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天

醒来后,我看到山谷里吉普赛人的营地。营地里的种种动静说明,他们正准备离开现在这个地方,重新开始他们的流浪之旅。我匆忙赶去与他们会合。两天不见踪影,我本以为大家会向我提出各种问题。可是,并没有谁向我发问。看起来,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准备出发。

我们都上马后,卡巴拉秘法师对众人说道:“这一次,我可以肯定地告诉诸位,今天犹太浪人会来给我们讲他的故事。这个滑稽的家伙以为我已经丧失功力,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逼他回到我们这里的时候,他都已经快走到塔鲁丹特了。他非常不情愿,一直在尽力拖慢脚步,但我有办法让他来得快一些。”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本书,读了段我不清楚是何种语言的蛮族咒语。没过一会儿,我们看到,附近一座山的山顶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你们看看这家伙,”乌泽达说道,“这个懒虫,这个浑蛋!你们会看到我怎么来对付他!”

亏得利百加替罪人求情,她哥哥的神情才渐渐柔和下来。因此,犹太浪人走到我们身边时,卡巴拉秘法师只对他进行了一番强烈的指责,但用的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接着,卡巴拉秘法师命他站到我的坐骑边,接着上次的内容说下去。这个可怜的浪人一句也没回击,便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犹太浪人的故事(续)

我之前说到,在耶路撒冷形成了一个希律教派,教派的信徒声称希律就是弥赛亚,而我最后承诺,要向诸位说明,犹太人究竟赋予“弥赛亚”这个词什么样的含义。现在就让我来告诉诸位吧,“弥赛亚”在希伯来语中指的是“受膏者”,它翻译成希腊语是“赫里斯托斯”[1]。经过众所周知的那场梦境后,雅各醒来了,把头枕的那块石头立作柱子,浇油在上面,给那地方取名“伯特利”,就是“神的家”的意思。诸位在桑楚尼亚松[2]的著作里可以读到,含[3]也造过圣石。于是,人们相信,所有浇过圣油的东西,都会很快覆满神的灵性。此后人们开始给国王擦拭圣油,于是“弥赛亚”就成了“国王”的同义词。当大卫说弥赛亚的时候,他想的是他本人,这在《圣经》的第二首大卫诗篇中可以得到明证。

犹太人的国家后来一分为二,再后来遭到外敌入侵,变成强邻的玩物。在这个时候,特别是在整个犹太民族受人奴役的时候,先知们安慰人民,对他们说,未来终有一天,大卫的一位后人将称王,他会打落巴比伦人的嚣张气焰,会让犹太人赢得胜利。

根据先知们得到的神启,世间现有的那些美轮美奂的建筑根本不值一文,因此他们都会描述未来的耶路撒冷城,那是一座与伟大的王相匹配的城市。城中有座圣殿,在这殿里,能让人民尊崇自身信仰的元素应有尽有。犹太人愉快地听先知诉说,但并不会真的太当回事。确实,这些事情或许他们孙子辈的孙子辈那代人才能看到,那此时此刻又有谁会感兴趣呢?

看起来,到了马其顿王国统治时期,先知们的预言基本上已被遗忘殆尽。因此,尽管马加比家族一代代反抗异族压迫,试图拯救自己的国家,家族中的成员却没有任何一位被人视作弥赛亚。他们的后人虽然建立起王朝,但同样没人联想起先知们所说的那位王。

可是,到了年迈的希律王这里,情况发生了转变。四十年来,这位君主身边的那些弄臣极尽奉承之能事,想讨其欢心,最后,他们要向他证明,他就是先知们所称的弥赛亚。希律王已经厌倦了世间的一切,唯一的例外是他的至高权力。他一天比一天更贪恋极权,他觉得,这帮弄臣制造的舆论为他提供了一个辨别臣子是否忠心的好机会。在这样的情形下,支持他的那些人成立了一个希律教派,首领是狡猾的西底家,我祖母的弟弟。因此,诸位自然可以料想到,我祖父和他的朋友德利乌斯已无意再迁居耶路撒冷。他们请人用青铜造了个小盒子,然后将希勒尔的售房合同放进去,此外还有他三万大流克的欠条,以及德利乌斯写给我父亲末底改的债权转让证明。他们封好盒子,盖上封印,共同承诺,在局面没有好转前,不会再为此事烦心。

希律王死了,犹地亚陷入最可悲的分裂乱局。三十个不同派别的首领纷纷让人为自己涂油,于是就有了三十个弥赛亚。几年后,末底改娶了一位邻居的女儿,我是他们婚姻的唯一结晶。我出世的那一年,正赶上屋大维执政的最后一年。我祖父想体验亲自为我行割礼的那种满足感,便请人准备了一场相当豪华的喜宴。但他早已习惯退隐的生活,在这件事上的过度操劳,再加上年事已高,两个因素综合在一起,使他抱病不起。没过几个星期,他就离开了人世。他是在德利乌斯的怀中断气的。临终时,他请德利乌斯为我们保管青铜盒子,防止那个居心叵测的恶人诡计得逞。而我母亲在分娩时也不幸染病,她公公去世后只过了几个月,她便追随而去。

在那个时代,犹太人都喜欢取希腊语或波斯语的名字。我被取名为亚哈随鲁[4]。1603年,我就是自报这个名字,在吕贝克[5]与安东·科尔特鲁斯结识的,杜杜勒斯曾对此有过记载。此外,1710年,我仍然用这个名字出现在剑桥,这段故事可见于睿智的坦泽留斯的作品[6]。

“亚哈随鲁先生,”贝拉斯克斯说道,“《欧洲剧场》[7]里也提到过您。”

“有可能,”犹太人说道,“自从各地的卡巴拉秘法师可以随意把我从非洲腹地叫出来后,我的名气就变得越来越响,响得过火。”

我接过话茬儿问犹太人,在那些荒漠地带,他究竟能寻到什么乐趣。

“乐趣在于,”他回答我说,“在那些地方是见不到人的。最多我会碰上几个迷路的远行者,或是一家子黑人土著,但我看得更多的,是狮子的巢穴,母狮子会在那里哺育自己的孩子。我常把母狮引到猎物旁,亲眼看着它吞噬猎物,这是我的一大乐事。”

“亚哈随鲁先生,我觉得您的品格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贝拉斯克斯说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卡巴拉秘法师说道,“他是天下最大的无赖。”

“要是您也活了十八个世纪,”浪人说道,“您肯定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但愿我能活得比你更久,人生价值也比你更高,”卡巴拉秘法师说道,“不过,这些让人烦的事情就先别想了,还是快接着说你的故事吧!”犹太人不再回击,如此这般地接着讲下去: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父亲心力交瘁,幸得老德利乌斯还一直在他身边。他们继续过自己的隐居生活。但西底家的心静不下来,希律王的死使他失去了靠山,他担心我们去耶路撒冷找他,这个想法把他折磨得日夜不得安宁。他决定设计除掉我们,这样他就可以彻底安心。一切似乎都朝着有利于他实施计划的方向发展,因为德利乌斯失明了,而深爱德利乌斯的我父亲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六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天,我们听说,与我们相邻的那幢房子刚刚被一些从耶路撒冷来的犹太人买下来,里面住的人个个凶神恶煞,俨然是杀人犯的嘴脸。我父亲本性是爱过隐居生活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更不愿出门招惹是非。

此时,队伍里传出一阵让我不明所以的骚动声,犹太浪人的故事被打断了。他借着这个机会溜之大吉。没过一会儿,我们也到了歇脚点。先行部队已经把我们的饭菜做好、分好。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毕竟,赶路的人总是有胃口的。餐布撤掉后,利百加走到吉普赛人首领身边,对他说道:“上回您被打断的时候,我想,您正说到,那两位女士确定无人跟踪后,穿过大街朝托莱多骑士的家走去。”吉普赛人首领一看大家都想听他接着讲故事,便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 * *

[1] 译注:希腊语的“赫里斯托斯”(Christos)引出“基督”(Christ)一词。

[2] 原注:桑楚尼亚松,公元前12世纪的腓尼基历史学家,比布罗斯的斐罗曾声称他从原文译出了桑楚尼亚松的《腓尼基》一书。

[3] 原注:指诺亚的第二个儿子,在某些口传教义中,他被说成是一位有大神通的人物。这里的圣石据传说是献给萨图尔努斯/克诺洛斯的石头,后被朱庇特/宙斯吞噬。

[4] 译注:亚哈随鲁也是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一位国王的名字。

[5] 译注:吕贝克是现德国北部石荷州城市,距离汉堡60公里。

[6] 原注:克里索斯托姆·杜杜勒斯·威斯特法鲁斯,《关于一个叫阿哈斯韦卢斯的犹太人的真实深入的记述》。1618年在奥格斯堡出版的版本中并未提及安东·科尔特鲁斯这个人名。尽管与文中提到的1710年年份不符,但坦泽留斯最有可能指的是威廉·恩斯特·坦泽尔(Wihelm Ernst Tentzel,1659-1707)。

[7] 原注:《欧洲剧场》(Theatrum Europaeum),1627年由约翰·菲利普·阿贝林(Johann Philipp Abelin)在法兰克福/米兰创办的刊物,一直发行到1738年。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趁两位女士还在房外的楼梯上,我追到她们身边,给她们看了那几块布料的样品,再把那个多疑的男人交给我的任务述说了一遍。然后,我对她们说道:“现在,女士们,你们还是真的去教堂吧,我会把那个所谓的情侣找过来,我想他应该是二位当中某一位的丈夫。我会让他亲眼看到你们,他自然以为你们不知道他在尾随,所以,到那个时候,他很可能满意而去。等他一走,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两位女士对我这个建议大加赞赏。我便到街尾卖饮料的小贩那里,对等我的那个男人说,两位女士真的去了教堂。我陪他一起进教堂查验,指给他看与样品吻合的那两条丝绒黑裙,以及那两块带有花边的黑纱。他看起来还是心存疑虑,但此时两位女士中有一位侧转身体,带着不经意的神情撩起面纱——顿时,那个多疑的男人脸上现出一种丈夫才有的满足感。没过一会儿,他就挤出人群,离开了教堂。我跟着他来到大街上,他向我表达谢意,然后又给了我一块金币。我接受的时候心中有几分惭愧,但尽力不露声色,以免被他看穿。目送他远去后,我再去找那两位女士,并把她们送回到骑士的家门口。面容更秀美的那位女士想给我一块金币。“不,女士,”我对她说道,“我背叛了您那位所谓的情侣,因为我看出他其实是您的丈夫。我帮您的忙完全是出于良心的选择,而且我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实在无法接受两份报酬。”

我回到圣洛克教堂的大门下,亮出两个金币给同伴们看,他们全都看傻了。其实,他们也常受人委托做类似的差事,但从未得到过如此丰厚的报酬。我准备把这两块金币放进公共钱箱,我的同伴都跟在我身后,他们想看看那个卖栗子的女人吃惊的模样,而她也确实惊叹了半天。

她当即宣布,我们想吃多少栗子,她就给我们多少栗子。不仅如此,她还说,改天要去弄点小红肠来,然后找工具给我们烤着吃。有如此难得的美食可以享用,这让我那群同伴个个大喜过望。但我和他们看法不同,我觉得红肠不该这么吃,我想自己找个更会做菜的人帮忙。不过,我们还是先各自取好栗子。然后我们回到圣洛克教堂,吃完晚饭,每个人都用外套裹紧身体和衣而睡,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那两位女士中的一位来找我,把一张纸条放在我手中,请我转交给骑士。我去了骑士的家,将纸条交给他的贴身男仆。没过一会儿,我被带进内室。托莱多骑士的外表给我留下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我马上就理解了,像他这样的男人,女士们见到后肯定是不会无动于衷的。他是个面相让人感到极为舒服的年轻男子。他不需要真正发出笑声,五官上就映满喜悦之情,可以说,他脸上天生就带着喜气。此外,他举手投足间透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优雅感。唯一可指摘的是他身上流露着一种浪荡不羁甚至轻浮的气质,假如所有女人都不愿招惹见异思迁的登徒子,那他这种气质无疑会损害他在女人们心目中的形象。

“我的朋友,”骑士对我说道,“我已经了解到,你是个聪明而且有原则的人。你想为我效力吗?”

“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我回答他说,“我是绅士家庭出身,不能做服侍人的事。我把自己弄成乞丐,是因为这是种能够不失身份、不失体面的生活方式。”

“太好了,”骑士回答道,“能这么想问题,真不愧是个卡斯蒂利亚人。但话说回来,我的朋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骑士先生,”我对他说道,“我喜欢我现在的职业,因为它不仅值得尊重,还可以维持我的生活,只是饮食方面会非常糟糕。要是您能允许我和您的手下一起吃饭,享用您的剩菜,那我就非常感谢您了。”

“这件事我非常乐意做。”骑士说道,“另外,每到我迎候女士的日子,我通常都会将手下打发开。要是这不影响你高贵的身份,我非常希望你能在这些时候过来服侍我。”

“先生,”我回答他道,“我很高兴能专门在您和情人独处的时候为您效劳。能做个对您有用的人,我感到很愉快,这件事在我眼中也因此变得高贵起来。”

我随后便与骑士道别,来到托莱多大街。

我四处打听阿瓦多罗大人的家在哪儿,但没人能回答我;我接着又问大墨坛费利佩的家在哪儿,这回有人给我指了个阳台。我看到阳台上有个外表非常庄重严肃的人,他一边抽雪茄,一边似乎在数阿尔巴公爵府屋顶上的瓦片。上天安排我成为他的儿子,这让我一见到他就产生一种强烈的亲近感,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暗自庆幸,上天开恩,在把父亲塑造得如此严肃的同时,却让儿子的性格与严肃几乎完全不沾边。我觉得,上天还是应该平均一下,让父子二人都带点适当的严肃,这样可能更好。但我马上又想到,大家都说,不论上帝怎么安排,都要向他表示赞美。看完我父亲,我就回去找我的同伴,和他们一起上卖栗子的女人那里,品尝她给我们做的烤红肠。我吃得津津有味,骑士的剩菜已暂时被我抛到脑后。

临近天黑,我看到上次那两位女士进了骑士的家。她们在里面待了很久。我到骑士家门口,想看看有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但两位女士走了出来。我向面容更秀美的那位女士说了几句略带暧昧的恭维话,她拿扇子朝我脸上拍打一下,以此作为对我的奖赏。

过了没多久,一位威风凛凛的年轻男子来到我身边,绣在外套上的马耳他十字更使他显得气度不凡。从他的其他装束来看,他应该是个远道而来的人。他问我托莱多骑士住在哪里,我便将他带过去。候见厅里空无一人,我直接推开门,和他一起进了内室。

托莱多骑士惊讶到了极点。“我这是看到谁了?”他说道,“你……我亲爱的阿吉拉尔!能在马德里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马耳他的情况怎么样?分区领主,大区领主[1],管理新团员的督导,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我要好好拥抱你一下!”

这番深情表达换来阿吉拉尔骑士同样真切的回应,只是他的一举一动显得格外严肃。

我判断这两位朋友肯定会共进晚餐,于是到候见厅里弄了块临时桌布,然后再去找吃的。饭菜端上来后,托莱多骑士命我去他的膳食总管那里取两瓶法国汽酒。我把酒带过来,然后打开瓶塞。

在我忙来忙去的这段时间里,两位朋友已经说了很多话,回忆了很多往事。我开完酒后,正轮到托莱多说话,他是这样说的:“我们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真不知道,我们的友情为何会如此深厚。你身上明明具备这世上的所有美德,但我还是喜欢你,当你是天底下最坏的家伙。我这话可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我在马德里还没有结交任何一个知己。一直以来,你都是我唯一的朋友,说实话,换成爱情,我可不见得会这样始终如一地待人。”

“对待女人,”阿吉拉尔问道,“你的原则还是跟以前一样吗?”

“跟以前一样?不,不完全一样。”托莱多回答道,“过去,我是一个接一个、尽可能快地更换情人,但我觉得这样会浪费太多时间。所以,我现在是第一个还没结束,便开始和第二个交往,而第三个人选也已确定。”

“这么说,”阿吉拉尔接着问道,“你从来就没打算放弃你这种浪荡不羁的生活方式?”

“坦诚地说,我确实没打算放弃,”托莱多说道,“我倒是担心我过不了这样的生活。马德里的女士都很黏人,喜欢缠着人不放,弄得我只能守规矩,没法遂自己的心愿。”

“我们的骑士团是个军事机构,”阿吉拉尔说道,“但也是个宗教机构。我们曾像僧侣和教士那样对上帝许过愿。”

“或许你说的有道理,”托莱多说道,“但这跟女人发愿对丈夫忠贞不贰没什么区别。”

“可是,”阿吉拉尔说道,“谁知道她们会不会在彼世遭受惩罚呢?”

“我的朋友,”托莱多说道,“一个基督徒在宗教方面应有的操守我都具备。我认为,这方面的种种说法一定存在误解和偏差。想想看,法官乌斯卡里斯的妻子就来我这里待了一个小时,如果为这点事她就要在彼世永受火刑,那算什么鬼道理?”

“宗教教义告诉我们,”阿吉拉尔说道,“还有其他赎罪的地方。”

“你是想说炼狱吧,”托莱多说道,“说起炼狱,我想我已经有过体验了。那是在我爱上那个该死的伊内丝·纳瓦拉的时候,她是我遇到过的脾气最古怪、最挑剔、最喜欢吃醋的女人,因为她,我后来再也不碰装腔作势的女人。但是,我的朋友,你怎么不吃又不喝呢?我已经喝光了我这瓶酒,而你的杯子还一直是满的。你在想什么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刚才在想,”阿吉拉尔说道,“我今天看到过太阳。”

“啊!你这话我是相信的,”托莱多说道;“因为作为你的对话者,我今天其实也看到过太阳。”

“我刚才还想,”阿吉拉尔说道,“我希望明天还能再看到太阳。”

“你当然会看到,”托莱多说道,“除非明天有雾。”

“这可不一定,”阿吉拉尔说道,“因为今天夜里我可能会死去。”

“必须承认,”托莱多说道,“你在马耳他学了些非常有意思的饭桌上的说话方式。”

“唉!”阿吉拉尔说道,“人肯定都是要死的,无非是时间不确定罢了。”

“听我说,”托莱多说道,“你这些挺好玩的说话新套路,是跟谁学的?应该是个非常有趣的生意人吧。你是不是常请他一起吃晚饭?”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阿吉拉尔说道,“这话是我的告解神父今天早上对我说的!”

“你今天才到的马德里,”托莱多问道,“但你早上一到就去忏悔了,那你是不是要来找谁决斗?”

“正是如此。”阿吉拉尔说道。

“太好了,”托莱多说道,“我好久没动过刀剑了。我来做你的帮手吧。”

“这恰恰是最不可能的,”阿吉拉尔说道,“你是这世上我唯一不能请来帮忙的人。”

“老天啊!”托莱多说道,“你和我哥哥又开始了该死的争斗!”

“正是如此,”阿吉拉尔说道,“我要求莱尔纳公爵道歉,但他坚决不肯答应。我们约好今晚挑灯夜战,地点是曼萨纳雷斯河的大桥下面。”

“老天啊!”托莱多带着痛苦的口气叹道,“难道我注定要在今夜失去一位兄长或是一个朋友?”

“有可能兄长、朋友一起失去,”阿吉拉尔说道,“我们今夜的格斗是要血战到底的。我们用的不是长剑也不是短剑,而是每方左手各持一把匕首。你知道,匕首这种兵器会带来非常残酷的结果。”

托莱多是个一受刺激就很容易动感情的人。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间,他满脸的喜色就全然消失不见,只剩下极度绝望的神情。

“我已经预料到你会很痛苦,”阿吉拉尔说道,“起先我是不打算来看你的,但我内心里听到一个从上天传来的声音,它命我把彼世的刑罚与苦难说给你听。”

“啊!”托莱多说道,“别再对我讲教理劝我改邪归正了!”

“我只是个战士,”阿吉拉尔说道,“我可不懂传教,但我既然听到了来自上天的声音,我就必须服从它的命令。”

此时,我们听到夜里十一点的报时声。阿吉拉尔拥抱了朋友,然后对他说道:“听我说,托莱多,我有种神秘的预感,我今夜将会死去,但我希望我的死能帮助你获得救赎。我想把格斗一直拖到夜里十二点,到那个时候请你多加留意。假如死人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让活人听到他想说的话,那么请你相信,你的朋友会把彼世的情况说给你听。切记,到夜里十二点整的时候,你一定要多加留意。”阿吉拉尔再次拥抱朋友,接着便起身离开。

托莱多扑倒在床上,泪如雨下,我退回到候见厅守候。这一切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场,我深感好奇。

托莱多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表,然后又回到床上继续哭。夜色深沉,透过百叶窗木条间的缝隙,几道远处闪电的余光映照进房间。雷雨将至,悲伤的气氛中平添几分恐怖。午夜的钟声响了。随后,我们听到百叶窗外传来三下敲打声。

托莱多打开百叶窗问道:“你死了吗?”

“我死了。”一个阴森可怖的声音回答道。

“炼狱真的存在吗?”托莱多接着问。

“确实有一个,我就在那儿。”刚才那个声音接着答道。紧跟着我们又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

托莱多摔倒在地,前额沾满灰尘。他很快起身,拿起外套出了家门。我一路跟着他朝曼萨纳雷斯河走去。可是,还没等赶到大桥,我们就被一群人拦住了。他们当中有几个人高举着火把,托莱多认出兄长。

“别再往前走了,”莱尔纳公爵对他说道,“你会看到你朋友的尸体的。”

托莱多昏倒在地,不省人事。眼看他身边全是他自己的人,我便掉转头朝教堂的大门走去。到了以后,我开始思考我们刚才听到的那些话。萨努多神父过去也一直告诉我,炼狱是真实存在的,因此,再听到这样的说法,我不至于太过惊讶,整件事也就没有在我心中掀起太大的波澜。我和往常一样安然入睡。

第二天,第一个走进圣洛克教堂的人是托莱多,但他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他做了祈祷,然后找了位告解神父。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打断吉普赛人首领。他被迫向我们告辞,我们也就各自散去。

* * *

[1] 译注:马耳他骑士团的等级按所辖领地划分大致可以分成五级:大团长(grand maître)、大区领主(bailli或pilier,参见第五十三天相关内容)、分区领主(grand prieur)、封地骑士(commandeur)、封产骑士(tenanc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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