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奥克兰冲突

1964年是日本武道发展的巅峰之年。这一年,柔道在东京夏季奥运会上被列为正式比赛项目,空手道也成为美国最热门的时尚运动之一。埃尔维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和肖恩·康纳利(Sean Connery)都是空手道最忠实的拥趸。在每一场西海岸的博览会上,都会不可避免地出现日本武道表演,旁边还会伴随着方块舞以及妙龄小姐的比赛(Miss Teenage contests)[199]。在欧洲,甚至连王室成员也开始习练空手道,[200]西班牙和希腊的国王均以获得黑带而自豪。

掀起这波空手道浪潮的是33岁的埃德·帕克,他在夏威夷出生,是位摩门教徒,也是位肯波空手道师范[201],并在犹他州和南加州开有几间空手道道场。埃德·帕克很早就意识到如果要推广武术、道场,包括他本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进入影视圈。1956年,他在帕萨迪纳和比弗利山开设了自己的专属道场,在那里他有机会教授更多的名人,包括罗伯特·瓦格纳(Robert Wagner)、布莱克·爱德华兹(Blake Edwards)、罗伯特·康拉德(Robert Conrad)、娜塔莉·伍德(Natalie Wood)、乔治·汉密尔顿(George Hamilton)、沃伦·比蒂(Warren Beatty)和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时代》(TIME)杂志称其为“好莱坞教派的大祭司和先知”[202]。埃德·帕克利用这层关系,以特技演员和配角的身份兼职参演以下几部电影:露西尔·鲍尔(Lucille Ball)的《露西秀》(The Lucy Show,1963年)、布莱克·爱德华兹的《粉红豹复仇记》(Revenge of the Pink Panther,1978年)和《杀鹅取卵》(Kill the Golden Goose,1979年)。

1964年夏天,埃德·帕克试图将他所涉及的两个行业通过举办长堤国际空手道冠军赛 (Long Beach International Karate Championships)的形式整合到一起,目的是让美国当时顶尖的搏击高手在狂热的格斗爱好者和好莱坞圈内人士面前进行表演和比赛。埃德·帕克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向武坛知名人士广发邀请,并物色新人。他的朋友严镜海建议他去奥克兰与李小龙接触一下。埃德·帕克说:“镜海知道一旦我被小龙的非凡才能吸引到,就一定会利用我的影响力来帮助小龙获得大众的认可。”[203]李小龙的技艺(当他击打时,空气都有种爆了的感觉)以及他带有争议性的观点为他赢得了一张长堤冠军赛的入场券。“小龙非常反对传统,”埃德·帕克说,“所以我告诉他,如果他能来,并在冠军赛上进行展示,人们会更直观地看到功夫世界的另一面。”[204]经过多年在小地方的表演之后,李小龙终于有机会在百老汇展现自己的才能了。

当李小龙抵达长堤后,埃德·帕克指派他手下首席教练丹·伊鲁山度(Dan Inosanto)去负责招待。“帕克先生给了我75美元,确保他能吃好,然后再陪他四处走走看看。”[205]丹·伊鲁山度回忆道。二人见面后不久,李小龙就遵循惯例,请伊鲁山度尽其所能向他发起攻击。伊鲁山度拿出了他最好的水平,结果“完全惊呆了”,伊鲁山度说:“他把我像婴儿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当晚我失眠了,我以往所做的一切似乎都过时了。”[206]

大赛正式开始的前一天晚上,许多受邀而来的表演嘉宾和比赛选手聚集在下榻酒店的空闲舞厅内,即兴交流各自的技术。李小龙身穿黑色皮夹克和一条牛仔裤溜达进来。[207]没人知道他是谁。不过,当大岛努(Tsutomu Ohshima)看到李小龙走路的样子后,转身对他的学生们说:“刚进来的那个人不能惹,他肯定是位高手。”[208]大岛努是第一个在美国教授空手道的日本人。

8月2日,长堤大赛在可容纳8000余人的市政礼堂举行,活动非常成功。[209]有数以千计的人赶来观看了各种拳术流派名家高手的现场演武及比赛。那时,李小龙尚未成名,被作为非主要嘉宾,安排在下午观众兴致不高的时候出场。当时,场内空调出现了故障,观众在观看了数小时的比赛过后,因场内空气闷热变得有些焦躁不安。李小龙身穿一套白色袖口的黑色功夫装上场了。[210]

埃德·帕克拿起话筒,向观众介绍李小龙是一位鲜为人知的中国功夫习练者。木村武之和李小龙一起站在礼堂的正中央,他是李小龙此次表演的陪练。李小龙的演出内容较此前在谢华亮的夏威夷宴会所做的进行了升级。他先是以寸拳将一位志愿者打了出去,然后以两根手指做俯卧撑,最后在木村武之的配合下,进行了咏春拳自卫术以及黐手演示。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取悦观众,他表演的核心是他所做的讲演。他再次对传统形式进行了抨击,并提出了一种更为现代、高效的方法。“他站在那儿,先是完美地模仿了其他拳术的招式,然后一一进行剖析,指明这些动作不能实用的关键所在。他的话很有道理。他还对马步大肆嘲讽。”[211]巴尼·斯科兰(Barney Scollan)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说。他是一位18岁的参赛者,那天早上,他由于不小心踢到对手的裆部而被取消了参赛资格。

观众面前挤满了传统空手道的习练者,他们曾花费数千个小时去进行马步训练,然而,李小龙毫无畏惧地提出了要从中解放出来的主张:“老师永远不应该把自己最喜欢的模式强加于学生。他们应该找出什么对学生有用,什么对学生没用。个人比风格更重要。”

正如李小龙所预期的那样,他充满挑衅的讲演在观众群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相当大一部分人对他心存敬畏,而另一部分人则非常沮丧。”丹·伊鲁山度回忆道。

旧金山空手道师范克拉伦斯·李(Clarence Lee)曾提道:“李小龙在长堤讲演结束后,大家都排着队想要揍他”。

与他年少时在香港的打斗环境一样,李小龙的傲慢态度将周遭人群一分为二,或支持赞成,或强烈反对。“李小龙当晚树敌甚多,但也有很多追随者。”旁观者斯科兰事后总结道。[212]

埃德·帕克用16毫米摄像机记录下了李小龙的表演,他没有被争议困扰。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为李小龙的表现以及观众的反应感到非常开心,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当晚,他邀请李小龙和“美国跆拳道之父”李俊九(Jhoon Rhee)以及刚刚击败查克·诺里斯(Chuck Norris)赢得大赛冠军的迈克·斯通(Mike Stone)一起去一家中餐厅共进晚餐。[213]李小龙进餐厅后,先把袖子挽了起来,让每个人去摸摸他的前臂,感受其如铁管一般的坚硬。“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傲慢,因为他的言谈话语中贬低了空手道的习练者,不过我最终还是非常喜欢他。”迈克·斯通回忆道。[214]

长堤国际空手道冠军赛是李小龙首次在这种比赛上亮相,可谓出尽风头。迈克·斯通成了李小龙第一位高水平的学生,李俊九同他交好,是其坚定的支持者,埃德·帕克是他的榜样。他那天下午的表演最终为他打开了好莱坞之门。

1963年夏天,李小龙回到香港时,并没能争取到任何一个电影角色,不过他的努力确实让他重新回到了电影人的视线中。邵氏电影公司聘请李小龙陪同女星张仲文(Diana Chang Chung-wen)在加州为她的新电影《潘金莲》做宣传。李小龙的工作是每晚在舞台上与张仲文同跳恰恰舞,并在她巡演期间担任她的保镖。[215]张仲文性感的身材及迷人的举止为她赢得了“中国玛丽莲·梦露”的称号。对李小龙来说,这次电影巡演是他在美国公开场合推广其武馆的最佳机会。他同意做张仲文的助手,但条件是在每一站巡演时允许他上台进行功夫示范。

在完成洛杉矶的巡演后,两人8月底回到了旧金山。[216]李小龙一进家,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严镜海正在医院陪伴他濒临死亡的妻子,有孕在身的琳达在家照顾严镜海和凯瑟琳两个调皮的孩子,奥克兰的振藩国术馆仅在勉力维持着。最重要的是,他被安排在新声戏院(Sun Sing Theatre)演出,这是他父亲20多年前演出的地方。虽然在那里演出可以发掘很多潜在的学生,但他知道自己将面对一群充满敌意的观众。他在谢华亮的夏威夷宴会派对和长堤空手道冠军赛上对传统武术的抨击言论早已传遍了旧金山的唐人街。一些练习传统武术的学生及老师傅已买好票,想看看这位骄傲自大的咏春拳习练者是否敢当面羞辱他们。

为了缓和现场紧张的气氛,李小龙以一个笑话开场。这个笑话与中、英文不同的书面文字排列方式有关。“尊敬的各位来宾,主办方提醒我,我的新书正在大堂出售。我注意到,西方人与中国人不同,西方人不太赞同他们所读到的东西。而东方人在阅读时,你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他们表达出了对它的喜欢。”李小龙一边说着,一边频频点头,好像在说“是”,“但西方人阅读时,他们是这样的,”这时他把头左右摆动,好像在说“不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真的很喜欢它。”[217]

人们笑了起来,场面看上去轻松许多,他们以为李小龙的态度会有所缓和。然而,他们弄错了。

李小龙事先打了电话给他的舞台新陪练丹·伊鲁山度,他和李小龙一同从洛杉矶飞过来。李小龙以伊鲁山度为目标,强调了咏春拳的高效和实用,并指出他的体系是如何避免了其他传统功夫流派中所存在的大量无效动作。为了说明他的观点,他模仿了北少林大幅度的高踢,“为什么你要踢那么高,从而将自己的空当暴露出来呢?”他说完停顿了一下,让伊鲁山度对他的高踢进行了反击示范,“相反,你应该踢击低位目标,高位目标用拳去打。”

李小龙无视人群中的不安,继续进行抨击:“在中国,80%的教学内容都是没用的。在美国,这个比例会上升到90%。”此时,观众中隐约传来愤怒的声音。“这些年迈的老虎们,”他继续说道,显然指的是旧金山的传统师傅们,“他们没有能够伤人的牙齿。”

这种侮辱太过分了。

一根点燃的香烟被愤怒地弹向了舞台,这引起了更多人效仿,相当于中国人扔臭鸡蛋的举动。

“小龙说的那些话冒犯了中国传统武术,他们不喜欢这位年轻师傅的态度。”伊鲁山度解释道。

后排一个人站起来喊道:“那不是功夫!”

李小龙立即微笑着回应道:“先生,你愿意上台吗?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这名男子向出口走去,并挥手说道:“你不懂功夫!”

“有谁愿意上台试试吗?”李小龙面向人群,继续询问道。

靠近舞台就座的肯尼斯·黄(Kenneth Wong)突然举起了手,他当时只有十来岁,师承于旧金山一位“年迈的老虎”。李小龙看到后,示意他上台。

“当李小龙叫到肯尼斯时,我们开始欢呼、呐喊,给他加油。”和肯尼斯的一众师兄弟共同登台表演的安德林·冯(Adeline Fong)回忆道。

同李小龙一样,肯尼斯也被认为是一个性格鲁莽的武术奇才,很有天赋,同样狂妄自大。肯尼斯没有走楼梯,直接跳上了舞台中央。这一举动再次引起他的朋友们及其他观众的叫好声。

李小龙先向这位少年表示了感谢,然后对参与方式进行说明:“我要站在离你两米开外的地方,拉近距离,拍中你的额头。你可以用任意一只手,或者两只手也可以,看能不能挡住我,明白吗?”

“明白!”肯尼斯答道,他的笑容和李小龙一样灿烂。

当两个充满自信的年轻人面对面站立时,人群高声呼喊支持肯尼斯。李小龙如出膛的炮弹一样,迅速向前冲了过去,用手指拍向肯尼斯的前额。然而,肯尼斯以同样干净利落的速度拍到了李小龙的手。观众哄堂大笑,开始起哄。李小龙往后退了一步,示意再来一次。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恼火。这一次他更加努力,起动更快。在最后的一瞬间,李小龙以佯攻骗过肯尼斯的手,然后用力拍到了肯尼斯的前额,并迫使他后退了一步。肯尼斯愤怒地冲着他举起拳头,摆出要开打的姿势。顷刻之间,一场真正的打斗就要上演。[218]

人群率先爆发,嘘声四起。有人嚷嚷:“这不公平。”几十支点燃的香烟被弹到舞台上。李小龙意识到人群即将发生骚乱,立刻从肯尼斯面前退了回来,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参与。”结果,更多的烟蒂被弹向舞台。

李小龙阴沉着脸,两眼放光,走到舞台边缘,发表了一份声明,其中的挑衅意味立刻成了热议的话题:“我想让大家知道,如果唐人街的武林同好们想要与我切磋咏春,欢迎他们来我在奥克兰的武馆找我,我随时恭候。”[219]

话说完,李小龙转身离开了舞台。观众们惊讶地面面相觑:他真的要公开挑战整个唐人街吗?

李小龙当日极具争议的表演及言谈被迅速传播开来,并有好事者添油加醋,以进一步激化冲突。他侮辱了整个唐人街。如此无礼!我们必须教训一下这位来自西雅图跳恰恰舞的靓仔!很快,没到场的人比当晚在场的观众更加愤怒。

其中一个被激怒的人叫陈大卫(David Chin),时年21岁,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旧金山传统拳师的资深弟子,李小龙曾羞辱过他的老师。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积极响应要找人教训李小龙,但无人敢前去应战。有长者建议他就此罢手。因为冲动的年轻人常会导致暴力事件发生,暴力会引起白人当局不必要的关注。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人对于昔日华工的悲惨遭遇记忆犹新。他们知道唐人街的生存取决于他们看上去不具备威胁性,经常低着头,一副冷漠淡然的样子。有些人甚至认为,李小龙最后的声明根本就不是为了挑战唐人街。这位年轻人只是在为他的武馆打广告,以吸引更多潜在的学生上门。此外,为什么身在旧金山的人要去在意远在奥克兰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功夫教练呢?他的武馆很可能会经营不下去,一旦关门,将不会再有人记得他。

陈大卫不听劝阻,约了朋友陈炳(音译:Bing Chan)和罗纳德·吴(Ronald“Ya Ya” Wu)在著名的杰克逊街咖啡馆碰面。他们选择在这里见面,是因为他们要约的那位名叫黄泽民(Wong Jack Man)的年轻人在这里做服务生。他们聚会的目的是要拟写一封战书,向李小龙公开宣战。他们三位是在唐人街长大的,而时年23岁的黄泽民刚从香港坐船过来。黄泽民眉清目秀,身体匀称,温文尔雅,看上去有些学者气质,不太像一位武术家,但他的确是一位北少林功夫高手。他不久前所做的高级套路演武以及踢击技艺给当地社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20]黄泽民的梦想是辞去服务生的工作,创办一家属于自己的武馆。与李小龙不同的是,他尊崇传统功夫,并希望将他师父教授给他的技艺在唐人街传承下去。

战书写好后,黄泽民坚持在底部签上自己的名字。陈大卫对此表示反对:“稍等一下。也许应该由我去挑战那个家伙。”

“嗯……我其实想借此机会开一家武馆。”黄泽民说道。他相信自己可以打败李小龙,这能让自己一战成名,并吸引足够多的学生来创办自己的武馆。[221]

如果说是羞辱让这件事开始发酵,那么从现在开始,将这件事推进下去的动力则是年轻人的雄心壮志。黄泽民和李小龙都是20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都想要在一个相对充满敌意的环境里以自己的方式去谋求生存之道。一个坚守传统,一个试图打破传统——一个若要成功,则另一个必须失败。

陈大卫开着他那辆棕色的庞蒂亚克汽车穿过海湾大桥来到奥克兰,亲手递交了战书。战书落款写着黄泽民的名字。当他走进教室要求与李小龙对话时,李小龙回答说:“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放下了手上正捧着看的中国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它讲述了两个世交的兄弟在宋朝受到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侵犯时,因为立场不同而最终起了分歧,变成了对手。

“他真的很狂妄,”陈大卫回忆道,“他盯着我,把脚搭在桌子上。我把战书递给他,他打开看了一下,笑着说,好的,没问题。定时间吧!”[222]

陈大卫没有意识到,李小龙虽然看上去是一个非常狂妄的靓仔,但绝对不是绣花枕头。除了阅读,与人打架是唯一能让李小龙平静下来的事。在他所谓的“鲜活、刺激、格斗情形不断变化”的混乱状态中,他能得到一种内心的平静。[223]肾上腺素的刺激会迫使他过于活跃的大脑进入一种高度集中的状态。

他并没有感到害怕,甚至有些兴奋。在新声戏院,他成了唐人街武术界的眼中钉。李小龙当时才24岁,他想要革新武术。

尽管他后来声称自己并没有想要公开发起挑战,但他足够聪明,知道观众可能会这样理解他的话。这不是他第一次接受挑战。他知道,如果你站在舞台上,面对一群武术家时,你声称自己的风格是最好的,自然会有人向你验证这一说法。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李小龙和临时担任黄泽民经纪人的陈大卫就时间和地点进行了谈判。李小龙不担心什么时候开打,但他坚持要知道在哪儿打。

如果是唐人街的人想要挑战他,那他们必须来奥克兰,在他的地盘上打。李小龙告诉陈大卫:“唯一的条件是必须在我的武馆里打,我哪儿也不去。”[224]

谈判从9月拖到了10月,李小龙越来越沮丧、恼火。那是他一生中最焦虑的时期。他在奥克兰的武馆只有少数几个人报名,最多的时候一天仅有十来个学生训练。[225]他的武馆合伙人严镜海刚刚在10月5日厚葬了自己的妻子凯瑟琳,正是情绪低落期,经常喝醉。[226]李小龙有孕在身的妻子琳达被留在家里负责照顾严镜海两个幼小的孩子:严万法(Greglon)和卡琳娜(Karena)。[227]

比武结果将直接决定李小龙的命运。如果他输了,他现有的那一小部分学生很可能会流失,没有新生会愿意跟一位刚刚受到羞辱的年轻师傅学习。他会被迫关掉武馆,回到以前的中餐厅继续做洗碗的工作。

为了防止任何一方中途退出,身为比武中间人的陈大卫用挑衅的言语来让双方保持敌对状态。“陈大卫会在黄泽民和李小龙之间搬弄是非,直到李小龙完全深陷其中,最后直接喊话:带他来吧!”李小龙的学生冯天伦回忆道。[228]

约定的日期终于到了,选在了11月初的一个工作日,李小龙的导火索已经被点燃了。[229]“没几个人会有如此火爆的脾气。”琳达说。[230]

下午6点左右,暮色降临,黄泽民、陈大卫以及他的四位朋友来到李小龙的武馆。[231]李小龙、琳达和严镜海在馆内正等着他们。李小龙在房屋中间走来走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从人数上看,奥克兰这边不占优势,不确定后续是否还会有人进来。严镜海径直走到门口,关门上锁,把所有人锁在里面,然后走回教室后面,站在琳达旁边。他在那里藏了一把手枪,以防情况失控。陈大卫回忆道:“气氛很不友好,真的要开打了。”

两位年轻的斗士此前从未见过面。陈大卫走上前试图介绍:“李小龙,这是……”

李小龙挥手让陈大卫走开,然后直接问黄泽民:“你当时在新声戏院吗?”

“没有,”黄泽民回答道,“但我听说过你讲的话。”

陈大卫在一旁插话道:“这应当是一场友谊赛,只是为了证明谁的技术更好……”

“你闭嘴!”李小龙用粤语对陈大卫喊道,“你已经把你的朋友害死了。”

这句带有威胁意味的话让旧金山来的人大吃一惊。敌意的程度已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他们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商量结束,几个人分开时,陈大卫试图制定一些比武的基本规则:“不许打脸,不能踢裆……”

“我不接受这些规则!”李小龙很强势地说道,“是你们提出的挑战,所以我来制定规则。在我看来,没有规则,就这样。”[232]

琳达面带微笑在后面关注着场上的情形。她不会说粤语,也不能上前交谈,但她对自己的男人有信心。“我认为我应该感到紧张,”她后来回忆道,“但事实是,当时我再平静不过了。我一点也不担心小龙,我完全相信他能保护好自己。”[233]

“来吧!”李小龙不耐烦地对黄泽民说道。

当黄泽民走上前面对李小龙时,他们两人代表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冲突。李小龙嘲笑黄泽民试图要维护的东西。李小龙上身穿了一件白色背心,下身是一条牛仔裤,既傲慢又直言不讳。黄泽民则显得有些内向,寡言少语,他上身穿了一件黑色长袖的功夫装,下身是一条飘逸的功夫裤。无论是两位比武的当事人,还是在场为数不多的旁观者,都不可能知道接下来的这场比武会成为功夫史上最著名的一幕,无数次地在书籍、剧本以及影视作品中被重复提及和改写。[234]

两位年轻人对视了一会儿,气氛非常紧张。表面上看,这是一场传统的中国式比武:黄泽民的北腿对阵李小龙的南拳。身高一米七七、体重与李小龙相差无几的黄泽民看上去更清瘦颀长,他被寄予期望能够充分利用他身高腿长的身体优势以及高超的踢击能力,与对手在保持一定的格斗距离上将对手击败。李小龙则需要贴得更近,才能发挥出自己的作战优势,取得胜利。

黄泽民并步站好,向李小龙鞠躬行礼,李小龙摆出咏春拳的桩架。紧接着,黄泽民上前一步,伸出了右手。他后来声称当时自己打算在比武正式开始前,像运动员那样握一下手(拳套互碰)。不管他的意图如何,这都是一个代价昂贵的错误。李小龙抓住时机,迅速启动,一腿踢中对方的胫骨后,标指直接刺向对方的眼睛,李小龙的手指打到了黄泽民的眼眶上,差一点儿就刺中了他的眼球。[235]黄泽民突然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李小龙紧接着一串连环冲捶打了上去,他想要重现昔日在西雅图以11秒时长完败空手道对手的情形。严镜海在解释李小龙的攻击理念时说道:“如果你与别人发生争斗,必须在10秒钟内结束战斗。你不能给对方机会,直接干掉他。”

黄泽民日后回忆道:“开场的那个举动,为整场比武定下了基调。他真的想杀了我。”

为了避开李小龙最初发起的猛烈攻击,黄泽民后退几步,挥舞起双臂,以扩大自己的防御面积。陈大卫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黄泽民不断后退,李小龙持续以连环冲捶向前追打。[236]黄泽民试图在后退时挡住对方的攻击,但李小龙的连环冲捶太快了,直接碾压过去。”在进攻过程中,李小龙改变了姿势,朝着黄泽民的裆部踢了一脚,但被黄泽民用膝盖挡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混乱的、带有侵略性的、快节奏的开场。黄泽民极力在躲避,始终在张着双手如风车般挥舞来防御李小龙的击打。[237]

由于实在无法阻挡住李小龙的进攻,黄泽民开始担心起自己的生命安全。人在面临巨大攻势时的逃跑本能发挥了作用。惊慌失措之下,他转身开始逃跑,同时还在继续大幅度地挥舞着手臂,以保护后脑不被李小龙的快拳打中。[238]陈大卫说:“黄泽民转身背对李小龙,试图逃跑。”

黄泽民逃跑时,冲向了武馆内附带的那间用作储藏室的主卧。刚到门口时,李小龙追了上去,照着黄泽民的后脑就是一拳。两人飞快地穿过狭窄的房间,从第二扇门又回到了主卧。[239]当黄泽民冲出储藏室,而李小龙在后面紧追不舍时,黄泽民突然停下来,转身一记空手道式的手刀照着李小龙的脖子劈了过去。[240]这一击,让李小龙有些踉跄。这是黄泽民的秘密武器。[241]

比武之前,黄泽民偷偷地戴上了一副镶嵌有金属钉的真皮护腕。[242]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长袖盖住,没让任何人看见,包括跟他一起来的人。陈大卫说:“我很意外,没想到会出现那种情况。”黄泽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在比武中,严禁私自携带或使用武器,比如藏在鞋里的剃刀或手套里的铜指虎之类的。如果有人事先知道,黄泽民会被要求摘掉它们。

当李小龙感到脖子上流血时,意识到他被骗了,立即暴跳如雷。“李小龙真的很生气,”陈大卫回忆道,“疼痛,我的意思是由那些护腕带来的疼痛。黄泽民继续用长袖盖住它。”[243]李小龙咆哮着冲了过去。乱拳砸向黄泽民,迫使他后退到了大厅内一个危险的地方。李小龙的武馆以前是一间室内装修店,有两个橱窗,上面有凸起的平台,用以展示人体模型。黄泽民疲于防守,逐渐向凸起的平台退去。由于没意识到周围环境,他在平台处被绊了一下,撞到窗户上,倾斜着倒了下去,黄泽民被困住了,既没法站起来,也没法顺势滚开。

李小龙压到黄泽民身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你服吗?”李小龙要求道,“放弃吧!”[244]

来自旧金山的陈大卫和其他人冲了过来,把两人拉开,并大喊道:“够了,够了!”黄泽民事先跟他们商量过,一旦战况对自己不利,他们就会快速介入。“在达成共识前,我们会终止这场比武,明白了吗?”陈大卫说。

李小龙不依不饶,继续用粤语喊道:“认输吧,说啊,认输吧!”当黄泽民的朋友们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时,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李小龙稍微平静一些后,走到黄泽民面前。就像他之前和那位日本空手道对手比武切磋结束后一样,李小龙告诉黄泽民不要跟任何人谈论这场比武。他不想让这件事流传出去,黄泽民点头表示同意。[245]

整场比武持续了大约三分钟。[246]

经此一战,旧金山来的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武馆。回家路上,所有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陈大卫笑着回忆道:“一路上,大家都没怎么做声。”

第二天,李小龙的一位朋友本·德尔(Ben Der)跑去旧金山的唐人街,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前一天,每个人还在谈论这件事,说这将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一件事啊。”他回忆道,“于是,第二天下午我特意再次跑去唐人街,看看大家都在说些什么。结果,四周一片沉寂。没人再谈论这件事。所以我知道肯定是李小龙赢了。”[247]

当年因打架事件被父亲驱离香港的李小龙,深知打斗的后果会比打斗本身所造成的伤害更大。一周后,他专门去了杰克逊街咖啡馆,找黄泽民缓和关系。与整个唐人街为敌并不是李小龙的本意。

“嘿,兄弟,我只是想打个广告,因为我新开了一间武馆。”李小龙对黄泽民说道,这是他对自己在新声戏院的抨击言论所做出的一种辩解,“我并没打算发起公开挑战。你看,你和我都有功夫传承,我们就像师兄弟一样。此外,我们都是在白种人国家谋生的中国人。我们应该互相帮助,而不是在窝里斗。没有理由为了这点破事儿而耿耿于怀。我们为什么要打架呢?”

眼眶瘀青的黄泽民还在为自己的失败而痛苦,他只是盯着李小龙,拒绝回应。[248]李小龙自讨没趣,起身走开了。

李小龙本想对比武消息秘而不宣,但这场挑战起初就已经与香港最性感的女演员张仲文扯上了关系,尽管有些牵强,但足够有趣,很难被人忽视。11月下旬,香港《明报》(Ming Pao Daily)的八卦副刊上刊登了一篇对这件事情高度虚构化的报道,标题为“张仲文招蜂引蝶,李小龙打斗受伤”。在这篇极富想象力的文章 中,被称为“华侨兄弟”的黄泽民跟踪张仲文,逼得李小龙与之交手,以保护张仲文的清白。在这一版本中,双方势均力敌,打至最后一个回合,李小龙被击倒落败。

张仲文到旧金山后,其美貌让年轻的海外小伙子们为之着迷。[249]其中一位对她展开了猛烈的追求,甚至不顾性命之忧,像影子一样去跟踪她。张仲文被这位追求者弄得不知所措……

意外的是,李小龙目睹这种情况后,心里很气。[250]

于是,在一天晚上私自约战这位追求者。结果,两人势均力敌,各有损伤,但李小龙在最后一个照面被打倒了……

这件事发生后,这位追求者意识到自己打败李小龙只是因为运气好,于是第二天跑去某个地方躲了起来,不敢再去骚扰张仲文了。

由于《明报》在香港的影响力等同于美国的《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所以旧金山当地的中文报纸《太平洋周报》(Chinese Pacific Weekly)于1964年11月26日转载了这篇文章。当李小龙听说这件事后,暴跳如雷。不仅是因为有人食言,泄露了挑战的消息,关键是还有当地报纸声称他输了。于是,他联系《太平洋周报》,向他们叙说了事情的真伪。1964年12月17日,他们登报回应。

李小龙说这场比武与张仲文无关。他指责陈大卫,是他怂恿黄泽民,说李小龙向整个唐人街宣战,但实际上李小龙只是在为自己新开的武馆做宣传。李小龙坚称是他赢了,因为他起初几拳就把黄泽民吓得转身就跑。黄泽民摔倒后,李小龙追了上去,举着拳头问他:“你服吗?”黄泽民连连告饶:“我服了,我服了!”

被指为始作俑者的陈大卫在1965年1月7日去信给《太平洋周报》,认为比武的起因是李小龙在新声戏院的公开宣战。黄泽民去奥克兰只是为了比武切磋(意为“点到即止”),但李小龙非常生气,并过激地将门锁上,坚持要“好好打一场,分个高下”(意思是:没有规则,全接触)。陈大卫声称双方不分胜负,打成了平局。“旁观的人把他们拉开了,避免受伤或伤了感情。”

现在,这件事已经在小报上闹得沸沸扬扬,就连性格内向的黄泽民也觉得自己必须做出回应。他同意接受采访,采访内容在1965年1月28日的报纸头版登出,并随文附了一张他穿着功夫服挥舞双刀劈叉的照片。

在这座城市谋生的黄泽民承认,他就是那位与李小龙在奥克兰武馆交手的“华侨兄弟”……他承认李小龙在戏院舞台上“挑战海外华人社区”时,他并不在场,但他提到有几位朋友在场目睹整个经过,他们都说李小龙确实欢迎华人在“任何时候前去切磋”。

……黄泽民提到,大约6点05分,李小龙站在了武馆中间,让他上前一步。黄泽民说,按照武术界的规矩,他先伸出了友谊之手,但李小龙却直接开打……黄泽民说,他们两人都没有倒地,但都有些站立不稳,并在混乱中“擦伤”了彼此……

黄泽民否认李小龙把他追打到墙边,以及他被打倒在地并被迫求饶的说法。

……他说今后他不会再为此事公开回应了,如果要他再打一次的话,他会选择在公众面前进行,让每个人都能亲眼见证。

在黄泽民看来,这最后一句话无异于向李小龙发起公开挑战:如果李小龙不同意他对该事件的说法,他们可以在公开场合再打一次。然而,李小龙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拒绝公开回应。私底下,他给黄泽民起了个绰号,叫他“跑手”(The Runner)。[251]他认为没有理由和一名作弊并输掉的对手再打一次。

那天,李小龙与黄泽民比武结束后,旧金山来的人立即离开了,琳达预计自己的丈夫会兴高采烈的。然而,恰恰相反,她发现他坐在武馆后面,双手抱头,情绪低落,身体也极度疲惫。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李小龙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失望,就像他十几岁时在香港赢得校际拳击比赛一样。对李小龙来说,不能完胜的结果几乎等同于失败。“他的表现既不干净利落,也并非高效。”[252]琳达回忆道,“他意识到,挑战本应在他开打之后的几秒内结束,结果却拖了三分钟。此外,打到最后,他有些体力不支,气喘吁吁的,这说明他还没达到最佳状态。因此,他开始剖析这场挑战,分析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并试图改进。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自己起初习练的咏春拳还不够全面。”

李小龙后来对一位朋友讲:“打完后,真的让我很困扰。这是我第一次明显感觉到我的格斗方式出了问题。这场打斗持续了太长时间。我不知道当他逃跑时,我该怎么办。我的拳头肿了,因为打到了这个货的脑袋上,这有点儿愚蠢。我当时就知道,我必须对我的格斗方式做些什么了。”[253]

过去几年间,李小龙曾公开抨击传统武术,同时又认为传统咏春拳才是最佳选择。但是他的母拳让他失望了。它短促、快速的打法对于一个处在攻击距离外并拒绝与其搭手交战的对手来说毫无用处。而且它的训练方法——木人桩、黐手——不足以应对一场长时间的遭遇战。尽管经过近十年的不懈练习,李小龙身上已隆起一块块的肌肉,硬如磐石,但在一场超过三分钟的打斗中,他的心血管耐力还有所欠缺。

与黄泽民的比武后来被证明是李小龙顿悟的关键,也是其放弃传统功夫的一个转折点。多年来,他一直宣称个人比风格更重要。在他略显尴尬的胜利过后,他自己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仅仅是修改几项技术是不够的,他需要从头开始,重新构建自己的武术体系。

李小龙也开始质疑起自己的职业规划。小报上关于他与黄泽民比武的争议以及因此而来的负面报道让他对旧金山海湾地区的武术环境非常不适应。他为此四处树敌。由于他在奥克兰和西雅图的两间武馆都在勉力维持,他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在余生继续去教授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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