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梅莱斯宫城堡的故事

我们家族的创立者叫马苏德·本·塔赫尔，他的兄长尤瑟夫·本·塔赫尔是率领阿拉伯人征服西班牙的先驱，登陆地点“塔赫尔之山”便出自他的姓氏，那里就是你们现在所称的直布罗陀[1]。马苏德也立下显赫的军功，巴格达的哈里发[2]任命他担任格拉纳达总督，他一直履职到自己的兄长过世。此后，他原本可以继续在格拉纳达生活下去，因为他既受当地穆斯林的拥戴，也得到摩萨拉布的喜爱——所谓摩萨拉布，就是在阿拉伯人占领期间效忠征服者但仍信奉基督教的西班牙本地居民。但巴格达有一些马苏德的宿敌，这些人不断向哈里发进谗言，试图抹黑他。马苏德知道自己迟早会失去信任，便决定远走高飞。他召集家族成员，一起退隐到阿尔普哈拉斯山脉，您知道，阿尔普哈拉斯是莫雷纳山脉延伸出的一条支脉[3]，它也是格拉纳达王国与巴伦西亚王国的界山。

我们在征服西班牙时打败的是西哥特人，而西哥特人之前从未进入过阿尔普哈拉斯山脉。这里的大部分山谷都没有人烟。仅在三处山谷里居住着西班牙一个古老民族的后代。我们称他们为图尔德塔尼人。他们既不认同穆罕默德，也不认同你们拿撒勒人[4]的先知，他们的宗教见解和律法都蕴含在一些世代相传的歌谣里。他们原本也有各种书籍，但后来都失传了。

马苏德对图尔德塔尼人采取的是以德服人的手段，并不借助武力。他学习他们的语言，然后将穆斯林律法传授给他们。两个民族通过联姻合而为一：正是因为混血的关系，再加上山里面的阳光和空气，我们的面色才会如此充满活力，这是戈梅莱斯家族少女的典型特征，您从我和我妹妹身上就能看得出。在摩尔人当中，很多女子肤色是极白的，但她们的面色都只能算作苍白。

马苏德成了新部落的族长，他率领大家建起一座极为坚固的城堡，称其为“戈梅莱斯宫”。在部落里面，马苏德更像是位大法官而不是君王，他可以随时随刻见任何人，并将此当作一项义务。不过，到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他总会暂别族人，将自己关在城堡的一个地下室里，然后一直在那里待到下一个星期五。他总是这样有规律地短暂消失，自然会引起人们的种种猜测：有人说，第十二代伊玛目要在末日来到时重回大地[5]，我们的族长正与他定期会面；又有人说，敌基督[6]被关押在我们的地窖里；还有人认为，以弗所七圣童和他们的狗正睡在城堡的地下[7]。各种流言也传到马苏德的耳朵里，但他并没有因此烦恼过；他继续统治着他的小部落，直到体力衰退。最后，他选了部落里最持重的一个人作为继任者，并把地下室的钥匙交给他。随后，他自己找了个隐身之所，在那里又生活了好多年。

新族长沿用前任的治理方法，而且到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他也同样会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一切都保持着原先的节奏，直到有一天，科尔多瓦在巴格达哈里发之外，建立了自己的哈里发国家[8]。当时阿尔普哈拉斯山区里也有人参与了这场革命，这些人开始在平原地区定居，并改称阿本瑟拉赫家族。不过，继续效忠戈梅莱斯宫族长的那些人，他们还是保留着戈梅莱斯的姓氏。

阿本瑟拉赫家族买下格拉纳达王国最美的土地，还购置了城市里最美的房屋。他们的阔绰引起了公众的注意，有人猜想，族长的地下室里可能藏着巨额珍宝。但猜想终归是猜想，没人能拿出真凭实据，因为阿本瑟拉赫家族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财富的来源。

最终，这美丽的王国遭到天谴，落入异族手里。格拉纳达被攻陷了[9]。一周后，著名的贡萨洛·德·科尔多瓦带着三千人马来到阿尔普哈拉斯山脉。我们当时的族长是哈特姆·戈梅莱斯，他来到贡萨洛面前，向他交出了我们城堡的钥匙。这个西班牙人又索要地下室的钥匙，族长也毫不迟疑地交给他。贡萨洛亲自下去看了看，但他只看到一座陵墓和一些书。他高声嘲笑起来，感慨别人告诉他的那些传说都是无稽之谈，然后便匆忙赶回巴拉多利德[10]，那里是他享受爱情与风流的温柔乡。

接下来我们这片山区又恢复了太平，直到卡洛斯一世登基后才重生事端[11]。我们当时的族长是瑟菲·戈梅莱斯。此人不知出于何种动机（这动机从来就没有人弄清楚过），放出消息说，要是新皇帝肯派一位心腹大臣来阿尔普哈拉斯山区，他将有重大的秘密汇报。不出半个月光景，堂鲁伊斯·德·托莱多就代表陛下来到戈梅莱斯宫，但他发现，族长在他到达的前一天被人杀害了。堂鲁伊斯抓了几个人审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没有问出任何结果，他很快便感到厌烦，于是返回宫中。

一代代族长口口相传的秘密此刻掌握在刺杀瑟菲的人手中。此人名叫比拉·戈梅莱斯[12]，他将部落里几位长老召集在一起，向他们说明，有必要采取更谨慎的全新措施，来守护一个如此重要的秘密。众人商定，秘密将由戈梅莱斯家族内几位成员共同掌握，但每个人只能了解其中的一部分；而且，知情者必须事先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勇敢、谨慎和忠诚。

此时，齐伯黛再次打断她姐姐的叙述，说道：“亲爱的艾米娜，您不觉得阿方索已经成功地经受了种种考验吗？啊！谁会对此感到怀疑呢？亲爱的阿方索，可惜您不是穆斯林！要不然的话，那无数的珍宝都可以由您来掌控了……”

这番话又像极了魔鬼的套路：眼看无法用肉体的诱惑来迷倒我，又想用金钱将我击垮。可是，话说回来，这两位美丽的女子就紧紧靠在我的身边，我切切实实地感到，我所触碰的是人的肉身，而不是什么幽灵。

经过片刻的沉默，艾米娜又接着讲起她的故事。

“亲爱的阿方索，”艾米娜对我说道，“卡洛斯一世的儿子腓力二世继位后，我们遭到残酷的迫害，这些事想必您已经十分了解。我们未成年的孩子会被人掠走，然后在基督教的律法下学习成长。他们的父母如果保持穆斯林信仰不变，那么所有财产就会被转移到改宗后的孩子名下。戈梅莱斯家族有个人从小被带到圣多明我会苦行僧的修道院里教育，后来他成了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

此时，屋外传来了鸡鸣声，艾米娜的话就此戛然而止……鸡鸣声又一次传来……我要是个迷信的人，恐怕就会等着看这两位美丽的女子钻进烟囱的管道，飞出屋外。她们当然没有这么做，不过，她们看上去都在想心事，而且显得忧心忡忡。

艾米娜率先打破沉默，她对我说道：“可爱的阿方索啊，天就快亮了，我们接下来要共同度过的这些时间实在是太宝贵了，不能浪费在讲故事上了。只有等到您接受我们神圣的律法后，我们才可以成为您的妻子。当然，在此期间，您可以在梦中见到我们。您能答应这个条件吗？”

我表示完全可以答应。

“这还不够，”艾米娜带着最庄重的神情继续说道，“这还不够，亲爱的阿方索，荣誉是您恪守的神圣法则，您还必须以此起誓，保证绝不泄露我们的姓名、我们的存在，以及您所了解的我们的一切。您能照此做出庄严的承诺吗？”

我按照她的所有要求做出承诺。

“可以了，”艾米娜说道，“妹妹，把我们第一位族长马苏德用过的圣杯拿过来。”

在齐伯黛去找魔法杯的时候，艾米娜双膝跪地，用阿拉伯语诵读起祷文。艾米娜读完祷文，齐伯黛也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只我觉得是由一整块绿宝石做成的杯子。她用双唇轻轻蘸了蘸杯中的液体，艾米娜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接着，她命我一口气把剩下的液体全部喝完。

我照她的指令做了。

艾米娜对我百依百顺的态度表达谢意，并极为温柔地吻了我一下。

随后，齐伯黛也将她的双唇贴在我的唇上，并显得依依不舍，久久不肯松开。最终她们还是向我告辞了，她们对我说，我一定会与她们重逢的，她们还建议我赶紧上床睡觉。

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听了这么多奇妙的故事，再加上这么多突如其来的感情，或许我本该彻夜不眠，前思后想；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们对我说，我会在梦中见到她们，这一点比其他所有的事都更让我牵挂。我赶紧脱去衣服，躺到她们专门为我准备的床上。刚躺下，我就高兴地发现，这是张非常宽大的床，假如只是为了做梦，完全不必占用这么大的空间。然而，这个念头还没结束，浓浓的睡意便不可抗拒地袭来，我的眼睑变得无比沉重，夜的种种谎言很快将我的感官完全蒙蔽。我能意识到，我的感官被一个又一个幻象迷惑，而我的思绪也借着欲望的翅膀，不由自主地在长空翱翔，一直将我带到非洲贵族小姐的闺楼，深锁在闺楼里的迷人春光被我的思绪俘获，让我享尽虚幻的愉悦。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我依然残存着意识，我认为，这一切应该并非梦境。各种极度疯狂的幻象如海浪般拍打着我，将我淹没，但每次潮落后，我那两位美丽的表妹始终会出现在我身边。我靠在她们胸前睡去，接着又在她们怀中醒来。

我也不知道，醒睡之间这种种亦真亦幻的甜蜜感受，我究竟反复体会了多少次……

* * *

[1] 原注：塔里克·伊本·齐亚德于公元711年开始征服西班牙，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塔里克之山”（即直布罗陀）。

[2] 原注：倭马亚王朝时期的首都为大马士革。直到公元750年倭马亚王朝被推翻、阿拔斯王朝建立后，才先后将库法、巴格达作为哈里发国家的都城。

[3] 原注：实际上阿尔普哈拉斯山脉并不是莫雷纳山脉延伸的一条支脉，而是内华达山脉南部的一条山脉。

[4] 译注：这里借用的是古代犹太人对基督徒的称呼。

[5] 原注：什叶派只接受阿里的后人为穆斯林共同体的首领，阿里是先知的堂弟，也是法蒂玛的丈夫。什叶派认为，“隐遁伊玛目”只是不露形迹，并没有死去，到了末日的时候会重新露面，并在人间建立正义和太平盛世。十二伊玛目派作为什叶派的支派，主要在伊朗传播，信奉者认为，第十二代伊玛目是“马赫迪”（另有伊斯玛仪派即七伊玛目派，信奉者包括了黎巴嫩的德鲁兹人，他们认为救世主是第七代伊玛目）。

[6] 译注：“敌基督”为《圣经》用词，据《约翰福音》所载，敌基督意思是“取代基督”，否定耶稣为基督，否定耶稣为神的独生子，否定耶稣是道成肉身的。他自称为基督，这就是敌基督。

[7] 原注：据传说，在罗马皇帝德基乌斯统治时代，以弗所有七名少年于公元251年藏在一个洞穴中躲避基督徒的迫害，他们长睡于洞穴，直到两三百年后才醒来。

[8] 原注：公元756年，倭马亚王朝后裔建立了科尔多瓦哈里发国家。

[9] 原注：格拉纳达于1492年被贡萨洛·德·科尔多瓦（Gonzalve de Cordoue，1453-1515）攻占。

[10] 译注：巴拉多利德是现卡斯蒂利亚—莱昂自治区首府与巴拉多利德省省会。

[11] 原注：卡洛斯一世统治时间为1516-1555年。

[12] 原注：比拉（Billah）在阿拉伯语里是“受主（之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