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布尔城堡丽人“达丽奥莱特”的故事

我的名字叫奥尔兰迪娜,至少,和我一起住在比利牛斯山区松布尔城堡里的那几个人是这样称呼我的。在那里,我能见到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我那失聪的女管家,另一个是说话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和哑巴没什么分别的女仆,还有一个是失明的看门老汉。

这位看门人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事可做,因为他一年只需要开一次门。开这次门,是为了迎一位先生进来。他进来以后,也不做别的事,只是托托我的下巴,向我表示一下亲昵,然后就用我完全听不懂的比斯开方言与我的女管家说话。幸好,我在被关进松布尔城堡之前已经会说话了,因为进了这所监狱,再想和我那两位女伴学说话,是肯定学不会的。至于那位看门老汉,每天他会在我们仅有的一扇窗户前,把我们的中饭从护栏当中递进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见到他。我的那个女管家经常在我的耳边吼,给我上一些我不明所以的道德课。不过,每到这个时候,我基本上和她一样成了聋子,所以也很少听到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她会对我说婚姻的责任,却从不告诉我婚姻本身是什么。此外,她还对我说了不少她并不想跟我解释清楚的事。而我那个结巴的女仆,她常想说个故事给我听。每次她都向我保证说,故事有趣极了,可是,她尽管用尽气力,却没有一次能把故事讲到第二句。于是,她只得放弃努力,并结结巴巴地向我道歉,而这道歉的话也和她的故事一样,让她费尽周折。

我对您说了,我们只有一扇窗户,其实我的意思是,只有一扇对着城堡正院的窗户。别的窗户都是朝另一个院子开的,那个院子里种了几棵树,相当于是个花园,除了一条与我卧室相通的路之外,这花园并没有别的通道。我在花园里种花养草,而这也是我唯一的消遣。

其实我这样讲不对,因为我还有另一个消遣,一个很简单、很单纯的消遣。我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在一面大镜子前注视自己的模样,甚至一睁开眼就开始照镜子。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女管家也会跑来,和我一样衣冠不整地朝镜子里看自己,我常会把自己的脸和她的脸对照着比一比,并以此为乐。后来,我又把这个消遣放到睡觉前,此时我的女管家已进入梦乡。有时,我会把镜中的我想象成一个我的同龄人,她仿佛是我的女伴,回应我的动作,分享我的情感。这种幻景游戏我越是玩得投入,就越觉得其乐无穷。

我对您说了,有一位先生一年来一次,来了之后就托托我的下巴,向我表示一下亲昵,然后用巴斯克语[1]与我的女管家说话。但是有一次,这位先生并没有像过往那样托我的下巴,而是抓起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一辆旅行马车[2]前,然后将我和我的女管家关进车厢。说关进去真的并不夸张,因为车厢只有顶部能见到光。我们从里面出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第三夜,至少也算得上第三天晚上很晚的时候了。

当时,一位男子打开车厢的门,对我们说道:“你们现在到白莱果广场了,这里是圣拉蒙街街口,靠着拉雅基埃尔市长的家。你们想让我带你们去哪儿?”

“过了市长家,看到第一个有马车入口的大门,您就带我们进去吧。”女管家回答道。

故事说到这里,年轻的蒂博不禁竖起了耳朵,因为他家旁边的确住着位叫松布尔的绅士,此人被大家公认为特别不喜欢女人出轨的人。这位松布尔大人曾好几次当着蒂博的面吹嘘,他有一天可以当众证明,想有个忠贞不渝的妻子,是完全可以办到的事,因为他托人在自己的城堡里养了位“达丽奥莱特”,这个女孩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子,并证明他所言非虚。年轻的蒂博没想到,他所说之人原来已经到了里昂,而且现在正处于他的掌握之中,他暗中一阵欢喜。

奥尔兰迪娜又如此这般地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进了第一个有马车入口的大门后,有人带我们上楼。我们穿过一间间宽敞美丽的房间,来到一个旋梯前,我们又爬上旋梯,进入一座小塔。我觉得,要是换成白天,从这小塔上能够览遍整个里昂城的风光。但我们当天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窗户上封了一层非常厚的绿色帏帘。此外,小塔里照明的是一盏精美的搪瓷底座的连枝水晶烛灯。我的女管家让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又拿出她的念珠供我消遣,随后就关上门出去了,在上锁的时候她足足转了两三圈。

我看到身旁再无他人,便把念珠扔开,取出腰上系着的剪刀,在封住窗户的绿色帏帘上剪了个口子。于是,我看到了另一扇离我非常近的窗户,窗户里的房间灯火通明,三位年轻的骑士和三个姑娘正在用餐,凭您如何想象,恐怕也想象不出他们是如何青春俊美,是如何欢乐开怀。他们唱歌,喝酒,欢笑,互相拥抱。甚至有几次,他们当中也有人托起别人的下巴,但做这个动作时,他们的神情与松布尔城堡的那位先生完全不同,尽管那位先生一年去一趟只为了干这件事。此外,这些骑士和小姐还不断地解衣除裳,就像每天晚上我对着那面大镜子时一样,但说实话,他们这样做看起来非常舒服,和我那个老管家衣冠不整的样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听到这里,蒂博大人心中有数了,这说的正是前一天晚上他和他两个朋友一起吃晚饭时的情景。他伸开一只胳膊,环抱住奥尔兰迪娜柔软而圆润的腰,接着将她的身体紧紧贴到自己胸前。

她对他说道,对,那些年轻的骑士们当时也是这么做的。说实话,我觉得他们男女之间情深意浓,个个都投入了真爱。不过,有个男孩说他的爱胜过其他人。“不,应该是我才对,是我。”另两个男孩也争相说道。“是他。”“是另一个。”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跟着说道。此时,那个称自己的爱最真最浓的男孩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竟然用了个闻所未闻的新招数。

听到这里,蒂博想起了昨天晚餐时的情形,差点笑出声来。

“那么,”他说道,“美丽的奥尔兰迪娜,这个年轻人用的闻所未闻的新招数究竟是什么呢?”

奥尔兰迪娜接着说道,啊,先生,您别笑,我向您保证,这个新招数真的非常精妙。可是,就在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听到有人把门打开了。我赶紧重新拿起念珠,接着我的女管家就进来了。

女管家也抓起我的手,一句话都没对我说,便带着我进了一辆马车。这辆马车的车厢和前一辆不同,并不是封闭的,因此我坐在车厢里原本是可以看到城市风貌的。只可惜当时已是深夜,我只能辨识出,我们走了很远很远,最后,我们来到城市尽头的乡野。马车停下的地方,是乡野里的最后一间房子。表面上看,这只是个普通的小屋,连屋顶都是用茅草搭的。但屋子里非常美,只要小黑奴认得路,您等会儿就能亲眼领略,因为我看他已经找到了火,把灯笼重新点亮了。

奥尔兰迪娜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蒂博大人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对她说道:“迷途的丽人啊,请您告诉我,您是不是独自一人住在那美丽的屋子里。”

“是我一个人住,”丽人回答道,“此外还有这个小黑奴和我的女管家。但我想她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托我下巴的那位先生派人传话,让我和我的女管家到他姐姐家里去找他,但他的马车去接一位神父了,所以我们没有马车可用。我们只好步行上路。半路上有个人拦住我们,对我说他觉得我长得很漂亮。我的女管家因为耳朵听不见,以为他在咒骂我,便厉声呵斥回去。这时候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一帮人,他们也夹在当中胡乱争吵。我非常害怕,便跑了起来。小黑奴跟在我后面跑,他不小心摔倒了,灯笼灭了。就在那个时候,英俊的大人,我有幸遇见了您。”

这单纯朴实的一段回答让蒂博大人听得满心欢喜,他便赶紧回了几句讨好的话。就在此时,小黑奴举起他那重燃的灯笼,烛光照在了蒂博的脸上。奥尔兰迪娜惊呼道:“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您就是那位施展了精妙新招数的骑士啊!”

“正是在下,”蒂博说道,“但我向您保证,我当时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值一提。要是换作温柔正派的小姐,我肯定是另一种态度。因为当时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女子也只配得上这些。”

“可从您当时的神情看,您似乎是真心爱那三位姑娘。”奥尔兰迪娜说道。

“实际上我一个也不爱。”蒂博说道。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那个镇子的尽头。在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前,小黑奴掏出腰间的一把钥匙,开了房门。

的确,屋子内部完全不是普通茅屋的摆设。屋里挂着佛兰德斯出产的精美帏帘,帏帘上绣满各种活灵活现的人物和栩栩如生的肖像。除此之外,还有几盏纯银把手的连枝烛台,几面象牙或乌木质地的贵重橱柜,几把盖着热那亚丝绒垫、配了金流苏的椅子,以及一张铺着威尼斯云纹绸[3]的床。但这一切并不是蒂博大人所关心的。他的眼中只有奥尔兰迪娜,他想快点迎来这场奇遇的结局。

就在他迫不及待的时候,小黑奴给桌子铺上餐布,并摆好餐具。此时,蒂博才发现这个小黑奴根本不是自己原先以为的小孩子,而是个上了年纪的侏儒。他肤色全黑,面容可怖。不过,这个小矮人上的菜可一点儿也不差。他端来一个镀金的银盆,四只烧得很香、让人胃口大开的山鹑在里面冒着热气。此外,他胳膊下还夹着瓶肉桂滋补酒。美食佳酿刚享用完,蒂博就觉得有股液态的火在血管里上下翻腾。奥尔兰迪娜吃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自己的客人,时而是温柔纯真的眼神,时而是狡黠顽皮的目光,弄得这位大男孩颇显尴尬。

吃完饭,小黑奴开始收拾桌子。此时奥尔兰迪娜抓过蒂博的手,对他说道:“英俊的骑士,您觉得我们今夜该怎么过才好?”

蒂博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我想了个主意,”奥尔兰迪娜接着说道,“这里有面大镜子。我们就像我在松布尔城堡时那样,朝镜子里扮鬼脸吧。我的女管家身体构造和我大不相同,这让我觉得非常有趣。我现在想知道,您的身体构造是不是也和我不同。”

奥尔兰迪娜把他们的椅子摆在镜子前,然后解开蒂博衣服上的领圈,对他说道:“您的脖子和我差不多,肩膀也基本一样,但胸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其实去年我的胸还像您这样,但现在长了好多肉,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把您的腰带解开吧!把您的紧身短上衣也脱了吧!您身上怎么有这么多饰带?”

蒂博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他一把抱起奥尔兰迪娜,和她一起躺在那张铺着威尼斯云纹绸的床上,他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但很快他就转变了想法,因为他觉得有爪子式的东西在狠狠地抓他的背。

“奥尔兰迪娜,奥尔兰迪娜,”他大叫起来,“这算是怎么回事?”

奥尔兰迪娜不见了。在她原先所处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怪物,这怪物是由一堆奇形怪状、阴森恐怖的怪玩意儿拼合成一体的。

“我不是什么奥尔兰迪娜,”魔鬼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道,“我叫巴力西卜,明天你会看到,我到底是激活了什么样的僵尸来诱惑你的。”

蒂博想呼唤耶稣的名字求援,但魔鬼早已猜出他的想法,他的喉咙被魔鬼的牙齿紧紧咬住,那个神圣的名字他再也说不出口。

第二天早上,一群农民准备去里昂的市场贩卖蔬菜。经过路边一个被当作垃圾站的废屋时,他们听到屋里传出人的呻吟声。进屋后,他们看见蒂博躺在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上。农民一边为他祈祷,一边将篮子连成一排,将他横放上去,然后便把他抬到里昂市政府……可怜的拉雅基埃尔市长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年轻的蒂博被人安放在一张床上。没过多久,他的神志似乎略有恢复。他用极其微弱、让人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道:“给这位圣隐修士开门!给这位圣隐修士开门!”

一开始大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最后终于有人去把门打开,一位可敬的神父走了进来,他要求众人暂时回避,留他单独与蒂博在一起。众人听命离去,并把门给关牢了。在门外,大家只听到隐修士长时间劝勉蒂博,而蒂博以坚定有力的声音回答道:“是的,我的神父,我要悔过,我希望得到神的慈悲。”

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大家觉得应该进去看一看。隐修士不见了,蒂博已经死去,手中还攥着支耶稣受难的十字架。

我刚看完这则故事,秘法师就进来了,他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从中读出这则故事给我带来的感想。我确实感想颇多,但我并不愿说给他听,于是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在房间里,我思索着自己最近的所有遭遇。我基本上已经相信,我遇到了一些魔鬼,魔鬼为了蒙骗我,让吊死的僵尸化作人形复活,而我就是又一个蒂博·德·拉雅基埃尔。就在此时,我听到午饭的信号铃,但秘法师并没有出来和我们一同用餐。我心神不宁地吃饭,然后觉得餐桌上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心事重重。

吃完饭,我又来到露台。吉普赛人的帐篷已经退到了离城堡有一定距离的地方。那两个谜一般的吉普赛女郎没有再出现。不知不觉中,夜幕开始降临,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等了利百加很久,但她并没有来,我渐渐进入梦乡。

* * *

[1] 译注:前文说的比斯开方言是巴斯克语的一种。

[2] 译注:指用皮带将车厢悬吊在车架上的马车。

[3] 译注:云纹绸是一种有波纹的丝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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