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半刚过,清晨的小雨洒落在斯塔滕监狱的停车场上。

“就是迟早的事。”阿里尔德·弗兰克撑着后门说,“瘾君子嘛,说到底都是些软骨头。我知道现在不时兴这么说了,但相信我,我对他们了解得很。”

“他只要肯签认罪书就行,我只关心这个。”艾纳·哈内斯正要进门,却不得不闪身让三位狱警出来,“我今晚可是打算喝几杯起泡酒庆祝一下的。”

“啊,他们对你这么大方吗?”

“我看见你那辆车才发现我该涨律师费了。”他咧嘴一笑,冲停车场里的保时捷卡宴扬扬下巴,“就算是加班费吧,内斯特说——”

“小点声!”弗兰克伸手拦住哈内斯,让更多狱警出来。他们大都换了便装,不过有些刚下夜班的人显然回家心切,穿着绿色的斯塔滕监狱制服就冲向自己的车。哈内斯注意到有个人投来犀利的目光,那人穿着制服,外面松松地套了件长大衣。他肯定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尽管一时想不起那人的名字,但他很确信那人知道他是谁:他就是那个总跟下三烂的案子一起登上报纸的下三烂律师。或许这人跟同僚已经开始纳闷,他哈内斯怎么会出现在斯塔滕监狱的后门。要是听他提起内斯特,他们只会更鄙视他……

弗兰克示意哈内斯跟自己一起进去,他们穿过几道门,来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内斯特放话了,他今天必须拿到签好的认罪书。除非针对英韦·莫尔桑德的调查立即结束,否则警方说不定会找到新的证据,影响桑尼口供的可信度。哈内斯不知道内斯特是怎么搞到这种消息的,他也不想知道。

典狱长办公室固然面积最大,但副典狱长办公室却面朝清真寺和埃克伯格山,坐拥一片美景。这间办公室坐落在走廊尽头,墙上的挂画奇丑无比,作者是一位年轻的女画家,擅长描绘花卉,还擅长在八卦小报上大谈自己的性冲动。

弗兰克在通话器上按了个键,让人把317囚室的犯人带到他办公室。

“这车可花了我一百二十万克朗呢。”弗兰克说。

“我看有一半都花在引擎盖前头那个保时捷标志上了吧。”哈内斯说。

“没错,另一半是政府税收。”弗兰克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那把与众不同的高背办公椅上。像个宝座,哈内斯想。

有人敲门。

“进来。”弗兰克高声说。

一名狱警走进来,把制帽夹在腋下,敷衍地行了个礼。哈内斯常常纳闷,弗兰克到底是怎么让手下人在现代职场遵守军队礼仪的。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规矩需要遵守。

“什么事,戈斯吕?”

“我要下班了,不过走之前,我想来问问您对昨晚的值班报告有没有什么指示。”

“我还没工夫看呢。既然你来了,就说说有什么需要我特别注意的吧?”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人越狱未遂而已,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弗兰克握起双手,露出笑容:“看到咱们的犯人这么有主动性和进取心,我感到很欣慰啊。是谁?怎么越狱的?”

“是约翰内斯·哈尔登,住在2——”

“238囚室。居然是那个老家伙?真的假的?”

“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把枪。应该是一时冲动。我只是顺道来汇报一声,事情经过比报告里写的平淡多了。我建议小小地惩罚一下足矣。这人多年来给我们干过不少活,而且——”

“要想出其不意,先取得对方的信任是个聪明的做法。我想他正是这么做的吧?”

“这个嘛,您看……”

“你是想告诉我你被他耍了吗,戈斯吕?他跑出了多远?”

狱警用食指抹抹唇上的汗珠,哈内斯觉得他怪可怜的。他一向同情那些说话没底气的人。他很容易自我代入。

“到了密闭闸。不过就算他真的跑到外面,也不可能闯过保卫室那一关。岗亭装了防弹玻璃,还留了枪缝和——”

“多谢告知,只不过这座监狱就是我一手设计的,戈斯吕。我看你还挺心疼这家伙嘛,你跟他走得太近了。报告我还没看,就不再多做评价了,不过你们整个值班组就等着被好好质询吧。至于约翰内斯嘛,咱们可不能对他手软;我们的这群顾客会利用每一个弱点。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电话响起。

“出去吧。”弗兰克边说边拿起听筒。

哈内斯等着戈斯吕行礼,然后向后转、齐步走,但后者没行军礼就出去了。律师目送他出门,突然被阿里尔德·弗兰克的惊叫吓了一跳:“你说‘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弗兰克盯着317囚室整洁的床铺。床前摆着一双拖鞋。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圣经》,书桌上有支一次性注射器,连塑料包装都没拆,椅子上放了件白色T恤。此外别无他物。尽管事实已经如此明显,但弗兰克身后那名狱警还是说了句多余的话:

“他人不在。”

弗兰克看看表。牢房门还有四十分钟才开,所以消失的囚犯不可能在别的牢房。

“肯定是趁约翰内斯昨晚在控制室打开所有牢门时跑出去的。”戈斯吕站在门口。

“我的老天。”哈内斯喃喃自语,习惯性地把手指放在鼻梁上,那是他以前架眼镜的位置,他去年去泰国花了一万五千克朗做激光近视矫正手术,就此告别了眼镜,“这个人要是跑了——”

“闭嘴。”弗兰克恶狠狠地说,“警卫绝对不会放他出去的。他肯定还在这儿。戈斯吕,拉警报。关闭所有的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可我还得送孩子去——”

“不行。”

“警方呢?”一名狱警提出,“不用通知他们吗?”

“不用!”弗兰克咆哮道,“我说了,洛夫特斯肯定还在斯塔滕!不准走漏半点风声。”

阿里尔德·弗兰克瞪着那老人。他进来就锁了门,特意把外面的狱警都打发掉了。

“桑尼人呢?”

约翰内斯躺在床上,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是在他自己的牢房吗?”

“别装了。”

“听你这口气,他多半是跑了。”

弗兰克弯下腰,揪着老人T恤的领口把他拉起来。

“收起你的笑脸,约翰内斯。外面的警卫还没发现异常情况,他肯定还没出去。不告诉我他在哪儿的话,你就等着跟你的癌症治疗说拜拜吧。”弗兰克看到老人露出一丝讶异,“噢,去它的医患保密原则吧,我在哪儿都有耳目。所以你怎么选?”他放开约翰内斯,后者的脑袋跌回到枕头上。

老人抚平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把胳膊枕在脑后。他清清嗓子。“您知道吗,典狱长?我已经活够啦。外边也没人等我出去。我犯下的罪也都被宽恕了。所以我这才头一回觉得到那边去也没什么关系。说不定我真该抓住机会了,趁现在还来得及。您说呢?”

阿里尔德·弗兰克咬紧牙齿,差点咬碎补牙的填料。

“我看啊,约翰内斯,你会发现你的罪根本没被宽恕。因为在这儿我就是上帝,我会确保你在剧痛中被癌症慢慢杀死。我会确保你只能一直待在自己的牢房,被癌症一点点吞噬,都见不着止痛药的影子。告诉你吧,这样的人你可不是头一个了。”

“这也比您将来要下的那个地狱好啊,典狱长。”

老人嗓子里发出汩汩的喉音,弗兰克不知那究竟是狂笑还是死亡的哀号。

他返回317囚室,在路上又查看了对讲机。还是没有桑尼·洛夫特斯的踪迹。他知道再过不久他们就必须发布通缉令了。

他走进317囚室,重重地坐到床上,在地面、墙壁和天花板上搜寻蛛丝马迹。真他妈让人不敢相信。他从床头柜上抄起《圣经》,一把摔在墙上。书本摊开落在地上。他瞟了几眼残损的书页,知道这是沃兰以前用来夹带海洛因的。被损毁的信条,被斩断的字句,不构成任何意义。

他咒骂着,把枕头抡到墙上。

他看着它落地,盯着从里面掉出来的毛发。泛红的毛发,像是一缕缕胡须,还有长长的头发。他踢踢枕头。更多肮脏打结的金发掉了出来。

短发。刚刮下来的胡须。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恍然大悟。

“夜班!”他冲着对讲机声嘶力竭地喊,“检查所有下夜班回家的警员!”

弗兰克看看表。早上八点十分。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明白现在做什么都为时已晚。他站起来猛踢那把椅子,它重重撞在门边的防碎镜上。

公交车司机望着那个狱警,那人刚才付了一百克朗,这会儿正疑惑地盯着车票和司机找给他的五十克朗钞票。司机知道他是狱警,因为他把制服穿在大衣里面,制服上有张胸卡,上面写着“瑟伦森”,还配了一张跟本人差别很大的照片。

“好久没坐公交车了吧?”司机问。

对方点点头,他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

“提前买公交卡的话,车票只要二十六克朗。”司机说,不过他从乘客的表情判断,就是这个价格他也嫌贵。这是多年不乘奥斯陆公交车的乘客常有的反应。

“谢谢你帮忙。”那人说。

司机把车开出车站,从后视镜里望着那个狱警的背影。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因为那人的声音吧。那么温暖,那么真挚,就像打心眼里感谢他似的。他看着那人坐下,望着窗外,很像车上偶尔会有的外国游客。他看见那人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仔细打量,仿佛从没见过那东西似的。然后又从另一只衣兜里掏出一包口香糖。

再之后,司机就得专心开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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