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天

经过一天的休整,众人都显得容光焕发。我们抖擞精神重新上路。犹太浪人前一天没有出现,他是个必须永世行走、不能停留片刻的人,所以,他只能在我们行路时过来讲他的故事。正因为如此,我们刚走出四分之一法里,他就现了身。他像往常那样站在贝拉斯克斯和我当中,如此这般地讲起他的故事:

犹太浪人的故事(续)

德利乌斯老了。他觉得自己来日无多,便把杰马努斯和我叫到身边,让我们去门旁边的地窖里挖一挖,要是挖到个青铜盒子,就拿上来带给他。我们照他的吩咐做了,挖出盒子,然后带回来给他。德利乌斯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盒子,接着对我们说道:“这里有两份盖了章签了名的羊皮纸文件。其中一份,是证明我亲爱的孩子您拥有耶路撒冷最美丽房子的合同;另一份是债权书,价值三万大流克加多年的利息。”

随后,他向我讲述了我祖父希西家和我舅公西底家之间前前后后的故事。讲完后,他又补充道:“这个行为不端的贪婪之徒现在还活着,这说明,良心上的谴责不能置人于死地。我的孩子们,等我一离开人世,你们就去耶路撒冷。不过,在找到保护者之前,你们切莫暴露自己的身份,或许等西底家死了以后再去更好,毕竟他也是风烛残年了,死期应该很快就到。在此之前,你们可以靠我给你们留下的五百个大流克生活。我把这笔钱缝在这个一直不离身的枕头里。

“我只想向你们提一条建议:过问心无愧的生活。长此以往,你们高尚的道德心会为你们赢得回报,让你们在一生当中的每个夜晚都能心静如水。至于我本人,我最后的心愿就是以活着的状态迎接死亡,也就是说,一边唱歌一边死去,人们把这叫作天鹅之歌。荷马和我一样是瞎子,他为阿波罗写过一段颂歌,而阿波罗,就是那个他看不到、我也看不到的太阳。过去我曾给这首颂歌谱过曲,现在就让我来唱唱看,但我担心,或许我不能一直唱到结尾。”

德利乌斯于是唱起颂歌,歌词的第一句是“向你致敬,享福的勒托[1]”,等唱到“得洛斯[2],你是否愿做我儿的住所”[3]时,德利乌斯的歌声渐渐变得微弱,他靠在我肩上,就此长眠不醒。

我们这位老友的去世让杰马努斯和我悲痛了很久。最后,我们终于起程去了巴勒斯坦。在离开亚历山大后的第十二天,我们抵达耶路撒冷。为保障自身的安全,我们分别取了化名。我易名为安提帕斯,杰马努斯的新名字是格拉菲拉斯。我们先暂住在城门外的一家小客栈里,随后便打听西底家寓所的情况。很快,我们就得到消息,毕竟那是耶路撒冷最美丽的房子,是一座货真价实、堪比王子行宫的宫殿。西底家寓所的对面住着个鞋商,我们在他家里租下一间很差的房间。我很少出门,杰马努斯则成日里在大街小巷穿梭,打探情况。

跑了几天后,他对我说道:“我的朋友,我有了一个很重要的发现:在西底家寓所后面,有一片山谷叫汲沦谷,汲沦谷里的一条激流在他家附近形成了一道壮观的瀑布。瀑布对着他家的花棚,花棚里长满了茉莉花,每天晚上,那个老家伙都会到花棚下面去。他现在已经去那儿了,我带你去看看那个害你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吧。”

我跟着杰马努斯,一路来到激流边。激流的对面有一座美丽的花园,花园里睡着个老人。我坐到正对着他的位置,开始细细地打量他。他的睡相与德利乌斯相比差得可真大啊!他似乎正在做噩梦,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身体还会惊颤几下。“哦!德利乌斯,”我高叫道,“您建议我过问心无愧的纯朴生活,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杰马努斯也表达了和我一样的想法。

就在争相感叹的时候,我们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刚才的那些想法、那些议论顿时全被抛诸脑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称得上是个绝色佳人,满身艳丽的饰物更让她显得雍容华贵。她的脖子、她的双臂、她的双腿,全挂着珍珠或是镶有各种宝石的金链,而她全身上下仅穿着一件绣金的亚麻长裙。杰马努斯脱口叫道:“真是维纳斯再世啊!”我更是在无意识间挪动了脚步,跪倒在她的正前方。美丽的少女发现了我们,显得有点慌乱。不过,她很快镇定如常。她拿起一把孔雀毛制成的扇子,轻轻在老人头上扇起来。凉快一点后,老人可以睡得更加安稳、更加深沉。

杰马努斯拿起一本他特意带过来的书,装模作样地读起来,而我也佯装在一旁倾听。但我们真正关心的,自然是花园里发生的事。

老人醒了。他向少女问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一出口,我们就明白了,他的视力已经非常微弱。按照我们此刻和他的距离,他是不可能看到我们的,这让我们非常高兴,因为我们打算经常过来。西底家倚着那位美丽少女的肩走了,我们也回到自己的住处。由于找不到什么消遣,我们便拉着当鞋商的房东和我们一起聊天。我们从他那里得知,西底家的儿子都已经过世,他的财产将传给他一个叫撒拉的孙女,这个女孩深受她祖父的喜爱。

聊完天,我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杰马努斯对我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我想到一个让你和你舅公彻底了断的办法。这个办法就是把他的孙女给娶过来。不过,必须非常小心行事才能成功。”他的这个计策让我听了非常心动,我们商量了很久。入睡后,我还是陶醉在与此相关的梦境之中。

第二天,我又去了激流边。接下来的几天,我依然准时在那里出现。我每天都会看到我那年轻表妹的身影,她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会和祖父在一起。我是因为她才天天到那儿去的,这一点她自然看在眼里,用不着我明说。

犹太浪人的故事说到这里,我们已来到歇脚点,这个永世流浪的不幸的人便消失在群山之中。

利百加不想让公爵继续分析宗教,却又很想知道被他称作“体系”的那套理论。于是,她一看时机出现便和他谈起这个话题,甚至可以说是用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向他猛攻。

* * *

[1] 译注:勒托是希腊神话中的泰坦女神,司照料与哺育,是阿尔忒弥斯、阿波罗两位大神的哺养者、母亲。

[2] 译注:得洛斯,古希腊宗教、商业重地,据传为阿波罗出生地。

[3] 原注:《致阿波罗的颂歌》(Hymne à Apollon)之一,第14至51句。

贝拉斯克斯体系的简介

女士,贝拉斯克斯回答她说,我们是在黑暗中摸索的盲人,只能触碰到几处边角,只弄得清几条街道角落里的状况,千万别让我们来绘制整座城市的地图。但既然您一心想知道,我也只好尽力向您解释一下那套被您称作我的体系的理论,让您能大致有个概念。实际上,这所谓的体系,我更想称之为我看事物的方式。

不论是当下我们眼中涵盖的一切,还是山脚下这绵延的广阔天地,或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感官能感知到的整个大自然,我们都可以将其划分为无机体和有机体;也就是说,后者与前者的区别在于它含有有机物,但是,如果从后者的组成元素看,也绝对可以说,后者能够被归入前者。因此,女士,构成您身体的那些元素,它们同样存在于我们现在所坐的这块岩石中,也同样存在于覆盖在岩石上的青草中。实际上,您的骨头里有石灰,您的肉里面有硅,胆里面有碱,血里面有铁,眼泪里还有盐。您的体脂是由一种可燃物加上某种大气元素组合而成的。最后我想说的是,假如有人将您放入一个倒焰炉里,那您就可以被制作成一根玻璃管;假如人们再添加某种金属粉末,那您就可以被制作成一个非常漂亮的望远镜的物镜。

“公爵先生,”利百加说道,“您的这番描述让我看到一幅非常美妙、非常令人愉快的画面,不过,您还是接着往下讲吧。”

公爵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不经意间赞美了一下美丽的犹太女子。他优雅地取下帽子,再戴回头顶,随后又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来:

我们看到,构成无机体的各种元素,它们有一种自发的转变趋势,尽管不能说是有机化,但至少也是形成了各种化合物。各种元素聚合到一起,然后分解,再与其他元素形成新的聚合。化合后的元素会呈现出某种特定的形态。人们以为,它们的形成是为了有机化,但它们并不能自动成为有机体。没有胚体,它们无法转变为另一类以生命为最终结果的化合物。

就像磁感应那样,生命只有通过它的效应才能被感知。它的第一个效应是中止有机体内的一种被称为“腐败”的内部发酵,只要生命丧失,腐败就会在有机体内出现。因此,古代有位哲学家会无畏地说,生命就是盐。

生命可以长久地蕴含于一个流体内,比如说蛋;生命也可以蕴含于一个固体里,比如说种子。只要环境适宜,生命就会开始成长。

生命会延展到生命体的各个部分中去,甚至流体和血液也不例外;血液一旦离开我们的血管,就会开始腐败。

生命存在于胃壁中,而且还配上了胃酸效应这一强有力的保障,胃酸可以分解所有进入胃中的与生命分离的机体。

生命体的某一部分与整体脱离后,生命依然会在其中保持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

最后,生命有繁殖的属性,这就是所谓生生不息的奥秘。生殖繁衍是个神秘的现象,和大自然所有现象一样。

有机生命体分成两大类:第一类在燃烧时会产生固体碱,第二类会富含挥发性碱。第一类是植物,第二类是动物。

从有机体机能上看,有些动物似乎远比某些植物低端:比如说海上的胶质浮游动物,又比如说寄生在羊脑里的包虫。

还有些动物具有更高端的有机体,但是,从这些动物本身,我们并不能清晰地分辨出人们所说的“意志”。珊瑚类动物张开如花朵般的触手,吞噬微小的浮游生物,但我们可以相信,这样的运动只是它有机体的一种效应,类似于我们常看到的花夜里闭合、白天又朝阳光绽放的现象。

如果做个颇为公正的比较,珊瑚虫在张开触手时,它的意志或许可以与刚出生的婴儿相比:刚出生的婴儿还不会思考,但已经有了意愿;在婴儿身上,意志是先于思想的,因为意志是需求或痛苦的即时反映。

假如我们的某条胳膊或是某条腿长时间处于蜷缩的状态,它就有伸展的意愿,这种意愿是因为我们而产生的。人在节食时,胃常会表示反对。看到合口的菜,唾液腺会膨胀,因此,味觉器官也有它的意愿。在这些情况下,理性常常很难占到上风。

我们可以假想有这样一个人,他长时间没有进食、没有饮水,长时间蜷缩四肢,长时间过独居生活,那么,我们可以看到,他身体的多个部分会同时对他发生作用,让他产生多方面的意愿。

这些在需求出现后即时产生的意志,在成年的珊瑚和刚出生的人身上都能看得到。这是构成更高意志的基本元素,会随着有机体的完善得到进一步发展。

在婴儿身上,意志可能是先于思想的,但也早得非常有限;而思想也有其自身的构成元素,这我留到后面再说。

贝拉斯克斯的理论阐述到这里,有人打断我们的聚谈。利百加一再向公爵表达她聆听时的乐趣,而我也对他的论道产生了浓厚的兴致,大家约定,第二天再接着听他往下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