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天

大家重新上马,继续在山间游荡。我们走了大约一小时后,犹太浪人出现了。他像往常一样,站在贝拉斯克斯和我当中,如此这般地接着说起他的故事:

犹太浪人的故事(续)

次日夜里,可敬的卡埃莱蒙像往常一样和善地迎候我们。随后,他对我们说道:

“昨天我们谈的内容太多,我还来不及对你们说一条被我们一致接受的教理,不过,这条教理在希腊人那里更有名,因为柏拉图使其一度成为潮流。我想说的这条教理,是对言语的信仰,或者说,是对神的智慧的信仰,对于言语或者说神的智慧,我们有时称作‘曼德尔’(Mander),有时称作‘麦特’(Meth),偶尔还会称作‘托特’(Thot,说服)。

“我还有一条教理要告诉你们。它是由三个托特当中的一位创立的,他叫‘三倍伟大的托特’。根据他的设想,神性是分布在三大神力中的:被他称作圣父的神本身,此外还有圣言和圣灵。

“以上就是我们的基本教理。至于说我们的训言戒律,都很简单、纯粹,涉及我们这些祭司的内容,就更是如此。践行美德、斋戒、祷告——这些就是我们的生活组成。

“我们严守只吃素食的规则,这使得我们不易血脉偾张,想战胜内心的冲动也变得简单得多。阿庇斯神[1]的祭司甚至严禁自己与女人有任何交往。

“我们宗教当下的状况就大体如此。在好几个重要的问题上,它已与古代的宗教相去甚远。其中之一是灵魂转生论,这一说法的支持者现在已寥寥无几,但在七百年前毕达哥拉斯客居我国的时候,这可是流传极广、信众极多的理论。在我们的古代神话中,还谈到了万千星辰上的很多神,他们被称作司星之神,但时至今日,这一学说只有占星的术士才会用。我之前对你们说过,宗教与世间万物一样,始终处在变化之中。

“接下来我还想说的,就只剩下我们的神圣秘仪了,我会把所有你们有必要知道的内容都说给你们听。首先,你们要相信一件事:懂了秘仪之后,你们对我们神话的起源并不会有更深入的了解。打开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书看看吧——他是个懂秘仪的人,在书中几乎每一页,都能看到他对此事的自夸;但他对希腊诸神的起源,似乎并不比普通民众知道得更多。

“他称作圣言圣语的东西与历史毫无关联。那都是些被罗马人称作‘Turpi loquens’的东西,或者说是污言秽语。每个学秘仪的人,都要听一段有悖礼义廉耻常识的故事。在厄琉息斯,是宝珀在家中接待刻瑞斯的故事;在弗里吉亚,是巴克科斯的爱情故事[2]。

“在埃及,我们觉得,这些污言秽语属于一种象征,它们反映出物的本质会有多么卑劣,除此之外的用意,我们也不清楚。罗马有个叫西塞罗的著名执政官,他前些年写了本书谈神的本性[3]。他坦承自己并不知道意大利的宗教信仰从何而来。不过,他是做过占卜官的,因此,托斯卡纳宗教中的所有秘仪,他其实都是了解的。懂秘仪的作者,写出来的所有作品都透露着无知,这说明,懂了秘仪,也不能使我们更明白我们宗教的起源。毕竟这一切都确实是上古的事情。在拉美西斯二世的浮雕上,你们就能看到祭祀奥里西斯的仪式。三千多年前,巴克科斯将阿庇斯和姆奈维斯[4]引入埃及,从那时起,埃及人就开始信奉并祭拜它们。

“因此,掌握秘仪并不会带来什么智慧,既无法了解宗教的起源,也无法明白神的历史,甚至都不能参透我们那些象征的含义。但是,研究秘仪的机构依然对人类非常有益。假如有人因为犯下某个严重的错误而自责,或是觉得自己的手杀过人、沾过血而不再干净,那么,他可以来到秘仪祭司那里,承认自己的罪行,随后就可以通过洗礼涤除罪恶。在这个救赎式机构存在之前,很多人会因为不能再靠近神坛而被社会排斥,并由此变成强盗。

“在密特拉秘仪中,信徒们会得到面包和葡萄酒,用这样的一顿餐被称作领圣体:有罪的人与神重修旧好,从此开始新的生活。与他之前的生活相比,这新的生活更加纯洁无辜。”

听到这里,我打断犹太浪人,并向他指出,圣体圣事在我看来是仅与基督教相关的。

贝拉斯克斯接话道:“不好意思,我想说一句。关于这个问题,我曾读过殉道者圣犹斯定的著作,他的说法与书中的内容契合程度非常高。书中甚至还补充说,魔鬼刻意效仿后世基督徒必做之事。这充分说明,魔鬼有多么狡诈。不过,还是请您接着讲下去吧,流浪的犹太大人。”

于是犹太浪人如此这般地接着讲下去:

“不论是哪里的秘仪,”卡埃莱蒙说道,“都有一个相同的仪式内容:一个神死了,人们将他安葬,随后几天还会为他流下伤心的泪水;但神后来又复活了,人们笑逐颜开,欢呼雀跃。有人认为,这个现象是一种象征,它代表的是太阳,是周而复始洒向人间的阳光;不过,通常来说,人们还是觉得,它象征的是赐予大地的种子。”

“好了,”祭司又补充说,“好了,我的犹太少年,关于我们的教理和礼仪,我能告诉您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了。您看,你们的先知无数次指责我们,说我们是偶像崇拜者,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过,我要坦白地说一点,我觉得,不论是您的宗教,还是我的宗教,都难以再满足各自的民族了。放眼看看四周,我们会处处感受到不安,处处体会到求新求变的诉求。

“在巴勒斯坦,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沙漠里,想听一位在约旦河给人洗礼的新先知的教诲。在我们这里,您会见到江湖郎中式的犹太僧侣,将波斯宗教与我们埃及宗教混为一谈的祆教祭司;一个叫阿波罗尼奥斯[5]的年轻人披着头金发,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自诩为毕达哥拉斯;一些街头卖艺的人自称是伊西斯女神的祭司。过去的宗教已被遗弃,神殿冷清荒凉,祭台上再无香烛燃起。”

故事说到这里,犹太浪人发现我们离歇脚点已不远,便悄然而去,消失在山谷中。

我把贝拉斯克斯公爵拉到一边,对他说道:“请允许我征询一下您对犹太浪人所言的看法。他说的某些话是不适合我们听的,而且我觉得,也是与我们的信仰相悖的。”

“阿方索大人,”贝拉斯克斯回答我说,“凡是有思想的人,看到您流露出的虔诚之情,都会心生敬意。我敢冒昧说一句,在信仰这个问题上,我要比您更加开明,但我的信仰同样炽烈、同样纯粹。我可以通过我的体系证明这一点,这个体系,之前我已经和诸位谈过几次,实际上,它无非是对神意以及神无穷智慧的一系列思考。因此,阿方索大人,我是这么看的,但凡是我觉得没什么妨碍的话语,您听的时候也不必瞻前顾后。”

贝拉斯克斯的这个回答让我彻底安了心。到了晚上,吉普赛人首领空下来后,便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 * *

[1] 译注:阿庇斯(Apis)是最早将神性表现在动物身上的神祇,象征丰饶及生产力,外形为公牛,孟斐斯人多崇拜他。

[2] 译注:刻瑞斯在希腊神话中对应的神叫德墨忒尔,宝珀是她的女儿,据说她用掀自己裙子的方式让德墨忒尔重开笑颜;巴克科斯即酒神狄俄尼索斯,他的爱情对象有男有女,爱情故事放荡畸形。弗吉尼亚是位于今土耳其中西部的历史地区之名。

[3] 原注:西塞罗,《论神性》。

[4] 原注:阿庇斯是孟斐斯的神牛。姆奈维斯是赫利奥波利斯的神牛,象征着太阳。

[5] 译注:阿波罗尼奥斯(约前262—前190),古希腊数学家,与欧几里得、阿基米德齐名,年轻时曾前往亚历山大学习。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年轻的苏亚雷斯对我讲述他在丽池公园的倒霉故事后,看起来有了睡意。他要恢复身体,好好休息是必不可缺的条件,我便任他睡去。次日,我来守夜的时候,他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洛佩·苏亚雷斯的故事(续)

我满心爱意,时时刻刻都想着伊内丝。与此同时,相信您也能猜到,我还满腔怒火,恨透了布斯克罗斯。不过,我再怎么恨他,也无法阻止他第二天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就在我点的汤被送过来的那一刻,这个讨厌的家伙又来了。他吃了几口垫垫肚子后,便这样对我说道:“堂洛佩大人,我很理解,像您这个年纪,您其实还没有结婚的念头,您不会像别人那样年纪轻轻就干这种蠢事。但是,您拿您的曾祖父会动怒当借口,搪塞一个女孩,这真是种奇思怪想。您这位曾祖父叫伊尼戈·苏亚雷斯,他在海上磨砺了青春后,又在加的斯建起一家商号。您运气还算好,我插的那段话算是把局面修补了一下。”

“堂罗克大人,”我回答他说,“您已经帮了我很多次忙,我想再请您帮一次,那就是您今晚别再去丽池公园了。我确信,今晚美丽的伊内丝是不会再上那儿去了,即便去,也不会再和我说话了。不过,我想去长椅上坐坐,就是昨天我和她坐在一起的那条长椅,我想在那里倾诉自己的不幸,尽情哀叹,尽情悲歌。”

堂罗克神情极为严肃地对我说道:“堂洛佩大人,大人您刚刚对我说的这番话,带着种非常伤人的意思在里面啊,我听了以后会觉得,我忠心为您效劳,却不可能换回让您满意的荣幸。没问题,您想一个人哀叹,想尽情哭诉您的不幸,我完全可以做到不妨碍您。可是,美丽的伊内丝还是有可能上那儿去的,要是我不在,您那些冒冒失失的行为,由谁来修补呢?没有人,根本就没有人。堂洛佩大人,我对您实在是太忠心了,所以这件事我不能听从您的安排。”

吃完中饭,堂罗克就马上离开了。等阳光炽热的那段时间过去后,我立即出门赶往丽池公园。不过,我还是像往常那样,先躲进路边的商店。布斯克罗斯这家伙又出现了,他去了趟丽池公园,没找到我,然后又转回来。看他的架势,他似乎接着朝普拉多大道的方向走了过去。我于是走出藏身处,来到那个给我带来无数欢喜、无数忧伤的地方。我坐在前一天的那条长椅上,泪水涟涟。

突然,我觉得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以为是布斯克罗斯,便气恼地转过身来,但我看到的是伊内丝,散发出女神般高贵气质的她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她坐到我身边,命她的女侍退后几步,然后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亲爱的苏亚雷斯,昨天您真的让我非常生气,因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对我说您的祖父、曾祖父。不过,我现在已经打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一个世纪以来,您的家族一直不愿与我们家族有任何瓜葛,当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恩怨我是不清楚的,但据说这些事其实并未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话说回来,尽管您有您的难处,但我也同样有我的烦恼。我的生活长久以来一直受我父亲支配,在我结婚这件事上,他非常担心我有和他不同的想法。他希望我尽量别出门,不允许我常去普拉多大道,也不允许我到剧院看戏。但偶尔出门透透气总是免不掉的,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肯答应我和陪媪一起来这里散步。丽池公园是个游客稀少的地方,所以他觉得,我在这里抛头露面并没有什么风险。他给我定下的未婚夫是位那不勒斯的贵族,名叫桑塔·毛拉公爵。我觉得,他娶我只是为了得到我的财产,来壮大他的家业。对我这个未来的终身伴侣,我始终持非常疏远的态度,在见到您之后,我这种态度又坚定了许多。我父亲是个极为顽固的人,尽管如此,他妹妹阿瓦洛斯夫人还是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的想法。我这位亲爱的姑妈像对待最好的朋友一样,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她也很不喜欢那个那不勒斯的公爵。我和她谈起过您,她非常想与您结识,请和我一起到我的马车那儿去,阿瓦洛斯夫人的一位手下正在公园门口等您,他负责带您去见她。”

让人敬爱的伊内丝说完这番话,我满心欢喜,千百种甜蜜的前景在我心头浮现。我跟着她来到她的马车旁,然后又去了她姑妈的家。我很荣幸地得到阿瓦洛斯夫人的赏识。此后几天,我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去拜访她,而她的侄女也始终在她家里等我。

我的幸福持续了六天。到了第七天,我听说桑塔·毛拉公爵来到了马德里。阿瓦洛斯夫人劝我千万别泄气,她的一个女佣还神秘地交给我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伊内丝·莫罗致洛佩·苏亚雷斯

我要嫁的那个可憎的男人到了马德里,我们家现在到处都是他的手下。我得到许可,换到一幢窗户朝向奥古斯丁小巷的楼里回避来客。窗户不算太高,我们可以在窗户旁交谈一小会儿。我有些话要说给您听,这些话对我们的幸福至关重要。请在夜色初降时赴约。

我收到这封信时刚刚傍晚五点,夜色初降要等到晚上九点。我还有四个小时的时间,但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我决定去一趟丽池公园。一看到这个地方,我自然会沉浸在甜蜜的遐想中,时间再长对我来说都会浑然不觉。到了公园,我先转了几圈,突然,我迎面看到布斯克罗斯。我的第一反应是爬到身边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上去,但我身手不够敏捷,没爬上去。重新落地后,我干脆坐到一条长椅上,毫不畏缩地迎候我的敌人。

堂罗克带着他平日里的那副神情,自鸣得意地来到我身边,对我说道:“看起来,堂洛佩大人,莫罗小姐的美丽最终还是战胜了您曾祖父的怒火啊。您那位曾祖父叫伊尼戈·苏亚雷斯,他在海上磨砺了青春后,又在加的斯建起一家商号……您怎么不理我啊,堂洛佩大人?好吧,既然您不肯说话,那么,我想坐在这条长椅上,向您说说我的故事。您肯定会觉得我的某些经历挺古怪的,但听了后您可以多点见闻。”

我决定在夜幕降临前保持忍耐,便任由布斯克罗斯做他想做的一切。于是,他如此这般地讲起他的故事:

堂罗克·布斯克罗斯的故事

我是堂布拉斯·布斯克罗斯的独生子,他是另一位布斯克罗斯的幼弟的幼子,而这位布斯克罗斯又是家族幼门里的幼子。

我父亲有幸以步兵团掌旗官的身份为国王效力了三十年。眼看自己多年的勤勉无法换回一个少尉官衔,他便离开军营,到阿利亚祖洛斯小镇上安家。在那里,他娶了个贵族出身的小姐。这位小姐有个做议事司绎的叔父,他给了他们六百皮阿斯特供他们养老。这场婚姻并不长久,唯一的结晶就是我本人。在我刚满八岁时,我父亲就去世了。

从此,只有我母亲一人照顾我,但她也并不是很上心。或许她觉得,多运动对孩子的身体是有益的,于是,她就任由我从早到晚在大街小巷上乱跑,从不关心我都做了些什么。和我同龄的孩子想出门却不能随便出,既然如此,我就上他们家看他们。久而久之,他们的父母都习惯了,我随便进出,也没人在意。于是,我就有了随时进入全镇任何一户人家的特权。

我有颗天生喜欢观察的心,因此总会特别留意每家每户关起门后的家事,乐此不疲。这些事我都会原样告诉我母亲,她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我甚至应该坦率地说,多亏她的循循善诱,我才有了一身管别人闲事的好本领。当然,这本领主要是用来服务对方,而并不是为我自己谋利。

有一刻,我突发奇想,我觉得要是把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告诉左邻右舍,或许也会让我母亲非常高兴。没人上我们家做客,她也不和别人交往,但仅有的几个邻居听了我讲的故事后,整个镇上的人很快就全都熟悉了她。突然成为焦点人物,她非但没有高兴,反倒狠狠惩罚了我一顿。我就此明白,只能把外面的新闻往家里传,而不能把家里的事对外张扬。

过了段时间,我发现,不论我到谁家去,主人都会想尽办法回避我。这让我深受刺激。在处处受阻的情况下,我的好奇心只会变得愈发强烈。为了让我的视线能进入一户户人家的内室,我想尽了办法。幸而,镇子上的建筑用的都是轻型材料,天花板仅由一块块木板拼接而成,这为我的行动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条件。一到半夜,我就爬上一间间阁楼,悄悄用钻头在天花板上钻出小孔。没过多久,每家每户的秘密就全在我掌握之中了。我把这些秘密说给我母亲听,我母亲又接着说给阿利亚祖洛斯镇上的所有居民听,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每遇到一个人就单独说给对方听。

大家自然都能猜到,这些事全是我告诉我母亲的。于是,我一天比一天招人恨。我不论去谁家都要吃到闭门羹。但老虎窗他们总是要开的,我就蜷缩在阁楼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分享我这些同乡的生活。他们虽然不情愿,但事实上还是收留了我,我住在他们家里,却让他们无可奈何。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老鼠差不多。我和这种动物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只要有可能,我就会悄悄溜进放食物的地方,找点东西充饥。

等我到了十八岁,我母亲对我说,我该去找份差事做了。不过,对于就业这件事,我内心里很早以前就有了打算。我想做个律师,这样就有无数机会了解别人的私生活,而且还能光明正大地插手他们的家事。我学习法律的计划就这样敲定了,接着我就来到了萨拉曼卡。

萨拉曼卡是座大城市。它和我出生的那个小镇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我的好奇心终于有一片广阔的天地来满足了!而且还有如此多的新阻碍等着我去跨越!在这里,每幢房子都有好几层楼,一到夜里,大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更刺激我的是,为了让房间通风透气,二楼、三楼的住户还会彻夜敞开窗户。我一眼看出,光凭我一个人是什么事也干不了的,必须找几个能帮得上忙的朋友,联手完成我的计划。于是,我一边上我的法学课,一边研究我各位同学的性格,防止错找了不合适的人。最后我发现,有四个人看起来会与我性情相投,我便在半夜里和他们结伴闲逛,但起初仅限于在街头喧哗打闹。

最后,我看一切都铺垫得差不多了,便对他们说道:“我亲爱的朋友们,这座城市的居民彻夜敞开窗户,你们难道不佩服他们的勇气吗?怎么,就因为住在比我们头顶高二十尺的地方,他们就觉得有权俯视我们这帮学生?他们这样睡觉简直是对我们的侮辱。他们踏踏实实地过生活,我心里就不能踏实。我决定先看看这些人家里都有哪些故事,然后再向他们展示展示我们的本领。”

这番话赢来一阵掌声,不过,大家还是不清楚我究竟想干什么。我于是干脆把话挑明:“我亲爱的朋友们,首先要有一把梯子,十五尺高就可以了。你们当中出三个人,用大衣把自己的身体裹好,然后动作轻巧地拿起梯子往前走,别人远远望去,只会以为你们是鱼贯前行的路人。你们假如再留点意,就挑街上最暗的地方走,贴着墙边拿梯子,那就更没人怀疑你们了。梯子拿到房前,等要用的时候,我们再将它竖起来,靠在一面窗户前。我们当中要有个人负责爬上去,他一爬到我们想观察的位置,其他人就各自散开,分别把守一方,以确保大家的安全。把楼上的情况打探出来后,我们再看有什么事情可干。”

这个计划得到一致赞同。于是,我找人做了把很轻便但很结实的梯子。梯子刚拿到手,我们就忙不迭地用起来。我挑了幢外观相当不错的房子,窗户也不是太高。我把梯子靠好,然后就爬了上去。我找了个特别的位置停下来,此时,假如从房间里面向外看,除了我的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个满月之夜,但最初那一刻,我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分辨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有个男人在床上满脸惊恐地盯着我看。过度的惊吓似乎让他丧失了说话的功能。不过,他终究还是开了口。他对我说道:“这颗还在滴血的可怕头颅啊,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不要再为一桩无心之罪谴责我了!”

堂罗克的故事说到这里时,我发现太阳已经落得很低了,由于没戴手表,我便向他询问此刻的时间。

这个挺简单的问题似乎深深冒犯了他。“堂洛佩·苏亚雷斯大人,”他略有点不快地对我说道,“一位雅士深感荣幸地向您叙述他的故事,而您却在故事说到最有趣的时候打断他,问他现在几点。我觉得,您这样的举动,和骂他是个烦人精基本上没什么分别。当然,我认为这样的骂名是不该落到我头上的,就让我带着这样的信念,接着讲我的故事吧。”

看到对方将我当作一颗还在滴血的可怕头颅,我便尽自己所能,摆出最恐怖的表情。盯着我看的那个男人再也受不了了,他跳下床,冲出房间。不过,原来躺在床上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一个少妇醒了过来,从被子里伸出两只圆润的胳膊。她看到了我,于是起床来到她丈夫刚才夺门而出的地方,将那扇门反锁好,然后示意我进屋。梯子有点短,我只得求助于房檐上的一个建筑装饰。我抬起一只脚搭在上面,然后纵身一跃,冲进房间。女士近身打量我一会儿后,似乎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我也看出来,她应该正在等另一个人。不过她还是请我坐下,然后自己到一旁添了条衬裙。

女士回到我身边。她拿了把椅子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坐下,随后对我说道:“先生,我在等我的一个亲戚,他要来和我谈点家事,您肯定看得出,他选择从窗户进来,是有他充足的理由的。至于您,先生,我不曾有幸与您结识,我也不清楚,您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时间到我家里来,现在可不是接待客人的时候。”

我回答她说:“夫人,我本意并不是来府上拜访,我只是想把头抬到您的窗户外,看看房间里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便顺势把我的情况全讲给这位少妇听,从我的兴趣爱好,到我年少时干的那些事,再到我与四个年轻人结伙、请他们帮我完成计划的这段故事。

看起来,在我整个讲述过程中,女士一直听得非常认真。听完后,她对我说道:“先生,您刚才对我所说的这些话让我对您心生敬意。您说的非常对,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能比了解别人家里的隐私更有趣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一直怀有和您相同的想法。我不能留您继续待在我这里,不过,我们可以改天再见。”

“夫人,”我对她说道,“在您醒过来之前,我有幸让您丈夫看到了我的脸,他把我的脸错当成一个可怕的头颅,以为这颗头颅为了他犯下的一桩无心之罪来谴责他。其中的前因后果,劳驾您说给我听听吧。”

“您的这份好奇心,我完全可以理解,”女士说道,“明天傍晚五点钟我们在公园见面吧,到时候,我会和我的一个女友去那里。不过,今天晚上,我们还是就此告别吧。”

女士礼数周到地将我送到窗口。我爬下梯子,与同伴会合,然后将我进屋的这段见闻向他们描述了一遍。第二天傍晚五点,我准时来到公园赴约。

堂罗克的故事说到这里时,我发现太阳已经落到很低很低的位置了。我不耐烦地插话道:“堂罗克大人,跟您说实话,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我不得不向您告辞。等您下一次赏光到我住所和我共进午餐时,您可以再把后面的故事讲给我听,这对您来说没有什么不便。”

布斯克罗斯神情变得极为严肃,他对我说道:“堂洛佩·苏亚雷斯大人,我现在看得很清楚,您确实想冒犯我。果真如此的话,您不如直接向我讲明白:您把我当成了一个寡廉鲜耻的饶舌之徒,一个招人厌烦的家伙。但这不可能,堂洛佩大人,我不可能相信您会这样看待我,我还是接着说我的故事吧。”

我在公园见到了那位女士,她和一位女友在一起,这位女友身材高挑,长得也很漂亮,和她差不多年纪。我们三人一起坐在一条长椅上,那位女士想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向我介绍她自己,便如此这般地讲起她的故事:

弗拉丝克塔·萨莱诺的故事

我父亲是个英勇的军官,我是她的幼女。他一生勤勉尽责,所以他的薪水在他去世后并没有断,只是换作抚恤金的名义发给他妻子。我母亲带着我姐姐和我回到她的出生地萨拉曼卡,想就此过深居简出的生活,我姐姐叫多萝特娅,我叫弗拉丝克塔。在萨拉曼卡的一个偏僻街区里,我母亲有幢房子。她请人将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并配上家具,我们就此安顿下来。我们的日子过得非常节俭,这也和我们房子朴素的外观非常相配。

我母亲既不允许我们去剧院,也不允许我们看斗牛表演,连去公园散步都明令禁止。她本人既不上别人家做客,也不在家中接待宾客。因此,我什么娱乐也没有,基本上只能成天靠在窗边看窗外的风景。

我对文雅之士有种天生的好感。假如窗外的大街上走过一个打扮和气质都不错的男人,我就会目不转睛地看他,一直看到对方也注意到我,并确信自己让我产生了某种兴趣。我含情脉脉地看路人,路人也从不会无动于衷。有些人向我打招呼,有些人向我投来欣赏的目光,少数几位还会反复从街头经过。他们这么做明显没有别的用意,只是想多看我几回。我母亲注意到我这个小把戏后,便对我说道:“弗拉丝克塔,弗拉丝克塔,您在那儿干什么呢?请学学您姐姐,端庄一些,严肃一些,要不然您是找不到丈夫的。”

我母亲估计错了,因为我姐姐现在依然待字闺中,而我已经结婚一年多了。

其实,我们这条街很荒凉,能看到外表值得我关注的行人,是种稀有的乐趣。不过,一旦遇上有眼缘的,这一带的环境也有它得天独厚的一面:在离我们家窗户很近的地方有棵大树,树下有条长椅,假如有人想痛痛快快地看我,他就可以坐在这条长椅上,这样既不会招人怀疑,也不会引人注意。

有一天,来了个年轻男子,他坐到长椅上,从口袋里掏出本书读起来。无论是打扮还是气质,这个男子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要胜出一筹。不过,他一看到我,书就再也读不进去了。我们四目相对,他久久无法挪开目光。随后的几天,这个年轻男子每天都来。有一天,他走到我的窗下,看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向我问道:“小姐,您没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吗?”

我说没有。

“那算我倒霉,”他接着对我说道,“不过,假如说您脖子上那个小十字架掉下来的话,我就会把它捡起来,然后带回家。能够拥有某件曾属于您的物品,就能让我有理由幻想一下,与其他坐过这条长椅的人相比,我对您来说或许略有些不同。您在我心中掀起了层层波澜,愿这波澜能换回您在茫茫人群中对我身影的稍许关注。”

正在此时,我母亲进了屋。我来不及向年轻男子回话,但迅速把十字架从脖子上摘下来,然后扔出窗外。

傍晚时分,来了两位女士。在她们身后,紧跟着一个身穿华美制服的男仆。两位女士取下头纱,在长椅上坐下来。此时,其中的一位从口袋里掏出一团叠好的纸,她把纸打开,拿出一只金制的小十字架,然后略带嘲弄地看了我一眼。我确信,那个年轻男子借花献佛,把我人生的第一件信物转送给了这位女士。我怒火中烧,一夜未能成眠。

第二天,我的那个负心郎又坐到他的长椅上。我极为惊讶地看到,他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然后把纸打开,拿出一只小十字架,深情地亲吻了一下。

到了傍晚,来了两个穿着前一天那种制服的男仆。他们端来一张桌子,盖好桌布后就走了。但没过一会儿他们又回来了,这次他们带了冰激凌、巧克力、橘子水、饼干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小吃。随后,昨天傍晚来的那两位女士也出现了,她们坐在长椅上,让人把小吃端过来慢慢享用。

我母亲和我姐姐原本是从不在窗边看风景的,但听到这一连串盘子、瓶子的响声,她们也很难再保持往日的镇定。窗下的一位女士发现了她们,或许是我母亲和我姐姐的样子都很招她喜欢吧,她邀请两人一起享用美食,只是请她们提供几把椅子。

我母亲也没有多推辞,她马上让人端了几把椅子放在街上。我们添了点饰物,随后便来到那位盛情邀请我们的女士面前。走到她近前时,我发觉她与我那位负心郎长得很相像。我猜测她可能是他的姐妹。经过一番暗中的推理,我认为,他和她提起过我,并把我的十字架交给了她。前一天她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我的模样。没过一会儿,大家发现忘了带勺子过来,我姐姐便回屋去拿。紧接着,大家发现餐巾也没准备,我母亲想让我回去拿,但那位女士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于是回答说,我不知道餐巾放在哪儿,让我去找的话恐怕永远也不会找到,我母亲便自己回屋了。她刚一离开,我就向那位女士问道:“女士,我觉得,您应该有个和您长得很像的兄弟吧?”

“不,女士,”她回答我说,“您说的这个兄弟,就是我本人。不过,现在还是请您仔细地听我往下说。我确实有个兄弟,他叫圣卢加公爵,而我本人很快要做阿尔科斯公爵,因为这个家族的女继承人要做我的新娘。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未来的妻子,但要是我公开拒绝这门亲事,必将有不幸的事发生到我家里来,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既然我的婚姻无法由我自己做主,那我只好暗中决定,把我的心保留给一个比阿尔科斯家族女继承人更值得爱的人。女士,我绝不是想对您说一些有辱名誉的事。您是不会离开西班牙生活的,我也不会。但我相信,命运会制造出偶然的机缘,让我们未来相聚在一起。假如命运没有这样安排,那我也会自己创造与您重逢的机会。您母亲就要回来了。这里有枚戒指,上面镶的这颗独粒钻石是非常珍贵的。我选这样一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只是想让您相信,我不会编造自己的出身来蒙骗您。我请求您接受我的这件信物,看到它,您就能想起我。”

我是在我母亲极为严苛的家规下长大的,我很清楚,一旦从名誉的角度考虑,我就必须拒收这件礼物。但我最后还是决定把礼物收下来,我当时到底想了些什么,此刻我已经记不得了。我母亲带着餐巾回来了,我姐姐也把勺子拿来了。那位陌生的女士整晚都极为周到地对待我们。分别时,宾客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非常好。但那位可爱的男士再没有出现在我的窗下,他很可能已经和那个阿尔科斯家族的女继承人成亲了。

我知道,那枚戒指要是一直放在家里,迟早是会被发现的。于是,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天,我趁着一家人去教堂的机会,把戒指扔到脚下,装作是别人的失物捡起来,然后再交给我母亲看。她对我说,戒指上镶的可能是一块玻璃,但我还是应该把失物放在口袋里收好。教堂附近有家珠宝行,我们把戒指拿给老板看,老板的估价是八千皮斯托尔。这么高的价格让我母亲听呆了,她对我说,最合适的处置方式,或许是将戒指献给帕多瓦的圣安东尼,他是我们家族的保护人,但要是把戒指卖了,那我和我姐姐出嫁时就有了丰厚的嫁妆。

“对不起,妈妈,”我回答她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贴告示,把我们捡到戒指的事说出来,但不要透露戒指的价值。如果真正的主人出现了,我们就把戒指还给他;如果一直没人认领,那么,不论是我姐姐,还是帕多瓦的圣安东尼,他们都无权过问这戒指,因为戒指是我捡到的,它毫无疑问该归我所有。”

我母亲无言以对。于是,我们在萨拉曼卡全城贴满告示,说有一枚戒指等待认领,不过,戒指的价值没有透露。您自然能猜得到,没人以失主的身份来找我们。

收了这样一份珍贵的礼物,送礼物的那位年轻人自然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此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再没有出现在窗口。不过,惯性的力量实在过于强大,我最后还是回到从前那样,终日里流连窗外的风景,而且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这件事上。

窗外的那条石椅,曾经是少公爵坐着看我的地方。可现在坐在上面的,是位身材肥硕的先生,他几乎把整条石椅都占满了,但他的性格看起来非常平和、非常安静。他发现了站在窗口的我,看起来,我的存在让他感到不舒服。他扭转身体,背对着我,可是,尽管他已经看不到我了,我还是让他浑身不自在,因为他每过一会儿就会带着不安的神情扭动身体,变换姿势。他很快就起身离开了,走之前,他还用眼神表达出内心的某种愤怒之情;奇怪的是,他第二天又来了,之前的那幕场景于是重演了一回。在扭动了两个月的身体后,他向我求婚了。

我母亲对我说,像这样的好夫君,可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她命我接受求婚。我听从了她的命令,我的名字便从弗拉丝克塔·萨莱诺变成了堂娜弗朗西斯卡·科纳德斯,并住进了昨天您见到我的那个屋子。

成为堂科纳德斯的夫人后,我一心只想着怎么让他过上幸福的日子。这一点我做得很成功,三个月后,他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比我期待的还要多,但特别糟糕的是,他以为他也让我变得无比幸福。他脸上那种美满的表情和他的身材相貌极不相称,也让我觉得讨厌、觉得不耐烦。幸而这种福乐安康的日子没有维持太久。

有一天,科纳德斯刚出家门就看到个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拿着张纸,神情似乎有些慌张。科纳德斯想把纸拿过来看个究竟,经过一番生拉硬拽,纸上的字露了出来,这是一封写给“可爱的弗拉丝克塔”的信。科纳德斯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小信使吓得一溜烟儿跑了。随后,他将这份珍贵的文件带回自己房间,仔仔细细地读起来:

我的财富、我的才干、我的姓氏,凭着这一切,我怎么会做不到让您与我结识?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要尝试一切,付出一切,穷尽一切办法,只求换来您对我的几分关注。那些主动向我献殷勤的人,或许都只是在欺骗我,而您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暗示。不过,我是个天性大胆的人。我在追求自己真情的时候,是什么也阻挡不了的。我的真情一旦出现,就不会有羁绊,也不会有节制——我唯一担心的事,就是始终处在不为您所知的状态。

培尼亚·弗洛尔伯爵

读了这封信,科纳德斯之前的幸福感、满足感顷刻化作乌有。他变得心神不宁、疑神疑鬼,不允许我随便出门,除非有我们一个女邻居的陪伴。他对这个女人的印象特别好,因为她是个堪称楷模的虔诚信徒。

但科纳德斯还是不敢和我明说他的痛苦,因为他不知道我和这个培尼亚·弗洛尔伯爵发展到了哪一步,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否清楚这个男人正深爱着我。不过,接下来又发生了无数可疑的事,让他的不安与日俱增。有一次,他发现家里花园的墙上靠着把梯子。又有一次,他觉得家里藏了个陌生人。此外,时不时还会传来小夜曲的声音,这种乐曲是最招吃醋的男人恨的。最后,培尼亚·弗洛尔伯爵的肆意妄为终于发展到没有底线的地步。有一天,我和我那虔诚的女邻居一起去了普拉多大道。我们在那里逛了很久,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林荫道的尽头差不多只剩下我们两人。伯爵此时出现在我们身前,他向我正式表白了他的爱慕,并向我声明,他已下定决心,只给自己留两条路,要么拥有我,要么就告别人世。说完这些话,他用力抓住我的手,我不知道,要不是我们高声呼救,这个狂戾之徒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我们惊恐万分地回到家。虔诚的女邻居对我丈夫说,她从此不会再和我一起出门了。她还告诉我丈夫,要不是有位路过的修士出面制止伯爵,事态会变得无法收拾,而发生这一切,只因为我嫁了个几乎不懂如何让妻子受人尊重的丈夫。她接着说,宗教的确禁止我们报复他人,但有这样一个温柔忠诚的妻子,总该为她的名誉多做点防范。总之,培尼亚·弗洛尔伯爵敢这样肆意妄为,只能说明,他或许了解堂科纳德斯是个性格过于温厚的人。

第二天夜里,我丈夫从他惯走的一条窄巷回家。半路上,他看到前方有两个人挡住去路。其中一个提着把奇长无比的剑,朝墙上挥来舞去,另一个则对他说道:“太棒了,堂拉米尔大人,您实在是太英武了,您要是这样跟著名的培尼亚·弗洛尔伯爵较量一番,那么,那些修士,还有那些为人丈夫的家伙,他们深以为惧的心腹大患就会被除掉了。”听到培尼亚·弗洛尔这个可恶的名字,科纳德斯的耳朵竖起来,他蜷缩起身体,躲到旁边的一条昏暗的小路上。

“我亲爱的朋友,”拿着长剑的男人说道,“灭掉培尼亚·弗洛尔的气焰,对我来说不费什么力气。我并不想取他的性命,只是想教训他一顿,让他再也神气不起来。我拉米尔·卡拉曼萨被人称作西班牙第一剑客,绝不是浪得虚名,但让我困扰的是,我要靠一次次决斗来换回这个声名。只要有一百个多布隆[1],我就会找个海岛,过段逍遥的日子。”

这两个朋友又以同样的口气聊了一会儿。正当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丈夫从他的藏身处走出来,奔上去对他们说道:“先生们,培尼亚·弗洛尔让很多女人的丈夫不得安宁,我就是其中之一。你们要是想取他的性命,我肯定就当没听见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不过,你们现在只是想教训教训他,既然如此,我很乐意向两位奉上一百个多布隆,以保证你们在海岛上过逍遥的生活。请留在这里不要走,我这就回去取钱。”

说罢这番话,他真的回家取来一百个多布隆,交给可怕的卡拉曼萨。

第二天夜里,有人非常威严地敲打我们家的房门。我们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位法官和两名警员。法官对我丈夫说道:“先生,我们特意挑夜里来拜访您,是不想让您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受到不该有的伤害,也不想让您的左邻右舍受到惊扰。我们来是为了培尼亚·弗洛尔伯爵的事,他昨天被人杀害了。尸体边有封信,看起来像是从一位凶手的口袋里掉出来的。这封信会让人认为,您给了凶手一百个多布隆,怂恿他们行凶杀人,并为他们畏罪潜逃提供方便。”

这时,我丈夫展现出我本以为他不具备的机智。他回答道:“我从没见过培尼亚·弗洛尔伯爵这个人。昨天,有两个陌生来客拿了张我去年在马德里开的承兑汇票给我看,汇票上写的金额是一百个多布隆,我就把钱给付了。您要是愿意,我现在就把汇票找出来给您过目。”

法官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然后说道:“信上是这样写的:‘这位好心的科纳德斯给了一百个多布隆,我们拿这笔钱去圣多明各岛吧。’”

“没错,”我丈夫说道,“这应该就是那张汇票兑换的一百个多布隆。这是见票即付的汇票,我没有权利拖着不付款,兑汇票的人是谁,我也不能过问。”

“我管的是刑事案件,”法官说道,“商业上的事我不在行。再见,科纳德斯大人,请原谅我们对您的打扰。”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丈夫此刻展现的机智令我吃了一惊。当然,我以往也在其他场合见识过他的才能,但那都是触及他本人利益的事,或是谈话谈到了他的身材长相。

等四下恢复平静后,我问我亲爱的科纳德斯,他是不是真的买凶杀了培尼亚·弗洛尔伯爵。起初,他紧咬牙关什么也不认,但最后还是坦白道,他给了剑客卡拉曼萨一百个多布隆,不过,他并没有让对方杀害伯爵的意思,只是想让伯爵别再那么猖狂。尽管如此,伯爵的死毕竟是与他有关的,这让他良心非常不安,他说,他想去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一次,或许还要再到更远的地方走一走,以求得上天的宽恕。

可以说,我丈夫的这段坦白就像是个转折点。从那以后,发生了一系列极为怪异、极不符合世间常情的事。差不多每天夜里,都会有可怕的幽灵出现,这让那颗原本就深深自责的心变得更加惶惶不安。几乎每件怪事都能和那一百个多布隆牵扯起来。在茫茫的黑夜中,偶尔会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我来把那一百个多布隆还给你。”有时传来的则是数钱声。

一天晚上,一个女仆在某处角落里看到一只装满多布隆金币的盆。她刚把手放上去,却发现盆里的钱变成了一片片枯干的树叶,她赶紧连盆带树叶一起端来给我们看。

第二天晚上,我丈夫从一间房间走过。房间里没点灯,只有几束稀薄的月光照进来,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房间一角有颗头颅被放在盆里。他惊恐万分地夺路而逃,然后把这场景说给我听。我跑过去一看,那只不过是他平日里用来套假发的头模,估计是被人无意间放进了他刮胡子的盆里。但我不想反驳他,甚至可以说,我巴不得让他继续惊恐下去,于是发出可怕的叫喊,并向他确认,我也看到了那颗令人胆战心寒的滴着血的头颅。

打那以后,家里差不多所有人都见过这颗头颅。我丈夫惶惶不可终日,弄得大家都为他的神志担忧。不过,想必我不说您也明白,这些幽灵事件都是我自创出来的。培尼亚·弗洛尔伯爵只是个虚构人物,造这个人物出来只是想让科纳德斯烦恼不安,让他别再像以前那样总是一脸幸福感和满足感。所谓的法官、剑客,他们都是阿尔科斯公爵的手下,公爵本人一结完婚就赶回了萨拉曼卡。

昨天夜里,我原本想狠狠吓唬我丈夫一次,我知道,他睡到一半肯定会离开卧房去他的办公室,因为那里有一个祈祷用的跪凳。于是,我把房子的大门锁好,准备在我丈夫离开卧房后,迎候公爵从窗户进屋。我相信,我丈夫是肯定不会看到他进来的,也肯定不会发现窗外的梯子,因为房子每天夜里都锁得严严实实,钥匙也放在我的枕头底下,他不可能起疑心。可突然间,您的头在窗前出现了,我丈夫误以为那是培尼亚·弗洛尔的头颅,为了一百个多布隆的事来谴责他。

我最后要向您交代的一点,就是那个深受我丈夫信任、虔诚到堪称楷模的女邻居的身份。唉,这位女邻居,她其实就是公爵本人,他现在正穿着一身女装,出现在您面前,坐在我的身边。说实话,女装穿在他身上,真的是毫无破绽。到目前为止,我还恪守着身为人妻的职责,但另一方面,我也实在下不了狠心,与可爱的阿尔科斯分手。我到底能不能一直坚守美德,我自己也无法确定,假如非要让我做个决断,我想先得到阿尔科斯的求婚。

弗拉丝克塔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公爵接过她的话对我说道:“布斯克罗斯大人,我们向您透露自己的秘密,并不是没有用意的。我们想让科纳德斯赶紧去朝圣,我们甚至希望,他不要做完朝圣就算了,最好能让他通过这次旅行下定决心,到某个隐修院里专心悔罪。为此,我需要您和您手下那四位大学生帮忙,具体的计划我会向您解释的。”

布斯克罗斯的故事说到这里时,我发现太阳眼看就要完全消失了。我惊恐地意识到,我怕是要错过迷人的伊内丝对我的邀约了。我于是打断他的话,请他把阿尔科斯公爵的计划留到次日再说。布斯克罗斯像之前那样,用蛮横无理的方式回答了我。我此时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脱口对他说道:“让人厌恶的布斯克罗斯,你把我的生活弄得每天都充满苦涩,既然这样,你要么把我剩下的日子也全拿走,要么就尽力保全你自己的余生吧。”我一边说一边把剑拔出来,并让他也取出自己的武器。

由于我父亲从不允许我舞枪弄剑,所以真到了用剑的时候,我自然手忙脚乱。刚摆开架势时,我还能把剑挥得虎虎生风,看起来也震慑住了我的对手,但紧接着他用一个我辨识不出的假动作晃开我,一剑刺中我的胳膊,剑尖甚至在我的肩头划开了一道口子。

我手上的剑砰然落地,片刻间我就浑身是血。但最令人绝望的是,我错过了约会,可爱的伊内丝打算和我说些什么,我再也无法知晓。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来找吉普赛人首领。等他离开后,贝拉斯克斯带着颇为郁闷的神情说道:“我早就预料到了,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是一个一个套在一起的。弗拉丝克塔·萨莱诺向布斯克罗斯说了她的故事,布斯克罗斯再把故事复述给洛佩·苏亚雷斯,洛佩·苏亚雷斯又继续讲给吉普赛人首领听。我真希望吉普赛人首领赶紧告诉我们,美丽的伊内丝后来到底有什么遭遇。但他肯定会再弄个故事插进去,他真是让我烦透了,就像布斯克罗斯让苏亚雷斯烦透了一样。不过,我觉得给我们讲故事的人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

的确,吉普赛人首领当天没有再出现。众人也就各自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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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注:多布隆是西班牙及拉丁美洲的古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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