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天

一大早,我们就上马赶路。犹太浪人没有料到我们走得这么早,远远落在了我们后面。过了很久,他才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照旧站在我的身边,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犹太浪人的故事(续)

第二天一入夜,我就赶着去伊西斯神殿旁的小树林。可敬的卡埃莱蒙已静候在那里,准备给我上课。我们都坐下后,他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尽管我们看重形象和象征,但我们依然信仰一个神,一个比其他所有神都更崇高的神。托特的文字就是相关的印证。他在书中是这样说的:

这个首位的主神是在独一无二中与一切隔绝的,他于是是一成不变的。甚至智慧也不能与他结合,其他任何东西都同样不能。

他是他自己的父亲,他是他自己的儿子,也是神的唯一父亲。他是善,他是所有思想、所有最原始存在体的源头。

这个首位的主神是自给自足的,因此只能靠其自身解释自身。他是原则,是万神之神,是独一体中的单子,也是本质的开端;他是先于智慧存在的,他的名字叫诺亚塔克(Noétarque)。[1]

“我的朋友们,你们看,”卡埃莱蒙接着说道,“对于神的理解,其他人的想法都达不到我们这么高的境界;此外,我们认为,可以把神自身的一部分属性、神与人之间的一部分关系归为神的性质,这样我们就有了分解出来的各种神性,或更准确地说是各种神力。

“因此,我们将神的思想称作‘艾麦弗’(Emeph),当思想通过语言器官表达出来后,我们将其称作‘托特’(Thot,说服),或是‘阿尔麦特’(Armeth,诠释)。

“当神的思想在守护真理的同时降临人间,并发挥了传播、繁衍的功效,那它就被称作‘阿穆恩’(Amoun)。

“当思想增添了技与艺的协助,它就被称作‘普塔’(Ptah),或是‘伏耳甘’(Vulcain)。

“当思想表现出更崇高的善济天下的意义,那它就被称作‘奥西里斯’(Osiris)[2]。

“我们把神看作是独一无二的,是一体的。但他与我们建立起了无限友善的关系,这让我们认为,我们可以不带任何亵渎的意思,将神看作是多体的;因为他的的确确是多元的,而从我们可以感知到的他的那些性质来看,他也是千变万化、无限丰富的。

“至于守护神或者说魔,我们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两个,一个是善的,一个是恶的。英雄的灵魂就具有魔的属性,因此,它们在各种灵魂当中排名居首[3]。

“从属性上说,诸神可比作以太,英雄和魔可比作空气,而普通的灵魂在我们看来就有几分类似于大地。神的意愿,我们将其比作充盈世间各处的光。

“早先的口传教义还向我们提到天使或信使的能量,它们的职责主要是传达神的命令,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层次更高的本领,希腊化时代的犹太人称之为执政官或是天使长。

“我们当中那些受命做祭司的人,觉得自己有能力让神、魔、天使、英雄、灵魂在现实中出现,但他们在施这些通神术的时候,免不了会稍许扰乱此世的秩序。

“神降临大地时,太阳或月亮会从凡人眼前消失一段时间。

“天使长身体周围环绕着一团比天使更耀眼的光。至于英雄的灵魂,光要弱于天使,但强过普通人的灵魂。在影子的作用下,普通人的灵魂几乎是黯淡无光的。

“黄道十二宫的那些王,他们呈现出来的形态都是非常威武的。

“此外,在这种种存在体显迹的时候,还会伴随出现无数各具特色的场面,以便相互区分。比方说,恶魔每次现身时,总会给世间带来一些恶的影响,这也使他们具有很高的辨识度。

“至于偶像,我们认为,假如根据一定的天象启示,再借助一定的通神术手法,在制造偶像的时候,是可以还原少量神的本质的。但这种技艺欺骗性很强,根本不配被称作对神的真正认识,我们是摒弃它的。只有层次很低的祭司才会相信它,这些祭司远不能和我有幸所属的这个层次的祭司相提并论。

“我们这个层次的祭司如果有谁召唤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这时是在共享神的本质。尽管如此,他依然还是凡人,只是神性可以进入他的身体,甚至能达到一定的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与他的神结合到了一起。当他进入这种状态时,他可以很轻易地对大地上的野蛮恶魔发号施令,并逼他们脱离所依附的身体。

“偶尔,我们的某些祭司用石头、草和动物身上的东西为原料,混合成一个可以接受神力的物件,但祷告才是将祭司与他的神结合在一起的真正纽带。

“所有这些我向你们阐释的教理和仪规,并不是托特所说,也不是出自生活在拉美西斯二世时代的三倍伟大的赫尔墨斯。按照我们的看法,它们的真正作者,是先知比提斯[4],他最受人们尊崇的时代是在两千年前,他解释了第一代赫尔墨斯的各种观点。但就像我之前对你们所说的那样,随着岁月的变迁,原先的释义早已有了变化,并被添加了其他内容。我觉得,这个古老的宗教流传到今天,不可能没有混入种种杂质。

“最后,假如我要一点不漏地什么都告诉你们,那我要说,我们的祭司有时竟敢用威胁的腔调与神交流。因此,在祭祀的时候,这些祭司会这样说话:

我向你们提的要求,你们要是不满足我,我就去把伊西斯千方百计藏匿起来的东西找出来。我会揭露冥府的秘密,我会打烂装奥西里斯的箱子,把他的肢体四处抛撒[5]。

“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们,这样的咒语我是完全不赞成的,连迦勒底人都绝对不会这么做。”

卡埃莱蒙的课正上到这里,辅祭敲响了午夜的报时钟声。我看你们也快到歇脚点了,请允许我把后面的故事留到明天再说。

犹太浪人走远了。贝拉斯克斯肯定地对我们说,刚才这段故事于他而言,内容没有任何新意,因为全都能在杨布里科斯那本书里找到。“这本书我曾非常专心地读过,”他补充说道,“我一直搞不懂,评论者既然觉得,波菲利写给埃及人阿奈玻的信是真实可靠的,那为何又会认为,埃及人阿巴蒙回应这封信是波菲利编造出来的故事[6]?我觉得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波菲利的作品融入了阿巴蒙的很多回应,此外再添加了一些关于希腊哲学家和迦勒底人的评述。”

“管他什么阿奈玻阿巴蒙呢,”乌泽达说道,“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个犹太人向你们说的全是不折不扣的实情。”

我们来到歇脚点。一顿简餐用罢,吉普赛人首领有了空闲,便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 * *

[1] 原注:这段话是对杨布里科斯《埃及秘仪》VIII,2(261,9-262,8)部分的意译。

[2] 原注:参见杨布里科斯《埃及秘仪》VIII,3。

[3] 原注:参见杨布里科斯《埃及秘仪》VIII,6(269,1)。

[4] 原注:比提斯(Bitys)是杨布里科斯曾提及的智者,《埃及秘仪》VIII,5:“这条路径,赫尔墨斯也曾勾勒过;而先知比提斯将其阐释给阿蒙王听。”比提斯或许就是佐西姆斯(Zosime)《论字母欧米伽》(Commentaires Sur la Lettre Oméga)当中提到的比托斯(Bitos)。

[5] 译注:埃及有一些关于冥府的神话传说。无论是作为丰产神还是冥王神,奥西里斯的妻子都是伊西斯。据说奥西里斯被弟弟恶神塞特害死在一个箱子里,身体被切成多块,但伊西斯后来在天神的帮助下,使奥西里斯复活,并从此成为冥府之王。

[6] 原注:是否应该读一读杨布里科斯的作品?埃及祭司阿巴蒙对波菲利写给阿奈玻的信做出回应,这些回应其实在杨布里科斯《埃及秘仪》这部论著中是能够看到的。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年轻的苏亚雷斯在对我说完花园相会这段故事的结局后,看起来有了睡意。他要恢复身体,充足的睡眠是必不可少的。我便任他沉沉睡去。第二天夜里,他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洛佩·苏亚雷斯的故事(续)

我心中满怀对那位陌生丽人的爱慕,同时又充斥着对布斯克罗斯的愤怒,我就在这样的状态中离开了丽池公园。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觉得,要是把教堂都跑一遍,我或许会遇上我心仪的那位女士。前三座教堂都让我无功而返,但到第四座教堂时,我发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弥撒结束后,她走出教堂,来到我身边,特意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对我说道:“那像章上的人是我哥哥。”

说完,她就走了,而我一直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因为这短短的一句话让我听得回不过神来。显然,她做出这番让我定心的举动,只能说明她开始对我产生兴趣。

回到客栈,我请人把我的中饭送到房间,同时心中默念,千万不要再看到那个布斯克罗斯。没想到的是,把我的汤端过来的人竟然就是他。他对我说道:“堂洛佩大人,我今天推掉了二十场邀约,因为我早就向您声明过,我只想全心全意为大人您效劳。”

我非常想对堂罗克大人说几句不客气的话,但话到嘴边,我就想起我父亲严禁我拔剑的事,我觉得,他这其实是要防止我与他人发生任何争执。

布斯克罗斯让人给他送来一套餐具。落座之后,他带着种非常自得自满的神态看着我,并对我说道:“堂洛佩大人,您得承认,昨天我帮了您一个非常大的忙。我扮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对那位女士说您是位富商的公子。她佯装怒不可遏,但其实只是想让您以为,她是个对财富毫不动心的人。别信她这套,堂洛佩大人。您风华正茂,既有才学,又相貌堂堂,但女人爱上您的时候,总会多多少少考虑到您的家产。至于我,我就不用担心这样的事。女人要是爱我,她们只会爱我这个人,一旦与利益相关,我就绝不会造什么情孽。”

诸如此类的话,布斯克罗斯也不知道说了多久。不过,他吃完饭就走了。天黑后,我去了趟丽池公园。但我有种神秘的预感,这一次我不会见到那位陌生丽人。果然,她并没有出现,相反,布斯克罗斯又来了,而且整晚都没有离开。

第二天,他又跑来和我共进午餐,走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在丽池公园与我会合。我对他说这天我不会再去了,不过我心里也很清楚,他是不可能相信我的话的。太阳一落山,我便来到去丽池公园的必经之路,躲进路边的一家商店。在那儿没待多久,我就看到布斯克罗斯从店门前经过;他去了公园,因为没找到我,没过一会儿,就折返回去了。看到这一幕,我才自己去了公园。在转了几个来回后,我终于看到那位陌生丽人进来了。我毕恭毕敬地走到她身边,看起来,我这副架势并没有让她感到不快。我不知道,我是否该为她在教堂外说的那句话表达谢意。

看着我窘迫不安的样子,她有意为我解困。她带着笑意对我说道:“按您上次的那套说法,归还失物时,有权领取一份合情合理的回报,于是,您凭着自己捡到像章,想了解我与像章上的人是什么关系。这关系现在您已经清楚了,那么您就不要再向我追问任何问题了,除非我又丢了什么东西被您捡到了,因为那样的话,您自然有权向我要求新的回报。可是,假如别人总看到我们在一起散步,那会很不妥当。再见了,不过,今后您要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说无妨,我是不会制止您的。”

说罢这番话,陌生丽人优雅地向我施礼道别,我也带着深深的敬意向她回礼。之后,我虽然身体已到了相邻的另一条路上,但目光还一直流连在刚才的那条小径。陌生丽人又转了几个来回才离开公园。在登上马车的那一刻,她最后望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这道注视明显透露出几分对我的好感。

第二天早上,占据我心中的始终是同一种情感,我脑子里也一直想着这情感该如何往下发展。我认为,或许过不了多久,美丽的伊内丝就会允许我和她书信传情。我是个从没有写过情书的人,我觉得,有必要在正式写之前先练习练习,这样才能把握好这种行文风格。我于是拿起笔,写下这样的一封信:

洛佩·苏亚雷斯致伊内丝·某某

伴随着我羞涩的心跳,我的手在颤抖,它在抵抗,它拒绝把这一个个字写下来。确实,这些字,它们又能表达什么呢?当爱发声时,哪个凡夫俗子能记录下它的原话?笔根本无法跟上它的节奏。

我本希望把我所有的想法都汇聚在这张纸上,但它们早已飘散而去。它们迷失在丽池公园的树丛中,它们停留在留有您足印的沙地上,再也不肯回来。

属于我们国王的这座公园,它真的仅似表面上那么美吗?不,并非如此,它的真正魅力其实存在于我的眼中,而放入这魅力的人是您。来这公园的人并不多,但要是别人也看出了我所发现的美,这里是否会成为人流不息的热闹景点?

在这座公园里,草地比往日更加清新,茉莉花也竭力散发出缕缕清香,而您穿越的那片小树林,它的阴影正与您如爱侣般紧密相依,它珍惜这段情缘,于是使出浑身解数,要与灼热的日光抗争。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您从它们面前走过。可这里还有一颗心,一颗您常驻于斯的心,您将给它带来怎样的改变?

写完这封信后,我重读一遍,觉得实在是满纸的荒唐言。因此,我放弃了修改的念头,也不打算把它寄出。不过,或许是想让自己的美梦有始有终,我还是封笺盖印,并在信封上写了一句:给美丽的伊内丝……我随后就把信扔进一个抽屉。

接着,我有了出门的想法。在穿过马德里一条条大街小巷后,我来到白狮客栈门前。我发现这里是个吃中饭的好地方,而且可以避开讨厌的布斯克罗斯。用罢午餐,我就回到自己的客栈。

我打开放情书的那个抽屉,信却不见了。我向手下询问情况,他们对我说,除了布斯克罗斯,再没有人来过。我敢肯定,信一定是被他拿走了。我非常不安,不知道他究竟会拿去做什么。

到了晚上,我没有直接去丽池公园,还是先躲进上次那家商店。没过一会儿,我看到载着丽人伊内丝的那辆马车出现了,布斯克罗斯手里挥着一封信,跟在车后面跑。他不断地打手势,不断地叫喊,车终于停下来,他亲手把信交进车里。接着,马车继续往丽池公园驶去,而布斯克罗斯走上了另一条路。

我不太清楚这一幕会以什么方式收场,但还是缓步向公园走去。在公园里,我看到丽人伊内丝与她的同伴坐在一条长椅上,长椅的椅背紧靠着一棵千金榆。

她示意我到她身边去,并请我坐下,接着对我说道:“先生,我必须向您讨个解释。首先,请您告诉我,您给我写这一堆疯话是什么意思?其次,您为什么要请那么一个人帮忙?我很不喜欢他放肆的作风,我想,这您也应该能看得出来吧?”

“女士,”我回答她说,“我给您写了这封信,这一点千真万确,但我原本并不打算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只是为求行文之乐才写这封信的,写完后就把它放进了一个抽屉,没想到信被这个讨厌的布斯克罗斯偷偷拿走了。我来马德里后,这个人就一直给我找麻烦。”

伊内丝笑起来。她带着欢喜的神情把信又看了一遍,接着对我说道:“原来您叫洛佩·苏亚雷斯。那么,加的斯那位了不起的大商人,您是他的亲戚吗?”

我回答说我是他的亲生儿子。

伊内丝又和我闲聊几句,随后便起身朝马车的方向走去。上车前她对我说道:“您这些疯言疯语我留着不合适,我把信还给您。不过,您可别把它弄丢了,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再找您要的。”伊内丝把信交还给我,同时还和我握了握手。

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和女人握过手,我只是在小说里读到过这种事。但光凭阅读,我不可能准确理解其中的快乐。有了亲身体会后,我不禁感叹,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真是太让人陶醉了。我深深感到,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在这样的情绪中,我回到客栈。

第二天,布斯克罗斯又赏光和我共进午餐。“怎么样?”他对我说道,“那封信被送到该送的地方了吧?看您脸上的表情,我就知道我做的事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需要向他表达几句谢意。

晚上,我又去了丽池公园。刚进去,我就看到伊内丝,她走在我身前大约五十步远的地方。她身边没有女伴,只有个家丁远远跟在后面。她扭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向前走,但手中的扇子落在了地上。我赶紧追上去,把扇子捡起来交还给她。她优雅地接过扇子,然后对我说道:“我向您承诺过,只要您向我归还失物,您就可以得到合情合理的回报。既然如此,我们就坐到那条长椅上,好好商量一下这件大事。”

她带我到昨天的那条长椅上坐下,然后对我说道:“好吧,您归还像章后,问出来像章上的人是我哥哥。那么,现在您又想知道点什么呢?”

“啊!女士,”我回答她说,“我想知道您是谁,您姓什么,您又依靠谁生活。”

“听我说,”伊内丝对我说道,“您或许以为,我会迷恋上您的财富,但假如我告诉您,我父亲和您父亲同样富有,那您就该打消掉这个念头——我父亲是银行家莫罗。”

“天啊!”我叫起来,“我没听错吧?啊!女士,我真是这世上最不幸的男人。我要是再对您念念不忘,就必将遭到我父亲、我祖父和我曾祖父的诅咒,我曾祖父叫伊尼戈·苏亚雷斯,他在海上磨砺了青春,后来在加的斯建起我们的商号。看来,除了死,我已经无路可走!”

此时,布斯克罗斯的头从长椅后的千金榆里探出来。他把头埋在伊内丝和我当中,然后对她说道:“女士,他的话您一个字也不要信。他想摆脱别人的时候,总是耍这套伎俩。他不想与我结交,于是就编了个借口,说他父亲禁止他和贵族往来。现在,他又改了说辞,说他担心惹恼他的曾祖父伊尼戈·苏亚雷斯,此人在海上磨砺了青春后,又在加的斯建起一家商号。女士,您千万别灰心,想钓这些有钱的小男人总是挺费劲的,必须先让他们看到饵,他们才会上钩。”

伊内丝极度气恼地站起身,朝她的马车走去。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打断吉普赛人首领,我们当天晚上就没有再见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