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拉拉[1]的朗杜尔夫的故事

在意大利一座叫费拉拉的城市里,生活着一个名为朗杜尔夫的年轻人。他是个宗教思想自由的人,没有信仰,当地所有正统人士都对他深恶痛绝。这个恶人特别爱和交际花打交道,城里的这类女子他全都交往过,但最令他倾心的只有比安卡·德·罗西,因为她比别的女子都更狂放不羁。

比安卡这个女人不但不信教,还唯利是图、道德败坏,她甚至希望自己的一个个情人都能不顾名誉地为她做事。她对朗杜尔夫说,要每天晚上带她回家,和他的母亲及妹妹一同吃晚饭。朗杜尔夫听罢立即回家转告母亲,仿佛这是件天经地义、再正当不过的事情。善良的母亲泪流满面,求儿子考虑考虑妹妹的名声。朗杜尔夫对母亲的哀求充耳不闻,只是保证会尽可能小心行事,不让旁人知晓,他随后就去找比安卡,并把她带回家。

朗杜尔夫的母亲和妹妹极尽礼数招待了比安卡。尽管配不上这样的厚待,比安卡却得寸进尺,利用她们的善良,更加放肆起来。她在饭桌上说了些非常不敬神明的言论,还大言不惭地教育了情人的妹妹一番。最后,比安卡向小姑娘和她的母亲表示,她们最好出门避避,因为她想和朗杜尔夫单独待在一起。

第二天,这个交际花把自己上情人家的事在城里四处宣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全城人见面都只谈论这个话题。朗杜尔夫的舅舅奥多阿尔多·赞皮很快也听到传闻。奥多阿尔多是个没人敢随便招惹的人。他觉得这件事伤害了他姐姐的人格,于是当天就刺杀了道德败坏的比安卡。朗杜尔夫去看情妇时,发现她身上扎着把匕首,倒在血泊中。他很快弄清楚凶手是自己的舅舅,便跑到舅舅家,准备好好教训对方一下。没想到,舅舅身边围了一大群人,他们都是城里最正直敢为之士,这些人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连声嘲笑。

朗杜尔夫满腔怒火,却不知该向谁发泄,便打算回家辱骂母亲一顿。这位可怜的妇人此时正准备和女儿一起上桌吃饭。她见儿子进门,便问他比安卡是不是也要来吃晚饭。

“但愿她能来吧,”朗杜尔夫说,“来把你带进地狱,还有你的弟弟,以及你们整个赞皮家族的人。”

可怜的妇人双膝跪地说道:“哦,我的上帝啊,请原谅他这渎神的话吧!”

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进来一个面色苍白、身形枯瘦的鬼魂。她全身上下被人用匕首刺得皮开肉绽,但即便如此,还是能令人惊恐地看到很多与比安卡相似的特征。

朗杜尔夫的母亲和妹妹开始连声祈祷。多亏上帝的恩典,她们勉力撑过了这一关,没有因这可怕的一幕惊吓而亡。

幽灵慢步前行到桌边坐下,看起来是想吃晚饭。朗杜尔夫毫不畏惧——他这份胆魄也只能是魔鬼给的——竟然拿了盘菜递给她。幽灵张开她那张足有半个头大小的嘴,一股淡红色的火焰从这血盆大口中喷出来。她接着伸出一只被火烧焦的手,抓了把菜塞进嘴里,但菜漏到餐桌下的声音清晰可辨。就这样,幽灵把整盘菜都狼吞虎咽似的塞进嘴,但实际上菜全都漏到了桌子下面。盘子空了后,幽灵瞪起她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死死盯着朗杜尔夫说道:“朗杜尔夫,我在这里吃了饭,我就要在这里睡觉。去吧,你先到床上躺下。”

听到这里,我父亲打断教士的话,转头看着我问道:“我的儿子阿方索,换成您是朗杜尔夫,您会不会害怕?”

我回答他说:“我亲爱的父亲,我向您保证,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害怕。”

我父亲看起来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在当晚之后的所有时间里,他都心情舒畅,非常愉快。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每天的节奏都完全相同。只是在天气转暖后,大家围坐的地方从壁炉旁改到了门外的长椅上。整整六年时光就在这种甜蜜安宁的气氛中过去了,但如今回想起来,我只觉得,六年恍如六周般倏忽而逝。

等我过完十七岁,我父亲认为可以把我送进瓦隆卫队了,于是他给他最信赖的各路旧战友写信。这些高尚可敬的军人们群策群力,为我提供担保,让我获得了卫队上尉的委任书。我父亲收到消息时激动过度,身体出现了状况。幸好他很快就恢复了,从此,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替我安排行程的事。他想让我从海上绕行,由加的斯进入西班牙。在那里,我要先去拜见一下省部队的指挥官堂恩里克·德·萨,在帮我赢取功名的人当中,他出的力最多。

驿站的马车已停在城堡的院子里,我父亲在这最后关头将我带进他的房间,把门关上,然后对我说道:“我亲爱的阿方索,我要向你透露一个我父亲告诉我的秘密,等你有了儿子,到他配得上听的时候,你再告诉他。”

我本以为这无非说的是藏在某处的家传秘宝,便当即答道,金钱在我眼里,从来只是一种可以扶贫济困的工具。

但我父亲回答说:“不,我亲爱的阿方索,我要说的既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我想教你一招剑法秘诀,学会这一招,你就可以一边避开攻击,一边从侧面刺出致命一剑,这样你就有把握每战必胜。”

说完他拿起两把花剑,向我展示了他所说的剑法。他随后为我祈福,将我送上马车。我再一次亲吻母亲的手,离家出发了。

我一路沿驿站路线来到弗利辛恩[2],在那里找了条船奔赴加的斯。堂恩里克·德·萨热情接待了我,视我如同己出。他为我配置了一些随身装备,并派两个仆人陪我上路。一个叫洛佩斯,另一个叫莫斯基托。我从加的斯出发,一路经塞维利亚、科尔多瓦来到安杜哈尔。在那里,我踏上了通向莫雷纳山区的这条路。路过“栓皮栎”饮水槽的时候,我很不幸与我的两位仆人走散了。不过,我当天赶到克马达店家。最后,在昨天晚上,我来到了您隐修的住所。

“我亲爱的孩子,”隐修士对我说道,“您的故事让我很感兴趣,您愿意把您的人生经历说给我听,我非常感谢。我现在已经非常清楚,您所受的教育深深影响了您,恐惧对您来说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情感。但既然您在克马达店家过了夜,那么我很有理由担心,您是否也被那两个吊死鬼纠缠过,将来的命运是否也会和那个魔鬼附身的人一样凄惨。”

“我的神父,”我向隐修士说道,“帕切科大人的故事让我昨夜沉思良久。尽管他被魔鬼附了身,但他仍然是位绅士。既然如此,恪守真理、追求真相这样的事,他自然有能力去做。我们城堡里的神父伊尼戈·贝莱斯曾对我说,在教会成立伊始的那几个世纪里,有一些被魔鬼附身的人的案例,但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他的这个说法对我来说更值得尊重。更何况我父亲曾给我立下规矩,所有与我们宗教相关的事,都应该信任伊尼戈的说法。”

“但是,”隐修士说道,“难道您没有看到那个魔鬼附身的人的可怕模样吗?您没有看到魔鬼是怎么把他弄瞎的吗?”

我回答他说:“我的神父,帕切科大人完全可能是在另一种情况下失去了他的一只眼睛。再说,不论什么事情,我都会信任知识比我更多的人。对于我来说,我要做的事,就是不畏惧幽灵,也不畏惧吸血鬼。不过,假如您愿意给我某件圣物,保护我免受幽灵或吸血鬼的侵犯,我向您保证,我会怀着虔诚和崇敬之心将它戴在身上。”

我这种略显天真的说话方式似乎让隐修士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对我说道:“我亲爱的孩子,我能看出,您的信仰还是很虔诚的,但我担心您的虔诚能不能持久。您通过您的母亲获得了戈梅莱斯家族的血统,但您母亲的这些亲戚都是新皈依基督教的信徒。我还听说,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内心信仰的是伊斯兰教。假如有人给您一大笔财富,并以此为条件让您改宗,您会不会接受?”

“不,绝对不会,”我回答说,“我认为,放弃自己的宗教跟放弃自己的祖国一样,都是让人荣誉扫地、身败名裂的事。”

听到我这句话,隐修士似乎又露出了笑意,他对我说道:“我很难过地看到,您的美德是以一种过度夸张的荣誉感为根基的。我提醒您,您将要看到的马德里,已不再像您父亲那个时代那样,光凭刀剑说话。此外,美德还有其他更可靠的原则可以依赖。不过,我不想再留您久谈了,趁着天色还早,您赶紧上路,这样您还来得及赶到德佩农店家,或者又叫悬岩客栈。那一带有盗贼出没,但客栈主人还是守着自己的店,因为有一群在附近安营的吉普赛人可以帮他。后天,您会到达卡德尼亚斯店家,到了那儿,您就算出了莫雷纳山区了。我会在您坐骑驮的袋子里放些路上吃的干粮。”

说完这些话,隐修士深情地拥抱了我,但他并没有给我任何防魔驱鬼的圣物。我也不想再和他提这件事,便上马告辞。

半路上,我开始思索隐修士刚刚对我说的那些箴言。但我想象不出,除了荣誉,还有什么原则能为美德提供更为牢靠的基础。在我看来,荣誉本身就涵盖了所有的美德。

就在我全心思考的时候,从前方的一座石山后面,突然冒出来一个骑马的人。他拦住我的去路,问道:“您是叫阿方索·范·沃登吗?”

我回答说是的。

“既然如此,”这位骑士说道,“我以国王和神圣的宗教裁判所的名义拘捕您。请把您的剑交给我。”

我照他说的做了,没有反抗。骑士吹了声口哨,四下里钻出一群拿着武器的人,他们全朝我扑了过来。这些人将我的手绑在身后,押着我走上山里的一条近道。经过一小时路程,我们来到一座高大雄伟的城堡前。吊桥降下来,我们进入城堡。还没等走出主塔,就有人打开侧面的一扇小门,把我扔进一间牢房,连绑着我胳膊的绳子都没解开。

牢房里漆黑一片,我两只手被绑在身后,没法放到前面探路,这让我一步步走起来非常艰难,总会一鼻子撞到墙上。我只得无奈地原地坐下。诸位不难猜出,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要思考一番,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才会被关押在这里。我的第一个想法(其实也是唯一一个想法)就是宗教裁判所抓了我那两位美丽的表妹,她们的黑人女仆把克马达店家里发生的事全招了出来。我想肯定会有人审问我,让我交代这些美丽的非洲女郎的情况。我如果回答,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是背叛她们,违反我以荣誉之名立下的誓言;要么是不承认认识她们,但这样我就不免要继续编造一个又一个可耻的谎言。到底采用哪种方案呢?稍做思量后,我决定一言不发,永远保持沉默。我下定决心,不管遇到怎样的审问,我都坚决不开口。

这个困扰在脑中解决后,我便开始回想前两天发生的各种事情。我那两位表妹都是有血有肉的女人,这一点我并不怀疑。尽管一路上我听到各种关于魔鬼法力的描述,但支配我思想的,是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感觉,可这究竟是什么感觉,我又说不上来。至于有人捉弄我、将我抬到绞刑架下这件事,我只是感到非常气愤。

好几个小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开始有了饥饿感。我曾听人说过,在这样的牢房里,有时地上会放着块面包外加一罐水,我便开始用腿和脚四处探寻,想看看能不能触到相似的东西。果不其然,我很快感到身边有个异物,这应该是半块面包。但想把它放进嘴里可不那么容易。我躺在面包旁边,试图用牙齿咬住它,由于无法固定,面包从我嘴边掉了下来,滑落一旁。我于是换了个办法——我不断地向前推面包,直到将它抵在墙头。这样我总算可以进食了,而且我还得感谢这是被人从当中切开的半块面包,假如换成一整块面包,我反倒没法用牙齿咬开。那罐水我也找到了,但喝水对我来说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我刚把喉咙润湿,剩下的水就全洒光了。我只好走到更远的地方继续探寻。在一个角落里,我发现地上铺着堆干草,我于是躺在上面。给我系绑绳的人手艺真不错,绑得非常牢,却并没有让我感到疼痛。因此,我没过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 * *

[1] 译注:费拉拉(Ferrara),意大利现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波河畔的一座城市。

[2] 译注:现荷兰西南部城市,重要商港和渔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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