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天

我们重新上路,犹太浪人很快与我们会合,然后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了他的故事:

犹太浪人的故事(续)

在我一心想着美丽的撒拉的日子里,并没有陷入情网的杰马努斯用了几天时间去听一位老师讲道,老师名叫约书亚,此后不久便以耶稣之名名扬天下。耶稣是希腊语的写法,希伯来语的写法是亚呼赎阿,这在《圣经》的七十士译本中可以看到。

杰马努斯甚至想追随他的老师去加利利,但他觉得我可能需要他的帮助,便决定留在耶路撒冷。

一天晚上,撒拉取下面纱,将其挂在一棵香脂树的枝条上。但面纱太轻柔,风一吹便飘然而去,打了几个转后,落进汲沦谷。我冲入激流,抓起面纱,然后把它挂在花园露台下方的小树苗上。撒拉取下脖子上的一条金项链扔给了我。我捧起来吻了一下,然后重新跃入激流戏水。

年迈的西底家被我们弄出的声响吵醒了。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起身查看,撒拉赶紧向他解释了一番。西底家此时正走到一片悬岩上,由于长满小灌木,这片悬岩并没有安设人工的遮挡物,但他误以为有栏杆,一脚踩空,从灌木丛上翻过去,落进了激流里。我赶紧冲到他身边抓住他,然后将他带回岸上。这一连串的事情是在转瞬间一件接一件紧连着发生的。

西底家苏醒后看到自己在我怀中,明白是我救了他的命。他问我是谁,我回答他说,我是个来自亚历山大的犹太人,我叫安提帕斯,我没有家产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便到耶路撒冷来碰碰运气。

“我可以当你的义父,”西底家对我说道,“你就在我家住下吧。”我接受了他的盛情相邀,但没有和他提到杰马努斯。杰马努斯听说此事后觉得挺不错,便独自一人继续投宿在鞋商家里。就这样,我住进我最大的敌人的家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这个敌人的敬重却一天天加深。可是,万一让他知道,我是他最大一笔财产的合法物主的继承人,他或许会杀了我的。与此同时,撒拉在与我朝夕相处后,对我渐渐是看在眼里,乐在心中。

当时,耶路撒冷兑换货币的方式和今天整个东方依然通行的方式一样。您要是去开罗或巴格达,在清真寺的大门前,您会看到一些人膝盖上顶着小桌子坐在地上,这种小桌子都带有滑槽,清点好的钱会滑向桌子的一角。在他们身边,会放着成袋的金币、银币,只要有人需要,他们就能提供这种或那种货币。今天,这些兑币商被称为“萨拉夫”(sarafs)。在你们的福音书上,也记载过这些用小桌子兑换银钱的人(trapesitos)。

在耶路撒冷,西底家垄断了兑币生意,这一行业的几乎所有从业者都只为他一人服务,这些人与罗马的包税人[1]、当地的海关官员关系都非常好,这样无论是哪种货币,他们都可以随意抬高或降低兑换价格。我很快明白,想要赢取我舅公的信任,最可靠的途径就是时刻注意货币的涨跌趋势,让自己成为一名精明的兑币商。我这一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两个月后,业内人士有什么举动都必先向我咨询一番。

就在这段时间,有消息传出来说,提比略已下令要在整个帝国范围内重铸统一的货币,目前的银币将停止流通,并被熔成银锭,充实皇帝的金库。这条新闻并不是我编造出来的,但我刻意大张旗鼓地进行了传播,诸位可以想见,这样的消息会对兑币商产生何种效应。西底家本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迟迟不能做出决断。

我刚才向诸位说到,在整个东方,现在依然通行在清真寺前兑换货币的方式。在耶路撒冷,当年我们甚至直接把生意做进了神殿。神殿里很开阔,我们只占其中一角,绝不会打扰神职人员的工作。但自从消息传开后,神殿里已经好几天见不到兑币商了。西底家并没有直接向我征询意见,但他似乎想从我的眼神中读出我的心思。最后,在我觉得银币的信誉已经基本丧失殆尽时,我才把我的计划向我舅公和盘托出。他非常认真地听我说完,然后沉思良久,神情犹豫不定,他最后这样对我说道:“我亲爱的安提帕斯,我地窖里有两百万塞斯特斯[2]金币,如果你的投机方案成功,那你就可以迎娶撒拉。”

有希望得到美丽的撒拉,再加上对每个犹太人来说都极具诱惑力的赚钱机会,我不由沉浸在狂喜之中。为使狂喜变成现实,我只能满城奔波,进一步散播对银币不利的消息。杰马努斯也尽其所能助我一臂之力。我说动了几位大商人,他们在交易时拒绝用银币结算。最终,事态发展到整个耶路撒冷的居民都对银币有了种嫌弃和恐惧的感觉。等觉得这种情绪已经相当深入人心后,我们便做起了实施计划的最后准备。

行动的日子到了。我让人把我所有的金币都装进青铜罐子盖好,然后带进神殿。我当众宣布,西底家有一笔款项要用银币支付,他决定拿出二十万塞斯特斯金币,以一盎司金币兑换二十五盎司银币的比例进行收购,也就是说,与正常价格相比,他能获取超出一倍的利润。可是,这对大家来说仍然是一笔好买卖。众人热情高涨,没过一会儿,我就兑掉了拿来的一半金币。与此同时,我让人暗中将兑来的银币一点点转移出去,所以,众人一直以为,我用这种方式,才刚刚赚取二点五万或三万塞斯特斯金币。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简直妙不可言,眼看我就要让西底家的家产翻番了,但这时出现了一位法利赛人,他对我们说道……

讲到这里,犹太浪人转身看着乌泽达说道:“有个比你更厉害的秘法师强迫我离开你。”

“对啊,”秘法师说道,“神殿里的那场争斗,还有你挨的打,你是不愿向我们提起的。”

“黎巴嫩山的那个老家伙在叫我。”犹太人说完这句话便从我们眼前消失了。说实话,他干这种临时变卦的事我并不太生气,我也不期待他回来,因为我开始怀疑,此人只是个能说会道、极会编故事的骗子。他拿讲自己的故事为借口,对我们说了些并不适合我们听的事。

我们到了歇脚点,利百加请公爵继续阐释他的体系。在花了点时间思考后,他便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 * *

[1] 译注:包税人一次向国库缴清国家规定的税额,然后再代表国家向纳税人征收赋税,包税人借此向纳税人拼命勒索,谋取暴利。

[2] 译注:塞斯特斯是古罗马货币名。

贝拉斯克斯体系的简介(续)

昨天,我努力让诸位了解了构成意志的元素,以及意志是如何先于思想的。今天,我想回溯一下构成思想的元素。

在古代那些思想最深邃的哲学家当中,有一位向我们指出了形而上学探索该走的正确路径,后世很多人对他的发现进行了补充。但在我看来,这些补充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突破。

在亚里士多德远未出世的时代,“观念”(idée)这个词在希腊人那里指的是“像”(image),而“偶像”(idole)一词也由其衍生而来。亚里士多德在逐一分析了自己的观念后发现,所有观念的确都来自一种像,也就是说,来自一种感官的印象。故此,最具发明创造精神的天才其实并没有发明创造出任何东西。神话创造者只会将男人的上身与马的躯体拼合起来,将女人的身体与一条鱼尾组为一体。他们拿掉库克洛普斯的一只眼睛,给布里亚柔斯[1]加上无数臂膀,但他们没有发明创造出任何东西,因为这并非人力所及之事。亚里士多德这番观点一出,大家逐渐形成共识:任何思想都源自之前的感知,无一例外。

时至今日,有些哲学家却自认为更加深刻。他们这样说道:“我们承认,没有感官的介入,心灵是无法培育它的能力的。但是,这些能力一旦成长起来,心灵就能设想出一些从未在感官中直接出现的事物,比如说抽象的空间、永恒,以及数学上的真理。”

我向你们坦承,这种新学说我一点也不欣赏。对我来说,抽象无非是一种减法。想要抽象,就要去除一些东西。假如我在脑海中将我房间里的一切都去掉,甚至连房间里的空气也去掉,那我就有了一个纯粹空间。假如我把一段时间的开头和结束都去掉,那我就有了永恒。假如我去掉一个智慧存在体的身体,那我就有了天使的观念。假如我在脑海中去掉几条线的宽度,只考虑它们的长度,以及它们涵盖的平面图形,那我就有了欧几里得理论的要素。假如我去掉一个人的眼睛,再扩充他的身材,那我就有了库克洛普斯的模样。所有这些都是通过感官接收到的形象。假如今日的新圣师们能向我举出一个抽象的例子,让我不能通过减法表达,那么,我就当众拜他为师。在此之前,我还是坚持做古人亚里士多德的学生。

“观念”(“像”)这个词并不仅仅与我们的视觉印象相关。声音会触动我们的耳朵,从而给予我们与听觉相关的观念。柠檬会刺激我们的牙齿,从而给予我们酸的观念。

不过,诸位请注意,引发感受的对象即便缺失,我们的感官依然有产生这种感受的能力。假如有人建议我们咬一下柠檬,虽然可能只是口头上说说,但这情景只要浮现在眼前,我们就会流口水,牙齿也会受到刺激。一曲喧闹的音乐即便停止了演奏,也会在耳中回响良久。按照生理学目前的研究水平,我们还无法解释睡眠,因此也无法解释梦,但我们可以说,人体器官的某些运动是独立于我们意志之外发生的。通过这些运动,感官可以重回感受发生时的状态,或者换句话说,可以重回观念形成时的状态。

我们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在生理学领域尚未取得突破时,我们最好从理论上把观念理解成脑部的种种印象,引发感受的对象即便缺失,器官也可以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通过这些印象如临实境。此外,诸位请注意,假如一门心思总想着那个引发感受的对象,印象反而会变淡;不过,在狂热的状态下,印象可以始终保持与初次感受相同的强度。

说完这一系列定义以及有点难于理解的结论后,我想换个角度再做一番思考,看看这个话题的另一个走向。

那些组织结构与人类最接近而且或多或少表现出一定智慧的动物,据我所知,全都有被我们称作大脑的器官。相反,那些组织结构与植物更接近的动物,是没办法让我们找到这一器官的。

植物有生命,极少量植物可以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可以活动的。在海洋动物当中,有些物种就像植物那样,并没有移动式运动,或者说,并没有目的是挪动位置的运动。我见过一些始终只有一个动作的海洋动物,这样的动作就像我们肺部的张合,看起来并不是某种意志的产物。

组织结构更完善的动物是有意志的,它们会形成一些观念。但只有人有抽象的能力。

不过,抽象的能力是因人而异的。腺体一旦紊乱,人就有可能患上克汀病;一旦有一两种感官丧失功能,人就极难保持抽象的能力。

从不具备言语器官这个角度看,聋哑人是类似于动物的,他们想直接形成抽象思维是非常难的;不过,别人可以向他们伸出五根或十根手指,指代与手指本身毫无关联的五样或十样事物,通过这样的方式,他们可以形成数的观念。他们在看到别人祈祷跪拜时,也会对不可见的存在形成观念。

对于盲人来说,情况就要简单不少,因为语言是展现人类智慧的伟大工具,通过语言,别人可以直接把现成的抽象例子讲给他们听。此外,盲人始终精神专注,这使得他们在组合方面具备一种特殊的敏锐度。

但请诸位设想一下,要是有一个天生既盲又哑的孩子,那我们可以确定,他将来永远无法形成任何抽象的能力。他可以通过味觉、嗅觉和触觉形成一些观念。他还能对这些观念进行种种遐想。假如他因为做错某件事受到惩罚,他或许会禁止自己再做这件事,因为他没有完全失去记忆功能。可是,恶这种抽象的概念,即便旁人用尽人类掌握的一切精妙方法,也不可能使之进入他的脑子。他于是不会有道德心,他也不可能理解何为功何为过。假如他犯下杀人的大罪,他也很难得到公正的处罚。因此,世间有两种灵魂,上帝吹的生命之气[2]存在两种相去甚远的类型,但这又是为什么呢?说起来至少应该有两层意义吧!

和上述例子相比,在爱斯基摩人[3]或霍屯督人[4]与受过教育的文明人之间,差异或者说距离要小得多,但依然非常可观。这样的差异原因何在?这不再是某种感官功能缺失的问题,而是观念多与少的问题,也是组合数量的问题。有人能通过远游者的眼睛遍览整个地球,能通过书籍了解历史事件,他的头脑里存在着无数的“像”,而普通农民是不会有这种头脑的;假如他再对自己的观念进行组合、联系、比照,那这个人就有了知识和才智。

牛顿一直习惯将各种观念组合在一起,在他配对的大量观念中,我们能看到落地的苹果和不脱离运行轨道的月球这样的组合。

我由此总结出,才智的差异在于“像”的数量以及组合各种“像”的能力;假如我大胆地表述一下,那就是,才智的高低,与“像”的数量加组合各种“像”的能力成复合正比关系。以下我要讲的内容,请诸位集中精神注意听。

组织结构杂乱不全的动物或许既没有意志也没有观念。它们的运动就像含羞草的活动一样,是无意识的。我们依然可以拿淡水里的珊瑚虫打比方:它在伸展触手吞噬蠕虫的时候,会选择性地挑它觉得最好的几个咽下去,这让它形成了好、更好、差这些观念。它既然有遗弃差食物的能力,那么我们就可以相信,它也是有意志的。第一个意志是伸展八条触手的需要。被吞噬的蠕虫让它形成两种或三种观念:遗弃其中一只,咽下另一只,这是一种选择性意志,而这一意志来自一种或几种观念。

如果我们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运用同样的推理,那么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第一个意志是紧随其需要产生的:正是这种意志让他把嘴放到了奶妈的胸上;等他尝过奶妈的乳汁后,他就产生了观念;另一种感受在他的感官上形成后,他又产生了另一种观念;接着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因此,观念是可以用数来计量的。此外,我们已经看到,观念还可以组合。于是,我们尽管不能直接对观念进行运算,但至少可以将组合运算的法则运用到观念上。我把组合称为配对,而不是转化,因此ab和ba是同样的组合。

这样的话,两个字母只有一种配对方式。

对三个字母来说,在只取其中两个的时候,可以配对或者说组合三次,再加上三个字母全用上的这种可能,共计有四种方式。

对四个字母来说,两两组合有六种方式,三个三个组合有四种方式,四个放在一起又有一种方式,共计有十一种方式。

五个字母 共计有二十六种组合方式,

六个字母 共计有五十七种组合方式,

七个字母 共计有一百二十种组合方式,

八个字母 共计有二百四十七种组合方式,

九个字母 共计有五百零二种组合方式,

十个字母 共计有一千零一十三种组合方式,

十一个字母 共计有两千零三十六种组合方式。

我们于是看到,仅仅多出一种观念,就可以让组合的数量翻番;五种观念的组合到十种观念的组合,数量由二十六种递增为一千零一十三种,这相当于一比三十九的比率。

我倒不是想通过具体的运算把才智量化,而只是想展示一下,任何可以进行组合的事物都会遵循什么样的法则发展。

我们已经说过,才智的高低,与观念的数量以及组合各种观念的能力成复合正比关系。

我们于是可以用一个带有不同标量的阶梯来代表这千差万别的种种才智。假设牛顿在阶梯的最高处,他的才智标量为一亿,阿尔卑斯山区的一个农民在最低处,他的才智标量为一万。在这两个量之间,我们可以放进去无数的中间项,它们指代的都是高于农民但低于牛顿的才智。诸位的才智和我本人的才智都在这个阶梯内。

从阶梯高端往下排,各种才智会分别具有诸如以下所列的这些属性:

——对牛顿爵士的发现进行补充;

——完全理解这些发现;

——仅掌握其中一部分;

——精于组合。

不过,我们还可以设想出一个递减的阶梯:以农民为最高点,标量为一万,然后不断下降,直至十六、十一、五这样的标量,最后到只有四个观念、十一个组合和只有三个观念、四个组合。

对于只有四个观念、十一个组合的孩子来说,他还不懂抽象,但在他这个标量与一万这个标量之间,还能看到与观念的数量以及组合各种观念的能力成复合正比关系的各种才智,这样的复合正比所代表的就是抽象能力。

然而,这种复合正比是动物永远无法具备的,先天既盲又哑的孩子也不行,这样的孩子缺少“像”,而动物缺少组合。

最简单的抽象或许是数的抽象。这种抽象旨在将物的数量性质与物本身分离开来。在未掌握这种能力以前,孩子是不具备人类理性的属性的,因为他还不懂抽象;通过对性质的分析还可以达到像做减法那样去伪存真的境界,这也是一种抽象。孩子会一步步达到这种境界;当越过初级抽象的阶段后,他便会在获取并组合观念的过程中进入更高层面的抽象。

由最低到最高排列的这一系列才智,始终是由同类量或者说同种数值组成的,因为决定它们的都是“像”的数量和组合的法则。基本元素始终不变。

因此,不同等级的才智的确可以被归入唯一一种类型,这就好比是最复杂的运算归根结底也可以被视作某种加法或某种减法;任何一部介绍数学知识的论著,只要它内容完整,都可以被实实在在地形容成一个抽象的阶梯,既包括最简单的数学概念,也涵盖高等数学中最深奥的领域。

在这个比较之外,贝拉斯克斯还延伸补充了一些别的内容,看起来,利百加对个中的价值全都心领神会了。随后,众人各自散去,他们俩也带着对对方价值的肯定相互道别。

* * *

[1] 译注:库克洛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布里亚柔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百臂巨人。

[2] 译注:按照《圣经》的说法,灵魂是上帝造人时吹的气。

[3] 译注:今称为因纽特人。

[4] 译注:南部非洲的原始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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