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方索·范·沃登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个历史非常悠久的家族,但它的名声并不显赫,传下的财富更是不值一提。我们家拥有的全部遗产,只是一块被称为沃登的贵族领地,它位于阿登山区,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勃艮第帝国圈[1]。

我父亲的兄长继承了这块领地,而我父亲本人只得到一份微薄的钱财。即便如此,我父亲也心满意足,因为这已能充分保证他在军队里的体面生活。他从头到尾参加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2]。战事平息后,国王腓力五世授予他瓦隆卫队中校的军衔。

看重荣誉是当时西班牙军队里盛行的风气,甚至到了过度诠释、斤斤计较的地步,而我父亲在此基础上又添加了一些个人的追求。说实在话,这并无可指摘之处,因为荣誉确实是一个军人的灵魂和生命。在马德里城内,但凡有人决斗,我父亲就必然会出现在现场,主持礼仪、担任仲裁。只要他宣布决斗到此为止,双方就必须收手。万一有人意犹未尽,不肯罢休,那就意味着他马上要和我父亲本人较量一番,因为我父亲是个要用剑来维护自己每一次决定的人。此外,我父亲有一本白色的记录册,他在上面记录下每一次决斗的前因后果和决斗时的所有情形,有了这本记录册,无论出现怎样令人为难的场面,他都能找到依据秉公处理。

我父亲基本上成天忙着在决斗场上仲裁刀光剑影之事,看起来对爱情的魅力还没开窍。不过,他的心终于还是被一位名叫乌拉卡·德·戈梅莱斯的女子深深打动。这个正处在锦瑟年华的女子是格拉纳达大法官的女儿,拥有格拉纳达王国时期王室的血统。两人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他们知情后立即牵线搭桥,为两人创造接触的机会。就这样,婚事很快敲定了。

我父亲觉得,该把所有与他交过手的人——当然了,必然是没有死于他剑下的人——都请来参加婚礼。赴约的共有一百二十二位,他在马德里的对手有十三位没到,在军队的对手则缺席了三十三位,这些都是他没办法联系上的人。我母亲后来常对我说,他们的婚礼是一场欢乐无比的节日庆典,处处洋溢着极为诚挚、极为友善的气氛。她的描述我深信不疑,因为我父亲本质上是个心地特别善良的人,所有人都非常喜欢他。

我父亲心系家国,原本是绝对不会离开西班牙的。不过,在婚礼的两个月后,他收到布雍城[3]地方长官写来的一封信。信中说,我父亲的兄长不久前过世,由于亡者没有子嗣,家族的领地现在便归他所有。这个消息让我父亲非常苦恼,我母亲后来对我说,他当时神情恍惚,没人能让他开口说哪怕一句话。最后,他翻开那本记录册,挑出参加决斗次数最多的十二位马德里本地人,将他们请到家中,向他们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亲爱的各位刀剑同好,你们都很清楚,每当你们遇上涉及荣誉的大事,我都会出面仲裁,让你们的良心平静下来。但今天我必须要借助诸位的智慧帮我做个裁定,因为我担心,光凭我个人的意见,不足以决断此事,或者说,我担心我在决断时会受到某种私心影响,难于秉持公正。这里是布雍城那帮地方长官写给我的一封信,尽管这些人绝非善辈,但他们说的内容还是需要尊重。请诸位告诉我,如果遵循荣誉的原则,我究竟是该搬到祖先的城堡居住,还是该继续效忠腓力国王?陛下一直待我不薄,前不久还晋升我为准将。我现在把这封信放在桌上,暂时向诸位告辞。半小时后我会再回来,想必到时诸位都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说完这番话,我父亲就离开了房间。过了半小时,他重新露面,请所有人以投票的方式表达意见。十二人中,有五位建议他留守原职,有七位建议他到阿登山区生活。我父亲毫不犹豫地采纳了多数票一方的意见。

我母亲其实非常想留在西班牙,但她一向对丈夫言听计从,所以我父亲根本没注意到她对背井离乡的抵触。不过,到后来,夫妻二人满心想的都是各种准备工作,他们还打算找几个人随行,让阿登山区的人能看到西班牙各界代表的风采。尽管我当时还没有出世,但我父亲深信这只是迟早的事,他于是认为,到了给我找一位老师教我习武的时候了。他在脑海中将目光投向加西亚斯·耶罗,此人是马德里最好的剑术助理教官。年轻的加西亚斯·耶罗早已厌倦成天在大麦广场[4]上和人比画过招,因此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此外,我母亲觉得队伍里不能没有神父,便选了一位在昆卡[5]获得学位的神学专家,此人名叫伊尼戈·贝莱斯。他将教授我天主教教义和西班牙语。在我出生前一年半,我教育方面的各项事宜都已安排妥当。

临行前,我父亲到国王那里辞行。根据西班牙宫里的惯例,他单膝跪地,准备亲吻国王的手。可他动作刚做到一半,便突然感到心里发慌,随之昏厥在地,人们只得将他带回家中。第二天,我父亲到首相堂费尔南多·德·拉拉府上辞行。首相大人以极高的礼遇接待他,并对他说,国王赏赐给他一万两千里亚尔[6],并授予他少将(相当于旅长)军衔。我父亲感激不尽。此时,假如让他洒出自己的热血,换得再次跪倒在主上面前的机会,他也会在所不惜。但毕竟他已经辞别过一次,他只得以信代言,尽力将自己的满腔情感表达一二。最后,他像个泪人一样离开了马德里。

我父亲选择从加泰罗尼亚北上,他想再看一眼这片他曾经浴血奋战的地方,并找到几位驻守在边境地带的老战友,与他们叙旧话别。随后,他就从佩皮尼昂[7]进入法国国境。

由此地到里昂一路无话。离开里昂后,他准备去驿站换马,眼看就要赶到,不想一辆轻便的两轮马车超到他前面,抢先进入驿站。我父亲紧跟进来,只见对方已将马拴在马车上。他当即拿起剑,走到这个过路客身边,要求和他单独谈一谈。这位过路客是名法国上校,他看到我父亲身着将官军服,便也拿出剑来,以示尊重。他们走进驿站对面的一家小客栈,要了间房。

等到客栈的人从房间里走开后,我父亲对这位过路客说道:“骑士大人,您的两轮马车超到我的四轮马车前面,就是为了抢先进入驿站。您耍这种手段本身虽然不是在羞辱我,但还是令我非常不快,因此我觉得要向您讨个说法。”

上校听罢非常惊讶,他把全部过错都推到马车夫身上,并保证自己绝无恶意。

“骑士大人,”我父亲继续说道,“我也不想把这事当作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只是顺应我的第一反应行事。”说完此话,他便拔出剑。

“请稍等片刻,”法国人说道,“我觉得这件事的起因并不是我的马车夫超到您的马车夫前面,而是您的马车夫驾车稍慢,落到了后面。”

我父亲稍做思考后对上校这样说道:“骑士大人,我觉得您说的有道理。您要是在我没拔剑之前说这句话,我想我们两个就没有必要较量一番了。但您也看到了,事态已发展到这一步,那么总得流点血才能了结。”

上校可能觉得我父亲最后一句话也很有道理,便同样拔出剑。两人过招的时间不长。我父亲意识到自己受了伤,便立刻垂剑收势,连番向上校致歉,表示自己给他添了太多麻烦。作为回应,上校将他在巴黎的住址告诉我父亲,表示如有需要必当效劳,随后便登上马车继续赶路。

我父亲本以为自己只受了一点小伤,但实际上伤口很深,深得就像是旧伤疤上添出的新创口。其实,上校的这一剑真的是刺破了我父亲以前被火枪射中的一道伤口,那颗子弹还一直保留在体内。最终,经过两个月的包扎休养,子弹才极费周折地被取了出来,大家于是重新上路。

我父亲到巴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于尔费侯爵,即那位上校表达歉意。此人是法国朝中深受器重的一位人士。他极为热情地接待了我父亲,并想把我父亲介绍给内阁大臣和其他一些达官贵人。我父亲连声道谢,并称只求被引见给塔瓦讷公爵。塔瓦讷公爵是法国资格最老的处理决斗纠纷的大法官,我父亲想向他请教所有关于荣誉法庭[8]的事。这个法庭我父亲一直极为看重,在西班牙的时候就常常和别人提起,并认为这是个非常贤明的机构,有必要将其引入西班牙。大法官极尽礼数地接待了我父亲,并将我父亲介绍给贝利耶弗尔骑士,这位骑士是为法庭里各位法官服务的首席警官,也是法庭的书记员。

骑士于是常来我父亲的住所,随后自然也就看到了那本决斗记录册。骑士觉得这是份独一无二的文献,在征得我父亲同意后,他把记录册带去给各位法官看。法官们和他评价一致,他们于是向我父亲提出,想摹抄一本复本,收藏在他们的档案室内。这自然是令我父亲再得意不过的建议了,他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诸如此类表达尊重的例子多了之后,我父亲觉得在巴黎的日子过得非常开心。不过,我母亲另有看法。她给自己定了条规矩,不仅坚持不学法语,连别人说这门语言她也不肯听。她的告解神父伊尼戈·贝莱斯也总是言辞尖刻地开各种玩笑,嘲讽法国天主教会的自由风气。而不论众人讨论什么话题,加西亚斯·耶罗总会拿同一句话当作结语:法国人是粗鄙的懦夫。

最后,大家终于离开巴黎,四天后抵达布雍城。我父亲到地方长官那里验明身份,正式获取自己的领地。

没了主人后,这祖上传下来的老城堡连屋顶都不全了,一部分瓦不见了踪影,一旦下雨,院子里和屋里基本上是一个样。唯一的区别在于,院子里是石板路,雨停了很快就会干,而屋里的水会积成一个个小水坑,永远也干不了。内涝的烦恼并没有影响我父亲的心情,因为这让他想起了围攻列伊达城[9]的往事:在那段日子里,他的腿泡在水里整整三个星期。

尽管如此,他进门的第一件事还是找了个没水的地方来放置妻子的床。在用来聚会的大客厅里,有个佛兰德斯式的大壁炉,壁炉旁可轻松容纳十五个人围坐取暖,在两根柱子的支撑下,壁炉台简直像是个自成一体的小屋顶。大家堵住壁炉的管道,在壁炉台下安放了我母亲的床,并配上床头柜和一把椅子。由于炉膛是在比床顶高出一尺[10]的地方,这一区域就构成了一座水永远无法浸进来的岛屿。

我父亲的床安放在客厅的另一头,下面垫着两张用木板拼合在一起的桌子。在他的床和我母亲的床当中,大家还修了一道防护堤,堤坝是由大小各异的箱子组成的。这项工程在我们抵达城堡的当天完工,而我出生是在整整九个月后的那一天。

正当大家热火朝天地忙于各项紧急维修工作时,我父亲收到一封令他喜出望外的信。写这封信的人是塔瓦讷法官,这位大人所在的法院正在受理一起与荣誉相关的案件,他想听听我父亲的意见。这算得上是对我父亲实实在在地表达了敬重,我父亲兴奋不已,他要为此庆祝一番,想举办一场宴会,请所有邻居都过来。可实际上我们压根儿就没有邻居,于是庆典被压缩成一曲凡丹戈舞,两位舞者分别是我的剑术老师和弗拉斯卡太太,她是我母亲的侍女领班。

在给法官的回信中,我父亲还顺带提了个请求,他想得到法国荣誉法院诉讼案卷的复本。他的这一要求得到了许可。在此后的日子里,每个月月初他都会收到一个包裹,而每个包裹都能成为他接下来四个星期的谈资。不管是长篇大论,还是寥寥数语的闲谈,话题都始终如一。冬天,谈话是在大壁炉旁;夏天,就换到城堡大门外的两条长椅上。

在我母亲怀孕的整个过程中,我父亲始终对她说,生的肯定是男孩,而且他还想给我找个教父。我母亲想请塔瓦讷法官或是于尔费侯爵。我父亲承认,如果他们能答应,那对我们家来说是无比的荣幸。但他担心,请这两位大人或许有点过于兴师动众了。于是,谨慎起见,他最后请的人是贝利耶弗尔骑士,这位骑士带着敬意和感激接受了请求。

我最终降临人世。三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挥舞一把小花剑;六岁的时候,我就敢拿手枪射击,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在我快到七岁的时候,我的教父第一次来到我们家。这位绅士已在图尔奈[11]结婚安家,他在那里负责处理军人的法律事务,并兼任决斗案件的书记员。他的这些工作在比武审判[12]的时代就已经存在,后来才归入法国荣誉法庭的职责范围。

贝利耶弗尔夫人的身体非常虚弱,她丈夫准备带她去斯帕[13]的温泉疗养。夫妻两人见到我时,都非常慈爱地将我拥入怀中。由于没有子女,他们便向我父亲请求,由他们来负责我的教育。毕竟,在沃登城堡这种荒僻的地方,我的教育很难得到良好的保证。我父亲同意了。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主要还是对荣誉法庭书记员这一职务的敬重。他相信,在贝利耶弗尔家中,我必然能很早就耳濡目染地学习到各种原则,而这些原则有朝一日将会对我的行为举止起到决定性作用。

首先要确定的问题是需不需要让加西亚斯·耶罗陪我去,因为我父亲认为,最高贵的交手方式是右手持剑,左手拿匕首,而这样的剑术法国人是不会的。但另一方面,我父亲本人每天早上都习惯在耶罗的陪同下对墙射击,这种锻炼方式已成为他保持身体健康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因此他觉得耶罗是不能走的。

需不需要派神学家伊尼戈·贝莱斯陪我去成了下一个伤脑筋的问题,但我母亲只会说西班牙语,她自然不能离开会这门语言的告解神父。弄到最后,这两位在我出世前就特地请来为我提供教育的人,反倒都没法陪在我左右了。不过,他们还是让我带上一个西班牙侍从,这样能保证我不忘西班牙语。

我和我教父一家同去斯帕城。在那里,我们度过了两个月。此后,我们又去了荷兰,到秋末才回到图尔奈。贝利耶弗尔骑士完全没有辜负我父亲对他的信任。在接下来的六年时光里,为了将我培养成一名优秀的军人,他做了全面周到的铺垫,无一疏漏。但贝利耶弗尔夫人在第六年末离世,骑士便离开佛兰德斯,回到巴黎定居,而我也要回到自己亲生父亲的家。

寒冷的天气使我一路相当辛苦。到达城堡时,太阳已落山两个小时,我看到家里人全都围坐在大壁炉旁。我父亲见我回来非常高兴,但他不会做出任何有违你们西班牙人所说的庄重的举动。我母亲抱住我,泪水浸透了我的衣襟。神学家伊尼戈·贝莱斯开始为我祈福。武师耶罗则递给我一把花剑,我们即兴表演了一场剑术比赛。我应对自如,表现的技艺完全超出了我当时那个年龄的水准。我父亲是这方面的行家,自然都看在眼里,但他要保持庄重,无法将内心的激动和父爱充分表达出来。接着,大家吃起晚饭,每个人都非常开心。

吃完晚饭,所有人又重聚在大壁炉旁。我父亲对神学家说:“尊敬的堂伊尼戈,劳驾您去把您的那本大部头书拿来,就是那本写了很多奇闻逸事的书,然后找一篇读给我们听听吧。”

神学家上楼从他的房间里拿来一本用白色羊皮纸装订的对开书,这本书看来有了些年头,书页已经泛黄。他随手翻开一页,念起以下这个故事:

* * *

[1] 译注:“帝国圈”制度是神圣罗马帝国的行政体系,1500-1806年间使用。勃艮第帝国圈大致相当于现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

[2] 译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1701-1714),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绝嗣,王位空缺,法国波旁王朝与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为争夺西班牙王位而引发了一场欧洲大部分国家参与的大战。本书结尾部分对此有更多描述。

[3] 译注:布雍(Bouillon)是现属比利时的法语城市,位于瓦隆地区,在阿登山区内。布雍原属神圣罗马帝国的列日大主教领地,1676年布雍公国独立,名义上属神圣罗马帝国,实际上是法国的保护国。1795年并入法国。

[4] 译注:大麦广场(Place de la Cebada)是马德里最古老的广场,19世纪曾作为死囚的公开行刑场。

[5] 译注:昆卡(Cuenca)是马德里东南142公里外的小城,现为西班牙昆卡省省会。

[6] 原注:1里亚尔=1/10皮阿斯特(一种可浮动货币单位)(译注:通常看法是1皮阿斯特=8里亚尔)。

[7] 译注:佩皮尼昂(Perpignan)位于现法国朗格多克—鲁西永大区,是法国本土最南端的城市之一,文化上接近加泰罗尼亚,拥有多元的民族构成。

[8] 译注:荣誉法庭是法国旧制度时期处理决斗纠纷的法庭。英国在17世纪也有类似的骑士法庭。

[9] 原注:列伊达的围城发生在1707年9月25日至当年的11月11日。

[10] 译注:指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1尺相当于325毫米。下同。

[11] 译注:图尔奈(Tournai)现为比利时西南部城市,属埃诺省,距离布鲁塞尔85公里。

[12] 译注:比武审判是欧洲中世纪盛行的一种裁定纠纷、解决争议的方法。在比武审判中,争执双方进行生死决斗,活下来的一方赢得审判,一方亦可以选择投降认输,视为有罪。

[13] 译注:斯帕(Spa)是现比利时列日省阿登山区的城镇,早在古罗马时代就因其温泉理疗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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