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韦纳[1]的特里武尔奇奥的故事

在意大利一座叫拉韦纳的城市里,曾经生活着一个名为特里武尔奇奥的年轻人。他很英俊,也很富有,因此自视甚高。他每次过马路,总会引得拉韦纳城里众多少女趴在窗前久久注视,但这些人没一个能称得上他的心意。或者说,即便偶尔有这位或那位姑娘让他产生了一点好感,他也不会流露出来,因为他觉得,这么做是过度抬举这个姑娘了。但终于有一天,在年轻貌美的尼娜·德·杰拉奇的魅力前,他的高傲败下阵来。特里武尔奇奥放下身段向她表白自己的爱。但尼娜回答道,特里武尔奇奥大人的示爱让她深感荣幸,但她从小就心属自己的堂兄泰巴尔罗·德·杰拉奇,因此她自然只会永远爱他一个人。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特里武尔奇奥怒不可遏地离开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一天是个星期天,拉韦纳城里的所有人都要去圣彼得大主教教堂。特里武尔奇奥在路上的人群中看到挽着堂妹的泰巴尔罗。特里武尔奇奥于是拉起外套,盖住半张脸,跟在他们身后。进入教堂后,没人可以再用外套挡住脸,这对情侣照说会很容易发现尾随他们的特里武尔奇奥,可是两人沉浸在浓浓的爱意中,卿卿我我,对弥撒也心不在焉,而这也算得上是一项大罪。

特里武尔奇奥就坐在他们身后的长椅上。两人的对话他全听在耳里,令他怒火中烧。此时一位神父登上讲经台,问道:“我的各位弟兄,我要在这里公布泰巴尔罗·德·杰拉奇和尼娜·德·杰拉奇两人即将成婚的消息,你们有谁反对这门婚事吗?”

“我反对!”特里武尔奇奥高声叫道。话音未落,他拔出匕首,朝这对情侣接连刺了二十下。旁人竭力想拦住他,但他又补了几刀,然后冲出教堂,逃离城市,一路来到威尼斯共和国。

特里武尔奇奥养尊处优惯了,又待人傲慢,但他还是有一副易动感情的软心肠。每每想到因他而死的两个人,他总是极度内疚。他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过着凄凉的生活。几年后,他的父母帮他将这件事处理妥当,他又回到了拉韦纳;但此时的他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特里武尔奇奥了。当年他意气风发,对自己种种优越之处深感自豪;如今他已判若两人,变化大得连他的乳娘都认不出他了。

回到拉韦纳的第一天,特里武尔奇奥就四处询问尼娜葬在何处。有人告诉他,她和她的堂兄合葬在圣彼得大教堂,坟墓紧挨着他们的遇害之地。特里武尔奇奥浑身颤抖地去了教堂。他找到两人的墓后,当即亲吻了墓碑,泪如雨下。

此刻,这位不幸的杀人凶手内心极为痛苦,但同时也觉得,泪水让自己变得轻松了不少。他找到教堂圣器室的看守人,捐了一笔钱,并得到许可,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进入教堂。后来,他每天晚上都要来一趟,看守人对此也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一天晚上,由于前一夜没合眼,特里武尔奇奥不知不觉在墓旁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他发现教堂的大门已经关上。他当即决定就地过夜,因为在这里他可以如自己所愿,尽情沉湎在伤感和忧郁的情绪中。整点报时的钟声一次次传来,他甚至希望就这样等到宣布他死亡的丧钟敲响。

最后,午夜的钟声响了。圣器室的门随之打开,特里武尔奇奥看到看守人走了进去。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把扫帚。但这个看守人不同往日,只是徒具形骸。他的脸上只挂着一点点皮肤,两只眼睛像深陷的无底洞,他那宽袖的白色长袍紧紧贴在骨头上,不难看出,他身上根本是一点肉都没有的。

这个可怕的看守人将灯笼放在主祭台上,然后点燃蜡烛,仿佛要做晚祷。接着,他开始打扫教堂四处,清除长椅上的灰尘。甚至有几次他还走到了特里武尔奇奥身边,但他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特里武尔奇奥的存在。

最后,他走到圣器室门前,摇响一直挂在门上的小钟。伴着钟声,教堂里的墓穴全都打开了,一个个死者罩着裹尸布从墓中走出来,他们用一种极为哀伤的声调齐声念起连祷文。

念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位穿戴着圣衣圣带的死者走上讲经台,开口问道:“我的各位弟兄,我要在这里公布泰巴尔罗·德·杰拉奇和尼娜·德·杰拉奇两人即将成婚的消息,该死的特里武尔奇奥,您是不是要反对?”

此时我父亲打断神学家的朗读,转身看着我问道:“我的儿子阿方索,换成您是特里武尔奇奥,您会不会害怕?”

我回答他说:“我亲爱的父亲,我觉得我会非常害怕。”

听到此话,我父亲愤然而起,他冲到自己的剑旁,想拔出剑一剑刺透我的身体。旁人赶紧将他拦住,纠缠了一会儿,他终于稍许平静下来。

我父亲重新落座时,还是狠狠看了我一眼,并对我说道:“你真是不配做我的儿子,我本来还想培养你进瓦隆卫队,可你这么懦弱,会给瓦隆卫队丢脸的。”

这严厉的训斥并没有让我羞愧难当,但训斥过后,屋内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最后是加西亚斯第一个开了腔,他对我父亲说道:“大人,请允许我斗胆向阁下说说我的看法,我觉得可以借这个故事向令公子证明,世上既没有幽灵、魂魄,也没有念经的死人,这类事绝不可能有。从这个角度来阐释,他肯定就不会害怕了。”

“耶罗先生,”我父亲带着点讥讽的口气回答道,“您大概忘了,昨天,我有幸向诸位讲述了一个由我曾祖父亲自写的幽灵故事。”

“大人,”加西亚斯接着说道,“我并非想否定阁下的曾祖父。”

“‘并非想否定’?”我父亲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您知不知道,您这么说,就意味着您有可能否定我的曾祖父。”

“大人”,加西亚斯继续说道,“我很清楚,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不值得阁下的曾祖父大人向我问罪。”

听到这话,我父亲的神情变得比先前更可怕,他说道:“耶罗,但愿上天不需要您做出道歉,因为一旦您道歉,就说明您有冒犯之意。”

“看来,”加西亚斯说道,“我现在只有顺着阁下的意思,接受阁下以曾祖父之名给予我的惩罚。但我的职业有自身的荣誉,因此我希望这惩罚能由我们的神父执行,这样我可以将其视为宗教层面的赎罪。”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听到这话,我父亲语气平静下来,他说道,“我记得我写过一篇小文章,研讨的是在无法进行决斗时可以接受的赔礼方式。让我回想一下里面的内容。”

说罢,我父亲就开始陷入思考。他起初看起来还全神贯注,但随着思考的深入,他最后在椅子上睡着了。此时,我母亲和神学家已各自就寝,加西亚斯便跟着回了房。看到这一幕,我觉得自己也该休息了。这就是我回到自己亲生父亲家后第一天的经历。

第二天,我与加西亚斯一起练剑,然后出门打猎。夜色降临,晚饭吃罢,我父亲再次请神学家将他那本大部头书拿出来。神父取完书回来,随手翻开一页,念起以下这个故事:

* * *

[1] 译注:拉韦纳(Ravenne)是现意大利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的一个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