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长官,这项任务非我莫属

“规模庞大、设施繁多的马巴拉卡特(Mabalacat)机场是克拉克航空兵基地(Clark Base)的一部分,该基地位于马尼拉(Manila)西北方向大约50英里处。”猪口力平(Rikihei Inoguchi)大佐回忆道,“那天傍晚,夕阳映红了机场西侧的群山。身着日本海军航空队工作服的地勤人员,像蚂蚁一样四处奔走;一些人正忙着在黄昏前把飞机牵引到机堡内,而另一些人则正在为次日清晨的攻击行动做准备。”

这一天是1944年10月19日;猪口当时正坐在一顶充当机场指挥所的破帐篷里,与第二〇一航空队副队长玉井浅一(Asaichi Tamai)中佐交谈。猪口是第一航空队高级参谋,他离开马尼拉,前往克拉克航空兵基地的目的是与玉井商讨第二〇一航空队次日的攻击计划。两天前,一支规模庞大的美国舰队出现在了莱特湾(Leyte Gulf)外边,在扼守海湾东侧入口的苏卢安岛(Suluan Island)附近游弋。明眼人一看便知,美军即将对菲律宾发动大规模进攻。“然而,”猪口指出,“就算把驻扎在菲律宾的所有日本航空兵作战力量都集中在一起,也凑不够100架还能升空作战的战机,去填补莱特湾的防御漏洞。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

早在海军学校期间,猪口和玉井就是好友。所以,他们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讨论日军承担防守任务时面临的困难,但即便如此,也是“一筹莫展,不知道如何应对才能扭转这似乎无可挽回的败局”。二人正说着,突然发现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在指挥所前面停下,车头飘扬的黄色三角旗表明乘客是一位海军将领。车上下来了一名身形壮硕的将军,身边只有一名副官随同。此人便是猪口的新上司、海军中将大西泷治郎(Takijiro Ohnishi);他从东京出发,在两天前抵达马尼拉,开始担任第一航空队指挥官。

两位佐官连忙起身立正敬礼,让出一把椅子,请大西就座。大西坐下后一言不发,盯着“地勤人员在渐渐昏暗的暮光下忙碌”。几分钟后,他终于转头对二人说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要与你们讨论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们能去司令部详谈吗?”

二人搭着大西的轿车返回马巴拉卡特镇,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来到第二〇一航空队司令部的大门前。司令部是一幢浅黄色的建筑,还装点着一抹绿色,“能让人感受到家的温馨”。然而,只要跨进大门就会发现,一楼的大部分日常家具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帆布折叠床。30名飞行员已经把司令部当成了宿舍。房间内杂乱地堆放着飞行服、毛巾、洗漱用品和私人物品。

大西中将接了个电话,然后召集猪口、玉井和另一名参谋,以及两位中队指挥官,在三楼的一个房间召开会议。在第二〇一航空队的主要军官中,只有指挥官山本荣(Sakae Yamamoto)大佐缺席了会议,原因是他奉命前往马尼拉与大西会面,结果阴差阳错在路上错过了乘车前往克拉克航空兵基地的大西。六名军官围着一张小桌子就座后,大西开始讲明此行的目的。他轻声说道:“想必你们都知道,战局对我们十分不利。已经证实,美军在莱特湾集结了重兵。大本营已经下令启动‘捷号作战’,准备一举击溃进攻菲律宾的敌军,帝国的命运在此一举。栗田健男(Kurita)中将率领的第二舰队集结我军主力,将会挺进莱特湾,歼灭来犯之敌。第一航空队的任务是为栗田中将提供陆基空中掩护,以确保敌军无法阻止第二舰队顺利抵达莱特湾。为达成此目标,我们必须痛击美军航母,让它们失去至少一周的战斗力。”

猪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达到这一目标。近几天来,美军频繁利用航母发动空袭,重创了日军部署在菲律宾的航空兵力量,第二〇一航空队只剩下30架能够执行任务的战机。然而,猪口也意识到,既然大西亲自前来马巴拉卡特,那他肯定是有备而来。所以他默不作声,等待大西“给出答案”。然而,大西提出的作战计划完全出乎猪口的意料。

大西说道:“在我看来,我们的航空兵势单力薄,要想最大限度地取得战果,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我们要建立由零式战斗机组成的自杀式攻击小队,命令飞行员携带250千克的炸弹,1架飞机就可以撞沉1艘航母。”言罢,他等待片刻,然后问道:“你们怎么看?”

大西的提案看似骇人听闻,却并没有让猪口和他的同僚惊慌失措。相反,猪口后来回忆起此事时清楚地记得,他们非但没有惊慌,反倒“全都醍醐灌顶”。这种“舍身一击”(tai-atari)的战术并不新鲜,海军航空兵的飞行员早已在空对空作战中使用过了。此外,猪口心里也很清楚:“许多战斗机飞行员都迫切地要求采用同样的方法袭击美军航母。”日军的飞行员在1944年末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很容易会这么想。猪口指出,“无论使用何种攻击手段,驾机袭击美军航母都是九死一生。既然飞行员本就难逃一死,那么他们想要死得其所,让敌人付出最大的代价,难道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吗?”

因此,大西讲话过后,会议室内鸦雀无声,但这并不是因为在场军官“被吓破了胆”,而是因为他们全都在冷静地思考计划的可行性。玉井中佐最先发言,向在场的那位参谋提问:“吉冈(Yoshioka),用载有250千克炸弹的飞机撞击航母的飞行甲板行得通吗?”

吉冈答道:“比起正常的投弹轰炸,驾机撞击的成功率要高得多。一旦击中航母,美国人可能就得用上好几天才能修复飞行甲板。”

玉井点了点头,转身对大西说道:“我只是第二〇一航空队的副队长,没有权力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必须请示航空队的队长山本荣大佐。”

大西说,这没必要。“刚才那个电话就是山本大佐从马尼拉打给我的。他因飞机坠毁而腿部骨折,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他告诉我,可以把你的意见当作他本人的意见,所有的事情都由你全权定夺。”

玉井稍作停顿,然后向大西请示,能不能用几分钟时间与手下的一位中队长商议。大西同意后,二人前往玉井的房间,讨论飞行员们在得知即将发动自杀式攻击的消息后可能会做何反应。没过多久,他们就返回会场。玉井说:“既然已经获得航空队队长的全权委托,那么我就可以毫无保留地表示,我完全赞同将军阁下的意见。第二〇一航空队将会执行阁下的提案。阁下能把组建自杀式攻击部队的具体事宜交给我们处理吗?”

大西点头同意,但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像是松了一口气,同时又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然后,他离开会场去休息。于是,一次意义非同寻常的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玉井现在的任务是考虑让哪些飞行员加入自杀部队。玉井手下的大部分飞行员都只完成了一半的战斗训练课程,就被派往马里亚纳群岛执行实战任务。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都在不断地战斗,每时每刻都要面对优势巨大的敌人”。8月初,幸存者奉命前往菲律宾南部,加入第二〇一航空队,这支部队当时的飞行员人数已经大概只相当于满编时的三分之一。猪口回忆道:“玉井手下的飞行员已经成为意志坚定的老兵,个个斗志昂扬,玉井中佐就是他们接受训练时的榜样,之后更会与他们共同面对艰难的战斗……玉井就像父亲关爱孩子那样,同手下的每名飞行员都很有感情。”

玉井征求了各中队队长的意见,然后检阅了仅剩的23名飞行士官,借此机会传达了大西中将的提议。猪口写道:“在场的飞行员群情激昂,喜形于色。他们齐刷刷地举起手臂,表示完全同意。”

接着,玉井和猪口挑中了时年23岁、毕业于海军学校的关行男(Yukio Seki)大尉。他的“品格和能力无可挑剔”,最适合领导新成立的自杀部队。关行男是航母轰炸机飞行员出身,一个月前刚刚加入第二〇一航空队,但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内,他赢得了玉井的尊重。玉井把熟睡中的关大尉叫了起来,告诉他上级正考虑让他担任新成立的自杀部队的队长。关愣了一下,先是闭上双眼,然后双手抱头,足足过了五秒钟,才终于答道:“长官,这项任务非我莫属。”

“太谢谢你了,”玉井几乎忍不住眼里噙着的泪花,“你还是单身,没错吧?”

“不,我已经娶妻了,长官。”

这的确十分可惜,但并不足以成为跳过关大尉另寻他人的理由。既然队长的人选已经确定,那么下一步就必须给部队取个名字。猪口说:“这支部队的任务极其特殊,必须有个响亮的名字。你觉得神风特攻队怎么样?”

玉井觉得这名字棒极了。他十分清楚这个典故的由来:“神风”是指13世纪摧毁忽必烈的东征舰队、保护日本免遭入侵的强台风。他回答道:“这名字真不错。毕竟,我们的飞行员必须驾着飞机掀起一股新的神风。”

此时,关行男已经回到房间,开始给刚结婚5个月的妻子真理子(Mariko)和父母写诀别信。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真的很对不起你,还没有尽到丈夫的义务,就必须‘像樱花那样凋零’(日本武士喜欢用飘散的樱花来比喻战死沙场),但我也很清楚,你既然嫁给了军人,就早已做好准备,知道这只是迟早的事情。”

关大尉写给父母的信措辞明显更加直白。“帝国已经在失败的悬崖上摇摇欲坠,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不惜性命报效皇恩,才能化解危机。”所以,他必须“驾驶飞机撞击美国人的航母”。最后,他又加上一句:“我别无选择,只能执行命令。”

然而,随着赴死的日期逐渐迫近,关大尉似乎开始质疑神风特攻队的合理性。他在受访时对记者说:“日本的未来黯淡无光,要不国家怎么会让我去送死呢?我可以算得上全国最优秀的那一批飞行员;就我的飞行技术而论,把500千克的炸弹扔到敌军航母的飞行甲板上,然后安全返航,也并不是多难的事情!”然而,关行男心里也很清楚,事到如今,打退堂鼓已经太晚了。只不过,他仍然想把事情讲清楚,表达了与写给父母的诀别信截然相反的观点,指出促使自己下决心参加特攻队的真实原因“既不是报答皇恩,也不是为帝国尽忠”,而是为了“爱妻”,也是因为他得“奉命行事”。他补充道:“要是日本输掉了战争,天知道敌人会怎样对待我的爱妻。大丈夫为自己深爱的女子献出生命,这才是最光荣的事情。”

许多盟军士兵认为,包括关行男在内的许多日本军人毫不惜命地发动自杀式攻击的做法骇人听闻。只不过,研究神风特攻队的学者指出,日语对“自杀”一词的理解与英语不同,并没有“不道德的含义”。在日语中,“自决”(jiketsu)和“自裁”(jisai)既是“自杀”的同义词,又分别有“自己做决定”“自我评判”的含义,这“表明日本人认为,自杀可以理解为为公共利益做出牺牲的光荣行为,是值得称赞的。”此外,按照日本传统观念,自杀既不会遭到道德谴责,也不会触犯禁忌。更有甚者,日本武士认为,武士必须为天皇、为国家战斗到最后一刻。反过来讲,投降是可耻的行径,而这也正是日本人蔑视战俘的根本原因。正因为如此,神风特攻队的队员在赴死前,大都会留下这样的诀别语:“九段坂见!”

1944年10月25日,在莱特湾战役期间,神风特攻队执行了第一次作战任务。5架各自携带250千克炸弹的零式战斗机,在关行男大尉的率领下冲向了一支由护航航母组成的美军舰队。其中2架飞机被防空炮火击落,剩余的3架则突破了防空火力网,导致2艘航母受损,而第3艘航母圣罗号(St.Lo)则燃起熊熊大火,因弹药库爆炸而沉没。日本军方认为,击沉圣罗号的飞机正是关行男驾驶的战斗机。此后,神风特攻队连续发动自杀式攻击,到了第二天晚上,总共击中了7艘航空母舰以及40余艘其他各类舰艇(击沉5艘,重创23艘,轻伤12艘)。

在得知第一波自杀式攻击的消息后,自1926年一直统治日本、时年43岁的裕仁天皇问道:“有必要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吗?”但随后又说道:“他们干得漂亮。”

初战告捷后,军方立即着手扩大神风特攻作战计划的规模,把包括战斗机、轰炸机甚至教练机在内的各类飞机——其中很多都是由没有经验的飞行员驾驶——全都列为可以用于特攻作战的机种,还设计出名为“樱花特别攻击机”的飞行炸弹、装满炸药的“震洋”

自杀式摩托艇以及被命名为“回天”的人工驾驶鱼雷。神津直次(Naoji Kōzu)是第一批加入“回天”鱼雷部队的志愿者。在加入日本海军之前,神津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与其他神风特攻队的早期队员不同,他在加入之前并不知道“自己会有去无回”。直到被分配到位于本州岛南端光市(Hikari)的“回天”鱼雷部队基地,亲眼见到“回天”鱼雷后,他才知道事情真相。

神津回忆道:“潜艇的艇身涂着亚黑色的油漆,让人觉得无比压抑。艇身正中央有一个个头不大的帆罩,还有一个潜望镜,显得与整个艇身格格不入。艇身的后三分之一是一枚93式鱼雷。负责维护潜艇的军官面无表情,向我们介绍潜艇的各项参数。‘总长14.5米,直径1米,艇员1人,装药量1.6吨,最大航程7 800米,最大航速30节。’”

就算不知道具体的技术参数,只要看一眼位于“回天”中部的狭小驾驶舱,神津也马上意识到,这种型号的鱼雷是自杀式武器,驾驶员绝无生还的机会。他百感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写道:“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资格。”虽然神津很快就发现,只要在试航的时候装作无法正确操纵鱼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退出“回天”鱼雷部队,但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这样做,因为这样就等于找别人来当替死鬼。“我不敢想象,怎么会有人故意退出,让别人去送死。要是我自己这样做了,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大本营制订了代号为“天号作战”的计划,准备挫败美军在太平洋下一步的进攻计划,他们认为美军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冲绳岛。1945年1月,神风特攻队已经变成了该计划的核心组成部分。军令部第一部第一科的科长富冈定俊(Sadatoshi Tomioka)少将说:“我坚信,只有冲绳才能成为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场,可以让我们扭转战局。”海军的策略是,痛击来犯之敌,令美军遭受重大损失,迫使美国人请求和谈。然而,此时的日本海军正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按照计划,无论在海上还是在空中,海军都必须承担大部分的作战任务,但海军的水面舰艇却已经寥寥无几,航母早已全部沉没,只剩下几艘战列舰,而海军航空兵,尤其是那些承担特攻任务的部队则更是既缺飞机,又缺飞行员;因此,必须首先补充战力,才能执行大规模的空中作战任务。要做到这一点,至少也要等到1945年5月。

但是,大本营根本就没把海军的警告当回事,并于1945年2月6日发布了“天号航空作战令”,要求海军、陆军分别派出2 000架和1 350架作战飞机向来犯的美国舰队发起总攻。在这3 350架作战飞机中,有740架是执行特攻任务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大本营下达了命令,海军也就只能加快战前准备的速度。军令部作战计划班的班长寺井义守(Yoshimori Terai)中佐回忆道:“就算无法完成作战训练,我们也准备强行执行计划,用特攻战术来完成作战任务。”

日本海军计划于1945年3月11日发动所谓的“第二次丹作战计划”(Operation Tan No.2),派出神风特攻队,袭击美国第五舰队在加罗林群岛乌利西环礁停靠的航母,从而减缓美军的前进步伐。日军一共派出了24架携带800千克炸弹的双发轰炸机,但只有两架抵达目的地——乌利西环礁:其中一架撞上了伦道夫号(Randolph)航空母舰船尾稍稍低于飞行甲板的位置,造成27人死亡、105人受伤,而另一架则误把信号塔当作舰桥,撞向一座名叫索伦岛(Sorlen)的小岛,坠毁在小岛的道路上。“第二次丹作战计划”几乎完全失败,寺井中佐指出,日本海军“措手不及,不得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应对冲绳岛战役”。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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