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天

这一天全天用来休整。早饭比平日里更加丰盛,也更加美味。大家聚在一起,无人缺席。美丽的犹太女子精心打扮了自己,但她在这方面的考虑有些多余:假如她的用意是为了取悦公爵,那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对方看中的并不是她的相貌。在他眼里,她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与其同类相比,她的思想深刻得多,而且,她还有一个用精密科学打造出来的头脑。

利百加很早就想知道公爵在宗教方面的观点,她本人对基督教的反感是非常明确的,她理应也参与了这场劝导我们皈依伊斯兰教的阴谋。只见她用一种半严肃半开玩笑的口气和公爵搭上了腔,她问他,在他的宗教里,会不会有一道让他困惑难解的方程式。

一听到宗教这个词,贝拉斯克斯顿时变得非常严肃。但他发现,对方是用一种半开玩笑的方式和他谈这个话题,他因此显得有些不太高兴。在经过短暂的思考后,他如此这般地回答道:

贝拉斯克斯的宗教理念

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您既然提到方程式,那我就用几何学的方式来回答您。当我想表示无穷大的概念时,我会写一个平卧的8字,∞,并用它来除以单位1;假如我想表达无穷小的概念,我会写1,然后用它来除以无穷大的符号。但是,我在运算中使用的这些符号,它们并不能让我明白我要表达的对象。无穷大,是这布满恒星的天空的无穷倍。无穷小,是对最小的原子进行无穷的分割。因此,我能表示无穷,但是我不能理解无穷。

然而,对于无穷大和无穷小的概念,假如我无法理解、无法表述而只能用符号表示,那么,我又该如何表述所有无穷的创造者,也就是那无限伟大、拥有无限智慧、代表了无限之善的存在呢?此时,教会的说法为我的几何学分析提供了帮助,它向我提供了三的表述法,三位于一当中,却不会破坏一。这超出了我自身可以构想的范畴,对此我怎么能反对呢?我只有服从。

将人引向不信神明之路的,并不是科学,而应该是无知。对于一样事物,无知者以为,只要每天都看到它,就能够理解它。自然科学家游走在种种谜团当中,一直尝试着去理解,但从来只能一知半解。他学着去相信他不能理解的事,这一步实际上是迈向了信仰。牛顿爵士和莱布尼茨爵士都是真正的基督徒,甚至可以说是神学家,两人都接受了数字中的奥义,但并不能理解。

他们假如生在我们这里,受我们的教会管辖,还要接受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奥义,这一奥义的主旨是,人与其创造者之间是可能存在一种隐秘联合的关系的。在探讨这种可能性时,是没有办法得出任何直接依据的,因为可以这样说,关于这个问题,能提供的依据,都是未知之量;不过,这个问题还是存在一个切入点,因为它向我们指出,人与其他以物质为外形的智慧存在是有彻底区别的。假如在这座星球上,人真的是独一无二的高等生物,假如我们可以相信人的确与整个动物界有彻底的区别,那我们就能更心安理得地接受,人是可以与他的上帝联合的。有了这样的铺垫后,我们现在可以花点时间来谈谈动物的智慧。

动物有意愿,能回忆,能组合,能平衡,能决断;动物可以思考,但不会对自身的思考进行再思考,毕竟这是上升到二次幂的智力了。动物不会说:“我是个会思考的生命体。”这样的抽象表达是它很难具备的能力,人们从没见过哪个动物有数的概念,但数不过是最简单的抽象概念。

喜鹊只要怀疑附近藏着人就绝不会离开自己的窝。有人想利用这个特性来测试它的智力水平。一群猎人当着喜鹊的面躲进附近一个地方,他们先用了五个人。躲的人一个接一个出来,直到看见第五个人,喜鹊才会离开窝。接着猎人的数量又变成六个人、七个人,此时喜鹊已经算不过来了,它总是在看到第五个人出来后就离开窝。猎人们于是得出结论,喜鹊只能数到五。他们错了:喜鹊并没有计数,它只是记住了五个猎人在一起时的群像。计数,这是对事物的量做抽象化处理。

我们还见过一些耍把戏的江湖骗子,他们拿出的牌是黑桃几或梅花几,旁边的小马就按照这个数跺几下蹄子。不过,马跺不跺蹄子、跺几下,其实全是遵照了主人的某个信号。对于计数,马是完全没有概念的。然而,在所有的抽象概念中,计数是最简单的一种,因此它可被视作动物智力的极限。

或许,我们也常能看到动物智力与我们接近的情况。狗能很快分辨出家里的主人、主人的朋友,以及与这个家无关的人。有些人它喜欢,有些人它完全受不了。它讨厌面相凶恶的人。它会烦恼、会激动、会害怕、会盼望某件事。要是有人撞见它违反禁令做不该做的事,它还会表现出羞耻感。普林尼说过一个故事:有人教一群大象跳舞,后来,一天夜里,人们突然发现,这群大象在月光下跳起了学过的舞步。

动物的智慧在运用到某些特殊情形时,其水平甚至会令我们感到惊讶。它们会照着人的指令去做事。它们还会避免做人禁止它们做的事,仿佛这些事与其他能直接损害到它们的事是一样的。不过,它们固然能分清这种或那种行为的利与害,但它们并不能由此概括出好与坏的概念。因此,它们不能分门别类地看待自己的行为。它们无法将自己的行为划分为好行为和坏行为。这种抽象思维比数的抽象概念更难,至少它们现在是没有这样的能力的,实际上,它们将来也不会有这样的能力。

道德心可以说部分是人造的产物,因为这个国家的恶现象到了另一个国家反倒有可能是善的。但总的来说,道德心所展现的,是在这种或那种参考指数下的抽象理念,即善或恶。动物是没有这种抽象能力的。因此它们不具备道德心,自然也无法遵循道德心行事;进一步说,它们没有赏与罚的观念,除非是我们为了自己的目的赏它们罚它们,但它们本身没有这个需求。

我们由此可以看到,人能把这座星球上的所有事物都归纳到某种整体层面审视,而人也是这座星球上独一无二的高等生物。只有人可以对自身的思考进行再思考,只有人具有抽象思维,知道如何概括一个性质。在此基础上,人又是唯一具有“功与过”概念的生物,因为抽象、概括和区分善恶会使他形成一种道德心。但人为什么会具备一些有别于其他动物的特质呢?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用类推的方式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看法:假如世上万事万物都有明确的存在目的,那么,人具有道德心就绝不会没有意义。在这样的推理下,我们被引向了自然宗教。而自然宗教又会将我们引向何处呢?天启宗教为我们设定的目标是未来的奖赏,自然宗教的归途如果与之不同,又会是哪里呢?不过,即便最后得出的值相同,算式里的因数却有可能大相径庭。

自然宗教建立在逻辑推理上,但推理是种危险的工具,它很容易伤害到它的使用者。哪种美德不曾被人用推理的手段攻击过?哪项罪行不会成为人们企图辩护的对象?永恒的上帝会置道德的命运于不顾,任凭它受诡辩派的随意支配也不闻不问吗?不会,应该不会。如果信仰是建立在儿时的习惯上,建立在对长辈的敬爱与仿效上,建立在自身内心的需求上,那么,这样的信仰能为人们提供一种比理性更可靠的依附。将我们与兽类区分开的道德心,它本身遭到了怀疑,怀疑论者想让道德心成为他们取乐的话题。他们含沙射影地表示,与布满世间的其他成千上万种以物质为外形的智慧存在相比,人其实并无任何不同。但是,尽管与这种种智慧存在共存于世,人还是能感到自己有一种道德心的,在祝圣仪式上祭司也会对他说:“神降临到神坛上,与你们联合。”于是人会深深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兽类的自然界,他回到了自身的世界,在那里重新找回自己的道德心。

但是,您会对我说,这并不是在证明,自然宗教与天启宗教殊途同归。如果您是基督徒,您就必须信天启宗教,也必须信奠定其基础的种种神迹。但请您稍等片刻!我们先来确定一下自然宗教与天启宗教之间的区别。

按照神学家的说法,上帝是基督教的创始者。按照哲学家的说法,创始者也同样是上帝,因为哲学家认为,世间万事万物的发生无一不源自神的许可。但神学家的依据是神迹,神迹是超出自然普遍法则之外的特例,这让哲学家颇感为难。哲学家作为自然科学家,他更应该信的是,上帝作为我们神圣宗教的创始者,在订立它时只想从人的角度出发,而不想违背决定物理世界和道德世界的各种普遍法则。

光这样看,差别还相当微小,自然科学家还想用更精巧的方式进一步做出区分。他对神学家说道:“那些亲眼见证过神迹的人,毫无疑问会对神产生信仰。而到了十八个世纪之后的您这里,信仰代表着一种功德。假设信仰确实是一种功德,您的信仰也经受过验证(也就是说,要么能说明这些神迹是真真切切的事实,要么您是通过某种神圣的口传教义了解这些真实发生的神迹的),那么,既然验证方式没有区别,功德也自应没有区别。”

听到这里,神学家放弃防守的姿态,对自然科学家说道:“可您呢,自然的法则是谁向您启示的?神迹或许并不限于特例,它还涵盖了一些您并不真正了解的现象,这您怎么能搞得清呢?您斗胆把一些自然法则称作你们自然宗教中的天命,其实您无非是不了解这些法则罢了。对于可见光,您用光学法则来解释,那么,为什么它们可以四面八方互相交融却不至于互设障碍,而在遇到镜子时又像弹性物体一样反射回来呢?声音也会交叉,声音也能通过回声产生复制,它遵循的法则与光基本相同。可是,声音似乎只能算一种‘态’,而可见光却更像是一种‘体’,这里面的奥妙您并不知晓。因为说到底,您其实一无所知。”

自然科学家被迫承认他一无所知,但还是接着说道:“就算我不能够确定何谓神迹,也远不能否定某种神迹,但是,神学家大人,您,您也无权排斥出自教会的证明。有一些神父坦承,我们的教义、我们的秘仪在先于基督教的那些宗教中就已经存在了。既然它们不是通过神启的方式进入这些早期宗教的,那您就该尊重我的见解,您就该承认,这些教义可以不借助神迹订立出来。”

“最后,”自然科学家又补充道,“假如您想让我直截了当地谈谈我对基督教起源的看法,那我现在就来告诉您:古人的神殿是屠夫的肉肆,他们的神也都是不知羞耻的荒淫之徒。不过,某些宗教人士的聚会在道德准则上还是很纯洁的,他们的祭品也不那么令人反感。哲学家用‘狄奥斯’(theos)这个词来指神,但并不做朱庇特或萨图尔努斯这样的具体区分。当时,罗马用武力征服天下,以邪恶控制四海。一位神主出现在巴勒斯坦,他宣扬爱人如己,藐视财富,以德报怨,顺从天父的意愿。

“在他的一生中,有一些纯朴的人追随他。在他死后,这些人聚集到一起。一些开明的人在异教徒的宗教仪式中选择了部分最适合的内容,移至新宗教中使用。最后,教会的神父在宣讲台上慷慨陈词,他们的话比此前讲坛上的所有发言都更打动人心。就这样,通过一些表面上看起来纯属人为的方法,基督教形成了。在异教徒及犹太人信奉的各种宗教中,它是最纯洁的一种。不过,上天的意愿始终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达成的。或许,万千世界的创造者,他可以在星光如昼的夜晚,让一团团火焰化作字母,写出他神圣的律法,但他没有这样做。一种更完美的宗教应有的种种仪式,他没有明示,而只是将其隐匿于古老的秘仪中,这好比是在一颗橡栗里埋藏了一片有朝一日将荫泽我们后人的森林。所有这一切我们全不知晓,我们在种种‘因’当中生活,只有后人才能看到那些令他们震撼的‘果’。因此,我们又把上帝称作‘天意’:假如他用别的方式对世间施加他的影响,那我们只能称他为‘天力’。”

这就是自然科学家对基督教起源的看法。这样的看法远不能令神学家感到愉快,但他也没有勇气与之斗争下去,因为他看到,在对手的观点中,存在着一些公正甚至卓越的思想,这使他产生了宽容之心,不愿再去追究那些或可原谅的谬误。

于是,就像我们所称的两条渐近线那样,哲学家与神学家的观点尽管无法真正相交,却变得越来越接近,直至距离可以忽略不计,无限趋近于零——也就是说,两者的区别变成了一个比任何可感知差异都低的值,一个比任何有意义数目都小的量。然而,光凭这样一个我无法感知的差异,我就有权在信仰上与我的兄弟、与我的教会对立吗?光凭这样一个差异,我就有权散播我的疑虑,动摇他们传播的信仰,动摇他们作为自身道德根基的信仰吗?不能,肯定不能,我没有这样的权利。因此,我还是全心全意地顺从现状吧。牛顿爵士和莱布尼茨爵士,他们都是基督教徒,甚至还是神学家。后者甚至还曾致力于教会合一的事业。至于我,我本不该在说完这两位伟人后紧接着提自己,但我也阅读了一些谈创世的作品,研究了其中的神学思想,力求找到一些敬爱造物主的新理由。

说完这番话,贝拉斯克斯摘下帽子,摆出一副冥思的架势。他那忘情遐想的模样,让人不禁联想到进入入神境界后的苦修者。

利百加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我心里很明白,那些想动摇我们宗教原则并力图将我们改造成穆斯林的人,他们在我这里碰了壁,而在这位几何学家身上也同样不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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