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天

我们早早聚在一起共进早餐。饭一吃完,利百加看吉普赛人首领闲暇无事,便请他接着讲自己的故事,他便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公爵夫人真的把她前一天和我说的那封信带了过来。

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夫人的故事(续)

信是这样写的:

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致德·巴尔·弗洛里达侯爵

亲爱的朋友,在那份密文中,您能看到我们会谈的进展情况。此处,我只想接着和您谈谈我被迫栖身的这个地方,谈谈这个表里不一、风流韵事不断的宫廷里的逸闻。这封信将由我的一位手下亲自送到两国边界,因此,与以往相比,我可以更放心大胆地畅所欲言。

国王堂佩德罗·德·布拉干萨依然把修女院当作他的风流场所。他已经不再去圣于尔絮勒会,现在找的是圣母住见会修女院的女院长。每当进行这些爱心朝圣时,陛下都邀我同行。为了不影响公事,我只能顺从。国王住进女院长的房间,两人当中竖着一排危险的隔栏。不过,据说这里面设了道秘密的机关,借助这道机关,国王可以让隔栏自行滑落,毕竟,陛下有双无所不能的神掌。

我们这些陪同人员被分散安置在其他的会客室里,由一些年轻的修女招待我们。葡萄牙人都觉得,与修女交谈能享受到一种莫大的乐趣。可是,与鸟在笼中互相叫唤相比,这样的交谈并不见得多添了几分意义,而修女们长期过着幽闭的生活,倒是与笼中之鸟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些未经人事、一心从事神圣工作的少女,面色苍白得令人爱怜。在低语时,她们总会带着虔诚的神情,在说虔敬的语句时又会柔情似水。她们天真无邪,却又有一些模糊的欲望,这一切或许就是让宫廷的青年贵族们感觉魅力无穷的原因吧。在里斯本的贵妇那里,他们自然见不到这样的景致。

总之,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所有事物都能让人感到身心陶醉。圣像前堆放的一束束鲜花,让呼吸到的空气也变得芳香沁人。从会客室向外望去,隐约可见一幢幢独立的宿舍,同样有简单精美的装饰,同样散发出清香。年轻情侣们隔着栅栏紧紧相依,世俗的吉他声与神圣的管风琴声混合在一起,盖住了他们的甜蜜絮语。这些就是葡萄牙修女的日常生活。

对我来说,放纵自我,在这温柔乡里沉浸一段时间,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时间稍久一些,那些爱意绵绵、一往情深的话语就会使我联想到犯罪,联想到谋杀。不过,我只犯过一次谋杀的事,我只杀过一个朋友,就是那个救了您也救了我性命的人。这毁了我人生的不幸往事,是上流社会风流放荡的生活方式造成的。当时的我风华正茂,内心渴望幸福和美德,或许还有爱情,但经历了如此残酷的打击后,这份情感已无法重生。一听到别人谈情说爱,我就仿佛看到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

不过,我还是感到爱的需要;只是,在我心中,爱已经从男女之情转变成一种普济世人的情感。我先是用这样的情感对待我身边的人,然后再慢慢向外推广。我爱我的国家,我爱我的同胞,我尤其爱的是善良的西班牙人民,他们对自己的国王、对自己的信仰、对自己的承诺都无比忠诚。西班牙人感受到我的爱,便用爱来回报我。但宫里的人觉得我得到的爱太多了。此后,我被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流放出境。但在流放中,我仍可以效忠我的国家,可以为国民的幸福做出贡献。有了对祖国的爱和对人类的爱,我的生命中时刻充满美妙的情感。

关于另一种爱,原本能让我的青春更绚丽多彩的那种爱,如今我还能对它有什么期待呢?我已经下了决心,我将成为西多尼亚家族的最后传人。我知道,有一些贵族小姐希望与我结缘。但她们不明白,我要是真向她们求婚,她们受的这份情其实会蕴含很大的风险。我的性情与当下的风气格格不入。我们的一代代男性先祖,他们的幸福和荣耀,是与妻子紧密相连的。在古代的卡斯蒂利亚,一旦发现不忠的情况,惩罚的方式是匕首和毒药。这样的做法,我远远谈不上反对,但我并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要效仿先人。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倒不如让我的家族在我这里断了香火。

信读到这里,我父亲露出犹豫的表情,看起来他不想再继续读下去了。但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他还是重新拿起信,接着读起来:

您现在和可爱的莱昂诺尔生活在一起,并且深感幸福,我真为您高兴。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理性的生活也应该配上丰富多彩的形态。您信中对我说的那些话足以证明,您现在非常开心,这让我也觉得非常开心……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一把抱住我父亲的双膝。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我给他带来了幸福,这让我感到无比喜悦。

等我兴奋的劲头缓下来,我问父亲,西多尼亚公爵有多大年纪了。

“他啊,”我父亲回答我说,“他比我小五岁,也就是说,今年三十五岁。”

“但是,”他又补充道,“他属于那种看起来一直很年轻的男人。”

我当时是个对男人的年纪还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我只熟悉一个和我同龄的十四岁男孩,但他在我眼里,只是个完全配不上我关注的少年。我看我父亲的时候,觉得他一点也不老。公爵既然比我父亲还年轻,那么,我觉得他应该是个青年男子。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第一印象对我此后的命运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我接着又问我父亲,公爵所说的谋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我父亲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他对我说道:“我亲爱的莱昂诺尔,如您亲眼所见,我与您母亲分居多年,您问的这些事情与我们的分居有着紧密的关联。我或许不该对您讲这些,但或迟或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您自己也会打听出来。这本是件很微妙也很令人难过的事,与其让您不断追究,不断地受刺激,我觉得,还不如由我本人向您直接说清楚更好。”

在这段开场白后,我父亲便如此这般对我说起他的生平:

德·巴尔·弗洛里达侯爵的故事

您知道,阿斯托尔加家族到您母亲这里就没有了后人。在阿斯图里亚斯,您母亲家和我们德·巴尔·弗洛里达家是最古老的两大家族,按照该省民众的一致愿望,我与阿斯托尔加小姐是必须要结为夫妻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俩就习惯了彼此间的这种关系。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形成了足以保证婚姻幸福美满的深情厚谊。然而,在各种因素的干扰下,我们的婚事被一再推迟。直到我满二十五岁,我们才正式成亲。

婚礼举办六周后,我对我妻子说,我所有的祖先都入过伍,因此我认为,为了追求自身的荣誉,我需要以他们为榜样;而且,在西班牙,部队的驻地大部分条件都非常好,在那里过日子,要比留在阿斯图里亚斯惬意得多。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回答我说,只要是我觉得与自己荣誉相关的事,她都会听从我的意见。我进军营的事情于是就定了下来。我给内阁大臣写了封信,随后被安排到梅迪纳·西多尼亚的营部,做了一个骑兵连的指挥官。部队驻扎在巴塞罗那,我带着我妻子一起去报到,您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战火燃起,我们被调遣到葡萄牙,编入堂桑乔·德·萨维德拉的大军。这位将军通过著名的比拉马尔加战役开启了战事。当时,作为整支大军里最强的一支部队,我们营奉命摧毁构成敌军左翼的一支英国纵队。在两次冲击无果的情况下,我们准备发动第三次围攻。此时,一位不知名的英雄出现在我们面前。他非常年轻,佩挂的武器闪着耀眼的光芒。“交给我吧,”他说道,“我是您的长官,西多尼亚公爵。”

他确实有必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要不然,或许我们会把他当作一位战斗天使,或是下凡的天兵,因为他真的有几分天神的气概。

英国纵队被击溃了。当天,所有的战功、所有的荣誉都属于我们营。我有理由相信,除了公爵之外,最骁勇善战的人就是我自己。我敢这样说,自然有我的凭据,而且是非常令我振奋的凭据。因为我们这位堪称人中豪杰的长官主动要成为我的朋友,这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礼遇。他的真情自然换来我的真义,我们成了实实在在的朋友。交往时,公爵完全不带居高临下的保护者姿态,我也完全没有下属的感觉。外国人会指责西班牙人,说我们与人相处时颇有些严肃古板,不过,正是因为能做到亲密有间,我们才能自尊而不自慢,尊敬他人而不失高贵。

比拉马尔加一役旗开得胜后,整个战事进展顺利。公爵晋升为副总指挥官,这相当于今天所说的陆军准将或是旅长,他同时还受命掌管一个军团。我也被晋升为中校,作为第一副官一直陪伴在公爵身旁。

我们接到一项危险的任务,要在杜罗河渡口与敌军交战。公爵抢占有利地形布兵,我们在阵地上坚守了很久。最后,我们遭到全体英军的攻击。我们寡不敌众,但丝毫没有撤退之意;我们的伤亡越来越惨重,败局已定。此时,一个叫范·伯格的瓦隆卫队上校带着三千援军,及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支援犹如神兵相助,不仅帮我们脱了困,还赶跑了英军,让我们守住了阵地。但后来,我们还是被迫撤离,与大部队会合到一起。

在瓦隆卫队的协助下,我们在第二天开始撤退。公爵走到我身边,对我说道:“我亲爱的德·巴尔·弗洛里达,我知道,二这个数字是最适合代表友谊的。但我们可以在不触动其神圣法则的同时,超越数字本身的界限,因为我觉得,范·伯格的神勇相助值得我们为他破一次例。我认为,为了感谢他,我们有义务将您的友谊和我的友谊都献给他,让他成为您我友谊纽带上的第三个人。”

我同意公爵的看法,他于是去找范·伯格,郑重其事地向他提出做朋友的建议。毕竟,只有庄重的态度才符合朋友这个称谓在他心中的重要地位。范·伯格显得很吃惊。“公爵先生,”他说道,“阁下实在是太抬举我了,但我有喝酒的习惯,几乎每天都会喝醉。不醉的时候,我会尽自己所能干点大事情。可是,假如阁下您没有这个习惯,我觉得我们的友谊恐怕不会维持多久。”

这个回答让公爵感到有些窘迫,但他随后就笑起来。他还是以极度尊重的方式对待范·伯格,后来,他还忙前忙后,尽自己所能,要为范·伯格争取最风光的奖赏。但范·伯格想要的只是钱财方面的收益。国王赏给他一块叫德伦的男爵领地,属梅赫伦郡[1]管辖。当天,他就将这块地转手卖给部队的一位供货商,此人是安特卫普的自由民,名叫沃尔特·范·戴克。

在这之后,我们来到葡萄牙最大的城市之一科英布拉[2],将这里当作我们冬季宿营的地点。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来这里与我会合。她喜欢社交,我于是敞开家门,经常接待部队里的主要军官。不过,他们的欢歌笑语,公爵和我是很少加入的。我们基本上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干严肃的正事了。年轻的西多尼亚视美德为典范,视大众的福利为理想。我们对西班牙的政治体制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为国家未来的兴盛构思了很多计划。为了使西班牙人生活幸福,我们觉得,首先要让他们珍爱美德,其次要引导他们抛弃小我的利益,因为这样的利益在我们看来过于肤浅。我们还想让古老的骑士精神复兴。每个西班牙男人都要对自己的配偶和国王忠心不二,同时还应该有一个军营里的兄弟。对我来说,我的这个兄弟就是公爵。我们几乎确信,有朝一日,我们俩的友谊会感天动地,正义之士会以我们为榜样,结成类似的联盟,他们会在未来继续我们的探索,并找到一条条更简单、更可靠的通向美德的大道。

我亲爱的莱昂诺尔,把我们当初轻狂的举动说给您听,我本应该感到羞愧;不过,很早之前就有人发现,那些有过狂热梦想的年轻人,往往后来可以成为有用之才,甚至伟大的人物。相反,年轻时像小加图[3]那样的人,他们的心会在岁月中变得越来越冷酷,除了对各种利益攸关的事精打细算,他们再也不会达到更高的境界了。他们的心灵限制了他们的头脑。国家栋梁所必须具备的才思,他们已经完全不可能拥有。哪怕是做一个有益于同胞的人,对他们来说也成了遥不可及之事。这是一条很少有例外的规律。

我们就这样尽情想象,该如何缩小人与人之间在美德上的差距。我们希望,有一天在西班牙,能重现萨图尔努斯和瑞亚时代的辉煌[4]。不过,正是在这段时间里,范·伯格让我们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作黄金时代。他卖了那块叫德伦的男爵领地后,得到八十万图尔城铸造的列弗币[5]。他当众以自己的荣誉担保,不仅要在冬季宿营的这两个月内花掉这笔钱,还要额外欠下十万法郎的债。话说出口之后,我们这位来自佛兰德斯的浪荡子发现,要想信守诺言,他必须每天花掉一千四百个皮斯托尔。在科英布拉这样的城市,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担心自己过于轻率地夸下了海口。有人建议他,可以用一部分钱来救济穷人、帮人致富,但范·伯格并不接受。他说,他承诺的是花钱,而不是送钱。他是言出必行、绝不马虎的人,因此,哪怕挪用这笔钱当中极小的一部分去做善事,都是行不通的;更何况,他打的这个赌并不算信口开河。首先,他还是有机会赢的;其次,即便是输了,把钱输掉也谈不上是糟蹋钱。

这真是个让人非常痛苦的难题,范·伯格看起来深受其扰。有几天他的神情非常焦虑。不过,他终于还是想出了保全自身荣誉的办法:他尽自己所能,把可以找到的厨师、乐师、喜剧演员,以及比喜剧演员还招人喜欢的某种职业的人,全找了过来。然后,他每天早上摆宴席,每天晚上开舞会、搞喜剧表演,还在住所门前办夺彩竿[6]的比赛。弄了这么多节目,要是一千四百个皮斯托尔还花不完,他就把不足的那一部分直接从窗户扔出去。他说,他本来就是在挥霍自己的钱,这么做并不违反原则。

范·伯格用这套办法让自己安了心,终于又像往日那样喜气洋洋了。他是个天生聪明的人,但他无休止地把自己的聪明用到各种邪门歪道上,别人对他这些乖张的举动多有指摘。于是,他常常使用精妙的言辞为自己辩护。久而久之,他一讲起话来就有种才华横溢的感觉,在我们这群个个都很矜持严肃的西班牙人当中,他显得卓尔不群。

和其他高等军官一样,范·伯格也经常来我家。不过,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也会来。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但我完全没有往坏处想。因为我觉得,我给了他超出常理的信任,他就会相信,他在我这里是随时随刻受欢迎的朋友。凡事都是旁观者清,很快,传出了一些有损我名誉的流言。我本人还蒙在鼓里,但公爵有所耳闻。他非常清楚我对我妻子的感情有多深,作为朋友,他代我承受了很多本该由我承受的痛苦。

一天早上,公爵来见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他双膝跪地,求她不要忘记身为人妻的职责,不要再单独与范·伯格见面。我并不清楚他得到了怎样的回答,不过,范·伯格当天早上也赶了过来,或许他已经听说,公爵从道德层面对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进行了一番劝勉。

公爵离开我家后又去了范·伯格的住所,想用同一种语气和他谈谈,把他带回到与美德更相符的正道上来。他没有找到范·伯格,于是吃完中饭又来了一趟。这一次,屋子里坐满了人。不过,范·伯格独自一人坐在一张赌桌边,正摇着骰盅里的骰子,显然是喝了点酒。我当时也在场,我正和年轻的丰塞卡聊天,他是公爵的妹夫,娶了公爵最疼爱的一个妹妹为妻。

公爵带着友善的神情走到范·伯格身边,笑着问他钱花得怎么样了。

范·伯格一脸恼怒地看着公爵,回答他道:“我花钱为的是招待朋友,那些爱管别人闲事的不老实的家伙,我是不欢迎的。”

范·伯格的这句话传进不止一个人的耳朵。

“您说的不老实的家伙,”公爵问道,“指的是我吗?范·伯格,请把这句话收回去。”

“我绝不收回!”范·伯格回答道。

公爵单膝跪地说道:“范·伯格,您曾经对我施以大恩,那为什么现在又要极力诋毁我的名誉?我求您改口承认我是个正人君子。”

但范·伯格还是回了句我说不清具体内容的咒骂。

公爵带着极为平静的神情站起身。他拔出系在腰间的一把匕首,插在桌子上,然后说道:“这件事看来靠普通的决斗是没法了结的了。今天我们当中只能有一个人继续活下去,早了早好。我们分别掷一次骰子,谁掷的点数大,谁就拿起这把匕首,插入对方的心脏。”

“太妙了,”范·伯格说道,“这就是所谓的豪赌啊。我向上帝发誓,我如果赢了,是绝不会轻饶您的。”

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幕,个个胆战心惊,动弹不得。

范·伯格先掷,他掷出的是两个二。“见鬼了!”他说道,“我这手气太差了。”

公爵拿起骰盅,掷出了一个六和一个五。他抓起匕首,刺进范·伯格的胸膛。接着,他像之前一样平静地转过身,对围观的众人说道:“先生们,有劳诸位替我向这位年轻人尽上最后一份应尽之情吧,他的英雄气概本应让他拥有更好的命运。至于我,我要去见军事法庭的大法官,向他投案自首,接受王法的惩罚。”

您可以想象到,这件事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公爵不仅深受西班牙人爱戴,连我们的敌人葡萄牙人也敬重他。这件事传到里斯本后,城里的大主教——他同时兼任印度大主教——向大众澄清,公爵在科英布拉被捕的那间屋子属教会所有,他身在其中,就相当于进了庇护所,因此,公爵在那里一直保持着人身安全,世俗法庭暂时不能干预。教会的关心和优待让公爵深为感动,但他表示,并不愿享受这样的豁免。

总检察长开始调查公爵的案子,不过,卡斯蒂利亚议会[7]有意对此事进行干预。接着,一位当时在任、现在刚刚离职的阿拉贡大法官发表声明,他说公爵理应由他来审判裁决,因为公爵是阿拉贡人,又出生在古老的“天生贵族”[8]家庭。各界人士竞相发出声音,这只能说明,所有人都有心搭救公爵。

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风波让我也身陷漩涡之中。我拼命地四处打听,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引发了这场决斗。最后,有个好心人因为可怜我,将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的举止说给我听了。

但不知什么缘故,我依然坚信,我妻子只可能爱我一个人。我用了几天时间才接受,事实或许与我想象的完全相反。

最后,又有几个细节为我提供了新的线索,让我对这一切恍然大悟。我于是来到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的房间,对她说道:“夫人,我收到一封信,说您父亲身体有恙。我觉得,您回到他身边陪他,或许更为合适。此外,您的女儿也需要您照顾。我认为,从今往后,阿斯图里亚斯才是您应该生活的地方。”

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垂下眼睛,接受了对她命运的判决。此后我们是怎么生活的,您都知道了。您母亲身上有千百种值得尊敬的优点,甚至也不乏美德,对此我一直给予公正的评价。

而公爵的审判走上了一条极为奇特的路径。瓦隆卫队的军官们把事情闹大了,他们觉得,这是关系到整个军队的大事,甚至是一件国事。他们说,要是西班牙的最高贵族可以随意谋杀佛兰德斯人,那他们就集体退役,不再效力。西班牙人的意见则截然相反,他们认为,这仅仅是一场决斗,并不是谋杀。双方争执不下,国王只好下令组建一个仲裁委员会,成员包括十二个西班牙人和十二个佛兰德斯人,委员会的职责并非审判公爵,而只是确定此事究竟属于决斗还是谋杀。

十二位西班牙军官率先投票,和大家预计的一样,他们一致认为是决斗。接下来是瓦隆卫队的军官登场,前十一位都表达了与西班牙军官相反的意见,而且拒绝陈述任何理由,现场顿时议论纷纷。

轮到第十二位瓦隆卫队的军官了,他最年轻,所以排在最后投票。不过,他凭借好几件事为自己赢得了声誉,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人物了。他的名字叫堂胡安·范·沃登。

听到这里,我打断吉普赛人首领,对他说道:“我很荣幸地说一句,我就是这位勇敢的范·沃登先生的儿子。我尊敬我的父亲,如果您接下来的故事里没有任何会冒犯我情感的地方,我将感到非常高兴。”

“先生,”吉普赛人首领说道,“我只会忠实地复述德·巴尔·弗洛里达侯爵对他女儿说的话。”

轮到堂胡安·范·沃登投票时,他陈述了自己的理由。他是这样说的:“先生们,我认为,所谓决斗,它包含着两个因素:第一个因素是挑战,如果挑战不存在,狭路相逢也能说得过去;第二个因素是武器平等,假如武器不平等,机会平等也能说得过去。打比方说,一个持长枪的人要和一个拿手枪的人较量,一旦商议好谁先开枪这个问题,那么,只要前者在百步外开枪,后者在四步外开枪,机会就是平等的。在我们处理的这件事情上,同一件武器两个人都可以用。因此,它具有无以复加的平等性。此外,骰子也没有掺假,机会平等也同样存在。最后,在这件事情中,有清晰表达挑战、接受挑战的过程。

“我承认,确定这件事属于决斗会很令人痛心。决斗本是种最高贵的格斗方式,但在这件事情中掺杂了拼手气这种低级赌博的成分,这类消遣方式,一个荣誉在身的人,原本就必须以最谨慎的态度对待。不过,既然我已经阐述了我的原则,那我认为,我们处理的这件事毫无疑问是一场决斗,而不是谋杀。我是凭我的良心宣布这一结果的,但我的意见与我的十一位同胞形成对立,我不免深深感到痛心。我基本上可以确信,我将不幸地遭到他们的误解和仇视。我觉得,他们如果想对我表达自己的不满,我应该通情达理地接受。因此,我邀请他们给予我这份荣幸,十一位都与我较量一次吧。具体说来,可以早上六位,下午五位。”

他的结束语在会场里引起一片哗然。但既然沃登先生已经邀战,相关的人只得应战。午饭前的六位军官被他一一击败,他随后还与另五位共进午餐。午餐用罢,大家重新拿起武器:前三位先后被沃登先生刺伤,第十位伤到他的肩部,第十一位一剑刺穿他的身体,他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后来,一位医术高明的外科大夫救了沃登先生的命,但仲裁委员会、审判这类事情已不必再提,国王赦免了西多尼亚公爵。

我们又打了一仗。我们还是荣誉当先、英勇作战,但心境再不似从前。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作不幸。公爵始终非常敬重范·伯格的勇气和军事才能。为了让我家庭和睦,他一时冲动,酿成如此惨痛的后果,他深感自责。他认识到,光内心向善是不够的,还要学会如何行善。至于我,我就像这世上很多结了婚的男人一样,把痛苦深埋在心里,但这样反倒使痛苦更深、更强烈。我们也不再构思什么振兴西班牙的宏伟计划了。

各国国王订下和约,战事告终。公爵决定远游四方。我和他一起游历了意大利、法国和英国。回国后,我这位高贵的朋友进了卡斯蒂利亚议会,我也在这个机构里担任了报告员的职务。

经历这次远游,再加上几年光阴的磨炼,公爵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年轻时,他只信奉美德,并会为此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到了此时,他已不再是这样的人了,谨慎成了他最看重的为人之道。大众的福利不再是他的空幻理想,但依然是他热衷的话题。他知道,这样的事不能一蹴而就,必须先从思想上进行培育,具体的手段和最终的目标暂时要做精心掩饰。他一直谨言慎行。在议会里,他看起来就像是个从没有自己想法的人,只会附和他人的意见。但实际上,是他暗中启发了其他所有人。公爵极力隐瞒自己的才华,不愿让任何人看出端倪,最终却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西班牙民众依然猜透了他的内心,对他倍加爱戴,但这不免引起朝中官员的嫉妒。公爵被调任为驻里斯本的大使。他很清楚,这是道无法拒绝的调令。他接受了这份差事,但提出条件,要让我升任国务秘书。我此后再也没见过他,但我们的心一直是紧紧相连的。

吉普赛人首领讲到此处,有人找他商议部落的公事。他出去后,贝拉斯克斯开口说道:“我一直在专心听我们这位首领的故事,但专心也没有用,我已经完全听不懂了。我再也搞不清,究竟说的人是谁,听的人又是谁。目前应该是德·巴尔·弗洛里达侯爵向他女儿讲自己的故事,而他女儿又在向吉普赛人首领讲故事,最后,吉普赛人首领把故事转述给我们听。说实话,这实在是太乱了。我始终觉得,不论是小说还是其他体裁的作品,只要一层层地讲故事,就应该像研究年代学的论文那样,分成几栏来写。”

“的确,”利百加说道,“看第一栏,我们可以明白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如何对丈夫不忠;再看第二栏,我们可以知道她丈夫此后发生了怎样的转变,这样就能让这个故事变得清清楚楚。”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贝拉斯克斯接着说道,“比方说,故事里提到,西多尼亚公爵已经死了,那我就想研究一下他一生性格的变化。假如一开始就谈在葡萄牙爆发的那场战争,难道不是更恰当吗?另一栏里,我想看的是桑格雷·莫雷诺在医学研究上的发展轨迹。这样的话,后面再说解剖尸体的事,我就不会感到惊诧莫名。”

“您说得太对了,”利百加接着说道,“总是不断地制造惊奇,这把故事本身的趣味全弄没了,而且让人始终搞不清中心人物到底是谁。”

此时,我接话道:“在葡萄牙那场战争爆发的时候,我父亲还非常年轻。因此,他在处理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这件事中表现出来的谨慎持重,没有得到别人充分的欣赏。”

“您这么说让我想到一个问题,”利百加说道,“实际上,要是您父亲没有主动向那十一位军官邀战,他也免不了要和这帮人发生口舌之争,他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很了不起。”

听到这话,我感到利百加仿佛是在嘲笑我们所有人。我发现,她的性格中有爱嘲讽别人的一面,而且,她的行为也有一些令人生疑的地方。我开始怀疑,她真实的故事或许和那个天上双子兄弟的故事迥然不同,我于是打算改天请她来讲讲看。不过,此时众人已经四散而去,各自回到休息的地方。

* * *

[1] 译注:梅赫伦是现比利时安特卫普省城市。

[2] 译注:葡萄牙古都,位于葡萄牙中部,地位仅次于里斯本和波尔图。

[3] 译注:小加图(前95—前46),罗马共和国末期的政治家、演说家,因其传奇般的坚忍和固执而闻名。

[4] 译注:萨图尔努斯是罗马最古老的神祇之一,掌管农业,后被人与希腊神话中宙斯之父克诺洛斯混同,而克诺洛斯和他的姐姐瑞亚是夫妻。萨图尔努斯被朱庇特驱逐后来到拉丁姆,被雅努斯收留,据说是萨图尔努斯教会当地人民耕种土地,才有了罗马的农业,而雅努斯统治的时期被称为黄金时代。

[5] 译注:列弗是流通于1781-1794年间的金属铸币。当时在法国存在图尔列弗和巴黎列弗,1列弗合1法郎。

[6] 译注:竿顶挂有奖品,能爬上竿取下奖品者得此奖。

[7] 译注:卡斯蒂利亚议会是1385年由卡斯蒂利亚国王胡安一世创立的政府第一机关。

[8] 译注:这里的“天生贵族”原文为“ricos hombres”,意思是与国王封赏的贵族相对立。它是后来西班牙最高贵族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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