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娜和她妹妹齐伯黛的故事

我们是加西尔·戈梅莱斯的女儿,他是突尼斯现任台伊[1]的舅父;我们一个兄弟也没有,也从不曾见过我们的父亲,所以,一直深居闺中的我们起初对您这个性别的人是毫无概念的。不过,我们姐妹俩生来就特别喜欢情感方面的事,所以,我们热情似火地爱上了彼此。这种爱、这种依恋从我们的幼年就开始了。只要有人想将我们分开,哪怕只分开一会儿,我们就会号啕大哭。一旦两人当中有谁冲对方发脾气,受指责的那个人就会泪如雨下。白天我们在同一张桌子上游戏,晚上又在同一张床上入睡。

这份炽热的情感仿佛伴随着我们一起成长,在接下来我要对您说的这段经历后,这份情感又添加了新的力量。我当时十六岁,我妹妹十四岁。我们很早就注意到,我母亲小心翼翼地躲着我们藏了一些书。起先我们并没有多想,因为要学习的课本已经让我们深感厌烦,但年龄稍长一些后,我们对这些书产生了好奇。有一天,平日里对我们属于禁区的那个柜子被打开了,我们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匆忙取出了一本小书,书名叫“马吉努恩和莱伊拉的爱情故事”,是由本·奥姆里从波斯文翻译过来的译本[2]。这部神圣的作品以如火的热情笔触,刻画出爱情所有的美妙之处,也给我们懵懂的心灵带来光明般的启示。实际上,书中的内容我们并不能完全理解,因为我们还没有见过您这个性别的人,但我们还是将书中的描写照搬着运用起来。我们讲起情侣间的甜言蜜语,讲到后来,我们还想照情侣那样真心相爱。我扮演马吉努恩的角色,我妹妹则成了莱伊拉。我先是用花摆出个造型,向她表白爱意,这种造型是在整个亚洲地区盛行的神秘示爱方式。我随后开始用眉眼向她诉说衷曲,她来到时跪在她面前,她离去后亲吻她留下的足印,我请求清风将我的深情叹惋带到她的耳畔,我觉得,我的一曲曲悲歌都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能让清风也变得炽热无比。

齐伯黛忠实地遵照作者的安排,同意和我约会。一见到她,我便跪在她膝下,亲吻她的双手,将泪水洒遍她的双足;我的情人起初还略做反抗,但接下来就暗许了我几个放肆的举动,最后,我那早已难抑的如火激情将她完全吞没。可以说,我们的灵魂在那一刻仿佛也融为一体,直到今天我都不敢说,我们还会不会再经历比当时更幸福的时刻。

这类恣情的表演,我已记不清后来又重复了多少次,花了我们多少时间,但我们最终还是决定细水长流,用更平和的情感取而代之。我们对某些学问产生了学习研究的兴趣,尤其是植物方面的知识,著名的阿威罗伊[3]的作品让我们获益匪浅。

我母亲觉得,我们厌倦了闷在闺房里的生活,这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过度防范的事。看到我们有事可忙,她是很高兴的。为了促进我们的学习,她从麦加请来一位女圣人,我们称她为“哈兹莱特”[4],或“模范圣女”。哈兹莱特向我们传授先知的律法,她上课时用的是库赖什部落[5]所说的语言,一种极为纯正又极为悦耳的语言。这样的课真是让人百听不厌,我们差不多将整本《古兰经》都熟记于心。随后,我母亲亲自向我们传授家族史,将一本又一本回忆录交给我们看,既有用阿拉伯语写的,也有用西班牙语写的。啊!亲爱的阿方索,看了这些书以后,你们的律法在我们眼中显得无比丑陋,你们那些作恶多端的教士也让我们无比憎恨。相反,将血脉传给我们的先人中出过不少命运坎坷的名士,我们总是怀着无比强烈的兴趣阅读他们的事迹。

我们时而会对萨义德·戈梅莱斯的遭遇义愤填膺,他被关进宗教裁判所的牢狱,最终殉道;时而又会被他侄子莱伊斯·戈梅莱斯的故事深深吸引,他久居群山之中,过着与兽类没有多大区别的野蛮人生活。在了解这些先人的品格后,我们开始喜欢上男人,我们想亲眼见一见男人,我们于是会经常跑到露台上,朝突尼斯湖的方向远远眺望,看湖中来往船只上的男人,或是看路上那些正赶往土耳其浴场的男人。尽管我们并没有彻底遗忘马吉努恩那些经典的恋爱场景,但至少我们不会再模仿着表演了。我甚至一度以为,我对妹妹的依恋不再具有爱的激情了,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证明情况并非如此。

有一天,我母亲将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女士带回家,介绍给我们认识,她是塔菲拉勒特[6]的公主。我们尽自己所能,以最好的礼数招待她。等她走后,我母亲告诉我,她是来提亲的,想让我嫁给她的儿子,而我妹妹将来会嫁给同族的一位有戈梅莱斯姓氏的男子。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刚听到的时候,我们愣了好久,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接着,各奔东西、就此离别的不幸场景开始浮现在我们眼前,这凄凉的画面击穿了我们的内心,我们陷入了最可怕的绝望境地。我们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哭喊声穿透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我们甚至做出各种荒唐的行为,全力表达不堪的痛苦之情。我母亲极度惊慌,向我们承诺,不会强迫我们做出违心之举;她还向我们保证,我们可以一直不出嫁,也可以一起嫁给同一个男人。她的承诺和保证终于让我们稍稍平静下来。

过了一段日子,我母亲告诉我们,她得到了家族族长的指示,族长允许我们拥有同一个丈夫,但条件是这名男子必须具有戈梅莱斯家族的血统。

我们并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但共侍一夫这个办法确实让我们欢喜,我们的喜悦之情可以说与日俱增。除了远处的身影,我们还从不曾见过男人,不论是少年还是老翁都没有见过;但我们知道,少女总比老妇看起来舒服,因此我们也希望,我们未来的丈夫能是个年轻人。我们还希望,他能向我们解释本·奥姆里那本译著中几个段落的意思,因为那几个段落的含义我们并没有完全弄明白……

此时,齐伯黛打断姐姐的话,她一边抱住我一边对我说道:“亲爱的阿方索,您要是穆斯林那该有多好啊!您要是能和艾米娜紧紧相拥,而我也能和你们缠绵在一起,为你们增添快乐,那我该有多么幸福啊!因为说到底,亲爱的阿方索,我们的家族和先知的家族一样[7],不论是母系分支还是父系分支,后世男子享有的权利是相同的。我们的家族现在眼看就没有传人了,或许只能找您来做族长。为此,您只需要睁开双眼,看看我们律法中那些神圣的真理,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这番话在我听起来实在太像撒旦在暗示什么,我仿佛已经看到齐伯黛那美丽的额头上生出两只兽角。我张口结舌地说出几句基督教的祈祷语。两姐妹不禁起身后退了几步。

艾米娜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她接着前面的话说道:“阿方索大人,我对您说了太多关于我妹妹和我的事了。这并非我的本意。我来这里主要是向您讲述戈梅莱斯家族史的,因为您母亲,您是这个家族的后人。接下来我就言归正传,对您说一说这段历史。”

* * *

[1] 译注:1591-1705年间,台伊(dey)是奥斯曼帝国时期驻突尼斯的长官;1705年后,台伊这一职务地位有所下降,成为贝伊(bey)任命的高级官员。

[2] 原注:原书名为“莱伊拉和马吉努恩”(Leïla et Madjnoun),是波斯诗人内扎米(Nizami)创作的骑士爱情小说,写成于1188年,素材来自一个阿拉伯的古老传说。我们无从知晓“本·奥姆里”的译本。或许作者波托茨基想到了诗人奥马尔·伊本·阿比·拉比雅(Omar ibn abî Rabîa,643-718)或奥马尔·伊本·阿尔—法利德(Omar ibn Al-Faridh,1181-1235)。

[3] 译注:伊本·路世德(Ibn Rushd,1126-1198),拉丁名阿威罗伊,生于西班牙科尔多瓦,是一位生活于中世纪的享誉世界的阿拉伯哲学家、教法学家、医学家及自然科学家。《医学通则》是他医学理论的代表作。

[4] 原注:哈兹莱特是与长辈或上级说话时的一种尊称。

[5] 原注:穆罕默德所属的部落。

[6] 译注:现摩洛哥的一个地区。

[7] 原注:什叶派穆斯林只认法蒂玛的后人为唯一合法的宗教领袖,法蒂玛是穆罕默德的女儿,也是他去世后唯一在世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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