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坠落
下午三点四十分，全天的课程结束了，大部分同学离开了教室，少数成绩至上主义者依然趴在桌面上努力着。从下课铃响的那一刻起，向日葵小队就进入了备战状态，最重要的战役即将打响。
宇寒一下课就匆匆跑去了学生会，叶爽和翕然按照计划分别去二年级四班和文学社寻找优理的动向。田欣和星忆对视后轻轻点头，一起走向通往天台的楼梯。
教学楼的层高十分可观，从三层到天台要转过三个弯，爬上总计六十六级的台阶。来到通往天台的铁门前，厚重的铜锁好好地挂在上面。田欣拽了拽铜锁，又用力推了推门，只能开启一道两指宽的缝隙，人是不可能通过的。
星忆打开了手机的群聊功能，上面显示着宇寒的留言：救援物品已准备就绪，但出现一点小问题，你们谁到教学楼前来一下？
荒废的行星上自然没有通信卫星和基站在工作，这是一种模仿步话机的功能，有效范围在一千米以内。校园内的通信尚可维持，想要联系城里的默默老师就做不到了。
“你去一趟吧，这里有我守着就好。”星忆提议。
“可是……”田欣双手比画出一个矩形，示意那张纸条的事情。
“相较而言，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来。”星忆宽慰道，“而且我和优理最熟，是阻止她自杀的最佳人选。”
田欣犹豫片刻，留下一句多多小心，便匆忙赶到了楼下。其间手机两次震动，叶爽和翕然都没有发现目标。教学楼前人不多，同学们大都去了社团教室，田欣很容易便找到了宇寒。他拉着一辆金属推车，上面堆满了花花绿绿的橡胶垫子，四只压缩罐立在一侧。
“这些是我一早准备好的气垫，尽管不是防摔用的，这个高度跳下来，应该不至于摔死。气瓶全装好了减压阀，充满只需二十秒。但我来到现场才发现了问题。”宇寒皱着眉头，指指教学楼的顶部，“天台是矩形的，除去连接餐厅的南侧，要三个人才可以兼顾。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会从哪里跳下来啊。”
“南侧不需要看守吗？”
“那一侧有通往餐厅的天桥，为了防止高空坠物，砌了很高的防护墙，其余三侧则出于美观考虑，没有加装。”
田欣顺着宇寒的指引看去，教学楼天台的南侧确实多出了一些雕花的装饰，没想到它们还发挥着防护墙的作用。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即教学楼西侧空间最大，从这里跳楼能被最多人看到；但大家都猜不透优理为何要自杀，更不知道她会从哪边跳下来了。田欣想了想，提议道：“这边需要三个人，让叶爽过来如何？优理就算回了教室，去往天台也会被星忆拦住。”
宇寒先是发信息询问了大家的情况，三人不约而同地汇报说一切正常。之后他提议叶爽一起来楼下，两分钟后，便看到叶爽扭动着魁梧但缺乏运动的身体跑了下来。
“有些怪啊！”一见到两人，叶爽便匆忙说道，“我赶到二年级四班时，班上的学生说优理半分钟前刚刚离开。宇寒和翕然走在我前面，教学楼又只有一道楼梯，按理说应当能碰到她才对。”
“会不会通过天桥去了餐厅？”田欣猜测道。
“餐厅不准备晚饭，从下午起通往天桥的门就是关闭的。我昨天就试过了。”宇寒否定了他的想法。
叶爽叹了口气：“优理没有守到，倒是遇见了另一位熟人。”
宇寒皱皱眉问：“谁？”
“雪鹰学姐，她向我打了招呼，还寒暄了几句。”
两人讨论期间，一股异样的感觉刺激着田欣的神经。两天来发生的林林总总闪过脑海，既然优理没在教室，又不可能走出教学楼，那么就只有……
“啊！快看！”
叶爽一声惊叫打断了田欣的思考。他匆忙抬头看去，原本空荡荡的天台上凭空出现了一个身影，黄色碎花连衣裙无力地搭在身上，麻花辫在风中摇摆着。尽管距离有些远，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是优理。
视野中的优理淡然地看着远方，慢慢向天台边缘走去。
“就在这边，快，还来得及！”宇寒大喊一声，拉起推车向着教学楼正下方赶去。紧随其后的叶爽扯下一张垫子，熟练地插入气阀，橡胶垫迅速膨胀了起来。他一面拉着垫子，一面对着愣在原地的田欣喊道：“快来帮忙啊！你在发什么呆！”
田欣一言不发地指指上方，叶爽后退几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顿时呆住了——
星忆出现在了天台上，她用力地拉住优理的手臂，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
“笨蛋！快下来！”叶爽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但高台之上的星忆却毫无反应。只见优理奋力挣脱了星忆的手臂，向着天台另一侧跑去。
叶爽二话不说，拔起步子向着教学楼的东侧跑去，田欣和宇寒匆忙跟在了后面。三人奔跑期间，田欣也没忘记关注他们的联络群，只有星忆留下一条语音，翕然那边还是没有反馈。
这大概是田欣这辈子最卖命的一次冲刺，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没能赶上。就在他们转过第二个转角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第二声。
谁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谁都没有说出口，只是默不作声地在树丛中寻找着。不一会儿，田欣突然看到叶爽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他匆忙赶到好友身边，却发现他居然在抽搐地笑着——
星忆的尸体趴在草地上，小臂处满是树枝的刮痕，一道血液顺着后脑淌下，浸润着阴暗的土地，染红了视野。在她的一侧，优理的尸体以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
警车开进校园，几名警察草草检查了现场后，便得出了自杀的结论。想必游戏对玩家进行了特殊设置吧，警察只是带走了优理的尸体，对同时遇害的星忆却视而不见——即便系统设置了互动，虚拟的警察也不可能将真实的尸体带走。
案发后，翕然接到宇寒的通知，匆匆赶了过来。她对尸体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后，对大家说：
“我们应当尽快将星忆的身体放进密封舱，充入惰性气体，再发射到太空冷冻保存。尽管她的呼吸已经停止，但如果能够送去大医院的话，说不定能够通过替换身体器官救活。所以现在最关键的，就是通过低温保存好大脑。”
翕然刻意没有使用“尸体”一词。宇寒咬住嘴唇，强作冷静地说道：“翕然、田欣，我们去把游戏停止吧。星忆被害了，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应该把游戏继续下去。”
宇寒找来担架，与叶爽两人抬着星忆的尸体，在翕然的引导下离开现场，暂时安放在一旁。叶爽对着星忆的尸体发呆，他和星忆相互暗恋了三年，两人之间的情愫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应当留给他们一些独处的时间。这里毕竟是荒芜的废弃行星，比起一味地陷入悲伤，不如尽快关闭游戏，脱离险境。
宇寒、田欣与翕然，三人来到放置了游戏主机的保险箱前，田欣按下按钮，地下发出微弱的隆隆声，军绿色的保险箱缓缓升起，好似从冬眠中苏醒的甲虫。大家依次录入虹膜信息，保险箱发出一声清脆的放气声，液氮循环制冷机停止了工作，为了防止箱体短时间内结满水汽，在开启前，系统花了些时间注入惰性的氮气。几分钟后，回升到室温的保险箱咔吧一声打开了。氮气枪顷刻间便将空气中的雾气一扫而光，可进入三人视野的，却是保险箱空空如也的内胆。
游戏主机不见了踪影，有人先一步开启了保险箱取走了它，同时也夺走了“关闭游戏”这个选项。
即便一向冷静的宇寒，也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问道：“你们两人，有没有录入过虹膜信息？我记得田欣说过，系统有记忆功能。”
田欣摇摇头，翕然甚至表示从未接近过这里。宇寒叹口气：“这不是又见鬼了吗？且不说默默老师根本不在这里，录入虹膜信息的不会是叶爽和遇害的星忆吧！”
纠结下去也没个结论，三人匆忙返回了教学楼东侧，却发现叶爽和星忆的尸体一起不见了。田欣打开手机，看到叶爽留言说已经回了基地，方才想起群里还有星忆的一条留言。点击播放后，扬声器中传出了星忆气喘吁吁的声音：
“发现优理了，我这就去制止她！”
优理去往天台了？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她怎样越过星忆的阻拦去往天台的？她手里有钥匙吗？星忆又怎么可能在她进入天台很久后才匆忙赶到？
田欣的大脑里塞满了疑问，但疲惫的精神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思考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隆隆的巨响，三人匆忙走到空地，却看到一艘太空船正喷射出淡紫色的等离子体，呼啸着飞向大气层的外围。这一刻田欣方才想起，自己借给叶爽的太空船钥匙，至今也忘了要回。
赶回基地，众人发现叶爽并没有离开。他孤独地站在土丘上，抬头眺望着天穹，好似一尊灵魂被抽走的石像。
“叶爽！你到底在干什么！”宇寒厉声质问。
叶爽缓缓转过身来，风沙和泪水在脸上混成了暗黄的泥渍。“我把星忆装进了密封舱，充好惰性气体，发射到太空去了。”他用少了音调的语气解释道。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宇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我们现在应当立即联系默默老师，逃离这里！现在只剩下了一艘太空船，根本坐不下我们所有人啊！”
“逃离？”叶爽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和凶手一起逃离吗？”
空气顿时凝固，众人一言不发，叶爽抓住宇寒的手臂推开。他取出手机，展示出一个界面：“放心吧，我做好了匹配，只要通过我的手机发送信号，老田的太空船就会降落回来。”说罢，他将手机装回衣兜，又取出了另一艘太空船的钥匙，“这把钥匙也放在我这里。在捉到凶手前，谁都不能离开，我可不想在船上被杀。”
翕然走上前去，劝说道：“叶爽你冷静点，我们有两艘船吧？每艘船最多坐三人。你和星忆在一起，再选一位你最信任的人，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凶手吧！”
“你们刚才去关闭游戏了吧？”叶爽抛回了一个问题，他看看周围断续离校的学生们，“既然游戏还在进行，那就证明，主机被人拿走了。开启保险箱至少需要三个人的信息，好吧，我就假设星忆她稀里糊涂地被骗着录入了信息，这么一来，凶手也至少还有两人。四选二，这可是一半的概率。”
宇寒拉住女友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之后，他盯着叶爽的眼睛，用平静但力度十足的语调说道：“你说得不无道理，但我们的担心是同样的。照现在的情形看，我们很难彼此信任了。默默老师不在，今晚我会住进翕然的房间，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他看着田欣说道：“马上要天黑了，明天一早，辛苦你去城里把默默老师叫回来吧，星忆遇难，我们需要她的帮助。”
田欣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他插入裤兜的手中，依然握着那张满是褶皱的纸条。
田欣一如既往地准备了简单的晚餐，然而大家显然都没有胃口。叶爽一早就不见了踪影，翕然早早回到房间，宇寒在门口守了一会儿，抱起被褥住进了女生的房间。
夜晚，校园里已一片沉寂，看准时间，田欣再次溜进了校园。他先是来到空置的保险箱处，制冷与氮气喷淋早已停止了工作，远远看去就像厚重的棺木。田欣取出准备好的棉质手套，伸入箱体摸了摸，又在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对着内部用力砸去。石头与金属外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很快又归为沉寂。
证实了主机确实没有留在此处，田欣无奈地叹口气。这段时间里，他想到也许是另一个增强现实令主机在保险箱内不可见，但基于增强现实只能做加法的原理，那不过是寻找注意力的盲区而已，不可能这么折腾都无法察觉。看样子没有必要等待“防沉浸时间”了，田欣合上保险箱的盖子，快步向教学楼后侧走去。
在缺少照明的夜晚，茂密的树林显得愈加阴冷。田欣打开强光手电，向着记忆中的位置走去。不一会儿，他便找到了蹲坐在那里的叶爽，大个子男人双手抱膝蜷作一团，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地面。田欣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土地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化作与尘土无异的硬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叶爽同样沉默不语，时不时抬起头看看腕表。秒针指向“0”，晚上十点了，“防沉浸时间”再次到来。叶爽猛地抬头看去，地面上依然空空如也；他手忙脚乱地取出手机，一个没抓稳掉在地上。田欣捡起手机递到他手中，叶爽打开一个程序，屏幕上显示出星忆安详的脸，好似熟睡中的婴儿。
那一刻，叶爽的泪如决堤般地流下。田欣抱住他的肩膀，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清楚，叶爽心里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或许星忆的死亡现场也好，尸体也好，都不过是增强现实，是虚幻的；然而“防沉浸时间”的到来，令这仅存的一丝希望也化作了泡影。星忆遇害了，她的尸体此刻正飘浮在冰冷的太空。
不知过了多久，叶爽平静下来。田欣从裤兜里翻找了一番，取出一张纸条，确认后递到他手里。叶爽展开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昨天早上，星忆在房间里找到的。”
田欣原本以为叶爽会大怒，可他只是将脸埋在臂弯里，无力地嘟囔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的脑子确实比我好使，但遇到这种事，你沉得住气吗？”田欣叹气道，“星忆只是捡到了这张纸条，又不是谁特意写给她的。如果你搞得动静太大，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看来还是因为我靠不住啊……”叶爽还是没有抬起头来。
田欣没有理会好友的自怨自艾，继续说道：“宇寒和翕然对你已经很大度了，换位思考的话，任何人都能说出你那套说辞。可他们默许了让你持有太空船的钥匙，这证明，他们至少没有当你是凶手。”
叶爽缓缓抬起头来，许久，问道：“那我该怀疑谁？你吗，还是默默老师？”
“与其用这种道德困境折磨自己……”田欣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泥土和干草，“不如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低头看着好友问道：“一起来吗？”
五分钟后，两人再次爬到了天台的入口前。
在游戏中，许洋为通向天台的门装上了铜锁，但实际情况如何呢？如果现实中的门只需稍加用力就可以推开，那么星忆就可以跑上天台，发生的事情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铁门同样喷涂了暗灰色的底漆，没了显眼的金色铜锁，靠着天花板上刚刚装好的马达控制开闭。田欣向内一拉，由于马达与天花板的固定处有些许松动，确实能拉开一道两指宽的缝隙；他用力地拽门，又关上门踹了几脚，门跟着晃动了几下，却完全不见脱落的迹象。
“至少，想要一个人靠蛮力打开是做不到的。”田欣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工程机器人呢？”
“全都躺在仓库里，我一早检查过了。”
叶爽一屁股坐在楼梯上。“现在我们掌握了两个矛盾的事实，不可能有人打开这道铁门去往天台，我们却在天台上看到了星忆和优理。”
田欣点头道：“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我们看到的并不是她们本人，而是增强现实。”
叶爽用力地揪着头发，刚刚从激烈的情绪中平复下来，脑细胞还不肯好好工作。少顷，他说道：“确实，这和雪鹰学姐的‘变脸’不同。那时的天台上没有同学，不与谁互动，也就很难露出破绽。”
“对增强现实影像而言，穿过铁门也完全不成问题。因为它们并不真实存在，只是我们认为存在罢了。”田欣补充道。
叶爽抽抽鼻子，拼命压制住再次涌上来的心绪：“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星忆是在别处跌落的，落点恰好也在那里。从星忆落地到被我们发现中间有一段空白时间，只需解除增强现实，就实现了真实尸体与虚拟尸体的互换。增强现实影像不可能将真人从楼上推下来，凶手混在了增强现实里，欺骗了我们所有人。”
没有找到决定性的线索，两人悻悻地离开了教学楼。路上，田欣瞥见一个黑影，在体育馆附近的阴影里一闪而过。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他还是立即认出了黑影的真实身份。
“你怎么了？”叶爽发觉了好友的异常，问道。
“没什么，快些回去休息吧。”田欣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向校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