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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里的骚动让弗朗西斯困惑不解,院长训导的当天,修士就返回沙漠去完成他的大斋节守夜,承受那难熬的孤独。他原本期待那些遗物的发现会带来鼓舞,可大家对那位老流浪汉更有兴趣,这让他惊讶。弗朗西斯会提到那位老人,仅仅是因为他指出了遗物的位置。不管是巧合还是上苍的旨意,这让修士误打误撞找到了地下室,发现了遗物。朝圣者只是一个小插曲。在弗朗西斯看来,重点是上苍安排了这一切,为的就是让一位圣人的遗物重见天日。然而比起这遗物,其他人似乎对朝圣者更感兴趣。即便是院长召唤他时,也没问及那个箱子,而是问起那个老人。关于这个朝圣者,他们轰炸了他上百个问题,可他常常只能回答“我没有注意”,或者“当时我没在看”,或者“也许他说过,我不记得”。还有一些问题甚至有点儿奇怪。因此他自问:我是不是应该留意一下?没去盯住他做了什么是不是太蠢?我有足够留心听他讲话吗?当时晕头晕脑的,我是不是漏了什么重点?

夜深了,弗朗西斯仍思索着这些问题。狼群在他的新营地徘徊,咆哮声塞满了修士孤独的夜。到了白天,弗朗西斯发现自己依然陷入这些问题不能自拔,这段时间本应用于祈祷和进行感召守夜的精神修炼。谢洛奇神父再次在星期日巡视中见到修士时,弗朗西斯向他忏悔了这件事。神父责备他疏忽职守,耽误祈祷和修行,然后告诉他:“你不应该让他人的浪漫想象困扰自己。你本身的麻烦就够多了。他们并非出于探究真相来思考问题,而是考虑如何更有戏剧性。这简直荒诞无稽!我可以告诉你,尊敬的院长大人已经命令所有见习修士都不得再提这件事。”过了一会儿,他却失策地追问道:“关于那位老人,真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超自然的吗?到底有没有?”语调里几乎查探不出一丝期待奇迹的想法。

弗朗西斯修士也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超自然的蛛丝马迹自己没有留意到?但是他无法回答的那些问题,说明他留意到的实在不多。那些暴雨一般袭来的问题让他感到自己的观察失误难辞其咎。在发现地下室这件事情上,他对朝圣者心存感激,但他绝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解读这件事。他心底比谁都更渴望能够找到一丝证据,证明他终生献身修道院的决定不仅仅是自己的意志,更是上帝的旨意。上帝在他心里埋下这粒种子,但并未强制他实行,只是供他自己选择。可能在那个时候,修士沉浸在自我关注之中,忽视了这件事情更为重大的潜在意义。

你如何看待你自身过度的虚荣?

主啊,我过度的虚荣正如寓言中那只研究鸟类学的猫一样。

他渴望表达自己最后的、永恒的誓言——这不是类似于猫成为鸟类学家的动机吗?——这样他就可以美化自己的食鸟行为,秘密地吞噬雏鸟,但从不吃山雀。猫是受天性召唤而吃鸟,而弗朗西斯当时也是出于自己对知识如饥似渴的天性,寻求一切学习机会,而且因为那时除了修道院学校没有其他学校,于是他先是做了圣职志愿者,而后成为见习修士。但是弗朗西斯一直心存怀疑,想知道除了这天性,上帝是否也向他发出过召唤,要他成为一名教会的修道士。

除了这个他还能做什么呢?回归家乡犹他州是绝对不可能了。还是幼童时,他就被卖给一个巫师,那个人想把他训练成仆人和助手。逃跑之后,他就不可能回去了,不然就要面对可怕的部落“判官”。他偷窃了巫师的财产(即弗朗西斯本人),虽然在犹他州,盗贼是值得尊敬的行业,但若受害人是巫师的话,那就成了头等大罪。更何况,在修道院受到教育后,他也不愿回到无知的牧羊人中间过那种相对原始的生活。

另外还有什么呢?这片大陆人口稀少。弗朗西斯想到了修道院图书馆墙上的那幅地图,阴影的部分表示有稀少人群分布的地区——那里虽说还称不上是文明,但也可以说有民间秩序。那里建立了一些合法主权国,超越了部落制,拥有统治权。大陆其他地区人口尤其稀少,他们主要来自森林和平原,大部分人虽说有所开化,但还是以简单的宗族为单位,松散地在各处集结为小社区,依赖狩猎、采集和原始农业为生。他们的出生率(排除畸形儿和怪物)刚刚够维持人口数量不增不减。沿海地区以外,这个大陆的主要行业有狩猎、农业、战士和巫术——其中巫术是最有前途的“行业”,对任何年轻人来说,巫师都是一个很好的职业选择,被看作赢得财富和声望的最好归宿。

要想在黑暗、愚昧和平凡的世界生活,弗朗西斯在修道院学到的东西将毫无用处。在那里文化不存在,因此有文化的年轻人看起来对社区没有任何价值,除非他也能种地、打仗、狩猎或在盗窃上有特殊才能,或者能探测水源和可采的金属。即使某种形式的文明在分散的地区已经存在,要是弗朗西斯必须离开修道院独立生活,他的文化还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确实有男爵偶尔会雇用一两个抄写员,但这样的机会极少,可以忽略不计,而且那些工作往往是由受过修道院教育的在俗信徒完成的。

对抄写员和秘书的唯一需求来自教会本身,其精细的等级网络遍布大陆(个别还渗入到遥远的海岸,不过海外的教区实质上是自治的。虽说理论上这些教区从属于新罗马教廷,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不是有意造成的分裂,而是因为很少有人漂洋过海),通过通信系统联合起来,这是这片大陆异地传递消息的唯一方式。如果瘟疫在东北地区肆虐,西南地区的人不久就会听说,因为信息在来回进出新罗马教廷的教堂通信员之间口耳相传,无意中被传播开来。

如果来自遥远的西北方的游牧部落渗入并威胁到某个教区,教皇通谕不久就会由神职人员向南部和东部宣读,警示威胁并试图传达祝福:“能持枪作战,能奔波远行,并愿怀虔诚之志奔赴战场的子民,如果你们愿意宣誓效忠我们挚爱的某某——该地区的合法统治者,请筹措出行。因为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必须组织常备军队保卫教徒,抵抗野蛮的游牧部落。他们残忍的暴行尽人皆知,让我们悲痛欲绝。他们折磨、杀害并吞食牧师。是我们自己将这些牧师送到他们的部落,传达箴言:他们是羔羊,我们是牧羊人,他们可以进入上帝的羊栏。这是因为我们从未失望,从未停止为这些流浪的孩子祈祷,祈祷他们能从黑暗走向光明,平和地融入我们(因为土地辽阔空寂,那和平的陌生人不应被逐走。只要他们留心那镌刻在所有人心中的自然法则,只要他们将基督精神领会在心,即使他们对救世主之盛名一无所知,和平的到访者也应受到欢迎,甚至受到教堂的欢迎,受到神圣创立者的接见)。在祈求和平、祈求野蛮人得以蜕变的同时,我们也应未雨绸缪,准备抵抗,防守西北,加入正着力准备保卫自己的土地、家园和教堂的教民。我们在此向你们致以教皇的崇高敬意。”

弗朗西斯也想过,得不到感召就去西北。然而,尽管他在舞刀和射箭上有足够的力量和技巧,却不够高,也不够重,而——据传言讲——野蛮人足有九英尺高。他虽无法证实这传言的真伪,但觉得不像假的。

若是无法投身教会,除了死在战场上,他想不出什么是自己愿耗尽此生去做的事,一点儿也想不出。

他对自己已获感召的信念并没有被打倒,但是有点儿受挫,既是因为院长大人对他的严厉管教,也是因为想到猫只因受到天性召唤而成为鸟类学家。这些想法让他闷闷不乐,让诱惑占了上风。因此,在离大斋节结束还有六天的时候,谢洛奇神父从弗朗西斯口中(或者只是弗朗西斯被烈日炙烤皱缩的皮囊,灵魂是否仍依附其中不得而知)听到几声沙哑的忏悔。这可能是弗朗西斯做过的最简明的忏悔,也可能是谢洛奇神父听过的最扼要的忏悔:

“原谅我,神父,我吃了只蜥蜴。”

作为忏悔神父,谢洛奇神父聆听禁食忏悔者告解已有多年。他发现自己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如同传说中的掘墓人一般,都能“从容以对”,于是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沉稳自若地问道:“是于禁食之日否?是刻意之行为否?”

复活节这一周不像大斋节前几周那么冷清,要是隐居的修士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就有的热闹了。基督受难日上的圣餐将被带出修道院,带到守夜处所供苦修悔过者碰触,圣餐会驾临两次。到了濯足节,院长本人会在谢洛奇和十三个修士的陪同下,到各个守夜处所举行濯足仪式。阿克思院长的院长礼服被罩在修士服下,这位平日里的狮子此刻看起来竟如驯服的小猫一般。他双膝跪地,清洗并亲吻每一位禁食者的双脚,尽量限制动作幅度,避免浮夸不实。其他从众诵唱圣歌:“授予汝以新节律:互爱……”到了耶稣受难日,会有一支队伍带着一尊被遮盖的耶稣受难像从各个守夜处所经过,他们会在苦修隐士面前一寸一寸地掀起遮布,以示崇拜。其他修士则诵唱斥责之歌:

“我的子民啊,我对汝等做错何事?我令汝等因何悲愤?回答……我以道德之力将汝感化,而汝却将我钉死于十字架……”

接下来就是圣星期六。

修士们将守夜的隐士们一次一位地带回,隐士们都饿得快发疯了。比起大斋节首日,弗朗西斯瘦了三十多磅,虚弱了很多。修士们将弗朗西斯送到他自己的房间,可还没碰到床铺,他就跌倒了。修士们赶紧扶他上床,为他擦身,帮他刮脸,在他晒得起泡的皮肤上抹油。而弗朗西斯已经神志失常,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粗麻布束腰,一会儿称天使,一会儿称信徒,还屡屡提起莱博维茨的名字试着道歉。

院长严禁提这些事,修士们只能彼此秘密地交换眼色或点头示意。

报告慢慢传到院长那里。

“把他带来。”一听说弗朗西斯能走路了,院长就恶声冲书记员说道。书记员被院长的语气惊到了,一溜小跑去找修士。

“你否认说过这些?”阿克思咆哮道。

“我不记得说过这些,院长大人。”见习修士盯着院长的戒尺喃喃地说,“我可能是在说胡话。”

“就算你当时在说胡话,你如今还会再说吗?”

“说朝圣者是受福之人这件事吗?哦,绝不会,大人!”

“那就反过来确定。”

“我认为朝圣者不是受福之人。”

“为什么不给个痛快:他不是?”

“哦,因为我从没亲眼见过受福之人本人,我不能……”

“够啦!”院长厉声命令,“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等你改口,听你确定这件事!出去!但记住——今年别想跟别人一起宣誓。我不会批准。”

弗朗西斯心头一颤,感觉像有根棍子在胃里乱搅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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