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史二 追逐太阳的日子

脚下传来失重的感觉,观景窗外不见了恒星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警示灯令人躁动不安的闪动。宇寒用安全带将自己绑在座椅上,双手扶住膝盖,感受着电梯的下沉。坐在正对面的雪鹰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宇寒再一次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传来田欣或默默老师的消息。

雪鹰为何要选择自己组队,宇寒到最后也没有搞明白。他低下头,用余光偷偷看着对面这位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学姐。

“很像吗?”

雪鹰突然问道。宇寒大吃一惊,对方却双目紧闭,面色平静地补充道:“我,和你心中的某个人。”

“你是怎么发现的?”宇寒用提问代替了回答。

“光。”雪鹰的回答依然平静得宛若湖水,“你们几个看我时,眼里的光,就好像冰冻的火。”

宇寒笑笑,叠起双腿:“这就是你找我组队的目的吗?”

“比起田欣,我认为从你这里听到的故事会更加有趣。”

宇寒看了一眼墙上的计时器,说道:“平日里总在忙忙碌碌,到了地下,反而有了充足的时间。故事有些长,希望你不会觉得无聊。”

***

霓虹灯交替闪烁着,全息投影在空中映出身材曼妙的女招待,对来往的行人摆出挑逗的姿势。宇寒站在入口,再次拿出手机确认自己积攒的信用点。他在课余做了三份兼职,经常会忙到午夜;但托此之福,他个人财富的积累速度甚至超过了大部分成年人。

来到吧台,宇寒将手机丢在桌面上,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全部。”

服务员是一位穿着黑西服白衬衫的高挑男子,领口的红色领结一丝不苟。他上下打量了宇寒一番,一言不发地将手机放在右手边的一台机器上。跟着他的动作,宇寒摆正了姿势,以免生物识别出错。几秒钟后,蓝色的筹码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服务员麻利地将它们码成三摞,又装进小托盘里,递到宇寒面前。

宇寒数都没数就将筹码悉数装进了衣兜。对普通的学生而言,这些可谓一笔巨款,但放在赌场不过是不起眼的零钱——握着那些轻巧的塑料圆盘,宇寒在心中不禁感慨。星区法律禁止未成年人出入赌场,但在这种无人问津的小行星,只要有钱赚,谁又会去在意客人的年龄呢?

相较于并不阔绰的门面,赌场的地下部分可谓别有洞天。出了电梯,宇寒径直走向了右手边的第二个房间,五名玩家正坐在深绿色的木桌旁,等待着荷官分牌。宇寒很喜欢21点,它既不像梭哈一样需要深入研究对手的心理,又不会完全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上天派发的随机数。

一局结束,宇寒坐在了第六名玩家的位置上。一身黑色西装的庄家对他表示了欢迎,他的样子与前台服务员几乎看不出区别,宇寒甚至怀疑这里的工作人员全都是同一个基因原体的克隆人。

穿着暗红色高开衩旗袍的荷官开始分牌了。她的外表是一位年轻的东方女性,控制着那些精准动作的,却是经过长时间算法迭代后的人工智能程序。相较于人类的荷官,它们更能保证动作的标准与分配的公平。

宇寒的前两张牌拿到了Q和7,总计17点。庄家的明牌是J,如果暗牌是Ace,就可以拿到黑杰克(即21点,在游戏中,Ace可以随意算作1点或11点,10到K全部是10点)。他看了看其他玩家的牌,两名拿到20点的玩家全部选择了停牌,其他三名玩家的牌面不足14点,他们都决定继续拿牌。

究竟应当如何选择,数学家早在宇宙世纪前就已经发明了成熟的算法,熟手甚至能够根据桌面上的牌,在一瞬间计算出概率。但宇寒完全不想去思考那些数字,确定桌面上没有4后,立即敲敲桌面,一张印着漂亮彩色条纹的扑克不偏不倚地滑入了牌堆。这些条纹是利用纳米压印技术制成的光子晶体,有着小至十纳米的周期性结构,能够防止那些在眼球中集成了X射线探测器的玩家窥视牌面。

两名玩家都拿到了T牌(即10、J、Q、K),全部爆掉了,第三名玩家幸运地凑够了20点。宇寒用两只手指捏住牌角,用力地摔向桌面——

梅花5,他的牌面达到了22点,同样爆掉了。庄家的底牌果然是Ace,宇寒笑着摇摇头,将桌面上的几只筹码推到庄家面前。刚刚这一把,输掉了他在快餐公司送餐一个月的收入。

三把过后,宇寒几个月辛苦挣来的赌资只剩下了一半。他离开了21点的桌台,招手叫来游荡的酒保,用一枚筹码换来了一瓶布赫拉迪。这一瓶是原产自母星地球的舶来品,尽管闻起来只有淡淡的酒香,暗褐色的液体刚一入口,醇厚的泥煤味道便爆炸般地顺着味蕾扩散开来。宇寒对着酒瓶,一口气喝下三分之一,之后塞上软木塞,将剩下的酒交给酒保寄存。他踉跄地走到大厅的沙发处坐下,半躺着身子,颤抖地合上双眼。

扭曲的空间,撕裂的太空船,翻滚的烈焰地狱。自从向日葵驾驶着太空船一去不返后,只要闭上眼睛,宇寒就会看到这幅画面。他猛地睁开眼睛,不敢继续看下去,继而用力地扯住头发,等待着荷尔蒙与酒精混合作用的魔力慢慢显现。几分钟后,画面渐渐模糊,向日葵的眼睑不见了血迹,宇寒仿佛看到了她在对着自己微笑。宇寒也笑笑,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赌桌旁。

猜大小永远是散客区最受欢迎的游戏,没了保持肃静的规则,围观群众大喊大叫着,释放出过剩的激情。这一次,宇寒选择了这个完全将命运交给运气的游戏。他挤过拥挤的人群坐在庄家对面,与他同坐的只有两名玩家,面前的筹码却码了老高。宇寒不动声色地估算着,筹码的金额在这颗行星上够买下一栋楼房了。

庄家向玩家们展示了有着铅夹层的骰盅和三枚骰子——铅夹层可以防止X射线的透视,骰子的印花全部在表层之下,六面撞击骰盅的声音完全相同,不可能通过听觉辨别大小。

没等庄家将骰子放入骰盅,宇寒便将三枚筹码拍在了写着“大”的圆圈里。人群一阵惊呼,身边的两位玩家不解地看看他,将视线移回了庄家手中的骰盅。

庄家面带微笑地对宇寒点点头,好似在赞许他的勇气。随后,他将骰盅固定在桌面的指定位置上,按下按钮,刺耳的气流声响了起来。在赌场漫长的历史中,掷骰子最初由人类操作,后来换作了利用机械振动摇晃;但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发现机械振动的结果十分容易预测,便将动力源换作了强劲的气流。气体在骰盅内会形成湍流,想要预测结果不仅计算量巨大,初始条件稍有偏差就会导致大相径庭的结果。

气流声弱了下来,骰子已悉数落在了桌面上。右手边的玩家揪着额头思考了许久,将几十枚筹码压在了“小”上;左手边的玩家愤怒地拍了一下大腿,取过一枚最小的筹码,同样压在了“小”。庄家张开双手看着玩家,确认没有人加注后,不紧不慢地揭开骰盅——三个2,从点数来说是小,但在赌场中这种算作“围骰”,除非你买了三个2,否则一律算输。

另外两名玩家懊恼地捶着桌子,宇寒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取出衣兜里最后的六枚筹码——

就在这时,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宇寒回头看去,一名穿着蓝色晚礼服的陌生女性站在了他的身后,对他轻轻点头示意。人群议论纷纷,庄家上下打量着突然闯入赌局的女士,说道:

“很抱歉,这里的赌局是不允许你加入的。”

女士笑道:“我当然清楚。我想出钱让这位少年来赌,可以吗?”

“我们不会过问钱的来路。”庄家立刻答道,“但赌局开始后,你不能以任何方式向这位少年传递信息。”

女士向前一步,将一枚金色的筹码拍在桌面上。“我要来一局‘钻石刀锋’。”她掷地有声地说道。

人群愣了片刻,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其他赌桌附近的玩家都不由得看向这里。女士手中的金色筹码价值两百万个信用点,通常难得一见,也是要求庄家开启“钻石刀锋”赌局的最低额度。

庄家正了正金框眼镜,盯着桌上的筹码看了片刻,示意那女士要做些准备,玩家必须等待一段时间。看准这个间隙,女士拉住宇寒的胳膊,带着他来到了远离人群的区域。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女士揪住宇寒的衣领,“是不是看过赌博电影,心里痒痒了?”

“你是谁?”宇寒冷淡地问道。

女士瞪着宇寒冷淡的面孔,厉声说道:“现在是宇宙世纪,我的朋友,赌场早已变成了各种科技千术的竞技场。你是死是活我懒得管,但既然看到了,我至少不想你死得不明不白。”

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将宇寒拽到了21点的赌桌外围:“这场赌局,总共有四位玩家,坐在中间的两位是不明所以的散客,是冤大头;你看两边的两位,他们在干什么?”

宇寒眉头紧皱,勉强抬起涨痛的头部:赌台左手边的玩家看上去是亚裔,小小的个子,脸上蓄了厚厚的胡须;右手边是一位身材壮硕的黑人女子,若无其事地吸着香烟。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他们都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注意观察他们的右手!”

顺着女士的指示,宇寒方才注意到,亚裔男子的右手在桌面不停地摩挲着,黑人女子的食指反复画着圈圈。

“他们都在设法偷看庄家的底牌,当然庄家也没闲着。”这个女士解释道。

“他们有办法透过牌背面的光子晶体偷看?”宇寒问道。

“光子晶体只是做给外行看的。别忘了,扑克有两面,背面不行,还有正面。”女士握住宇寒的手更加用力了,“牌和桌面之间会有几个微米的间隙,对于微观探测手段而言,简直就是畅通无阻。你看那个大胡子,他在向着庄家的方向发射隐失波,这种只沿着表面传播的电磁波与牌面的印花相互作用后,再被他指间的纳米探针读取。那边的肥女人将纳米机器藏在了香烟里,一旦燃烧,纳米机器就会顺着空气飘散过去,读取信息。”

宇寒吃了一惊,女士又将他拉回了掷骰子的赌桌旁:“刚才坐在你旁边的两位,眼球里全都集中了红外激光探测器,所以才敢坐在这里。”

“激光又怎样,又不可能透过骰盅观察?”宇寒质疑道。

“激光打在骰盅外壁,再反射回来,就能够通过干涉原理十分精确地测量骰盅的震动,通过类似的原理科学家甚至能够探测引力波。在庄家合上骰盅的那一瞬间,他们都记录了骰子的初始状态;之后,他们会根据骰盅的每一次震动,精确地计算出骰子在骰盅内翻滚的物理过程。如果愿意,他们甚至可以预测一百年后落下的骰子会是几点,宇宙世纪的算力早已足够。”

“庄家为什么不设法封锁这些技术呢?”宇寒继续问道。

“这些漏洞,都是庄家刻意留下的,这样才会有更多的大鱼上钩。例如庄家可以调制隐失波,让玩家得到错误的信息;又或者控制气流使骰子不碰撞骰盅翻滚……当然,玩家也会对此作为预判,进行反制。这些赌局的本质,是各种科技的牵制和博弈。”这位女士解释完毕,双手叉腰看着宇寒,“怎么,你还想再去玩一把吗?”

宇寒从衣兜里取出为数不多的几枚筹码,抛向空中,再伸手抓住。他看了女性一眼,转身向其他的赌桌走去,留下背影作为回答。

女士一把抓住宇寒叫道:“你这家伙,难不成是明知道这些,却还……”

“聪明的女人,一定懂得看破不说破。”宇寒头也不回地说道,“赌局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你一定能再找到一个人替代。”

“做个交易吧。”女士松开拉住宇寒的手,她走到宇寒近前,冷不防地说道:“只要你替我上场,我就帮助你忘掉那个人,如何?”

女士的声音十分轻微,好似蝴蝶扇动羽翼,却在宇寒的脑中掀起一阵风暴。半晌,宇寒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用力地握住女士的双肩,激动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聪明的女人,从来看破不说破。”女士将食指点在宇寒的嘴唇上,“另外,记住,我叫翕然。”

“钻石刀锋”是一个与骰子猜大小十分类似的游戏,只不过它所使用的骰子,是一颗碳原子。在气压低至十的负九次方个标准大气压的真空容器中,倒立着一支金刚石的针尖,其尖端被精确加工到一个原子。位于容器另一端的脉冲激光枪会发射两颗能量相同的光子,光子的能量经过精确调制,能够恰好激发出顶端碳原子的两个外层电子。

碳原子的原子序数是6,有四个电子位于外层轨道上,根据泡利不相容原理,自旋上下各居其二。因此,被光子激发出的两个电子,自旋或者相同,或者不同,概率各为百分之五十。在游戏中,先由玩家下注,之后庄家发射光子,探测器接收到电子后,依次展示出两颗电子的自旋状态,其间玩家有一次机会选择是否加注。由于海森堡测不准原理,无论玩家使用何种手段去提前观测电子的自旋状态,都会对电子本身的量子态造成影响,并由此被系统识别为赌局无效。因此,“钻石刀锋”从物理原理的层面便杜绝了出千的可能性。

宇寒独自坐在庄家对面,手中握着翕然交给他的金色筹码。桌面上显示出四个图形,分别为“↑↑”“↓↓”“↑↓”和“↑↑↓↓”。后两者相当于压注“不同”或“相同”,由于概率均为百分之五十,赔率为一赔一;前两者的概率各为百分之二十五,有着一赔二的赔率。

宇寒闭上眼睛,面前浮现出儿时的某个晚上,与向日葵一同观星的回忆。那一夜,向日葵指着斑斓的夜空,对他说:

“长大后,我才不要潜到地下。我的目标,在那里!”

“啪”的一声清响,宇寒将筹码拍在了“↑↑”的标签处。庄家点点头,按下手边的按钮,赌桌周边的LED灯渐次亮了起来,扩音器中传出破风与爆炸的音效。头顶的大屏幕亮了起来,出现在上面的符号是“↑”,下方还附着宇寒完全读不懂的谱线图。人群沸腾起来,庄家摆了个手势,问宇寒是否要继续下注。

宇寒想都没想,一把将翕然提供的50枚金色的筹码全部压上,总计一亿个信用点。围观群众有节奏地欢呼起来,“上”“up”的声浪此起彼伏。宇寒再次闭上眼睛,眼前的向日葵对他微笑了——

张开眼睛的瞬间,大大的“↑”映入眼帘。

宇寒站直身子,双手握拳举向天空,那一刻,他体会到了真实的快乐。翕然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对着他的额头吻了一下;之后两人在人群的夹道欢呼中,挽着手臂离开了赌场。

迈出赌场大门,翕然立刻招手叫了出租车,拉着宇寒坐在后座上。宇寒看了看她裸露在夜色中的双肩,问道:

“如果我输了怎么办?”

“你确实输了,正确的结果是上下。”

宇寒吃了一惊:“你修改了结果?”

翕然再次将食指点在他的嘴唇上。“电子的自旋角动量无法修改,我却可以让在场的所有人‘认为’你赢了。不过增强现实这种小儿科,赌场很快就会发现吧,所以要快些带你离开。并且,你以后恐怕再也无法来这里了。”

宇寒突然间感到全身一阵无力,他瘫倒在座椅上,问道:

“现在怎么办?”

“去你家。”

宇寒转过头来,上下端详着翕然问:“你确定?”

“除非你不欢迎。”

“哪儿的话,我才不会在乎。”宇寒一面搂住翕然的肩,一面对着自动驾驶AI说出了自己位于另一个星区的住址。这段路程如果不乘坐公共交通,需要花费高达两千多个信用点的巨款,但现在他们手中有三亿。

自从上次的一夜温存后,宇寒已经有接近一个月没有见到翕然了。那一夜,他万万没想到翕然会如此的激情,因此自己也十分投入。可第二天一早,这个神秘的女人便不见了踪影,甚至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这段时间里,宇寒继续着之前的生活节奏。白天在学生会忙忙碌碌,夜晚去做各种兼职。翕然消失的同时带走了所有的钱,那一夜的纸醉金迷就仿佛一场梦。他刻意关注了新闻,有一个不起眼的报道说,他常去的那家赌场升级了防止出千的技术,想是翕然的赌局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损失。

一天夜里,宇寒送完了最后一份快餐——宇宙世纪仍有部分人抵制人工智能送餐员,坚持要求人类配送——他刚刚发动飞空摩托准备返家,一架小型太空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面前,翕然从开启的鸥翼门后探出身子。她今天穿了一件千鸟格收腰的西装外套,脚踏一双深黑色的皮靴。见到宇寒,翕然微笑道:

“多亏上次你赢的钱,都准备好了。”

宇寒一头雾水地问道:“准备好什么?”

翕然走上前来,捏捏宇寒的脸颊:“不是说好了吗,我会帮你忘掉那个人。”

说罢,她丢给宇寒一件太空服。宇寒匆忙关闭飞空摩托的发动机,看着手中的太空服问道:“去哪里?”

“我的赌场。”

翕然的赌场位于恒星带的边界,那里遍布着质量从几百克到上千万吨不等的小行星,是太空船航行唯恐避之不及的区域。宇寒万万没有想到,这里居然藏着一颗月球大小的小行星,直到太空船航行至五十万千米的近处,才在监视器中显露端倪。

“这颗星球上有着丰富的矿产和地热资源,足够为藏在地下的阿克别瑞引擎供能,所以才能造出防止外部探测的空间曲率层。”翕然自豪地解说道,“你听说过冷夜星吗?”

宇寒点点头,冷夜星是闻名星际的黑市星球,只不过其存在和位置一直是个谜。

“这里可以说是冷夜星的缩小版,我曾经的老板,经营着冷夜星最大的赌场。”

翕然的太空船缓缓降落,从高空望去,小行星向阳的一侧已形成了稀疏的城市群,大大小小的太空船往复穿梭。来不及熟悉小行星的生态,宇寒跟着翕然径直步入了一间面积不大的赌场,放眼望去只有稀疏的几位客人。

“这里的主要设施也在地下吗?”宇寒问道。

“算你聪明。”翕然笑道,“不过不是为了躲避警察,而是为了更加接近地下热源。”

跟随翕然走下电梯,宇寒方才发现这里的异常之处:完全看不到赌场中常见的老虎机、轮盘赌、豪斯等设备,有些顾客正在费力地套上太空服,还有些躺在人工冬眠设施一般的舱体里。一名面色沧桑的中年男子看到翕然,迎上来问道:

“你是这里现在的老板吗?”

翕然点点头,男子长叹一口气。“真没想到,一场回来,已经过了一万五千年。”说罢,他紧紧握住翕然的手,“十分感谢你们,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没有必要。你在深潜的同时,我们已经采集到了足够多的信息。”翕然礼貌地与男子握握手。

男子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远,翕然看着一脸惊讶的宇寒,解释道:“在宇宙世纪,赌场的进化主要沿着两个方向,一为游戏方式的进化,一为‘赌资’的进化。当然,后者是星区法律绝对禁止的,所以我们才会把赌场藏在这里。”

宇寒看看四周,问道:“所谓赌资,就是赌博片里,用性命赌博的那种吗?”

“除了性命,人类有更多自身的财富可以用作赌资。”翕然指指躺在舱体中的男人,“他参与的赌局,筹码是‘自由比特’。这是一种特殊的微观粒子,无法通过观测宇宙中除了它之外的部分,预测它的行为,是‘自由意志’的载体,在人类的大脑中极其富集。”

“失去‘自由意志’会怎样?”宇寒问道。

“不会怎样,只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就可以准确地预测你在一毫秒后会说什么、做什么。”翕然说罢,又将目光投向走远的中年男子,“他参与的赌局叫作‘强德拉塞卡深潜’,参与的玩家会在黑洞事件视界的边缘进行赌博,输掉的人,会逐步靠近事件视界。赌局的信息依靠量子纠缠态传输,时间流速的差异并不会造成影响。”

“输光的人会怎样?”

“掉进黑洞喽!”翕然耸耸肩,“我们赌场一方,已经在这个过程中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数据,在大科技公司那里能卖到相当好的价钱。”

翕然一面聊着,一面带领宇寒进入了一个小房间。这里的四壁遍布着深灰色的金属板材,两张金属座椅突兀地摆放在房屋正中,各种管线盘根错节地遍布四周。翕然将一只手搭在床上,注视着宇寒的瞳孔,说道:

“你要在这里和我赌一局,筹码是我们的记忆。”

宇寒坐在冰冷的座椅上,胖墩墩的智能机器人帮他在身体各处接上电极。他吞下一颗红色的胶囊,几分钟后,胶囊中的纳米机器会沿着动脉附着在大脑的神经突触上,与体外电极协作工作。按照翕然的解释,这是一套大型的增强现实设备,可以读取玩家的深层意识,并用影视化的方式显现出来。

翕然提出赌局的建议后,宇寒表示出不解:

“为什么要赌博?我以为你会直接用手术删除记忆。”

“大脑对记忆的存储,并不像计算机硬盘一般,数据与地址严格对应,而是相互纠缠在一起。想要指向性地删除记忆,又不造成其他后遗症,需要十分复杂的操作。”翕然解释道,“这其中重要的一步,就是得到你本人的认可。并非理性与逻辑层面的认可,而是源自潜意识的‘接受’。按照我们的经验,赌博中‘输掉’,是潜意识接受‘失去’这件事的最简单的方式。”

宇寒思考片刻,继续问道:“那为什么要用你的记忆做筹码?我要你的记忆做什么?”

翕然莞尔一笑,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

“这个嘛,因为我希望你更加了解我。这样吧,我们以彼此的记忆作为筹码,想要取回你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就必须从我这里赢回去。你看如何?”

就这样,宇寒参与到了自己从未想象过的赌局之中。

房门渐渐关紧,耳边响起主机开启的电子音。刹那间,宇寒的面前铺开了一张浅蓝色的赌桌,将他和翕然的座椅连接起来。一位相貌与向日葵十分相似的女孩子站在赌桌的正中,黑色的西装勾勒出紧致的身材。

“嗯,原来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人,有趣。”翕然饶有兴致地看着向日葵样貌的虚拟荷官,宇寒苦笑着摇摇头,没有理会她。

双方商议后,选取了豪斯作为赌博的游戏。宇寒的面前凭空冒出了两沓厚厚的矩形筹码,每一个上面都清晰地标注了日期。

“这些是我的记忆,请尽情使用。你可以随时增加筹码,但需要用到你自己的记忆。”翕然一面说着,一面将代表了宇寒记忆的筹码拿在手中把玩。“这位女孩子叫向日葵吧,你关于她的记忆还真是丰富。”

“我们是青梅竹马,五岁就认识了。”宇寒冷着脸解释道。

翕然摆了个手势,荷官开始发牌。底牌分毫不差地滑到了宇寒面前,可直到第二张红桃J拿到手,他也没有拿起底牌去看。

“扑克同样是增强现实,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用任何手段偷看。”翕然解释道。

宇寒没有作声,向翕然的方向看去。她同样没有拿起底牌,第二张牌是方片4。

“我来叫啊……”宇寒笑了笑,随手拿起一个筹码丢了出去。没承想筹码刚刚接触桌面,空荡荡的四周便显示出增强现实影像来——刺耳的爆炸声响起,白光晃得宇寒双目一阵眩晕。可在浓浓的烈焰之中,翕然矫健地俯着身子向前冲去,一脚踢开木门,端起机枪对着房内一阵扫射。

“作为赌资的记忆会作为影像显示出来,这也是我选择这个房间作为赌场的原因之一。”翕然端详着影像中的自己,“好怀念啊,这大概是五年前的事情吧,我们击退了妄图袭击赌场的一伙宇宙海盗。”她又看看一脸震惊的宇寒,解释道,“你不想看的话,可以选择关掉。”

宇寒挥了挥手,面前果然弹出一道虚拟的屏幕。他连忙按下红色的“stop”键,四周顿时回归了冰冷的深灰色。他喘了几口粗气,问道:“你跟不跟?”

翕然在筹码中翻找着,不一会儿,她丢出一个筹码说道:“跟了。”

伴随着一阵光晕,虚拟影像再次播放起来,画面中的宇寒和向日葵还是小学生的模样,他们躺在一片草丛中,仰望着星空。

“在宇宙世纪前,住在母星地球上的人们,曾经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给星星划分区域,什么猎户啊、天蝎啊、帆船啊……可离开地球后,每颗行星看到的星空都是不同的,人们也就忘了这些名字。”向日葵将双臂枕在脑后,为宇寒讲述着。

“星空明明那么美丽,为什么大家还要去地下探索呢?”儿时的宇寒问道。

向日葵侧过脸看看宇寒说道:“你在想什么啊?那些星星可是离我们很远很远,相比起来,地底简直就是近在咫尺。”

“爸爸妈妈都在挖洞,我们将来也要……”

向日葵立即读出了宇寒的情绪低落。宇寒的父母对一深井的投资失败了,几年的积蓄打了水漂,在生活和事业的双重压力下,一直没有用好脸色对待宇寒。作为还没上小学的孩子,宇寒甚至连讨厌爸爸妈妈的能力都还没有,只得将厌恶投射到那些深井上。

向日葵并没有去说什么安慰的话语,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天空:

“长大后,我才不要潜到地下。我的目标,在那里!”

“下次可不可以不要播放?”宇寒不满地问道。

“害羞了?”翕然不怀好意地笑笑,“为了能够完整地将记忆删除,通过技术对你再现重要场景的细节,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如果你感觉实在不舒服,要不然咱们停下来?”

翕然的样子似是在说明,却又蕴含着一丝挑衅。宇寒闭上眼睛,向日葵的太空船被黑洞撕裂的画面再次浮现。他立刻冷静下来,敲了敲桌面,示意继续发牌。

转眼间,两人的手里都有了五张牌。宇寒拿到了对J、一张10和一张4,翕然则是对4、一张J和一张Q。翕然轻轻掀起底牌的一角,露出自信的笑容:

“这么好的牌,我可要下大一点的注。”

说罢,她在筹码中翻出一张数值特别大的,推向赌桌正中。房间中再次暗了下来,年幼的宇寒和向日葵正坐在一间封闭的小屋子里,地板不停地晃动着。宇寒立刻回忆起,那一次向日葵瞒过所有的大人,带着他下到一口刚刚挖掘完毕的深井中。此时,二人正身处下降的电梯之中。

“向日葵……我们还是回去吧。”宇寒双手抱膝,蜷缩在房间的一角。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深度指示计,他们已经潜到地下一万五千米的地方。

向日葵不满地哼了一声:“这次可是为了你,男子汉能不能勇敢点?”

宇寒将头埋在臂弯里,不再作声。就在几天前,他的父母决定将所有的积蓄全部投注在新挖的探井中,如果能够找到上古文明的遗物,他们的小家将一夜暴富。

然而即便是刚刚读小学的宇寒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一个大人们为自己悉心编织的骗局。

“简单啊,我们先下去一趟,证明井下没有东西不就好了!”

当宇寒将心中的烦恼讲给向日葵时,她立刻这样回应,就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宇寒原本认为向日葵不过是装帅说说而已,可仅仅过了四天,放学时向日葵突然将他拉向一边,两人穿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弄后,钻进了一辆货车的车厢里。

“我们去哪里?”两人藏在漆黑的帆布下,宇寒一脸迷惑地问道。

“当然是探井现场啊!不想些办法,小孩子可混不进去。”向日葵轻松地躺倒在车厢里,“放心吧,这是运送器材的货车,既不会缺氧,也不会放出冷气冻死我们,就是有机油的臭味。”

就这样,宇寒跟着这个疯丫头,稀里糊涂地混进基地,趁着工人全部休息的深夜,钻进了前往地下的电梯中。直到多年以后离开了奥杜尔,宇寒才得知,他们两个小孩子能做到这种事,除了向日葵惊人的行动力外,也是拜现场近乎于无的安防措施所赐。

一阵剧烈的震动,将宇寒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抬头看看,深度指示计已经超过了三万七千米。

“看来这里就是底部了。”向日葵麻利地打开壁橱,翻出一件小型的防护服丢给宇寒。

“为什么会准备小孩子的防护服?难道他们在非法使用童工吗?”宇寒脑中闪过关于黑探井的纪录片中恐怖的画面。

“想什么呢,这些是为接受了基因改造的黑猩猩准备的。”向日葵一面解释着,一面为自己套上,“比人灵活,还不像人工智能那样容易受到电磁干扰。”

井下的移动完全依靠线缆,先用发射枪选择固定点,射出锚栓,人在线缆上跟着移动。宇寒完全无法想象七岁的向日葵哪里学来的这些技术——事实上她也只是看大人做过而已。宇宙世纪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什么设备需要用到肉体的力量,小孩子也能轻松驾驭。

深井探索最需要的是经验和胆量,小孩子虽然经验为零,但最不缺的就是无知者无畏的胆量。那一次,向日葵误打误撞地,只发射了三次,就找到了工人们囤积物品的横井。

“这些是什么?”宇寒借着探照灯的白光,狐疑地看着堆在地上的瓶瓶罐罐。

向日葵走上前去,拧拧阀门,一股强劲的气流喷射出来,她吓了一跳,赶忙将阀门关上。

“是探井作业时储备的压缩气体,和继续探索用到的炸药。”向日葵摆出一副专家的样子,“宇寒,你确定这里什么都挖不到吗?”

这种事情宇寒怎么可能清楚,可基于小孩子的执着,他还是用力地点点头:“我听人说过,奥杜尔内部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那我们炸了它吧。探井爆炸,你父母也就不会投资了吧!”

宇寒被向日葵的大胆想法吓得不轻,可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向日葵已经开始摆弄一些计时器一般的东西了。也不知鼓弄了多久,液晶屏上显示出“30min”的倒计时。

“好了,我们快逃!”

宇寒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当晚逃出探井现场时已是深夜,回到家里被老爸海扁了一顿。第二天,他看到新闻中报道那口探井出了事故,一切作业暂停。

成功了!宇寒被扇了耳光的脸颊还在痛,可他却开心得不得了。同样令他高兴的,还有向日葵第二天一早若无其事地来了学校,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实际上,探井深处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烈性炸药,接近四万米的深处,高温高压的环境下不可能储存这类危险品,每次用到都需要从地面运输。向日葵摆弄的,不过是普通的、能够耐受极端温度的计时器而已。可第二天一早,工作人员发现监控中出现了两名小孩子,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从身材判断应当不到十岁。当时奥杜尔的居民内部也不乏反对继续钻井的声音,如果消息传出去,一定会被那群反对者搞成巨大的丑闻,甚至公司都会被查封。于是管理层暂停了探井的融资与作业,花大力气升级了安保措施。托此之福,宇寒的家庭摆脱了一次倾家荡产的危机。

“嗯,看来这段记忆对你十分重要啊!”翕然一脸满足的表情,仿佛刚刚品味了美酒。

“这次之后,向日葵在我心里就成了英雄。”对于翕然窥视记忆,宇寒干脆放弃了抵抗,毕竟是自己有求在先。

“无意冒犯,不过,我真的有些羡慕向日葵小姐了。”翕然抿嘴一笑问道,“你跟不跟?”

宇寒掀起底牌——黑桃4,他拿到了两对。这样一来,翕然的三条4就破产了。他慢慢放下底牌,拿起等量的筹码丢了出去,又迅速关闭了弹出的记忆影像。

“哎呀,我真希望宇寒先生能品味一下我的记忆呢。”翕然笑道。

“抱歉,我没有那么恶趣味。”宇寒话中带刺。他掀起底牌,展示了自己的牌面:“J和4两对,该你开牌了。”

翕然默不作声地掀开底牌,出现在宇寒面前的居然是最后一张梅花J。

“同样是J和4两对呢,不过我的Q比你的10大,我赢了。”

翕然话音刚落,宇寒突然感到头脑一阵胀痛,他抱头趴在桌面上,痛苦地大叫着。翕然立即暂停了游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宇寒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

“你……做了什么?”宇寒气息微弱地问道。

“刚才被我当作筹码的记忆,已经全部在你的大脑中删除掉了。”翕然脸上没有了戏谑的神情,双眼露出的只有关爱。宇寒试着回忆了一下,果然,他只能记起“一年级时向日葵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细节却一概全无。

“如果我赢到最后,你能回忆起的,也就只有曾经认识过一名很棒的女孩子这件事了。”翕然解释道,“但忘却同样会带来痛苦,无论身心。怎么样,要停下来吗?”

宇寒撑起身子,深吸一口气道:

“继续!”

宇寒输掉的记忆已消失不见,翕然手中的筹码数量减少了,面值却增加了相应份额。

第二局开始前,宇寒提议道:

“我们不要每张牌都加注了,一次性发完五张牌,一次下注如何?”他拍了拍涨痛的太阳穴。

“没问题啊,只要你觉得OK。”翕然很简单便答应了。

五张牌发完,宇寒拿到了一对K,赢下了翕然的一对9。赌局结束,宇寒的筹码中又多出了几枚。

“不会把记忆还给我吗?”宇寒问道。

“我这边有很多赢下的自己的记忆,自然不会这么做。”翕然笑道,“怎么,你希望取回刚刚删除的记忆吗?”

宇寒苦笑着摇摇头,示意赌局继续。

第三局,宇寒的明牌拿到了三张7,剩下两张是5和A。对面翕然的明牌是四张红桃同花,她将底牌夹在两个手指之间把玩着,又轻盈地放在桌面上。

“这一把可要赌大一些。”翕然说罢,抓起一沓筹码一并丢在桌上。一张菜单在翕然面前弹了出来,她点中了其中的一个选项:“一个个看确实太浪费时间了,就看份额最大的那一张吧!”

翕然话音刚落,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出现在赌桌旁。他穿着其貌不扬的灰色夹克,头发却染成了姬胡桃的颜色。

“这是你吗?”翕然惊讶地看看对面宇寒一本正经的装束,皱起眉头。

“真是抱歉啊!”宇寒臭着脸答道。

两年前,宇寒全家离开了奥杜尔,搬迁到了星区最大的行星定居。在奥杜尔的几年里,父母几乎没有挣到钱,积蓄还赔光了大半,即便换了行星,也只能过着从头开始的拮据生活。

宇寒被转入了城区中最差的中学,入学第一天,几名学长就用拳头给他上了一课。那天晚上宇寒鼻青脸肿地回到家中,可忙于生计的父母压根儿就没有闲情去关心他。

第二天,宇寒将一根铁棒藏在怀中,将昨天打他的四名男生全部送进了医院。之所以没有选择刀具,仅是由于刀具留下的伤痕太深,他们家赔不起医药费。父亲气得全身发抖,但看到已是遍体鳞伤的儿子,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小孩子就像是哈哈镜,小时父母做过的一切,都会被记录下来,经历过无数次的扭曲与放大后,以匪夷所思的形式呈现出来,无论好与坏。

“发展到宇宙世纪,人类的平均寿命反而降低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多了太多缺少安全保障的职业,政府又没有足够的力量管控。低寿命人群中,学历不足高中的占到了……”

班主任老师滔滔不绝地训斥着,她很庆幸这个叛逆的学生今天没有拌嘴,只是低头默默听着。看看时间,今天已经唠叨了整整二十分钟,老师认为已完成了任务,便匆忙在宇寒产生抵触情绪之前结束了对话。

宇寒鞠了一躬,默默地离开了老师的办公室。他今天之所以学乖,完全是因为晚上有约,如果多生事端,怕是会被留到很晚。

离开奥杜尔后,宇寒生活中唯一的光,就是每月都会与向日葵相约见面。向日葵住在另一座更大的城市,在顶级中学就读,如果不是青梅竹马这层关系,两人怕是再无交集。

每次见面,宇寒都会乘车赶往另一座城市,一来他不想向日葵坐夜车返回,二来他的父母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回家再晚也不会有人责骂。照顾到宇寒的家境,每次见面向日葵都会主动结掉所有的账单,这样一来,宇寒每月需要准备的只有往返的车费。

当晚,宇寒等在约定好的西餐店前,焦急地看着时间。他并不担心错过末班车,即便让他在候车室里住上一夜也没有关系;但想要快些见到向日葵的心情,却火一般地燃烧着。

“哈哈,樱桃超人!”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好似一只欢快的精灵。宇寒匆忙转过身去,看到向日葵正在指着他的头大笑。

“这叫姬胡桃!”宇寒装作生气地大喊道。实际上他并不喜欢这个颜色,染发时觉得这个颜色最能引起父母的反感,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向日葵并没有理会他的反驳,迅速凑了上去,用鼻子嗅了嗅。

“你想干什么?”

“决定了,今晚的主食就吃樱桃蛋糕。”

宇寒如泄气皮球般垂下双肩,从五岁开始,他就拿这个女孩毫无办法。

“这家店的卖点,是可以随意地决定牛排的熟度,而不必拘泥于奇数分。”坐定后,向日葵将菜单递到宇寒面前,“炉灶上配置了拉曼光谱,可以通过牛肉中蛋白质的变性程度来精确掌握。”

企鹅形的机器招待走了上来,当询问牛排熟度时,宇寒坏笑道:“我要根号六十一分熟的。”

做出这种恶作剧,他不过是想在喜欢的异性面前表现出自己机灵的一面,可招待却一丝不苟地答道:“请问您要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呢?不同的精度有不同的价格。”

宇寒求助般地看看向日葵——毕竟是对方付款,他可不敢乱来。

“八分熟就好。”向日葵会意地答道,随后,又主动点好了其他的菜品。

等菜期间,习惯主导话题的向日葵问道:“你想好读哪所中学了吗?”

宇寒摇摇头,实际上,他连自己是否会继续读下去都没有搞清楚。

“你知道吗,最近在你们市新建了一所高中,管理层都来自原来奥杜尔的那所中学,校园也仿造那里建造。我高中准备转去那里读,毕竟更有亲切感。”向日葵双眼放光,“我查了一下,学费不贵,你又能住在家里。”

宇寒叹了口气,仰躺在舒适的皮椅中。“你们学校的学生都是什么样的?”他刻意转换了话题。

“人样呗。”向日葵撇撇嘴,“为什么问这个?”

“我只是在想……他们一定过着我无法想象的生活。”

“嗯——”向日葵拉出一个长音,意味深长地看着宇寒,那双眼睛永远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他的想法。突然间,她说道:“这样吧,这个周末,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有钱人’的生活。”

一周两次长途往返,宇寒不得不编了个理由找家里多要了些钱。父母拿钱时没少奚落,但想到立刻又能见到向日葵,宇寒依旧心情大好。

周末一大早,宇寒就赶往了向日葵所在的城市。按照对方发来的地址定位,宇寒推开一间咖啡厅的门。室内灯光有些暗,客人不多,宇寒很容易便找到了坐在墙角的向日葵——她今天一反常态地盘起了头发,戴着一顶墨绿色的贝雷帽,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硕大的女士墨镜。

向日葵示意宇寒坐下,笑道:“真亏你能认出我。给你点橙汁好吗?”

宇寒点点头,实际上,即便向日葵整过容,他也有信心一眼认出。

“一大早来这里干什么?”宇寒问道。向日葵叼着吸管,拇指向右侧摆了摆。顺着她的指引,宇寒看到一名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女生坐在不远处,身上穿着浅灰色的长裙,他记起那是向日葵学校的校服。向日葵认为长裙太不方便活动,每次见面都会换上便装。女生对面坐着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正在指着一本书,对女生说着什么。

向日葵压低声音解释道:“那名女生是高我们一届的学姐,对面的老男人是学校的副校长。他们这次见面,名义上是补课。”

“名义上?”

“你马上就知道了。”

向日葵说是“马上”,宇寒却无聊地等待了四十分钟。其间每当他想要开口说话,向日葵都会摆出“嘘”的姿势。橙汁有些酸,宇寒更喜欢平日在便利店买的那种,可当他看过菜单上“地球原产鲜榨橙汁”的价格后,还是硬着头皮一饮而尽。终于,那边的两人有了动作,男人披上外衣,走到女生一侧,搂了搂她的肩。

尽管隔着很远,女生脸上厌恶的表情,宇寒却看得一清二楚。

“走了。”向日葵迅速埋了单,拉着宇寒跟在两人后面。

之后大半天的时间里,两人跟在一男一女身后,先后游历了游乐场、美食街、商业区,男人虽然没有太多出格的举动,但总会时不时造成与女生的身体接触。而向日葵只是默默地跟着,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快一些,要赶在他们前面。”见两人走出一家服装店,向日葵推了推宇寒。几分钟后,两人来到了商区最顶层的KTV。

向服务员打过招呼,向日葵拉着宇寒进入了预订好的包房。宇寒一头雾水地坐进包房,对着全息屏上的歌单发呆。

“怎么,真想唱歌吗?下次吧,现在先来干活。”向日葵一把将他拉到墙角,不像女孩子的蛮力拽得宇寒一个踉跄。她拿出一支口红形状的设备,对着墙壁按下按钮,片刻后,宇寒嗅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向日葵收起口红,取出一把美术刀递给宇寒:“你来挖吧!”

宇寒早就适应了这个女人的颐指气使,但他并不认为一把美术刀能把墙壁挖穿。他试着用刀尖戳了戳,没承想方才的部位立刻化作泡沫,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便挖出了一个手指粗细的、能够看到隔壁的孔洞。

向日葵凑了上来,看着宇寒挖出的洞,满意地点点头,解释道:“这些非承重墙的材料力学性能和隔音性能都不错,就是不耐高温,红外激光一烧就破。”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宇寒问道。

向日葵解锁手机,递到宇寒手中说:“你自己看吧。”

手机上显示了今天拍摄的相册,宇寒惊讶地发现,男人与女生身体接触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向日葵抓拍到了,而宇寒甚至没有见过她按下快门。

“这位副校长仗着手中的权势,对女学生骚扰已长达半年了。”向日葵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之情,“那位学姐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她无奈之下,向我求助。他们一会儿会去隔壁的包厢,这些也是学姐提前告诉我的。”

又过了十几分钟,学姐和副校长果然推门进入了隔壁包厢。透过挖出的孔洞,宇寒看到副校长拿出一个圆球形状的东西,对着屋子扫来扫去。一旁的向日葵解释道:“这只老狐狸,想要做什么之前,一定会先检查屋内有没有摄像头偷拍。”她哼了一声。“不过这个先进的玩意儿只对电子设备有反应,能找到针孔摄像和纳米机器摄像,却无法防止最原始的偷窥方法。”

副校长之后的行为,已远远越过了“亲密接触”的界限,但如果对照法律,却又不至于判刑。当然,所有的一切,都被隔壁的向日葵用视频记录了下来。某一瞬间,宇寒看到了那位学姐,他猛然回忆起,他曾无数次地在镜子中见过这个表情、这个眼神。并非痛苦或求助,而是对于人生彻头彻尾的失望和无所谓。

既然活着,那就活着吧。

离开KTV时,宇寒沉着脸,即便今天可以算作和向日葵的约会,他也完全高兴不起来。向日葵从自动售货机中买了一罐橙汁递给他:

“看到了吗,有钱人的生活?”

“啊……嗯。”宇寒不知该说些什么。

“跟我来吧。”

“还要去哪里?”

“看看底层人民的生活。”

宇寒麻木地跟在向日葵身后,打开橙汁喝了一口。那一刻他才发现,向日葵买了他最常喝的那一款。

向日葵要去的地方目标十分明显,越过一条街区,建筑物明显破旧起来,过往的行人看到中学生来到此处,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

“宇宙世纪,人类极大地拓展了疆域,大量宜居行星被发现,却从未找到智慧生物。”向日葵如同背诵课文一般说出了当今的时代背景。“提问:现在最缺的和最不缺的,分别是什么?”

“最缺的是资源吧,最不缺的……”

“那是官方的说法。”宇寒还没说完,就被向日葵粗暴地打断。她自顾自地说道:“从人类探索宇宙的角度,说资源匮乏也没有错,但以人类目前版图中的资源而言,想要养活现今的人口,绝对是过剩的。所以,只要在正规的星区,你很少听说谁会饿死。”

宇寒想到他们家虽然吃不到什么好的食材,也确实从未缺衣少食过。

“最不缺的东西,就是空间。宜居的行星太多了,人类根本用不到那么多土地,加之现在建造房子十分简单……”向日葵指了指前方高大的气凝胶建筑,“除了在地球母星外,房产这东西,早就不值钱了。”

宇寒点点头问道:“那最缺的是什么?”

“人力。”

就在这时,一名中年男子踉踉跄跄地从宇寒身边走过,眼白出奇地大。宇寒泛起一股恶寒,不由自主地向一旁躲了躲。

“即便有了人工智能辅助,人力资源也永远处于匮乏的状态。换言之,只要你希望,总能够找到一份工作。因此,最惨的境遇并非没有赚钱的差事,而是被时代抛弃。”

“抛弃?”宇寒皱皱眉头,今天的接触,令他感觉向日葵已经身处一个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

“没了资源和空间的限制,人类的科技野蛮式生长,这其中,一定有大量的技术最终会遭到淘汰,或者压根儿就有百害而无一利。但无论何种技术的研发,总需要人的参与,特别是底层的测试人员或者被测试者。”向日葵回头看看那位面色惨白的男子,“他应当是参与了‘共享意识’的测试,这种技术还不稳定,想要使不同被试者的思维深度融合,必须借助精神类药物,所以他才会是这副模样。”

“可是,怎样才能辨别某种技术是否有前途呢?”

“知识。”

宇寒没有作声,他已经明白了向日葵叫他同行的目的。他眼中的上层社会,同样为着原始的欲望做尽龌龊之事;而他本人如果不想成为时代的残渣,就必须掌握更多的知识。

一路上,宇寒见识到了各色各样的人,他们有些接受了无法还原的肉体改造,有些带着自己失败的复制品,更多的还是被药物搞到神志不清的可怜虫。这些人想去往正常人的街区需要接受严格的检疫,所以他们中大部分索性留在了这边——反正活得下去。

向日葵带着宇寒,一路来到一座小房子旁。宇寒平生第一次看到向日葵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这是什么地方?”宇寒问道。

“这里面住着星区数一数二的黑客,想要扳倒那位副校长,刚刚的证据是远远不够的。”向日葵头也不回地答道。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住在贫民区?”

“他要将大脑与网络直接相连,需要大量的药物维持,而这里最方便买到。”

房子没有锁门,跟着向日葵进入后,宇寒看到一名骨瘦如柴的男青年躺在一群线缆之间,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金属支架,不计其数的电脑主机发出低沉的轰鸣。

“这里的硬件能力,星区没有几台超算赶得上。”向日葵小声解释道。

听到有人进入,男青年艰难地挺起身子,看着他颤抖的身体,宇寒认为这个人活不了太久。可同时,他还注意到对方的脖颈上有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空洞,就仿佛科幻作品中的“脑后插管”一般。

“害怕吗?这玩意儿可是好用得很,纳米机器的数据传输带宽太差了。”男人一眼便看透了宇寒的想法。

“抱歉……请问怎么称呼您?”

“胖子。”

向日葵插了进来,她将一张纸条递到叫作“胖子”的瘦子手里,说道:“我来过这里,还记得吗?这就是我的需求。”

胖子瞄了向日葵一眼:“当然记得,名字是朵花的小姑娘。”向日葵撇撇嘴,胖子将柴火一般的手指抚在下颌上,答道:“这事很简单,不过我要的报酬,你给得了吗?”

向日葵的鬓角淌下几滴汗:“你想要什么?”

胖子将脸凑过来,上下打量着向日葵,仿佛邪恶的魔法师在端详祭品。少顷,他伸出两只手指说:

“两年,你需要留在这里,为我做两年生体计算单元。”

向日葵微微低头,轻咬嘴唇。宇寒上前一步,握住胖子青筋尽显的手臂叫道:“如果我代替她,需要多久?我脑子不比她好使,但也能用作你的算力。”

胖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以为我需要算力吗?人脑的算力,甚至比不上几个量子比特。我需要生体计算单元,是为了给我的程序提供非逻辑最佳算法,这个小姑娘脑袋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思想,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啊!你的话……”他的眼里露出一丝狡黠,“至少二十年吧!”

宇寒嘴角微微上扬,他取出一枚硬币:

“这样吧,咱们赌一局。如果是正面,你免费帮助我们;如果是背面,我这一辈子就交给你了。”

胖子讥讽道:“小子,想在女朋友面前装英雄吗?”

宇寒丝毫不理会对方的言语,反而继续挑衅道:“怎么,不敢吗?”

胖子点上一支烟:“成交,一局定输赢。”

在将硬币抛向天空的一刻,宇寒体验到了久违的自豪感。他为自己的胆识而自豪,为自己终于能帮上向日葵而自豪。他的双眼紧紧盯住硬币,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向日葵已经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走到他的面前。向日葵左手用力一挥,将半空的硬币打飞出去,继而转动身子抡起一脚,径直踢到了宇寒的右臂上。宇寒脚下一个不稳被踢飞,后背重重地撞在金属架上,几台机箱掉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向日葵跨过一团乱麻的线缆来到宇寒面前,揪着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宇寒惊呆了,可突然间,他注意到向日葵的手臂在颤抖,由于愤怒而无法停止的颤抖。宇寒的心中咕咚一声,他十分害怕,害怕接下来向日葵会说出的话语,害怕他们之间的关系无法继续;可向日葵只是瞪了他片刻,便转身看向胖子:

“生意我们不做了,刚才摔坏的设备,我会赔偿。抱歉。”

向日葵微微鞠了一躬,拉起宇寒,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胖子的声音:

“请等一下。”

向日葵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方才这位小哥投出的硬币,是正面。”胖子张开手掌,宇寒看到了硬币正面精致的印花,“免费的服务,你们真的要放弃?”

看完长长的回忆,翕然目光迷离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似是在自言自语:“我有些后悔了,帮助你忘掉向日葵也许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不,我非常感激你。”宇寒将等量的筹码推向赌桌正中,“我跟了。”

那一刻,两人的视线交会了。尽管宇寒的双眼黯淡无光,翕然却似乎看到了回忆中那位鲁莽地跟在向日葵身后的少年。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明白了,我会尽全力击败你。”

说罢,她又拿起一沓筹码,丢向投注区。

“我跟。”宇寒重复了刚才的动作。

翕然翻了翻筹码堆,从中取出两枚最大的——

“再加。”

宇寒握紧双拳,犹豫许久,低下头说道:“我放弃。”

刚刚消散的头痛再次袭击宇寒,如同有尖锐的针在刺激着神经。他痛苦地趴在桌上,待痛感减轻后,他发现初中时代与向日葵的共同经历,已变得暧昧而遥远。

“现在停止的话,删除的记忆还能恢复。如果你将所有的筹码都输掉,对向日葵的记忆删除将成为不可逆的过程。”翕然将筹码捏在指尖把玩着。“还要继续吗?”

宇寒用叫牌的动作回应了她。

之后的赌局中,宇寒虽然偶有胜绩,但大部分时间都输得很惨。一段时间过后,他手中的筹码已所剩无几。

“快要成功了呢。”翕然淡淡地说道,“很快,你就会彻底忘掉向日葵这个人。”

宇寒闭上眼睛,被引力旋涡撕裂的太空船内,向日葵的身体扭曲着。他疲惫地仰躺在座椅上,汗滴不停地淌下。

“下一把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仅凭战术就能结束这一切。”翕然提醒道,“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宇寒挺直腰身,问道:“可以继续了吗?”

翕然笑笑,示意荷官发牌。

这一把,翕然的明牌拿到了三张K,宇寒手中则是三张2。

翕然看了看桌上的筹码,说道:“你和向日葵的故事,我大概了解了,但我很好奇,这枚筹码中储存的记忆究竟是什么。”她从筹码堆中挑选出一枚小小的黑色筹码,上面写着最低的数值“1”,“这个数值,意味着这是你最想要抹除的一段记忆。”

宇寒心头一惊,他似乎可以猜到那是怎样的一段记忆。翕然将筹码丢到赌桌正中,AR影像呈现出来。画面中的宇寒正坐在家中温习功课。他的头发染回了黑色,看身高已是高中生。房间大了一些,家具也添置了不少,宇寒甚至有了自己的书架。

敲门声响了起来,透过监视器,宇寒看到了向日葵的脸。他曾邀请向日葵来房间中做客,向日葵小队的成员们也曾在这里聚会,但向日葵独自来找他,还是第一次。

打开房门,宇寒方才发现向日葵在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不安地左右环顾着。

“你怎么……”

“进屋再说!”

宇寒一头雾水地被向日葵推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在她的指挥下拉好窗帘,打开房屋周围所有的监控。几分钟后,见到监控内毫无动静,向日葵终于长出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宇寒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被跟踪了,有人想干掉我。”向日葵随意地拿起桌上一瓶饮料喝了起来。

宇寒大吃一惊:“对方是什么人?”

“不知道。”向日葵快速答道,“也许是前些年和你一起整垮的副校长吧,又或者是别人?我这些年应当结了不少仇家。叔叔阿姨呢?”

宇寒告诉她父母最近都忙于公务,应当很久不会回家,向日葵一口气灌下所有的饮料,坐到电脑前。

“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帮我做些外围的工作即可。万一有什么差池,我可不想你受到牵连。”

“要不要让田欣他们也来帮忙?”

“田欣因为妹妹的事焦头烂额,至于星忆和叶爽,他们和这个世界相距太遥远了。”

那天晚上,宇寒一直守到深夜,向日葵始终在检索着什么,完全没有让他帮忙的意思。实在耐不住困倦,宇寒最终打地铺睡着了,将床留给了向日葵。可第二天一早他睁开眼时,向日葵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一张“等我电话,不要主动联系”的纸条。

那些天,宇寒过得茶饭不思。向日葵没有来学校,老师那边他想办法糊弄了过去,向日葵小队那边也编好了借口;但他本人却几乎每隔几分钟都要看一次手机,生怕漏掉了向日葵的来电。

收到向日葵的联系是在第三天,她用陌生号码打来的,宇寒险些漏接。

“现在方便吗?我在第三街区的咖啡厅。”

尽管还是上课时间,宇寒甚至没有请假,穿着校服便搭上了出租车。见到向日葵时,她尽管还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神色却显得疲惫不堪,眼角似乎还挂着伤痕。

“你受伤了?”

“一点小事。”向日葵擦擦眼角,“你那边还好?”

“一切照旧。”宇寒回忆着校园的情形,“查出对方是什么人了吗?”

向日葵点点头:“根据我的判断,对方想对我下手,大概与《学姐的秘密》有关。”

宇寒吃了一惊:“会有人为了一款游戏杀人?”

“不多说了,宇寒,你能不能帮我搞一艘太空船?”向日葵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事先说明,我大概率没法归还了。”

“你想干什么?”

“过些天再告诉你。”

自从初中起,宇寒一直在打工攒钱,到如今也有了一定的积蓄。但即便是二手的太空船,也需要一个接近中产的家庭才能承担,对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目标。宇寒想了很多办法,甚至连挪用学生会的公款都考虑过了,最终还是没个门路。

无奈之下,宇寒准备开口向田欣和星忆求援。他们的家境都不错,只要说清情况,他们肯定会出手相助。但想到向日葵的嘱托,宇寒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

直到有一天,他路过街区的赌场。看到有客人驻足,热情的前台小姐走上前去,滔滔不绝地讲着赌场那些一夜暴富的故事。

“请问您还是学生吗?”小姐最后问道。

“学生就不可以玩吗?”宇寒反问。

“当然不可以。但既然您不是,那就没问题。”

宇寒笑笑,跟随着前台小姐走进赌场。那一夜,他有如神助地将赌资翻了二十倍。

最后一次见到向日葵是在市郊,宇寒将刚刚买到的太空船停在了那里。

“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搞得定。”向日葵抚摸着太空船表面的隔热层,啧啧赞叹着。

“如果你知道我是怎么搞来的,一定会再给我一脚。”宇寒笑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想去哪里了吗?”

“黑洞。”

儿时以来,宇寒早已听惯了向日葵异想天开的主意,但这么不着边际的目的,还是惊到了他。向日葵却若无其事地看着天空,继续说道:“我确信,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颗即将毁灭的奥杜尔的黑洞里。记得保密啊,我和田欣他们告别时,讲的都是要回去奥杜尔现场考察。”

半晌,宇寒终于挤出一句话:“为什么……”

“这既是我身为队长的责任,又是我同一个人的约定。”

望着向日葵的侧脸,宇寒缓缓伸出手臂。钥匙还在他的手里,只要他想做,就可以让向日葵的这次绝命之旅破产。可是最终,他还是放下了伸出的手,从衣兜中取出钥匙,递到向日葵手上:

“我会等你回来。”

影像黯淡下去,翕然皱着眉问道:“这应当是你与向日葵最后一次见面吧,在我看来没什么特别啊?难道你在自责,认为如果自己没有按照向日葵的意思去帮她,向日葵就不会死吗?”

“对我而言,向日葵就是太阳,追逐着太阳奔跑,就是我生活的意义。”宇寒靠在椅背上,双臂无力地垂下,“然而那一天我才发现,她也会害怕,会迷茫。尽管行动力强得吓人,但归根结底,向日葵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翕然捕捉到了宇寒真正的想法:“难道那天你是有意……”

宇寒缓缓地点了点头。“直到最后一刻,我依然有机会阻止向日葵,阻止她踏上不归路。但是我没有。我的潜意识里有一只恶魔,它告诉我,只要向日葵飞向了黑洞,她就依然是高高悬在天上的太阳……”宇寒露出复杂的笑容,他看着翕然的双眼,说道,“你的牌面大,该你加注了。”

翕然平静地回应道:“也罢,让我帮你结束这一切吧。这把过后,你会彻底忘掉向日葵这个人,对她的爱恋也好,景仰也好,失望也好,悔恨也好,都会一并烟消云散。”说罢,她双手将全部筹码向前一推道:“Show hand。宇寒,你已经没有足够的筹码来跟,只能放弃。我说过,这一局,我仅靠战术就能击溃你。”

宇寒没有作声,他闭上眼睛,黑暗中,向日葵的太空船再一次地飞向了引力的奇点。

结束了,忘掉向日葵后,这番噩梦般的景象也会随之消失,自己终于可以从噩梦中解脱了。既然如此,就让我目送你最后一程吧。

四周的星光如同糖稀一般翻搅着,太空船外壁发出金属撕裂的声音。向日葵坐在驾驶舱内,神色木然地望着无法逃脱的引力地狱。

向日葵,那一刻,你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向日葵突然转过头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宇寒。宇寒一惊,向日葵却兴奋地说道:

“宇寒,你终于来了!”

“向日葵,我……”宇寒一时语塞。

“别啰唆啦!”向日葵手指前方,“快看!多么壮观!”

宇寒吃了一惊,脑海中向日葵被撕裂的画面,他始终不敢看到最后。而此时此刻,向日葵居然邀请他一起看黑洞?

“太初黑洞,裸露的奇点,就在我们眼前。说不定,我们帮助人类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呢。”

“可是你怎么回去呢?”宇寒大声喊了出来,“如果我再坚决一些阻止你的话……”

向日葵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回去?为什么要回去?”

宇寒吃了一惊,向日葵用食指点住他的额头,露出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我说过,我的目标是星空,现在我已经在这里了啊!”

宇寒猛地张开双眼,看看翕然,又看看向日葵模样的荷官:

“我请求加注,用我的记忆。”

“哦?”翕然眼角微微上扬,“你还想要删除哪一段记忆呢?”

“如果全部记忆都被删除,我会怎样?”

“人脑的记忆,部分是依靠神经元的结构。删除全部记忆意味着神经元结构也会一并破坏,你会变成植物人。”翕然解释道。

“我用自己全部的记忆兑换筹码。”宇寒毅然决然地说道,他话音刚落,面前便堆起了小山一般的筹码。宇寒张开双臂,将筹码推向赌桌正中:“Show hand。翕然,你的筹码不够了,要继续加注吗?”

翕然少见地露出为难的神情。她犹豫片刻,最终微笑着摊开双手:

“我放弃。你赢了。”

***

“明明是在讲述青梅竹马的故事,却夹杂着和现任女友秀恩爱的桥段,真不愧是宇寒同学。”听完宇寒的讲述,雪鹰淡淡地笑道。此刻电梯早已下潜到目标深度四万米,两人选择将电梯悬停,直到其他三部电梯返回也没有移动分毫。

“我的故事讲完了,下面是提问环节。”宇寒笑道,“请问,最后一把我的牌面明明更小,我是怎样逼翕然放弃的?”

雪鹰将双臂挽在胸前,抿嘴笑道:“宇寒同学,你真的很聪明,聪明到我一度怀疑,故事中那个笨拙的你是凭空杜撰的。在故事里,你使用了叙述性诡计,不过留下的线索十分明显,以至于故事中途我就猜到了大概。”

宇寒摆出一个继续的手势,雪鹰笑道:

“翕然小姐是人工智能。在故事的最初,赌场拒绝翕然参加赌局,为什么?翕然主动要去你家里激情一番,你却十分惊讶,这又是为什么?”

“说不定,翕然是入了赌场黑名单的千王,而我面对女孩子时会不自然地紧张。”

雪鹰笑道:“后面的证据就更加明显了。去翕然的星球时,你明明需要穿着宇航服,她却只穿了千鸟格的西装,莫非她是超人吗?赌博时,你的记忆是以事件为单位形成的筹码,故事中也几次三番地暗示人类记忆的复杂性,可翕然的记忆却是按照日期。这样明显的差别,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翕然小姐并非人类。

“你最后一把能够赢过她,也是依靠了这一点。最后一把你如果输掉,大脑将受到不可逆的破坏;对于人工智能而言,阿西莫夫第一定律不允许这一点,翕然被你逼得只好选择放弃。”

“或者说,翕然精心设置这场赌局,就是为了让我打开心结。她压根儿就不准备删除我的任何记忆。”宇寒补充道。

雪鹰望着电梯外漆黑的深井,问道:“我有个问题。如果向日葵小姐平安归来,她和翕然小姐,你会选择谁?”

宇寒微笑答道:

“在追逐太阳的路上,我不介意牵着恋人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