了的一个环节,他于是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托雷斯·罗韦拉斯侯爵的故事(续)

之前我向诸位讲到,我做了两次对不起美丽的埃尔维拉的事。第一次出轨后,我痛心疾首、无比愧疚。但第二次出轨后,我已经不清楚,自己是该继续愧疚,还是该放下这些事不再去想。不过,我要向诸位保证,我对我表妹的爱是始终如一的,我写给她的信也同样充满激情。我的那位良师,他觉得我满脑子浪漫想法是一种病态表现,便想不计一切代价将我拉回到现实当中。偶尔,他还会采用一些有点脱离他工作正道的手段。他让我接受各种诱惑的考验,而我每次都无力抵抗。但我对埃尔维拉的深情始终和过去一样,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宽免通知究竟何时才能从教廷法院的书记室里出来。

终于有一天,里卡迪把桑特斯和我叫过去。他的神情中透出几分庄重,这说明他有重要的消息要向我们宣布。不过,他马上又以和蔼的笑容来缓解严肃的气氛。他对我们说道:“您的案子已经终结,但这并不是说您可以免受惩罚。对于某些天主教国家的信徒而言,我们宽免的标准相对来说颇为宽松,而西班牙的信徒想得到宽免要困难得多,因为那里的信仰更纯粹,教规执行得也更精准。话虽如此,教皇陛下还是考虑到,罗韦拉斯家族为美洲的皈依做出了重大贡献,此外,两个孩子虽然犯下了小过错,但那也是罗韦拉斯家族一系列不幸事件造成的后果,而不是某种渎神思想熏陶的恶果。因此,教皇陛下解除了你们二人存在于地上的亲缘关系。未来这关系在天上同样也会得到解除。不过,为防止其他年轻人效仿你们,犯下类似的错误,您被勒令在脖子上挂一串一百颗珠子的大念珠,每天诵读《玫瑰经》,持续三年,以此作为赎罪;此外,你们还要为韦拉克鲁斯的德亚底安修士建一座教堂。我谨为此向您本人以及未来的侯爵夫人表示祝贺。”

诸位可以想见,我听到这番话会有多么高兴。我赶紧跑去领了教皇的敕书。两天后,我们就离开了罗马。

我日夜兼程地赶回布尔戈斯,又见到了埃尔维拉,她比以前更美了。此时已是万事俱备,只等朝廷批准我们的婚礼了。埃尔维拉的财产彻底回到她手中,跟我们攀亲认友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快,我们的监护人收到期待中的批准书,除此之外,朝廷还赐予我托雷斯·罗韦拉斯侯爵的头衔。

于是,大家开始全力忙起裙子、首饰、珠宝的事。事情虽然杂乱,但人人都很开心,毕竟,所有的忙碌都是为了那位即将成为新娘的少女。可温柔多情的埃尔维拉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她所关心的,只是照顾好她爱人的饮食起居。

我们成婚的日子终于到了。对我来说,这真是漫长到可怕的一天,因为婚礼到晚上才开始,地点是在布尔戈斯附近我们一座乡间居所的小教堂里。

我独自在花园里散起步来,想用这种办法使我那焦躁急迫的内心恢复平静。走了一会儿后,我坐在一张长椅上,开始思考起我之前的所作所为,这些行为实在是对不起那位将与我结合的天使。我细数一遍我的不忠经历,竟然有十二次之多。于是,我的内心再次充满愧疚。我用最严厉的方式谴责起我自己,暗自说道:“负心的人啊,可怜的家伙!你为何不去想想这赐予你的世间珍馐,你为何不去想想这个心中只有你甚至只为你呼吸的女神?她甚至从未主动和别的男人说过一句话!”

我长椅的椅背紧靠着一棵千金榆,千金榆外又有另一条长椅。就在我全心忏悔之际,从那条长椅上传来埃尔维拉两个侍女的声音,她们的对话让我不由自主地细心聆听,欲罢不能。

“看吧,曼努埃拉,”其中一个说道,“我们的女主人今天肯定会非常高兴,因为这是真心真意的爱,对这份爱,她情真意切地证明过好多次。那些站在栅栏外的求爱者,她也会慷慨地给他们一点小甜头,但完全不能和这样的真爱相比。”

“是啊,”另一位侍女说道,“您想说的是不是她的吉他老师,那个老师曾经借着把她的手放到琴弦上的机会,偷偷吻了她的手一下。”

“我才不是说这个,”第一个侍女说道,“我说的可是带了感情的美好故事,这样的故事足足有一打那么多,故事里的感情自然都很纯洁,但她很喜欢这样的感情游戏,还用自己的方式鼓励对方。第一个人是那个教她地理的小老师。这个人就非常爱她。因此,她把自己的一缕头发装在一个精美的盒子里送给了他,我第二天给她梳头时看得很清楚,她的头发少了一块。第二个人是那个把她财产状况和收入明细说给她听的男人,那是个能说会道的英俊小生。他就算得上是个颇受她青睐的男人。他用种种最讨人欢心的语言夸奖埃尔维拉,甚至会夸得她心花怒放。她送过他一幅自己的侧面画像,还把手成百次地伸出栅栏让他亲吻。她常送他几朵小花当礼物,他则会还以一束束鲜花。”

后面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可以向诸位保证,侍女之前说,类似的故事有一打那么多,而她讲出的例子也绝对够数。我听得目瞪口呆。或许,埃尔维拉向他们表达的只是非常纯洁的好意,又或许,这只是儿戏般的闹着玩。但话说回来,我心目中的那个埃尔维拉,她甚至不该让人对她产生不忠的怀疑。只能说,要是从情理上推断,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或许完全经不起推敲。从口齿不清的孩提时代起,埃尔维拉就说一些与爱有关的语句,长大了之后更是继续谈论爱的话题。我理应明白,她对爱情这件事是情有独钟的,除了我以外,自然可能有别的对象一吐心声。但在此之前,即便有人告诉我这些事,我也是绝不会相信的。我现在信服了,醒悟了,我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这时,有人叫我去参加婚礼仪式。我进了小教堂,我那张完全脱形的脸让我母亲大吃一惊,也让我的新娘惴惴不安、满心忧虑。神父甚至也慌了手脚,不清楚是否还该再为我们主持婚礼。不过,他还是完成了主婚的程序。我敢肯定地告诉诸位,但凡是被给予太多期望、经历太久等待的日子,都不会让人体会到原先预期的效果。

但到了夜里,情况发生了转变。礼成后,初婚的快乐为我们罩上一层保护网。栅栏边嬉戏的故事,完全从埃尔维拉的记忆中被抹去了。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这让她的内心充满爱和感激。她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给了她的丈夫。

第二天,我们脸上都洋溢着极为幸福的表情,我又怎么可能再让痛苦残存心间呢!阅尽人生的男人都会知道,在他此生能得到的财富当中,没有哪一种可以和新婚妻子带给他的幸福相提并论。在婚床上,她带来多少等待参透的秘密,多少留给未来去实现的梦想,多少温柔贴心的絮语。在宴尔新婚的日子里,我们要么反复地回想刚刚经历的甜蜜激情,要么在虚妄的幻象中展望未来,一个因希望而绘上最绚丽缤纷色彩的未来——人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夫复何求?

亲友们给了我们几个月时间,让我们沉浸在自我陶醉的状态中。直到他们觉得我们能听得进别人言论的时候,他们才努力唤醒我们心中的抱负。

罗韦拉斯伯爵生前希望得到最高贵族的荣誉,按照亲友们的看法,我们应该让他的遗愿在后人身上实现。我们自己要享有这个称号,上天赐给我们的子孙后代,他们也要享有这个称号。亲友们向我们劝说道,不论我们的申请最后是否成功,但只要努力过,未来就不会后悔,人生不给自己留下憾事总是好的。

我们当时还处在只能依亲友意愿行事的年纪,于是就由他们带着我们去了马德里。总督得知我们的心愿后,也以最恳切的措辞为我们写了封陈情书,助我们一臂之力。看起来,这件事很快会出现有利于我们的发展,可这只不过是看起来的表象,表象虽然能说明朝中确实有各种积极的反应,但表象终究是表象,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希望渐成泡影,我的亲友们非常伤心,很不幸的是,我母亲也陷入深深的忧伤。她是一心想看自己的小隆泽托成为西班牙最高贵族的,哪怕让她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所以,这个可怜的女人很快就抑郁成疾,她明白,自己恐怕来日无多了。她开始考虑灵魂救赎的问题。她最先想到的一件事,就是向比利亚加小镇上那些正直的居民表示感谢,在我们需要的时候,他们非常好心地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她特别希望能为镇长和镇上的神父做点事。我母亲自己是没有任何家当的,但埃尔维拉很乐意代劳,帮她实现这个崇高的计划。埃尔维拉提供的捐助甚至超出我母亲原本的期望。

我们在比利亚加的老朋友们享受到这份福气后,立即起程来到马德里,围在他们的善人床边。母亲离开我们时,我们依然深深相爱,生活依然美满富足。她在平静的睡梦中进入永恒世界,她一生的优秀品德,特别是数不尽的善心善行,在地上就已得到部分回报。

可是,此后不久,我们就接二连三地遭遇不幸。埃尔维拉为我生下两个儿子,但他们都突患急病夭折。从此,最高贵族的头衔对我们来说彻底失去了吸引力。我们决定放弃申请,迁往美洲生活。在那里,有很多归到我们名下的生意等着我们亲自打理。侯爵夫人的身体也出现了比较严重的问题,但请过的医生都确信,海上旅行对她的健康有利,可以助她复原。

我们于是起程远行。经过十星期的海上生活,我们抵达韦拉克鲁斯。医生们说的没错,旅行确实产生了良好的疗效。踏上新世界的陆地时,埃尔维拉不仅精神抖擞,连容貌也比以往更美。

总督派了手下的一位一等军官在韦拉克鲁斯为我们接风,然后把我们带到墨西哥城。此人和我们谈了很多佩尼亚·贝雷斯伯爵摆阔气摆排场的故事,还介绍了他给这里带来的种种风雅时尚。其实,通过我们在美洲的联系人,这些事我们之前已有所耳闻。他们告诉我们,他对女人的兴趣又恢复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雄心壮志已完全得到满足,既然没有可能再通过婚姻获取幸福,他就在不失礼节却又情意绵绵的婚外交往中寻求快乐,这是西班牙社群过去独有的一种风气。

在韦拉克鲁斯稍事停留后,我们便以最悠闲的心情开始了墨西哥城之旅。如大家所知,这座都城是一座建在湖上的城市。夜幕降临时,我们抵达了湖畔。刚到没一会儿,我们就发现前方驶来大约一百条挂着彩色灯笼的贡多拉式小船。领头的那条船装饰得最为华美,也最先靠到岸边。总督从船内现身。他径直走到我妻子面前,对她说道:“您是我一生敬爱、从未忘怀的那个女人的超凡脱俗的女儿,我与自己合理的心愿失之交臂,我想,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不过,人世间最靓丽的这道风景,上天这一次终究没有埋没,为此我要感谢上天。欢迎来到我们这个半球,您让这里变得更美。您来了以后,旧世界就再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羡慕的了。”

说罢,总督又让我深感荣幸地拥抱了我一下,我们随后便进了他的船,各自落座。没过一会儿,我就发现,总督一直在盯着侯爵夫人看,而且面露惊讶之色。

他最后开口说道:“夫人,我本以为,您的五官一直清晰地印在我脑海之中。但我现在要坦白地告诉您,光凭印象,我恐怕永远也无法认出您。话说回来,就算您有变化,那也是为您增色的变化。”

此时,我们才想起来,总督其实根本不知道我妻子长什么样,印在他脑海之中的是您的模样。

我对他说,变化确实非常大,所有只见过埃尔维拉儿时模样的人,现在再想认出她来,应该都非常不容易。

船行驶半个小时后,我们面前出现一座人工浮岛。经过精妙的设计,岛的外观与天然岛屿并无差异。岛上树木繁茂,有橙子树,也有其他的树种,还有一些小灌木。但它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可以平稳地在水面上浮游。随着自身的浮动,岛可以漂移至湖面各处,不漏过湖上的每一片风光。在墨西哥,这样的工程并不罕见,当地人称其为“查那巴斯”[1]。岛中央有座灯火通明的圆形建筑,我们在很远处就能听见那里喧闹的音乐声。没过一会儿,借着船头的灯笼,我们看出,建筑的门牌上写的是埃尔维拉名字的起首字母。在即将靠岸上岛时,我们看到两队人。他们有男有女,衣着极为华丽,但饰物非常古怪,与珍稀宝石交相辉映、争奇斗艳的,是五颜六色的各类羽毛。

“夫人,”总督说道,“这两队人中,一队是墨西哥本地人。您现在看到的这位为首的美丽女子,她是蒙特苏马女侯爵,这个伟大的姓氏过去属于这里的国王,她是他们的后人。她原本应该继续享有一些权力,这些权力在很多墨西哥人看来是非常正当合理的,但马德里议会不予认可。为安慰她的不幸,我们宣布,她是我们所有节庆活动的女王。另一队人自称是秘鲁的印加人。他们听说太阳神的一个女儿刚到了墨西哥,于是赶来向她表达敬意。”

总督恭维我妻子的时候,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她。在她的双眸中,我看出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焰,这团火焰的源头是一种自我表现、自我欣赏的星星之火。在我们婚后的七年里,它一直默默存在,却没有机会点旺。的确,尽管我们是有钱人,但去了马德里以后,我们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埃尔维拉一直忙于照料我母亲、我们的孩子,后来自己的健康也出现了问题,所以没有什么机会一展风采。但这次旅行在让她恢复健康的同时,还使她重现了最美的容颜。她现在来到一个新的舞台,而且被推上了舞台的最前沿。注视她的时候,我感觉到,她有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狂热想法,期待有朝一日接受万众瞩目的关注。

总督请埃尔维拉担任秘鲁这队人的女王,然后又对我说道:“无疑,您是太阳神女儿的头号臣民。不过,这是个化装舞会,我们所有人都要改个行头换个身份,所以,在舞会结束前,希望您能暂时听命于另一位女王。”说罢,他就向蒙特苏马女侯爵介绍我,并把她的手放入我的手中。

舞会进入高潮。两队人尽情舞蹈,他们时而各跳各的,时而聚在一起跳,相互间的比拼让舞会气氛变得非常热烈。大家决定,化装舞会要一直办到这个季度结束。

于是,我就继续做墨西哥女王的臣民,而我妻子在对待她的臣民时始终保持着亲切宽恤的态度,这我都看在眼里。

对于这位墨西哥王室的女传人,我需要向诸位描述一下她的模样,或者更准确地说,让诸位大致了解一下她的相貌特征。因为她那种带着野性的优雅气质,她激情似火的内心每一次变化时带来的迅速的五官反应,我实在难于用言语表达清楚。

特拉斯卡拉·德·蒙特苏马生在墨西哥的山区,所以她的脸庞并不似平原地区居民那般黝黑。尽管从色泽上说,她的脸与金发女郎还是不一样,但同样柔和、同样精致,一双煤玉般的黑眸更是熠熠生辉。她的五官没有欧洲女人的清晰棱角,但也绝不像其他美洲人那样平平塌塌。特拉斯卡拉面部唯一能体现美洲人特征的,只有那双略显丰润的秀唇了。不过,每次微笑时,这样的双唇倒更显迷人,她的优雅气质也在这转瞬间尽显无遗。至于她的身材,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向诸位形容了,我还是交给诸位自行想象吧,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托付给那些能画出阿塔兰忒或狄安娜女神的艺术家,让他们去自行想象。

她习惯的肢体动作也全显得与众不同。她的一举手一抬足,都能让人感觉到有种如火的热情一闪而过,但随后又被她自己压制下去。她外表的平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心如止水,反倒映衬出她内心的一次次躁动。

特拉斯卡拉身上流淌着蒙特苏马家族的血,这让她时时想到,她是为了统治世间一片辽阔的土地而出生的。在和她攀谈时,人们都会发现,她带着种女王被冒犯后自然流露出来的高傲神情。不过,她的眼神又是极为温柔的,她还没有开口,这眼神就足以让对方心猿意马。一番话说完后,对方更是会意乱神迷。她走进总督的舞厅时,脸上似乎总带着种愠怒,因为这里的人享受的是和她一样的待遇。但只要稍过一会儿,她的待遇就无人能及了:但凡是懂爱的人都早已将她认可为自己的女王,他们会拥在她身边向她大献殷勤。每到此时,特拉斯卡拉都会即刻褪去女王的光环,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陶醉在他人的敬意之中。

从第一场舞会起,我就察觉出她内心的高傲。我觉得,要对她说些恭维之辞,这样才能烘托出她的面具所代表的身份,也才能扮演好总督分配给我的她的第一臣民的角色。可是,特拉斯卡拉对我的态度却非常糟糕。“先生,”她对我说道,“在舞会上做女王,无非是让那些一出身就远离王座的女人心花怒放。”

她一边说,一边扫了我妻子一眼。埃尔维拉此刻正被一群秘鲁人围在当中,他们跪在地上伺候她。她显得极为傲慢,极为得意,简直可以说是狂喜到目中无人,我真的有点为她感到羞耻。当晚,我就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她听。我给她的建议,她心不在焉地接受了,我向她献的殷勤,她也漠然待之。自我表现、自我欣赏的情绪深深占据了她的心灵,爱情已被放逐到远离她心灵的无名之地。

有了众星捧月的体会后,那种迷恋、那种陶醉是久久难于消弭的。埃尔维拉更是一步步深陷其中。她那毫无瑕疵的美丽,还有特拉斯卡拉那无与伦比的魅力,让整个墨西哥为之倾倒。埃尔维拉每天的生活除了回味前一天的成功,就是为后一天的再次成功做准备。她仿佛正快步从一个陡坡往下冲,冲向一个除了种种享乐外别无其他的世界。我想拦住她,但毫无成效。我自己也被带着冲下去,但我的方向与她相反。那些布满鲜花的小径,那些随着我妻子的步伐呈现出种种欢乐盛景的小径,正离我越来越远。

我当时还不到三十岁,甚至连二十九岁也没满。在我这个年纪,情感上还保存有一部分青春时代的纯真,但又增添了年富力强的壮年男人的澎湃激情。我的爱是在埃尔维拉的摇篮边萌生的,它从不曾脱离过儿时的环境,而她的思想是在痴迷浪漫的时候初步形成的,此后并没有进一步成熟。我的思想其实也不比她深刻多少。但我的理性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长足进步,因此我能够意识到,埃尔维拉脑子里关注的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她开始计较各种小利益,爱和别人搞小对抗,私下里还常拿点小事说别人坏话。女人常会陷入这样狭窄的圈子不能自拔,但困住她们的往往不是思想的局限,而是性格的缺陷。能够跳出这个圈子的女人少之又少,我甚至一度以为不存在这样的女人。直到认识特拉斯卡拉之后,我才幡然醒悟,我原先的判断实在是大错特错。在她心灵的成长道路上,从不曾出现过和别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样的事。她的每一位同性在与她交往时,似乎都能感受到她的友善。有些女人尊敬她,因为她们欣赏她的美丽、高雅,或是佩服她的思想,这些女人更是能得到她极为热情的对待。或许,她想让这些女人常围在她身边,想让自己不负她们所望,想与她们建立起真正的友谊。她很少谈论与男人有关的话题,并始终对此持谨慎的态度;偶尔为之,也只是用来赞美少数高尚、慷慨的男子汉行为,因为只有这样的事她才觉得有必要一提。每到此时,她总是坦率甚至热情地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此外,她的谈话体现的往往是具有普遍价值的思想,尤其在谈到新世界的繁荣、同胞的幸福时,她总是显得异常兴奋。只要她觉得时机妥当,她就会把谈话引向这两个她最感兴趣的主题。

不知道如何控制女性的男人,往往就会被女性掌控。或许是受星座的影响,又或许是天性使然,很多男人似乎注定要一生服从女性制定的法则。我毫无疑问也属于这样的人。我最初的角色是埃尔维拉卑微的爱慕者,后来又做起了相当温驯、相当听话的丈夫。我身上原本系着条锁链被她牵在手上,但她并不珍惜,渐渐松开了手。

化装舞会一个接一个地办,我完全沉浸在这种社交生活的节奏中。可以说,我成了一个紧跟女侯爵脚步、与她形影不离的追随者。与身体相比,我内心对她的依赖程度还要高出许多。我的这些变化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最初的感觉是,我的思想在升华,我的心灵在成长。从性格上说,我比以往更果断;从意志上看,我也比以往更坚定更有力。我产生了一种实践自身想法、用行动影响他人的需求。我于是申请公职,并获得批准。

我承担的职责是管理墨西哥的几个省。我发现,这些地方的原住民正在受征服者的欺压,我于是开始为他们争取权利。我遇到了一些强大的敌人:内阁大臣不再信任我,朝廷似乎也对我有威胁之意。我以最勇敢的姿态抵抗种种阻力。最终,我赢得了墨西哥人的爱戴和西班牙人的尊重。不过,最让我看重的,是我引起了那个已经完全占有我内心的女人的青睐。其实,特拉斯卡拉和我一样矜持,甚至应该说,她比我更为矜持,但她的目光总是在搜寻我的目光。当两道目光相遇后,她的目光会停留片刻,并透出几分喜悦,随后又在不安中默默移开。她和我的交谈并不多,我为美洲原住民做的那些事,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提过。但只要她开口和我说话,她的呼吸就会变得紊乱,气息的频率比平常更快,声音也比平常更甜美,还多了一丝羞怯。因此,哪怕是内容最无趣的对话,也是在为我们心心相印的默契打下基础。

特拉斯卡拉以为找到了一个拥有和她相同灵魂的人——她错了,我只是把她的灵魂移植到了自己身上。是她给了我启示,是她指引我行动。

不过,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个人的力量。于是,我那些凌云壮志渐渐变成静静的沉思。我为美洲人民塑造幸福的构想化作其他一些大胆的计划,而我的娱乐消遣也印上了一种英雄主义的色彩。我在森林里追逐美洲豹和美洲狮,我甚至还会主动攻击这些猛兽。但我最常做的事,是深入荒无人迹的山谷里放声倾诉,感受那空寂的回声。爱情在我心头荡漾,可是,撩动我心弦的那个人,我却不敢向她坦承心迹,我只有将这回声当作我爱情的知音。

不过,特拉斯卡拉已经猜出我的心思,而我也开始领会到她的真情。我们之间的关系,明眼人其实很容易看得出。我们于是尽力避开他们的注意。总督虽然非常喜欢他那些宏大的节庆活动,整个墨西哥上流阶层也一直热情参与,但他手头的要务越来越多,他只得暂时中止这些活动。于是,所有人的生活都开始循规蹈矩起来,不再像以往那样放浪形骸。特拉斯卡拉在湖的北面有座房子,她便在那里过起深居简出的日子。起初,我只是常去拜访她;但最后,我每天都要去看她一回。在二人世界里,我们究竟是以什么方式相处,我就无法向诸位详细解释了。从我的角度看,这类似于一种狂热的崇拜。从她的角度看,这像是一团圣火,一团在虔诚、静思的气氛中被她点燃的圣火。我们都想向对方坦白自己的情感,但千言万语只能停留在唇边,谁也不敢真正把它说出来。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状态,我们享受着其中的甜蜜与美好;同时,我们又小心翼翼,唯恐它会产生任何改变。

托雷斯·罗韦拉斯讲到这里时,吉普赛人首领必须去处理他部落的事务了,他于是请老朋友就此打住,把后面的故事留到第二天再说。

* * *

[1] 译注:墨西哥的阿兹台克人会先将木桩打入湖底,同时在木桩间沉入绑上石头的芦苇和树枝做地基,然后在木桩上绑上柳条编成的席子,制造出“查那巴斯”浮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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