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天

我们一早就重新上路,走的是一条通往整个山区最深山谷的路。一小时后,犹太人亚哈随鲁出现。他站到贝拉斯克斯和我当中,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自己的故事:

犹太浪人的故事(续)

有一天,我们接到通报,称从罗马来了位法院的书记官,他随后就被人领进我们家。他告诉我们,我父亲被指控犯有重大叛国罪,企图把埃及出卖给阿拉伯人。等这个罗马人走后,德利乌斯对我父亲说道:“我亲爱的末底改,您没必要去为自己辩护,因为每个人都确信您是清白的,但这件事要耗费您的一半家产,必须毫无怨言地把这些钱花出去。”

德利乌斯没说错,这件事确实耗费了我们一半家产才算了结。

第二年的某一天,我父亲早上出门时发现门外有人倒在血泊中,此人显然是遭人暗算了,但看起来他气息尚存。我父亲让人把他抬进家中,想将他救活;但没过一会儿,我们邻屋里的人全体出动,带着几个执法官员闯了进来。这八个邻居异口同声地发誓说,他们都看到是我父亲杀了这个人。我父亲过了半年的牢狱生活,在耗费了另一半家产——也就是他此时剩余的全部家产——后才恢复自由。

他的房子依旧归他所有,但他刚回家,那帮恶邻的屋子就着了火。当时是深夜,这帮邻居冲进我父亲的房子,抢走所有能抢的东西,然后四处放火,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太阳升起后,我们的房子只剩下一堆灰烬,双目失明的德利乌斯和我父亲一起,在废墟上步履艰难地走着。我父亲一边将我抱在怀里,一边泣诉自己的不幸。

等商店开了门,我父亲牵着我的手,带我去之前我们一直光顾的面包店。店老板看起来非常同情我们,送了我们三块面包。我们回到德利乌斯身边,他对我们说,我们走开后,有个人来到他身边。他自然看不到这个人的模样,但对方向他说道:“哦,德利乌斯!但愿您遭受的不幸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西底家头上。不过,希望您能原谅他雇的帮凶。我们原本是收钱取你们性命的,但我们放了你们一条生路。这里有些钱可以让你们支撑一段时间,请收好。”

说罢,那个人给了他一个钱袋,钱袋里装着五十个金币。

这笔意外的救命钱让我父亲很高兴。他找出一条烧掉一半的地毯,铺在废墟上,把那三块面包放在上面,然后又找出一只碎了一半的土罐,准备打水。我当时七岁,清晰地记得,我父亲喜笑颜开时,我是陪着他一起乐的,他去水池取水,我也是跟在他身边的。这顿早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我们刚开始用餐,就看到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走过来,他一边哭一边找我们要面包吃。“我是个罗马战士的儿子,”他对我们说道,“我妈妈是叙利亚人,她生下我后就死了。我父亲步兵大队里战友的妻子,还有随军卖酒食的女商贩,她们轮流给我喂奶。显然,除了奶,她们还给我配了某种别的食物,因为我现在身体长得这么好。我父亲奉命去镇压一群叛乱的牧民,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的所有战友也都留在那里。别人给我留的面包,我昨天全吃完了。我想在城里讨点吃的,但每家每户都对我紧闭大门。既然你们没有家也没有门,那我希望我不会再遭到拒绝。”

老德利乌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讲他的大道理,于是这样说道:“所以说,世上没有人会穷到不能施善于人。同样的道理,世上也没有人会强大到不需要他人的帮助。没问题,我的孩子,欢迎你,请来和我们一起分享这些穷苦人吃的面包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杰马努斯。”孩子说道。

“愿你成为一个非常长寿的人!”德利乌斯接着说道。他的这句祝福后来成了准确的预言,因为这个孩子确实非常长寿。他现在依然在世,住在威尼斯,人称圣日耳曼骑士[1]。

“我听说过他,”乌泽达说道,“他对卡巴拉秘法有些研究。”

接着犹太浪人又如此这般地说下去:

吃完饭,德利乌斯问我父亲,地窖的门有没有被那帮人撞开。

我父亲回答说,门是关着的,跟失火前一样,火并没有把地窖的拱顶给烧塌。“那好,”德利乌斯说道,“您从那个人给我的钱袋里取两块金币,然后找几个工人,在拱顶边搭个小棚屋,旧房子的废墟里,肯定能找到他们需要的材料。”

确实,大家发现,有几根梁还有几块板是完好无损的。大家尽力将这些材料拼合起来,上面盖满棕榈枝,再往地上铺几条席子,一个简易的栖身之所就弄好了。我们这里的气候条件非常好,大自然对房屋的结构并没有复杂的要求。在如此纯净的蓝天下,最简陋的屋顶足以供我们安身,最简单的食物也足以保障我们的健康。因此,有人说,与你们这片被称作温带的地方相比,在我们那里,贫穷并不是非常可怕,这句话我觉得是很有道理的。

就在大家忙着搭建我们的棚屋时,德利乌斯在大街上铺了条席子。他坐在席子上,用腓尼基的齐特拉琴弹了首曲子,接着又唱了首自己当年为克莱奥帕特拉创作的抒情曲。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他的嗓音还是吸引来一大群听众,他们聚集在我们周围,听得津津有味。德利乌斯唱完抒情曲后说道:“哦,亚历山大的市民们啊!请你们好心施舍可怜的德利乌斯吧,他是克莱奥帕特拉的第一乐师,也曾受到过安东尼的喜爱,你们的父亲肯定都见过他!”

随后,小杰马努斯捧着个小土碗,在听众面前绕了一圈,每个人都表达了自己的一份心意。

德利乌斯给自己定了条规矩,一个星期只唱歌乞讨一次。每到这一天,整个街区的人都会聚在他身边听歌,歌唱完,听众总会留下一笔丰厚的赏钱才各自回家。我们觉得,能有这么好的收益,不光是因为德利乌斯的歌声美,他那时而生动有趣、时而发人深省、穿插了种种小故事的独白功劳更大。我们的生活也因此变得还过得去。但我父亲在遭遇这一连串不幸后心力交瘁,抑郁成疾,没过一年,就撒手人寰。从此,照顾我们的人只剩下德利乌斯,而他的嗓音逐渐苍老沙哑,再靠他卖唱所得维生已是非常艰难。经过一段时间的严重咳嗽,他的嗓子彻底哑掉,于是,在我失去父亲后的那个冬天,我们的这条生路也断了。不过,我此时继承了一笔小小的遗产。我有一位在培琉喜阿姆[2]的亲戚刚刚去世,我拿到手的是五百个金币,但这不足我应得财产的三分之一。德利乌斯对我说,公正不是穷人能享受到的权利,作为穷人,别人以慈悲为名给了自己多少,就该心满意足地接受多少。他于是就代我心满意足地收好这笔钱,而且,他让这笔钱的效用发挥到了极致。单靠这笔钱,他就为我提供了一个衣食无忧的少年时代。

此外,德利乌斯也没有忽略对我和小杰马努斯的教育。我们俩需要轮流陪在他身边,但在各自空闲的日子里,我会去附近的一所犹太人学校学习,杰马努斯则到一个奉拜伊西斯女神的祭司那里上课,此人名叫卡埃莱蒙。后来,每逢女神的秘仪,杰马努斯都会受命在一旁高举火把。他向我描述这些仪式的场景时,我总是听得非常入迷。

犹太浪人的故事讲到这里,我们来到歇脚点,他便转身离去,消失在重重山峦之中。天快黑的时候,众人聚在一起,吉普赛人首领看起来有了空闲时间。利百加于是请他继续讲自己的故事,他便如此这般地接着说下去:

* * *

[1] 原注:圣日耳曼伯爵(1707-1784),冒险家,自称在本丢·彼拉多(译注:公元26-36年担任罗马帝国派驻犹太行省的总督)时代就已出生。

[2] 译注:古埃及地名,位于尼罗河最东边的入海口。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托莱多骑士显然心头积压了沉重的负罪感,因为他与告解神父交谈了很久。在含着泪水与神父道别后,他带着各种痛心疾首、极度悔恨的表情走出教堂。在穿过大门时,他看到了我,便示意我跟他一起走。

此时早已天色大亮,但街上还是冷冷清清。一看到有骡夫出现,骑士便找他租了骡子,带着我一起出了城。我提醒他,要是太长时间不回家,他的手下会担心的。“不会的,”他对我说道,“我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他们不会等我的。”

“骑士先生,”我于是接着对他说道,“请允许我向您说些我的想法。昨天夜里我们听到的那个声音,它对您说了一件在教理书里也绝对能找得到的事情。您去忏悔了,或许也得到了赦罪。所以说,您要是愿意,就修正一下自己的行为举止,大可不必像现在这样折磨自己。”

“啊,我的朋友!”骑士说道,“人一旦听到亡灵的声音,就不会在这活人的世界里待很久了。”

此时我才明白,我年轻的主人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且深受这个想法的困扰。一股怜悯之情在我心头生起,我决定不再离开他。

我们走的是条人迹罕至的路。在经过一片相当荒僻的地方后,我们来到一所卡玛尔迪斯修道院的门前。骑士向骡夫付了钱后就开始摇门铃。一位僧侣应声而出。骑士通报了姓名,并请求在这里隐修几个星期。僧侣把我们带到花园尽头隐修士的起居室,然后打手势告诉我们,食堂开饭前会有人鸣钟提醒。我们用的这个单间里放了不少祈祷书,读这些书成了骑士在这里唯一可做的事。至于我,我在附近发现了一个钓鱼的修士,我就待在他身边陪他一起钓,这也成了我唯一的消遣。

静默不语是卡玛尔迪斯修士们必守的规则之一。第一天,我还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但从第三天开始,我已经完全无法忍受。至于骑士,他变得一天比一天忧郁。很快,他也一句话都不说了。

我们在这个修道院待了一周后,我在圣洛克教堂大门下的一个同伴来找我。他对我说,我们骑着租的骡子走的时候,他是看在眼里的,后来他遇到那个骡夫,于是就知道了我们隐修的地点。他同时又告诉我,他们那支小队伍现在散了架,失去我给大伙儿带来的悲伤是队伍散架的部分原因,他本人正在为一个来自加的斯的商人效力。此人独自一人在马德里,生了病,又因为一场意外摔伤了腿和胳膊,非常可怜,需要有人照料他的生活。

我对他说,卡玛尔迪斯修道院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请他代我陪伴骑士,几天工夫就可以了。

他回答我说,他很乐意上这儿来,但这样他就是失信于那个雇他的加的斯商人了,毕竟他是在圣洛克教堂的大门下受雇的。他担心,中途不辞而别的行为,会对那里的同伴造成不良的影响。

我对他说,我可以替他去照顾那个商人。此前我已学会如何在同伴面前树立威信,因此,听到我这样说,他觉得就不该再表示异议了。我把他带到骑士的房间,然后对骑士说,我有些紧要的事情要回马德里处理几天,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有个同伴可以代替我,他是绝对可以放心的人,我敢像担保自己一样为他做出担保。骑士因为已经不再开口说话,便通过手势告诉我,他同意我们的交班。

于是,我返回马德里。一进城,我马上就赶到同伴告诉我的那家客栈,但我听说,病人已转到一位住在圣洛克大街的名医那里治疗。我没花多大工夫就找到这位名医。我对他说,我叫阿瓦利托,我是来接替我的同伴奇基托的,我会以同样的尽责态度,做好原先那些工作。

对方回答我说,我替同伴工作没有问题,但我必须赶紧去睡觉,因为接下来我要连续几晚成夜看护病人。我于是就去睡了。一到晚上,我便重新出现在医生身边,准备正式投入工作。我被带进病人的房间。我看到,他以非常不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除了左手,四肢其他部位都暂时失去了功能。其实这是个相貌挺不错的年轻男子,他也并不是真的生病了,主要还是因为手脚受伤而疼痛难忍。我想帮他忘掉痛苦,便一直逗他开心,尽自己所能分散他的注意力。最后,我的努力取得了显著成效,他甚至答应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他是如此这般向我叙述的:

洛佩·苏亚雷斯的故事

我父亲叫加斯帕尔·苏亚雷斯,他是加的斯最富有的生意人,我是他的独生子。我父亲的性格天生严苛古板,他要求我一心做好账房里的事务,加的斯名门子弟的那些娱乐,他希望我一概不参加。我凡事都想顺他的心遂他的愿,因此极少看戏,也从不参加大型娱乐活动。在加的斯这类商贸城市,人们星期天通常都会在娱乐活动中度过。

不过,我的头脑终归是要休息的。我休息的办法就是去找些有趣而危险的书来读,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小说。我的这项爱好让我对情感世界产生了深深的迷恋。不过,我很少出门,我们家也从不接待女宾,因此,我纵有颗多情的心,却没有用情的对象。

我父亲接了些宫里的生意,他觉得,这是个让我见识马德里的好机会。他把派我去的打算告诉了我,这自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能从账房的栅栏里走出来,远离店铺的灰尘,呼吸更自由的空气,我感到非常开心。

等远行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就绪后,我父亲把我叫进他的房间,对我说了这番话:“我的儿子,在加的斯,商人是城里面最重要的人物,但您要去的地方情况大不相同。在那里,商人必须严守极为庄重得体的行为习惯,才能维持住光荣体面的社会地位,毕竟,商人为国家的繁荣昌盛做出了巨大贡献,也为王权的巩固提供了坚实的保障。这里有三条准则您必须严格遵守,否则您就会惹我生气,让我动怒。

“首先,我要命令您避免与任何贵族交谈。这些人总以为,和我们谈话,开口对我们说几个字,是看得起我们,是给我们增添光彩的事。我们不要给他们犯这种错的机会,因为我们有没有光彩,与他们和不和我们说话完全无关。

“其次,我要命令您在让别人称呼您时,直接叫您苏亚雷斯,而不是堂洛佩·苏亚雷斯。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各种头衔也好,贵族的称谓也好,都不会为他增添任何荣耀;商人的荣耀,完全取决于他交际圈的广度,还有他经营时体现的智慧。

“最后,我要禁止您在任何情况下拔剑。不过,考虑到时尚如此,我还是同意您身上佩一把剑。但您要记得,一个商人想赢得名誉,只能靠准确无误地完成自身承诺。因此,我绝不愿看到,您只靠危险的剑术来吸取人生的唯一一次教训。

“要是您违背了这三条准则中的任何一条,您就会惹我生气,让我动怒;但还有第四条准则您同样要遵守,否则您不仅仅是惹我生气动怒这么简单,您还要遭到我祖父、我父亲和我本人的诅咒。我祖父,也就是您的曾祖父,他可是我们家族财富的奠基者。而这重要的第四条准则是,绝不要和御用银行家莫罗兄弟家族的人发生任何直接或间接的关联。

“莫罗兄弟被称作天底下最有修养的人,而他们也绝非浪得虚名。所以,我给您设下这条防范准则,您完全有道理感到惊讶,但您要是了解了我们家族与他们家族的宿怨,就肯定会释然了。因此,我要简略地对您讲一讲我们家族的故事。”

苏亚雷斯家族的故事

我们家族财富的奠基者是伊尼戈·苏亚雷斯,他在海上磨砺了青春。后来,波托西[1]开采银矿,他参加投标,拿到了很多份额。由此,他在加的斯建起了一家商号。

吉普赛人首领说到这里,贝拉斯克斯掏出笔记本记了点东西。吉普赛人首领于是对他说道:“公爵先生可能要开始某项有趣的运算吧,我的故事看起来会打扰您、让您分心啊。”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贝拉斯克斯说道,“相反,我正在专心听您的故事。伊尼戈·苏亚雷斯先生可能在美洲遇到了某个人,这个人向他叙述了另一个人的故事,而这另一个人又有别的故事要说。我为这层层关系设计了一个结构层次表,有点类似于循环数列的周期表,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循环数列最终会回到起始的数,您的故事最终也会回到起先的人物。所以,还是请您接着讲下去吧。”

吉普赛人首领于是如此这般地说下去:

伊尼戈·苏亚雷斯想建自己的商号,于是开始在西班牙全境结交商贸领域的重要人士。莫罗家族当时在业内的地位已是举足轻重,伊尼戈·苏亚雷斯便向他们表达了建立长久关系的想法。在得到对方的同意后,为了正式开展业务,他在安特卫普进行了一些投资,并把结算的地方放在马德里。不料,他的汇票被退了回来,连带着还有一份拒绝承兑证书,可想而知,他此刻会有多么气恼。没过多久,他又收到一封信,这是封言辞恳切的道歉信。罗德里戈·莫罗在信中说,是因为安特卫普的发货通知单到晚了,他的首席秘书才不肯违背财务方面的既定规则,而他本人当时又在圣伊尔德丰索斯宫[2]里陪内阁大臣,不过,这件事现在该怎么修补就怎么修补,他没什么不能答应的。话虽这么说,伊尼戈·苏亚雷斯终究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从此与莫罗家族断绝了任何生意上的交往。他在临终前嘱咐自己的儿子,绝不要与这个家族的人有任何瓜葛。

我父亲鲁伊斯·苏亚雷斯没忘他父亲的这句遗言,照着做了很久。但经济形势恶化,商号数量骤减,可以说,他完全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找莫罗家族求助的。尽管如此,这个选择最终还是让他追悔莫及。我对您说过,波托西开采银矿时我们拿到了很多份额,因此我们家中藏有大量银锭,银子也成了我们习惯的支付方式,毕竟它不会受到汇率变化的影响。为此,我们造了一些箱子,每只箱子里都装上一百斤银子,相当于两千七百五十七个皮阿斯特外加六个里亚尔。这些箱子家里还保存着一些,您可能也看到过几个,箱子都是铁制的,上面有我们家族标识的铅印,而且每个箱子都有自己的编号。这些箱子去过印度,回过欧洲,又远赴美洲,但无论到哪里,从没有人想打开箱子验证,所有人在接受这种支付时都非常高兴;在马德里,我们的箱子也同样众所周知。有一次,我父亲的手下在向莫罗家族付款时就奉上了四个这样的箱子,但对方的总管不仅要求把箱子打开,还让人验了银子的真伪。这条有辱家族声望的消息传到加的斯后,我父亲盛怒难平。但没过多久,他收到一封罗德里戈·莫罗之子安东尼奥·莫罗写给他的信。信中充满歉意。安东尼奥说,当时宫里的人都在巴拉多利德,他被召见过去了,等他回来后才知道自己手下干的这件事,他非常气愤,但这名总管是外国人,并不了解西班牙的各种通行做法。

我父亲对这样的道歉并不满意,他与莫罗家族中断了所有生意。在临终前,他嘱咐我绝不要与这个家族的人有任何瓜葛。

我没忘父亲的这句遗言,照着做了很久,我也对自己不负父亲遗训的表现感到满意。但世事难料,我最终还是阴差阳错地和莫罗家族走到了一起。我父亲的最后嘱托,我还是遗忘了,或者说,我没有时刻将它放在心头保持警惕。接下来我就告诉您,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由于与宫里有生意往来,我必须常到马德里去。在都城,我结识了一个叫利瓦德斯的人,他过去也在商界闯荡,但此时已不再亲力亲为。他投资入股了别人的各种生意,单纯靠这些投资的收益生活,这对他来说已是绰绰有余。此人性格与我颇为契合。后来我听说,利瓦德斯是莫罗家族当时的掌门人桑乔·莫罗的舅舅,不过,那时我们的关系已经非常融洽。我本该当即与利瓦德斯断绝往来,但没有这么做,相反,我和他进一步发展成亲密的至交。

我在菲律宾有自己的生意,利瓦德斯不知用什么巧妙的办法知晓了此事。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想投资一百万,和我合伙开拓菲律宾市场。我对他说,他既然是桑乔·莫罗的舅舅,他理应把钱投到自己亲戚的生意上。

“不,”他回答我说,“我不喜欢和亲戚发生商业利益关系。”最后,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我。他向我保证,我不会因为此事与莫罗家族其他人发生任何关联,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当然,这对他来说更费不了什么力气。回到加的斯,我调整了每年向菲律宾发货的船只数量,在原先两条船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条,我随后就没有再想过这件事了。

第二年,可怜的利瓦德斯去世了。桑乔·莫罗给我写了封信,他说他舅舅在我这里投资了一百万,请我把这笔钱还给他。或许,我该把我们的合伙条件以及具体份额都告诉他,但我不想和这个讨厌的家族有什么瓜葛,我于是二话不说,简单地给了他一百万了事。

两年后,我的船回来了,连本带利,我们原先的共同投资现在是三倍返还。因此,其中有两百万是归死去的利瓦德斯所有。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得与莫罗家族的人重新建立联系。我写信对他们说,我有两百万要交给他们。

他们回答我说,投资两年前就中止了,钱已入账,这件事他们现在根本不想再听人提起。

我的儿子,您可以想象得出,他们这样不留情面地冒犯我,我不可能不受刺激,因为他们的意思绝对是想让我把这两百万当作礼物自己收下。我把此事说给加的斯的几位商人听,他们都认为,莫罗家族的人没有错,既然那笔投资已经中止,那么,我不论获取了多少利润,莫罗家族都无权分割。我于是取出几份原始文件,想证明利瓦德斯的投资确实用到了船上,假如船不幸失事,我给出去的一百万,我也是有权要求收回的;但我看得很清楚,莫罗这个姓氏具有强大的威慑力,要是我请这些商人组成一个仲裁委员会评判此事,那么,结果很可能对我不利。

我又咨询了一位律师。他对我说,莫罗家族的掌门人并没有在舅舅亡故前与其沟通,因此,他是在未经亡者许可的情况下撤走这笔投资的,而我使用这笔钱完全遵循了亡者的意愿,因此,这笔投资实际上还是在我这里;莫罗家族入账的一百万,其实是另一笔一百万,与投资的一百万完全没有关系。我的律师建议我到塞维利亚法院起诉莫罗家族,我照他的意思做了。我打了六年的官司,花了十万皮阿斯特,尽管如此,我还是败诉了,而那两百万也留在了我这里。

一开始我想把这笔钱投到宗教领域,但我害怕,一部分功德会归这讨厌的莫罗家族所有。因此,我至今还是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这笔钱。目前,我在做资产负债表时,仍然将这两百万当作我的负债。所以说,我的儿子,您现在该明白了,我禁止您与莫罗家族有任何瓜葛是有充足理由的。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来找吉普赛人首领,众人便各自散去。

* * *

[1] 译注:波托西是现玻利维亚南部城市。1544年这里发现银矿,后大规模开采,成为最著名的银都,19世纪中叶银矿枯竭。

[2] 译注:圣伊尔德丰索斯宫是腓力五世的夏宫,位于马德里80公里外。始建于1720年(与本文年代似有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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