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天

大家换了个山洞会合,这里的雅致秀美与前一天的相比丝毫也不逊色。所有人都很期待托雷斯侯爵奇遇故事的后文。他看到我们迫不及待的模样,便如此这般地接着说起来:

托雷斯·罗韦拉斯侯爵的故事(续)

昨天我向诸位说到,犯下出轨罪行而成为罪人后,我内心有多么愧疚。我毫不怀疑,帕杜利夫人的女侍第二天还会来接我,将我带回到她主人的床前。我做好了打算,一定要冷言冷语地将她拒之门外。不过,西尔维娅这一天并没有出现,此后几天也同样没来找我,这倒令我颇有些感到意外。

西尔维娅是在一周后来的。她的打扮非常精致,但与她的相貌相比,这些打扮顿时变得可有可无,因为她实际上比她的主人更加漂亮。

“西尔维娅,”我对她说道,“请您出去,西尔维娅,您让我背叛了这世上最值得敬爱的女人,您欺骗了我。我本以为去见的是一个生命垂危的女人,但您把我带到了一个耽于肉欲的女人面前。我的心没有犯罪,但我的身体已不再无辜。”

“您身心都是无辜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无辜、非常纯洁的,”西尔维娅回答我说,“这一点您大可放心。不过,我今天来并不是要带您去见侯爵夫人,她现在正在里卡迪的怀抱里呢。”

“里卡迪不是她的舅父吗?”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里卡迪根本不是她的舅父。请跟我来,我会把这一切对您解释清楚的。”

我完全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着西尔维娅出了门。我们登上马车,来到别墅,走的依然是花园后门。随后,这位漂亮的使者把我带进她的房间。这真算得上是一间交际花的房间啊:一瓶瓶香脂,各式各样的梳子,还有些用来别在身上的小饰物,此外就是一张洁白如雪的床,床下面放着一双极为雅致的女式拖鞋。西尔维娅摘下手套,放下头纱,随后又取下胸前的一块手巾。

“请停手,”我对她说道,“别再往下脱了。您主人就是这样让我成了个不忠的人。”

“我主人?”西尔维娅回答道,“她用的都是我至今不敢尝试的大招儿啊。”

她边说边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取出些水果、饼干,还有一瓶酒。她将这些东西放在一张桌子上,然后把桌子拖到床边,对我说道:“我可爱的西班牙小伙子啊,女仆是用不了什么好家具的。屋子里原先有把椅子,但今天早上被人搬走了。请您上床在我身边坐下吧,我真心诚意为您献上的这些小点心,请您不要嫌弃。”

她如此彬彬有礼地招待我,我自然无法拒绝。我坐到西尔维娅身边,吃起了水果,喝起了酒。我请她对我讲讲她主人的故事,她便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里卡迪大人和劳拉·切雷拉即帕杜利侯爵夫人的故事

里卡迪是热那亚一个名门之家的幼子,他年纪轻轻就加入教会,很快便跻身高级教士的圈子。帅气的长相,再加上教士穿的紫色袜子,当时在罗马,这可是两件吸引女性的强大武器。和所有年轻的高级教士一样,里卡迪对自己的优势进行了充分利用,甚至可以说是过度利用。三十岁时,他就厌倦了寻欢作乐的生活,开始想在事业上干出一番成就。

但他也不肯彻底断了与女性的交往。他想找个只用来满足自己欢愉的情人,却不知道该如何着手。过去他曾给罗马最美丽的几位公主当过“私用骑士”,可公主们现在喜欢的是更年轻的高级教士。其实,持续不断的献媚也早已令他厌倦,因为这会形成一种习惯性的拘束感,让他无法忍受。自己包养女人也同样存在缺点,因为这些女人都不具备上流社会的知识,和她们基本上没什么话可谈。

踌躇不定间,里卡迪想出一个计划。这是个在他之前、在他之后都有很多人想过、实践过的计划: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培养一个女孩,这样的女孩长大后,必然会给他带来他想要的快乐和幸福。确实,一个处处受上天宠爱的可人儿,看她在容颜渐渐成熟的同时思想也走上萌芽绽放的道路,向她展示世间万象和上流社会的风情,感受她一次次惊奇的反应,偷偷观察她情窦初开的神情,把自己的见解全部传授给她,将她打造成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人,这该是多么愉快的一件事啊!可是,此后又该怎样处置一个如此迷人的尤物呢?很多人会选择与她结婚,以此作为一幕的终结。里卡迪没办法这么做。尽管在反复构思这个放荡的计划,但我们这位高级教士同样不会忘记自己的仕途。他有一个在教廷圣轮法院当审理官的叔父,此人官运亨通,已成为红衣主教的备选人,这位叔父还得到保证,在正式晋升后,可以将自己现在的职位传给侄子。不过,这一切还要再等上四五年才能全部实现。里卡迪觉得,事情还没眉目之前,自己不如先回故国[1]看看,甚至还可以到各地游历一番。

有一天,里卡迪在热那亚街头散步时,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冲他走了过来。小姑娘拎着只装满橙子的篮子,动作优雅地取出一个想卖给他。里卡迪轻佻地伸出一只手,将她未经梳理、披散在脸上的头发拨开。从五官来看,小姑娘将来会出落成一个完美的美人。他问这个卖橙子的小女孩父母是何人。她回答说,她父亲已经过世,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家中贫寒,母亲的名字叫巴斯蒂安娜·切雷拉。里卡迪跟着小姑娘去了她家,他先报上自己的名号,接着对巴斯蒂安娜说,他有个心肠特别好的亲戚,这位夫人喜欢收养贫困的小女孩,等小女孩长大后还会为她们提供一笔嫁妆。他可以把小劳拉安置在这位夫人家中。

母亲微笑着对他说道:“我没有听说过您的那位亲戚,但她肯定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女士。不过,您本人爱帮助有需要的年轻女孩,这是远近闻名的。您可以把我这个小姑娘带走。我不清楚您将来是否会培养她的美德,但您肯定会帮她脱离贫穷,贫穷要比所有的罪恶都更糟糕。”

里卡迪想向母亲表示点心意,以作补偿。

“不,”她回答他说,“我不是卖我的女儿。但您要是愿意给我本人一点资助,我会欣然接受。生存是第一法则,经常缺衣少食让我难以坚持工作。”

当天,小劳拉就住进一个受里卡迪保护的人家里。她的手上涂了杏仁做的手霜,头发缠在卷发棒上,脖子上挂了条珍珠项链,胸前的衣服绣有花边。小姑娘把所有的镜子都照了一遍,完全认不出自己了。不过,从最初那一刻起,她就明白她的归宿将是哪里,自己的身份,她也心中有数。

小姑娘从前总归有几个和她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这些孩子不清楚她过上了什么样的生活,都非常挂念她。其中最想见到她的那个叫切科·博斯科内,这是个十四岁的小男孩,脚夫的儿子,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也已经喜欢上这个卖橙子的小姑娘。两人以前经常见面,有时是在大街上,有时是在我们家里,因为他们家和我们家稍微沾点亲。我说“我们”,是因为我也姓切雷拉,而且有幸是我主人的表亲。

我和切科都非常担心我们的表亲,因为我们不光听不到她的消息,甚至连说她的话题、提她的名字都要被大人禁止。我平日里干编织床上用品的活儿,我表哥在真正够力气当脚夫之前,是在码头上做杂活。每天手上的活儿一做完,我就到一个教堂的门廊下找他,在那里,我们常会谈起我们那生死未卜的表亲。为她的命运,我们曾流下过无数泪水。

一天晚上,切科对我说:“我想到个主意。这段时间天天都下大雨,切雷拉夫人无法出门。等雨过天晴的第一天,她肯定就不会继续在家里待下去了,要是她女儿还在热那亚,她一定会去找她。所以到时候我们跟着她就行,劳拉到底藏在哪儿,自然也就水落石出了。”

听了他的计策,我不禁拍手叫好。第二天雨就停了,还出了大太阳,我去了切雷拉夫人家,看到她从一个很旧的衣柜里翻出一件比衣柜还旧的斗篷。我和她聊了几句便赶紧跑去通知切科。我们躲在暗处观察。没过一会儿,我们就发现切雷拉夫人出了门。我们跟着她一直走到一个很远的街区,她进了一幢房子,我们继续躲在暗处观察。等她从房子里出来走远后,我们便冲进去爬上楼梯,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是一步几级地飞速跨上了楼梯。楼上是一间漂亮的套房,我们打开门,看见了劳拉,我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抱住她;切科马上拉开我,将劳拉拥入怀中,还把自己的唇紧紧贴在了她的唇上。但就在此时,另一扇门打开了,里卡迪走了出来,他打了我二十个耳光,踢了切科二十脚。他手下的人也过来了。转瞬之间,我们就带着挨了耳光的脸、受了踢打的身体,被扔到大街上。我们明白,从今往后,我们表亲的命运再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了。

切科后来在马耳他一艘海盗船上做水手,我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至于我,我并没有彻底断掉与劳拉重逢的想法。可以说,在我逐渐长大成人的过程中,这个想法一直陪伴着我。我为几户人家做过事,最后进了里卡迪侯爵家当女佣。这个里卡迪侯爵,他是我们现在这位里卡迪高级教士的哥哥。侯爵家里上上下下都对帕杜利夫人议论纷纷,因为大家都不清楚,侯爵的弟弟是从哪儿认的这位新亲戚。她尽管暂时避开了家里亲戚的寻找,但手下仆人的好奇心她是避不开的。经过一番调查,我们很快就弄清楚,这位所谓的侯爵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劳拉·切雷拉。侯爵得知后让我们千万不要走漏风声,还把我派到他弟弟身边,想借此警告他弟弟,如果不想惹出无尽的麻烦,就要加倍小心。

不过,我要对您说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故事,帕杜利侯爵夫人的故事被我说跑题了。因为刚才说到小劳拉住进一个受里卡迪保护的人家里后,我就岔开来从自己的角度接着往下说了。她实际上在那里并没有待太久。她后来被转移到热那亚附近一座靠河的小城,高级教士大人常会去看自己调教出来的杰作,每去一次,满足感都会增添几分。

两年后,里卡迪去了伦敦。他用了个化名,并自称是意大利商人。劳拉以妻子的身份陪在他身边。此外他们还游历了巴黎和其他几座大城市,在这些地方,更方便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她变得一天比一天可爱,一天比一天迷人。她敬爱自己的恩人,也让他成了世上最幸福的男人。三年就这样飞逝而过。里卡迪的叔父终于晋升为红衣主教,他催促里卡迪赶紧回罗马。

里卡迪先带着情人来到自己在戈里齐亚[2]附近的一块封地。抵达的第二天,他对她说道:“女士,我有条消息要告诉您,您听了肯定会开心的。您现在是帕杜利侯爵的遗孀了,他不久前奉皇帝陛下之命到境外履职,但使命未成就去世了。相关的证明文件全在这里。帕杜利是我们家的亲戚,所以您可以坦然地去罗马与我会合,然后您就在我家做接待宾客的工作。”

逗留几天后,里卡迪就先行动身去了罗马。

刚换了新身份的侯爵夫人深深陷入思索之中。她开始认真思考里卡迪的人品,思考自己与他的关系,思考能从这种处境中得到些什么。三个月后,她被叫到自己所谓的舅父身边。她看到,刚刚出任要职的他显得容光焕发、气宇轩昂。这份荣耀也让她沾了光,她受到了种种高规格的礼遇。里卡迪向全家上下宣布,帕杜利是自己母亲的亲戚,他现在把帕杜利的遗孀接到家中照看。里卡迪侯爵从未听说帕杜利结过婚,于是对这件事展开了一番调查,调查的结果我之前已经向您说过,侯爵把我派到他弟弟身边服侍新侯爵夫人,想让她时时保持最谨慎的作风。

我是由海路离开热那亚的,上岸地点在奇维塔韦基亚[3],我随后就来到罗马。我进了侯爵夫人的府上。她把手下支开,扑入我的怀中。我们回忆童年往事,谈论我的母亲、她的母亲,还有我们一起吃栗子的场景。小切科自然也没有被漏掉。我说他上了一条海盗船,从此再没有音讯。劳拉原本就已经动了情,再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泪如雨下,久久不能平静。她反复恳求我,在外人面前只能以她女侍的身份出现,千万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以防被那位高级教士看穿。她补充说,我的热那亚口音会出卖我,因此我只能承认自己出生在热那亚共和国,而不能冒充罗马当地人。

劳拉也有自己的计划。她先用半个月时间保持以往恬淡乐观的性情,但过了这段时间后,我们面前的她就仿佛换了一个人。她变得非常严肃,常常忘情地沉浸在遐想中,性情多变,厌烦一切。里卡迪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取悦她,他已经无力再让她恢复从前的模样。

“我亲爱的劳拉,”他有一天终于开口问她,“您到底缺了什么?想想我把您从老家带出来的时候,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再看看您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

“您为什么要把我带出来?”劳拉以极为激愤的口气回答道,“我怀念的正是我当年贫穷的生活!跟这帮公主们在一起我能做什么?她们那套假惺惺的礼节,简直和尖酸刻薄的咒骂没什么区别。哦,我的破衣服、我的黑面包,还有我的栗子,我实在是太怀念你们了!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像碎了一般。还有你,我的小切科,原本等你长大到可以做脚夫的时候,你就要娶我的!和你在一起,我过的可能是贫穷的生活,但绝不会虚无缥缈、充满幻象,那些公主,她们只怕羡慕还来不及。”

“劳拉,劳拉,”里卡迪叫起来,“您这是从哪儿学来的一套新语言啊?”

“这是自然的语言,”劳拉回答他说。“自然创造出一个个少女,是让她们变成妻子、变成母亲的,这才是上天赋予女人生命的用意,她们并不是生来该做放荡教士的外甥女的。”

说完这番话,劳拉跑进一间内室,闭门不出。

里卡迪很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在人前他一直把帕杜利说成自己的外甥女,要是这个女人一昏头把真相说出来,那他就完蛋了,他的事业也就到此终结了。但这个没事找事的女人,他心里面是喜欢的,他害怕就此失去她。这一切都让他非常不开心。

第二天,里卡迪身体微微发抖地来到劳拉门前,但他惊喜地发现,迎接自己的是最温柔、最体贴的待遇。

“请原谅我,”她对他说道,“亲爱的舅父,亲爱的恩人,我是一个不配活在此世的忘恩负义的女人。我是您一手调教出来的,您塑造了我的头脑,我拥有的一切都该感恩于您。我那些任性的举动完全是无心而为,请您原谅我吧。”

两人很快和好如初。

几天后,劳拉对里卡迪说道:“我和您在一起生活是没办法幸福的。您实在是太像我的主人了。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您,我完全是一个附属品。刚来拜访的那位大人,他把自己在乌尔比诺公国[4]最美丽的土地都给了他的情妇。他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情人!我要是向您要那块我曾住过三个月的男爵封地,您一定不肯给我,但那是您伯父坎比奥西传给您的遗产,您完全可以处置。”

“您想要独立门户,”里卡迪说道,“那就是要弃我而去了。”

“我独立门户是想给您更多的爱。”劳拉回答他说。

里卡迪不知道到底是该答应她还是该拒绝她。他爱她,不愿失去她,但另一面,他既担心自己的职位受到影响,又害怕从此受情人的控制。

劳拉看穿他的心思,本可以就势将他逼到绝境,但里卡迪在罗马终究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只要他一发声,就会有四个警察出面,抓走他的外甥女,然后让她在某个修道院里长久悔罪。想到这一点后,劳拉有所顾忌,她最后决定装病,以此为理由让里卡迪对她言听计从。您进石洞的时候,她脑子里想的正是这个计划。

“什么?她当时不是在想我?”我极为惊讶地问道。

“不是的,我的孩子,”西尔维娅对我说道,“她当时想的,是一块富饶的男爵领地,这块地的年收益能达到四千斯库多。突然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可以装病甚至装死。在伦敦的时候,她见识过一些女演员的表演,她以前就模仿过她们,装病装死的样子她都试过。她想看看能不能瞒过您。您看到了,我的西班牙小伙子,直到刚才,您还一直蒙在鼓里。不过,您和她这段故事里的其他情节,您是无权抱怨的,我主人也毫无怨言。至于我,您那天虚弱无力地靠在我肩膀上时,我觉得您确实有几分可爱。所以我当时说了句,‘往后我也有份的’。”

我应该对诸位说些什么呢?我刚刚听到的这一切让我又惊又窘。我从幻梦中醒来,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到我心神恍惚的样子,西尔维娅趁机将我的感官和肉体也带入迷乱的状态。她轻而易举地就达到了目的。她甚至乘胜追击。在被她送上车后,我已经不清楚,自己是该像上次那样忏悔、愧疚,还是该放下这些事情不再去想。

托雷斯侯爵说到这里时,吉普赛人首领有事要离开我们。他请侯爵就此打住,将后面的故事留到第二天再讲。

* * *

[1] 译注:热那亚当时为独立的城邦共和国。

[2] 译注:意大利东北部城市。

[3] 译注:意大利中部城镇,首都罗马的主要港口,东南距罗马约70公里。

[4] 译注:乌尔比诺公国是曾经存在于意大利北部的主权国家,1631年并入神圣罗马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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