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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的结果是,朝圣者在修道院依然是个禁忌话题,而不准查探遗迹和辐射庇护所的禁令却如所料一般,逐渐放松。只有它们的发现者仍被严禁谈论它们,最好连想都不要想。然而弗朗西斯还是常常会不可避免地听说一些消息。他知道在修道院的某个工作室,一些修士正在研究那些文件,不仅仅是他自己的那些文件,还有别人从那个古老书桌里发掘出来的文件,那是在院长下令关闭地下室前取出的。

关闭了?!弗朗西斯修士震惊了。那个地下室几乎没怎么动过。除了他自己探索的那一次,还没有人试着参透那个地下室的秘密,唯一的动作就是打开了那个抽屉,那是他自己费尽力气也没能打开的。竟然不试试发掘标有“二号舱”的门内有什么,就给关闭了?!不去调查“密闭环境”是什么,甚至还没移走石头或取出尸骨就关闭了?!调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突然中断了。

后来谣言又传开了。

“艾米丽有一颗金牙!艾米丽有一颗金牙!艾米丽有一颗金牙!”事实上,确有其事。这本是一件史海琐事,却成功流传了下来。很多本应被人铭记的重要史实反而失传。一些修道院史学家在编纂之时不得不标明:“包括《大事记》在内的一切考古资料中,皆未记载六十年代中后期怀特宫当政者的姓名。不过巴克斯牧师曾声称,有证据证明,他的名字是……”

然而,艾米丽镶有一颗金牙这件事,却被明明白白地记在了《大事记》中。

这就不难理解院长大人毫不犹豫封锁地下室的举措了。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拾起那颗古代的头骨,将它转向墙壁,弗朗西斯修士突然一个激灵,怕天神发怒,砸下雷霆万钧。烈焰灭世之初,莱博维茨夫人就从地表消失了,多年之后,莱博维茨也承认她已经过世。

据说上帝想要试探人类,因为他们已经变得和诺亚时代一样,傲气冲天。上帝命令那个时代的智者,其中包括莱博维茨,让他们研发一种地球上从未出现过的破坏力极强的战争武器,这种强大武器的内部暗藏了地狱之火。上帝派这些智者将武器送到各国国君手中,并对每位国君说:“因为您的敌人拥有这种武器,所以我们将其赠予您,这样他们知道您也拥有这种武器,就不敢争斗。请相信,您的敌人如今将畏惧您,正如您畏惧您的敌人一样,没人会发动我们制造的这件可怕的武器。”

但是国君们将智者的话抛在脑后,各自思量:如果我发动得足够快速、隐秘,我就能在他人睡梦中将其消灭,没有人会反击,地球将是我的。

于是这群愚蠢的国君一一发动了武器,烈焰灭世随之降临。

自第一波地狱之火被释放后,数周之内——也有人说是几天内——一切都结束了。城市成为玻璃的泥潭,巨大的碎石林立其中。国家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地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有人的,有牛的,还有千奇百怪的生物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草里爬的,甚至连藏匿洞中的都难逃厄运,历经病痛折磨,最终灭绝。他们的尸身漫山遍野,然而在被辐射这魔鬼照过的土地上,尸体长时间都不会腐烂,只有接触肥沃土壤的尸体才得以逐渐分解。愤怒的烟云吞噬了森林和田园,让树木凋零、庄稼枯萎。曾经生机勃勃的土地如今寸草不生,一片荒凉。幸存的人们也都被毒雾所害,疾病缠身,即使有人死里逃生,也留下了终身伤痛。很多人并未死在那些被武器袭击的地方,而是死于毒雾。

世界上所有的人类都从一个地方逃向其他地方,语言不通成了问题。怒火被引向国君们、国君侍从们,以及制造武器的智者们。时间一年年过去,而地球仍未得到清洁,因此这一切被清楚地载入《大事记》。

语言的融合、多民族幸存者的混居、战争遗留的恐惧,这一切的结合生成了仇恨。满怀愤恨的人们说:让我们砸死那帮罪魁祸首,将他们开膛破肚,将他们活活烧死。让我们制造一场大屠杀,毁灭犯下这罪行的恶人,一同毁灭他们的手下和智囊。烧啊烧!烧死他们!烧掉他们的作品,烧掉他们的名字,甚至烧掉关于他们的记忆!让我们把他们毁灭殆尽,然后教我们的孩子认识一个新的世界,他们将不知道曾经发生的这一切。让我们把历史好好简化,那时这世界将重新开始。

于是,在烈焰灭世、辐射、瘟疫、疯狂、语言混乱和愤怒相继爆发之后,血腥的大屠杀运动开始了,一些幸存者将其他幸存者撕裂肢解。他们杀死了统治者、科学家、管理者、工程师和老师。疯狂的暴徒首领宣称的所有让地球变成那个样子的人,全部被追杀。在这些暴徒眼中,学者是最可憎的。开始是因为他们曾为国君服务,后来则是因为他们拒绝加入大屠杀,还试图反对暴徒,说他们是“嗜血蠢货”。

暴徒们兴高采烈地接受了这一称号,得意扬扬地叫嚷:“蠢货?是的,是的!我是个蠢货!你是蠢货吗?我们要建一个小镇,就命名为蠢货镇。因为到那时,所有造成这一切的聪明浑蛋都无处可逃!他们都要死!蠢货们!我们走!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有哪个浑蛋不是蠢货?有一个,揪一个!”

为了躲开一群群怒焰冲天的蠢货,幸存的学者逃到各个愿意收留他们的避难所。神圣的教会也提供了庇护,为他们穿上修士的长袍,将其藏在幸存的修道院里。暴徒们对宗教还不那么憎恶,但若是教会公开反对暴徒,那就要接受殉难了。有时候,这些避难所起到了作用,但更多时候没有。修道院被入侵,文字记录和神圣书籍被烧毁,避难者也被揪出,就地吊死或烧死。大毁灭运动开始后不久就不再有任何计划或目标,变成了一场疯狂暴怒的大屠杀和大毁灭,这些事只有在社会秩序完全丧失时才会发生。疯狂还被传给了孩子,孩子不仅没有被教导遗忘,反而被灌输仇恨,因此直到烈焰灭世后的第四代,暴乱依然时有发生。而在那时,怒火的对象不再是学者,因为他们已经灭绝了,目标转移到识字的人身上。

艾萨克·爱德华·莱博维茨,搜寻妻子无果后,逃到了天主教会西多会,在烈焰灭世后初期,他一直躲在那里。六年后,他向西南出发,又一次踏上寻妻路,希望能找到她的人或者她的坟。这次他不得不确认她的死亡,因为那个地区已被死亡完全覆盖。在那里的沙漠中,他默默宣了誓。然后便返回了西多会,领取了修道服,几年之后他成为一名牧师。他聚集了几个同伴,暗暗提出了些建议。又过了很多年,这些建议慢慢传到了“罗马”——并非灭世前的罗马,那里已不再是一个城市,而是搬到了别处,接着又搬走,然后又换址——这只是不到二十年间换址的经历,想想罗马城在一个地方矗立了两千年,中间又会换址多少次?建议提出后十二年,艾萨克·爱德华·莱博维茨赢得教皇批准,去建立一个新的教区,以圣托马斯的老师大阿尔伯特命名。大阿尔伯特同时还是科学工作者的保护人。这个新教区的使命未被宣布,开始的定义也很模糊,当时的说法是要为大毁灭这代子孙的后代保存人类历史,免于大毁灭这代人的焚毁。修道院最早的服饰是粗麻拼布和铺盖卷,也就是蠢货暴徒的服饰。按分工不同,成员被分为“运书者”和“记忆者”。运书者负责偷运书籍至西南部沙漠,将他们装进小桶埋藏起来;记忆者负责消化整卷历史、神圣文件、文学和科学,以防一些不幸的运书者被抓住、拷打、逼问小桶的埋藏地点。同时,新教区的其他成员扎营于距藏书点三日路程的水坑旁,在那里开始修建修道院。这个工程就是从那时开始,目的是从想要毁灭文明的人类幸存者手中,抢救出一小部分人类文化残骸。

到莱博维茨轮值做运书者时,他被一个蠢货暴徒抓住了。一个变节的技师指认了他(牧师即刻便原谅了那个人),说他不仅仅是学者,还是个武器专家。殉教之时,绞吏用绞索吊着他的脖子,但并非为将他的脖子折断,而是同时施以火刑将他活活烧死——这才消解了人们对于该如何处死他的争论。

记忆者数量甚少,而且记忆量有限。

一些书桶被发现并焚烧,运书者同时被活活烧死。在疯狂平息前,修道院本身就遭到过三次攻击。

这波骇人的持久的疯狂终于结束了,人类博大的知识宝库中,只有几小桶原版书、少得可怜的记忆者的手抄本幸存下来,被收藏在修道院里。

如今,历经了六个世纪的黑暗,修士们依然保存着《大事记》,研究,抄写,再抄写,然后耐心等待。最初在莱博维茨时代,修士们希望,甚至预计有很大的可能,到第四代或第五代,人们会开始想要回他们的遗产。早期,修士们认为在旧文化完全被毁灭之时,人类无法在短短几代就重新形成新的文化遗产。要想形成新的文化,就要集合立法者和先知的美德,汇集天才或疯子的力量,通过一位摩西或一位独裁者,或者某位无知而专横的始祖。只有这样,在那一切混沌未开的黄昏与黎明间,人们才会获取文化遗产,许多文化遗产都是这样得来的。但这种新的“文化”生自黑暗,“蠢货”的意思等同于“市民”,等同于“奴隶”。修士们静待着。他们不在乎储存的知识是否有用,其中很多内容如今已称不上知识了,有时修士们研究起来,像山里不识字的野孩子读起来一样,完全无法理解。这些知识缺乏系统内涵,它们的主题很久以前就消失了。不过,这些知识本身依然有一种符号结构,起码能够让人看出这些符号之间的相互作用。要想识别这个知识系统如何织就,至少要了解一些关于知识的基础知识,直到某天或几个世纪后,一位集大成者出现,这一切都会融会贯通。所以时间长短并不重要,《大事记》就在那里,他们被赋予责任保存它。即使黑暗在这世界上再多笼罩一千年,甚至一万年,即使他们正出生于那黑暗时代,他们依然是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运书者和记忆者。直到如今,每次他们要从修道院出发远行,每位修道院成员——上至院长大人,下至马夫——都要随身藏一本书,如今常常是祈祷书,卷进铺盖里。

地下室被封锁后,从里面取出的文件和遗物被悄悄收藏,一次一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院长收了起来。这些物件已销声匿迹,大概是被锁进了阿克思的书房。实际上,它们已经无影无踪。在院长书房消失无踪的东西,都不适合在公共场合讨论,只适宜在安静的走廊偷偷耳语。弗朗西斯修士偶尔会听到这类耳语。最后,讨论停止了,但又被一位新罗马信使的到来所点燃。有一天晚上,那位信使与院长在餐厅低声讨论。邻桌的修士们听到了只言片语,信使走后,低声耳语又蔓延了数周才得以平息。

第二年,犹他州的弗朗西斯·杰德勒再次回到沙漠,又开始了隐居禁食。又一次,他回到修道院,虚弱而消瘦。不久,阿克思院长就召唤他进去,院长想知道弗朗西斯还会不会宣称他和天使见过面。

“哦,没有,院长大人。白天除了秃鹰,什么都没有。”

“晚上呢?”阿克思疑心问道。

“只有狼。”弗朗西斯回答,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我是这么想的。”

阿克思没有就这个谨慎的补充再和他纠缠,但还是皱了下眉头。弗朗西斯修士曾经观察过,院长皱眉时能够放出辐射能量,以一定速率向四面传播。这能量有什么别的神奇功能,弗朗西斯还不了解,但绝对能让吸收到这能量的事物迅速枯萎,而这吸收者常常是圣职申请人或见习修士。弗朗西斯吸收这能量已经有五秒钟了,终于,下一个问题被摆到了眼前。

“那去年呢?”

见习修士一顿,咽了口唾沫。“那——老——人?”

“那老人。”

“是,阿克思师。”

阿克思的声音尽量不露一丝怀疑的味道,他低沉地说:

“只是一位老人,没有别的,我们如今确认了这一点。”

“我也认为他只是一位老人。”

阿克思疲惫地去抓他的山核桃木戒尺。

啪!

“感谢上帝!”

啪!

“感谢……”

当弗朗西斯要返回房间时,院长在他身后冲走廊大喊:“另外,我要说一句……”

“是,尊敬的神父!”

“今年你不用宣誓了。”他心不在焉地吼完,就退回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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