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彪子

我家原住山东胶县陈家庄,随军来到大连甘井子战备街道。

战备街道靠山面海,山坡上,马路旁,学校黑板后面,甚至公共厕所里都或明或暗设有防空洞口,炮台山整座掏空,里面又掘了陷阱,等着帝修反进去自取灭亡。

我家的日本房紧靠山根,后窗外就是秃溜溜的炮台山,刮风下雨的黑夜,格外吓人。我和还没上学的弟弟一来先学会了瞪大眼睛看,竖高耳朵听,开门便插门,插了大门插二门,最不放心的是后门,以至于长大后做噩梦,还梦到过有时候是苏修,有时候是美帝,有时候是妖怪攻破了后门。

我初二时搬家到了中山区延安路,同时也转了学校。一开始还常回战备街道玩,后来逐渐疏远了,也许是青春期开始,心理复杂脆弱,对它产生一种既想接近又想远离的特殊感觉,没有要紧事干脆不回去了。高中毕业考上沈阳警察学校,结识了四面八方的同学,已无暇顾及少年时代的朋友了。

警校毕业我分配回大连,划到甘井子分局,分局向下安排到樱花街派出所。我喜出望外,樱花街就是战备街道,前些日子才因为炮台山下樱花树林改的名。

炮台山改建成了综合型游乐园,以建筑风格前卫而闻名的丽东酒店坐落其中。山顶上的炮台摇身成为市级保护文物。当年我们玩藏猫捉虎的地方,已铁链拦起禁止入内。新刻石碑介绍炮台,由大清聘请德国工程师设计,跟老龙头炮台、大连湾炮台联合控制大连港的出入。战争爆发,实际情况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炮台管带第一时间登船逃命,一队人天津上岸,明治天皇的日本兵还没登上山顶呢!之后炮台又在日俄两国间反复易手,最终由苏联老大哥交给了新中国。

导游小姐嗓音尖尖,讲到大清炮队临阵脱逃那段,她用极度蔑视的目光扫射周围的男游客,似乎已经看透了,你们比那些孬种并没有强到哪里去。

小姑娘看上去不到二十,我不能肯定以前是否见过她,有一刹那觉得非常面熟,但一转念又根本不认识。小孩子已长大,老年人更老了,年青人结婚有了孩子。我过去认识的人们,在用体貌变化演示时间的浩荡进程。我家那片日本房已拆除建了花坛,我寻了半天,也不能肯定原先的位置。

黄昏,我站在街道口,一群刚放学的小学生叽叽喳喳从身旁经过,沿着我们当年玩滑轮车的马路,慢慢散开。突然,一个古怪可笑的念头闪过,我尚未见面的那些同学是不是都已不在这里了呢?那许多有趣的往事真曾发生过吗?

几天来,我就这么独自一人在街道转悠,同学谁也没找,甚至还担心遇见他们呢。曾有几时,一种特殊美妙的感觉从我心灵深处涌起,大脑里像有一瓣橘子被挤碎,太阳穴浸得又酸又甜。这个时候,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待一会儿。

从炮台山山顶走下樱花街,快到坡底小桥处,马路的右边,伫立着一栋旧式四层红砖楼。它夹在高大的新建筑之间,显得矮小又寒碜,差点儿给挤下道牙子,当年它可是战备街道的摩天大厦,比甘百和育忠小学都高出一层。我朝它最高层东头,一扇带有窄小花台的窗子望了望,转身离开。

“站住!”

我回过身。

“就是你!”

一位戴红箍的老大爷大踏步朝我走来,左右同时闪出一瘦一胖两位老大娘。

大爷径直走到我的面前,“讲吧,干了什么?”听口气对我的行径了如指掌,之所以询问,只是要检验我是否诚实而已。

没等我开口,右边的那位胖大娘预料到我会撒谎似的,冲前一步警告道,“讲实话!不讲实话对你可一点好处没有。”

左边的瘦老太太干脆跟我交了实底,“告诉你吧,我们早注意上你,跟踪你半天了,东转悠西转悠,没有好转悠。”

我的眼前出现他们三个人之间相互使眼色发信号的情景。

“不许笑!”胖大娘愤怒地跳脚,“你并不在这里住。”

“是的,”我和颜悦色地承认,“我来找朋友。”

“找朋友?”大爷问,“谁?叫什么名?”就像这一片儿住户他都认识似的。

我想了想,选了一个本分老实的。

“白连江。”我回答。

两位大娘“唰”地转向大爷。

大爷镇定地同她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他跟你什么关系?”

“同学。”

“跟我来!”

我本要悄悄一个人享受故地重游的乐趣,并没打算拜访谁,可现在看来不得不做一回不速之客了。大爷在前,我在中间,两位大娘殿后。我听到瘦大娘不时提醒胖大娘,要她同我保持适当距离。所用的都是含含糊糊的隐语。

转向楼背面,走到一层的一家门前,大爷掏出钥匙开门,刚打开一条门缝,浓郁的酒香伴着欢声笑语直往外冲。

“江!”大爷朝里喊,“江!”

出来一位红光满面的青年。

“怎么了,爸?”

中学毕业不久,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现象,一些在学校并不怎么起眼的人,出社会后风光得不得了,而更有一些原本生龙活虎的,却从此消声灭迹。白连江属于前一类,至少外貌如此。小伙子气宇轩昂,打扮入时。

“啊,是你!——你没怎么变。”他把我让进屋,“听说你回来了,分在派出所,我还不相信呢!”

里屋,庆祝白连江女朋友刘芳生日的家宴已近尾声,非常明显,刘芳以女主人自居已很有些时日了,同我打过招呼之后,她立刻命令白连江把床底一把坏了一只腿儿的椅子拖出来给会计坐,会计原先坐的好椅子倒给我。会计外号叫会计,职业也是会计。另外两个人的职务是业务员。三人都是白连江的同事。我们一一握手。会计告诉我,白连江不久前已提升为家电部的副经理了。他们同在甘井子百货上班。

刚进屋的时候,会计正站在地当中,比画一辆丰田轿车的车身,就见他右手一指窗台,算是车尾,左手朝门外一展。我赶快侧侧身,好让车头伸到去。“哎!”他面露喜色,到门厅正好符合他要表达的尺寸。

“这么长。”他肯定地说。

“越长越大越好吗?”刘芳问,眼睛瞪得圆圆。

“也不是,还要看内部性能。噢,来新朋友了,欢迎!”

因为我的到来,话题一下子从日本回到了大连。几句客套之后,我们谈起了围绕当年的一些事情。“啊,往事如烟!”再谈我,谈警察、黑手党、打手、刺客、“价格表”——不免毛骨悚然。

“腿当然比胳膊贵,小胳膊扭不过大腿么。”会计无疑是这屋里最活跃的,他伸出的左手手指,做成机头大张的手枪,右手一把夺过去,对准盘子中已经失去了全部肌肉的一条黄花鱼扣动了扳机,后坐力差点儿把他从椅子上掀下去。他起身整了整椅子腿,“销户没有固定数额,视难易程度而定。童叟无欺。”

说到这儿,他转向坐在一旁的我,“对吧!”既像征求意见,又像这消息是从我这儿得到的。不等我回答,他马上拍拍我肩膀,面向大家说道,“这是长春的行情。”

大家看看我,紧张的面孔更紧张了。

“大连呢?”刘芳问。

“对呀,大连呢?”白连江和两个业务员同时问道。

“大连么,”会计得意洋洋把头转向我。

我这回抢先表态。

“我可不知道。”

会计点点头,一脸严肃。

“对,大连还没有明码标价。”

一阵子谁也不出声。

两个业务员突然喊叫起来。

“太渴了!太渴了!都是因为太渴了!”

又同时停下来相让。

“你说!”一个说,并举起两只手。

“你说!”另一个也投了降。

两个业务员个头长相差不多,都穿着白衬衣,扎红色领带。如果不是得知一个姓张,一个姓李,我会咬定他俩是亲哥俩。他俩挨着坐,冷不丁一瞅,还以为眼睛出现了重影。

“你俩谁也别说!”会计紧跟一句,把我们逗乐了。

我们继续交谈。谈了改革开放,谈了愚弄和压抑,谈了十多亿人究竟信什么,谈了全是他妈的扯蛋,钱才是一切,谈了赚钱——嘿,不亚于刚才杀手所带来的刺激,大家的神经又绷紧了。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紧迫感,心里头没底儿,慌得厉害。那种尚未得到安全保障的感觉,好像小时候警报响,在排队等着进防空洞。

会计口若悬河,如数家珍般列举大连新富豪的名字,停顿处,他双手直搓,仿佛那些新大款屈尊俯就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他却不好意思去握似的。

而这时刻,离我发第一笔工资的日子还差十多天呢!想到父母省吃俭用,供养我到中专毕业,我仍不能在经济上完全自立,而父母继续理所当然似的为我和弟弟积攒着将来结婚的费用,真是汗颜不已。

会计碰碰我的胳膊。

“唉,外面有道儿吗?”

我明白这是问我除了工资是否还有其他收入。他不是第一个问我这话的人。

“没有。”我实话实说。

“慢慢来,摸着门儿也就快了。”他颇为知己地拍拍我胳膊,压低声音,“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占着好位置要懂得利用,不然后悔来不及。”

这句话不应该针对我,因为我才工作几天啊。果不然,随后他便提高嗓门儿,对其在某单位当领导的爸爸破口大骂起来。

“不识时务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现在都啥时代了,你他妈不懂吗?”他指着茶壶,痛心疾首,“混沌,混沌,混沌时代,懂不懂?能捞就捞啊!”他卷起食指,用指关节敲着壶盖,语重心长,“同志啊,观念还不改,脑筋还不换,岂不可悲?”

“别理他,喝多了。”刘芳对我说,她把他拖起来,招呼两个业务员一旁打对子去了。

会计走的时候掉回头,冲着茶壶丢下一句,“白痴,脑子有病,彪子!”

这边剩下白连江和我。

他向我讲起这些年来同学们的一些事情,大多是我所不知道的。一个一个,一件一件,联系到他们小时候的模样和所做过的一些事情,以及与我曾有过的共同经历,我俩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感慨万分。老同学相逢都是这样,我们不认为这是在说三道四。

“说起来咱班统统不行,竟然没有一个出国的。出国才是正道儿。不信你品品,各条战线,有道儿的人都走了,剩下的都是冒牌和烂货,大酱缸里咋混都是个低层次。”白连江说,“咱班还有个特点,一对儿也没成,都黄了。”

讲到恋爱,就自然要讲到杨明和高志红,但经白连江之口,可贵的初恋被降低到了最低,说是一个小混混把一位美少女骗到防空洞实施了强奸。

我听后虽没说什么,但白连江还是察觉他遭到了强烈反对,马上改口说,“当然,高志红也不是什么淑女。”

我当然更不会这样想问题。

这时候,边打扑克边留心听我们交谈的女主人插话了。

“我觉得杨明挺不错,”她抽出一张牌,看相片一样端量着,“很有派的。”她扔下牌,立刻又捡回来,换了一张拿在手上,“我跟他说过一次话。”

她的对门——会计——催促她出牌。她没理睬,继续说,“我朋友王敏跟他好过,后来黄了。杨明太花,王敏可伤心了。王敏从来没因为谈恋爱这般伤心。哎!”她提高音量,好让我注意力集中,“杨明就住这楼上,四层最东头。”她用手里的扑克牌朝西边天棚指指,扔了出去。

白连江双手一拍。

“哎哟,我忘了,你们俩曾是最好的朋友!”

打扑克的四位齐刷刷朝我看,足足有一分钟。

“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面了!”我说,恍惚中按钮被启动,几幅具有代表性的图像带着温度浮现出来:一个大傻个子跟在一个小矮个儿屁股后头四处转悠,爬日本房天棚,玩滑轮车,钻防空洞……乐此不疲。

白连江得知我尚未见过杨明,便说起了他的一些情况。

“去年夏天,没错,是去年,我提副科长不久,他去了一趟广州,说做生意,可回来也没见什么起色,听人说,一路吃喝玩乐,把本钱都花光了。他这人,始终那个样儿,独来独往,目中无人,没个正经。”

他一直轻描淡写,最后却不合逻辑地冒出一句,“现在不是小时候了,谁怕谁?”

我不记得杨明是否曾跟白连江打过架。反正当年杨明跟班里的男生几乎打了个遍。

“高志红现在怎么样了?”我红着脸问。

“她么,现任男朋友是吉林来大连倒粮油的,款。”他眼睛眯起来,抱不平一样,“这年头,男人有钱就行。”他向前倾身,降低声音告诉我,“高志红,她长得真是漂亮!”说完便发觉自己搞错了,摇摇头一笑,“瞧我,跟谁说话呢?哈哈,我是说她比小时候更出众,嗯——”他想了想,“可以说姿容动人。”

“哎!哎!大点声好不好?”那边刘芳毫不留情地嚷起来,“让我们也听一听,谁那么‘冻人’?”她把“冻人”咬得很重,并做瑟瑟发抖状。

白连江赶快解释。

“杨明的初恋,都是我们同学,她住在四号楼,后来搬走了。你不认识。”然后猛一指我,“跟他一个学习小组。”简直像往我身上推不是似的。

“杨明?哪个杨明?就是那个杨明吗?”会计自言自语般说。

他并没说明“那个”是“哪个”,大家却异口同声道,“对,对,就是他。”

会计反倒不那么确定了,他合上手中的扑克牌,“是立志骑自行车周游全国,没到沈阳钱挥霍完,撬开小卖店被抓的那个杨明吗?”

说得这般明白,反而没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白连江纠正说,“不是小卖店,是一户没人住的旧房子,他正在里面睡觉呢。”

“我说么,他不应该偷的。”我松了口气。

“那可不好说,”两位业务员异口同声,相互望了望,一个说,“现在的人不是过去的人了,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另一个感激地点头,显然这正是他的意思。

“对儿!”会计使劲甩出两张牌,“那小子纯是个彪子,不提他了。”

这两张牌完全出乎对门的意料,刘芳诧异地嚷了起来,“对儿?为什么不出单儿?不算,不算!”

会计明白了过来,知道自己错了,伸手往回拿。两位业务员不答应。他俩打牌像他俩的相貌言谈一般默契,已经赢了两局,正稳打稳扎,拿三连冠呢。

双方争执不下,女孩一甩手,扑克牌撒了一床,“不玩了!”然后冲着会计咆哮,“这个彪子,那个彪子,你才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彪子!”

山东老家把精神病人叫痴巴,大连人有一大半来自山东,却把同一种人称为彪子。彪子远比痴巴内涵丰富,用途广泛,而且意味深远,骂街恋爱都少不了它。它响亮、痛快、过瘾、解恨,能发泄无以名状的情绪,表达极难言传的心意。大连城市历史短暂,正在建立自己的传统,流行词汇频繁更迭,只有彪子经久不衰,愈磨愈利。

我的前女友对这个词就非常偏爱,经常用它招呼我,她还在沈阳上学,明年才能毕业,她们的护士学校距我们警校不远。我和她在一次同乡聚会上相识。姑娘话不多,但很内秀,句句能打中想打的靶子。我一下子被她迷住了。不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我性格内向,事情总没有突破性进展。有一天傍晚,她来我们宿舍交还借我的书,我跟她在校园溜达,我跟她讲了一个白天刚刚听来的笑话,虽然我并不擅长讲笑话,但那个笑话本身很逗人,她开心极了,突然,她放弃了女学生的矜持和不伦不类的普通话,用她那双挺耐看的单眼皮望着我好一阵子后,可狠骂了一声,“彪子!”我心花怒放,姑娘在向我吐露衷情呢,我俩关系从此明确下来。

大连的普通市民喜爱这个词,市政府的官员也不例外。前不久的一次现场直播,东三省商品交易会开幕式,一个工作人员对一个准备发言的官员耳语几句,官员听后勃然大怒,脱口而出,“不要理他,纯是个大彪子!”通过麦克风,传向了四面八方。

至于我本人,倒是很少说这个词,用法也稍有不同。一段时期,我在粗略评估某个人时,标准只有两种,“彪子”和“一般”。“一般”是指那些普普通通,没什么吸引力的人,像白连江、福特总统都归在“一般”里。我当然也在其列。“彪子”是指特殊的,令人感兴趣的,富有诱惑力的人。会计说的不错,杨明的的确确是个彪子。拿破仑、巴顿、梵高都是彪子。

七十年代的某一天,一个日本小老头来到战备街道探视旧居,他拄着拐杖院里院外地拍照,最后大门口跪下,磕了三个头,掏出手帕擦擦眼,一头钻进了轿车。

我这个刚从山东农村搬来的孩子趴在炮台山顶碉堡里,通过瞭望口,望着小轿车开走,胡乱琢磨了半天,才慢慢走回家去。

新家安顿停当,我也该去上学了。一路上,爸爸不停地嘱咐我要听老师话,团结同学,完成作业。因为得不断回应,我漏掉了街道两旁许多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非常好看的光景。到了学校大门口,爸爸拽住我,问我能不能记得回家的路,我说能。爸爸似乎不大相信,就又跟我研究了一阵识别方向的窍门才领我进去。

“叫什么名?”老师问我。

“陈为民。”我努力掩饰山东口音,不成功,脸更红了。

老师转向爸爸,“挺老实的孩子!放心交给我们吧,我们育忠小学不就是专门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么。”

爸爸听了非常高兴,却板着脸说,“要是他不听话,老师你就揍他,使劲揍。”又跟老师客气几句,就去上班了。

老师领着我出了办公室,穿过昏暗的长走廊,打开门,进到了一间敞亮的教室。“呼啦”一声,同学们全坐直了,双手背在椅子后边。

“同学们,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陈为民同学加入二年四班光荣队伍!”

掌声雷动,我一阵晕乎。

我被安排到最后一排,老位是一个长着一双大牛眼睛的小矮个儿女生(她是远视眼),对我的到来很不愿意,扭着头不看我,还把椅子朝外挪了挪。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座位原是空着的,最前排有个男生破坏纪律,被惩罚到这里坐。今天,这个调皮蛋跟学习小组的同学打架,被赶回家写检查去了。

写字的黑板竟然不是木板而是玻璃的!书桌的盖面可以翻动!窗外一望,树梢才够到窗台边儿!我暗暗庆幸,来大连以后最强烈的愿望已经实现——登上了高楼大厦。

突然电铃响起,一长一短交替。同学们纷纷起立,排成一列。我夹在其中,磕磕绊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走廊里拥满了其他班级的同学,个个神情严肃,但并不慌张。“快!快!”一位老师站在楼梯口指挥。我们来到操场,脚步没有停止,边走边被分成三股,分别向三座防空洞跑去。防空洞里有书桌黑板,跟楼里的教室差不多。

原来这是防空演习。

第一堂算术课在防空洞中进行,“八路军某支队在一次反围剿战斗中第一天消灭20名日本鬼子,第二天消灭30名日本鬼子,第三天消灭15名日本鬼子,问:共消灭了多少名日本鬼子?”我迅速心算,共消灭了65名日本鬼子。但是,老师的问题是“已知条件是什么”,我可就听不懂了,老家的老师没这么教过。同学们几乎全体都举了手,有的为了提高手臂,屁股都离了座位。一个女生一边高举手一边回头望我,老师叫了她,“高志红回答!”我老位失望地放下手,气哄哄地嘟囔,“张罗,张罗!”

课间休息时,我没敢离开教室,怕上课前找不回来。同学们出出进进,有说有笑。我觉得有人在笑话我的山东话,可我一句话没有讲呀。我打开语文书,专心看里面的插图,好容易挨到中午放学,我赶紧往家跑,憋尿快把我憋死了。

下午自习课,我看绘画书,我老位算算术。她不时拨拉拨拉手指,又赶紧把作业本捂上,生怕那些歪歪扭扭的小虫爬到我的作业本上似的,岂不知我上午课间休息已经做完了。趁她拨拉手指,我瞥了一眼作业本:算完了两道题错了两道题,第三道题非常简单,又把她难住了,一副愁眉苦脸的着急样。

“哎!哎!”那个名叫高志红的女同学在叫我。她坐在我旁边一趟的中间位置上,见我抬起头,立即伸出胳膊,打开手掌。

她的手心有一蓝色小方块,似透明非透明,非常高级,鲜艳得像从碧空中切下来的一般。

她还要把手向前伸,只是不能再伸长,急切地上下晃动。

我不敢相信她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人。

“给你!”她说。

“不要,不要!”

话一出口,我的脸就唰地红了。也许人家并非要送给我,不过让看一看罢了。

这时她用另一只手打开铅笔盒,取出一块粉红色的小方块。

“看,我还有。”

我接了过来。

她把手上那块放到鼻子下。

我跟着放到鼻子下,香甜香甜的,糖果味。

“不能吃,香擦子,跟橡皮擦子一样,擦字的。”她边笑边体贴地做着擦字的动作。

香擦子晶莹、柔软、芳香宜人,我还真想用牙咬一咬。但它不属于我,我还了回去。我老位一旁目瞪口呆,牛眼睛瞪得更大了。看什么看,没见过香擦子啊?

高志红接回香擦子,果断用小刀一切两半,留下一半,另一半伸手给我。

“俺妈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我有气无力地说。

“对呀,”她遇到知音般喜悦,“俺妈也不让!”

时隔多年,这个情景回想起来还是那么生动,高志红侧着身伸胳膊送我香擦子的样子呼之欲出。

回顾过去,我对初中以前的事情记忆特别深刻清晰。我想,可能在人生中存在一条时间魔线,过了它,记忆就从此混乱模糊了,感觉似乎也麻木迟钝起来。我的时间魔线在我家从战备街道搬到延安路之后不久。当时,我曾惊奇地向新同学描述,他们愣愣地看着我摇头。我品尝到了不被理解的滋味。我比他们先在长大。

第二堂自习课,那个打人的同学进了教室做检查,念完检查,发现座位被我占了,一声没吭,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了。放学后,打人的同学把我堵到操场角上,非要我跟他单挑,真是莫名其妙!他见我不敢,又提出比双杠。我还没见过双杠长什么样子呢!于是,这个矮我半头的小崩豆子先跳了上去,翻了个翻儿,大声叫我看清楚点。可在翻第二个翻儿时,他摔了下去,趴在地上没了气。我想喊人,同学都已经走没影了,赶紧背起他往学校大楼跑。半路上他醒了,跳下地第一句话,邀请我到他家去玩。“我就是杨明,你听说过吧!”他一摆手,“以后你会知道的,你跟我玩,谁都不敢惹乎你,谁惹乎你,谁跟你梗梗,你告诉我!走吧,去我家!”

我说天太晚了等明天。他说好吧明天一定去!然后知心朋友般劝我别再欺负林莉了。我不会欺负人呀,“谁叫林莉?”“你老位,昨天是我老位,她经常帮我写作业。哎,听说高志红给你一半香擦子,等明天我给你一块灰白两用擦子,一头擦钢笔,一头擦铅笔。不要?那么小刀呢?”“不要,我什么也不要,你告诉我咱学校厕所在哪里?”“大便小便?”“小便。”他一招手,自己走到宣传楼后面,哗哗尿起来,见我久久不肯过去,便腾出一只手,把真正的厕所指给了我。

从这个厕所开始,在他那双打砖头(锻炼拳头的硬劲儿)打得疤痕累累的小手指点下,大连许多好玩的地方逐渐向我展现,劳动公园,星海公园,天津街——这些地面光景不再令我新鲜后,他就带领我钻到地底下,这正是我最神往的。战备街道的防空洞四通八达,错综复杂,让我过足了冒险瘾。想到只有我们俩能在洞中任意行走而不迷失方向,就觉得这一座座庞大的地下宫殿仿佛只属于我们俩的一样。

在这之前,我从没遇到过像杨明这样充满活力的伙伴,以后也没有。他的好多不同凡响的作为叫你既吃惊又佩服,想学也学不来。

他敢一个人不拿手电筒进洞,摸黑走二十多分钟从另一个洞口出来;面对高他一头的对手,二话不说,跳起来就是一拳;除了他,不是吹,还有谁能用一只空火柴盒、一根长木棍、两个针药瓶塞,做成一辆马车,棉线套上一只螳螂拉着满桌子上跑;把一个玻璃蛋儿凑到嘴边哈哈气,喊声“坐蛋!”,拇指一弹,笔直射出,“啪”地撞飞五米外地上的另一个蛋,它却死死钉在被挤飞蛋的位置上(而我怎么练都是“掐地豆子”,就是说手中的母蛋不是弹出去而是挤出去的);向你借两张纸牌下楼,回来不仅捞回了老本,赢了鼓鼓囊囊一兜子都给你;左右手各伸出两根手指伸进嘴,用力一吹,比铁哨子还响。——三层楼上一家的小气窗打开来,高志红探出头,“迟到了,迟到了!”

上学的第二天,我被安排到高志红小组(她主动向老师要我),顶替了跟杨明打架的那位同学。学习小组仅我们三个人,高志红组长,我副组长,杨明组员。

杨明家只有爷爷和他。一间屋被夹成两个小间,老头儿在里间,杨明在外间。当我们在外头疯打闹,里头就敲木板壁子,哗啦哗啦响,我们就暂时消停了。好在老头不在家的时候多,这样我们就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

杨明的爷爷码头当过工头,属于坏分子。他鹰钩鼻子,瘪瘪嘴,眼珠叽里咕噜乱转,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他已经改造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同他说话。”高志红小声提醒我。

一有机会,她就把所知道的有关杨明的事情告诉我,像是向我移交工作似的。杨明的事情她全知道。杨明的爸爸妈妈是臭知识分子,统统下放农村了,为了保住孩子的城市户口,就把杨明留给了爷爷。我听得二二乎乎的。下放不久妈妈就病死了,爸爸找了个后老婆,论年不回来一趟。怪不得我从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父母呢。看他瘦小的身躯,我猜想是小时候营养不良和精神刺激造成的。他说话快了结巴,不知道害怕,不会哭——但他不欺负弱小,不传瞎话,不告状,我非常愿意跟他交朋友,事实上,我不由自主被他深深吸引了,他那张半生不熟的小脸魔力无边。

这些天故地重游,我面对街道、学校、防空洞,冷不丁浮现出杨明那张饶有兴趣的面庞,小兽般不声不响盯着你,你却猜不出他下一步会干什么。

那天我从所里去十字路口巡逻。

那儿密密麻麻排着各路公共汽车站,甘井子商城、工商银行、日韩酒店、全家福饭店像四个挤车大汉,率先抢住四个路角,把其他楼房挡在了身后。甘井子商城与工商银行之间的过道被它俩挤成窄窄一条,若不是总有人流穿行其中,感觉要挤合到一块儿了。人们从这里走入,顶着迎面的人流儿,经过鳞次栉比的摊点店铺,走到尽头,是瓜果蔬菜、鱼肉禽蛋的农贸市场,然后向右转,转回到跟刚才平行的另一条街上,经过照相馆、电影院、邮局、消防队、书店以及一座不久前才由旧仓库改修的基督教礼拜堂,就转回到了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人来车往,有人走着走着,突然转身往回走,也有人站住,举棋不定,若有所思。若此时响起防空警报,人们会不会像当年那样迅速四散一空呢?我想大概不会了。时代变化,“战备”意识已经转换成了其他内容,如果在防空洞里放一万块钱,哪怕是一声耳语,“随便拿吧!”恐怕就能起到警笛的作用。炮台山上那两个巨大喇叭早已生锈,成为古董。人们的听力却更灵敏,目标也更具体。

这地段不属于樱花街,治安却归樱花街派出所管辖。作为一名新警察,我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每天除了必须的学习之外,还要在这条商业街至少巡视一遍,“战备战备”。

果然,第二十天的中午,街上最热闹的时候,我在副食商店门口抓住了一个扒手,那小子二十岁上下,衣冠楚楚,令人惋惜,但又想这种人连老百姓口袋里温饱钱都不放过,也实在罪有应得。当天下班我又去街上巡逻,这回我身着警服,即使抓不到扒手,也能起到威慑作用。我转了一圈,没发现异常,倒是遇到了几个从前认识的人,其中两个是我的同学,一个同学匆匆忙忙中跟我说了几句亲热话,另一个只顾走路,没有认出我。

往回走时在甘井子商城门前,碰见了白连江和会计往对面的银行送营业款。他俩合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身后跟着一个提着电棍的保安。我觉得我有责任监护他们安全走过这段短短的路程。

一个人在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步入社会,能体会到双重激动,这些天来,无孔不入的往事使我应接不暇,与同学旧友的一连串相见更是推波助澜,难以抵挡。而此刻,白连江一行三人走进工商银行的瞬间,那种最近时常体验到的莫名眩晕,排山倒海般向我袭来——马路对面有一个家伙,一面观察白连江的钱袋,一面观察我,重复有三次以上,引起了我的警惕,但是瞬间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两步跨过去。

那家伙后退着朝我直瞪眼。

我上前扯起他的衣袖。

“杨明!”

“啊呀!”他一个劈掌打落我的手,弯腰把我抱了起来。

脚后跟离地令我的后脑一阵酸甜。

“啊呀,”他说,“啊呀,啊呀。”

他犯了结巴,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个儿时好友,就这般一言不发地享受着重逢。

这么多年了,我朋友的身高没有明显的变化,怎么看都还是个小个子,模样神态也跟从前差不多,整个儿跟我预想中“回忆中的样子”一个样儿。

“我分配到樱花派出所,”我说,“我来还不到一个月,想稳定稳定再去找你。”我很难为情,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好。

“稍等片刻,”杨明说,他转身朝路口走去。看来杨明丝毫没有怪我的意思,也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仿佛我们俩分手不是许多年,而是一两天,不然他不会看见一个姑娘就把阔别多年的老友撂在了一边。

那姑娘娇小玲珑,扬着脖颈头顶能够到杨明的下巴,她双臂抱在胸前,成稍息步,伸出去的那条腿发电报般上下颤动着,一副气哄哄不听劝架势。

杨明背对我,抬起左手用拇指从肩头向后指指。

姑娘快速朝我这边望了一眼。

“撒谎,撒谎,我不听,你成天撒谎不累吗?”

我想还是离他们远一点为好,朝一旁的书报亭走去。

书报亭橱窗上美女如云,仿佛进行一场比赛,在不全裸的规则下比谁穿得最少。过了一会儿,杨明和那个姑娘走过来。

杨明介绍说,“我最好的朋友,为民。”

姑娘喜笑颜开,像是换了个人。

“好吧,你们去吧!”她对我说。

“不,不,我可以改天。”我说。

“去吧,我今天值班,马上就得走。”她抬手看了眼手表,小鸟般迅捷,“再不走来不及了。”

去杨明家途中,我俩先进一家副食店采购。

“三包小米,三包小米薄酥脆,三包花生米,糖衣的。”

“十包烤鱼片,四包方便面。”

“再加两包,六包方便面,两个番茄鱼,两个鹌鹑蛋罐头。”

“桃子酸楂各来一个。”

“再来一个鲅鱼罐头。”

“差不多了,够了。”我付钱,杨明拼命阻止。

在杨明家,我俩一边喝啤酒,一边按他的意思,大谈徒手格斗和手枪射击。什么同学、重逢、金钱、女人、人生,只字未提。哥俩酒量都不大,各把着两瓶不用相让,喝着喝着又都说自己的脸比对方的红。照镜子一比,各有千秋,我从脸到脖子,他眼睛四周,像只小猴。我卡着时间,乘坐最后一班车回了家。

妈妈在家看电视等我。我按捺不住兴奋,告诉她我去杨明家了。

“他爷爷死了。他现在一个人过,在大化厂上班。”

妈妈对杨明印象深刻,不免叹息一番。

“哎,那个大胖姑娘怎么样了,叫啥红?”

“高志红,她可不胖。”

一则警校同学相互联络,二则打电话方便,自从来到派出所,我的电话就没有断过。

“大个子,找你的。”接电话的老李大叔喊我。

我拿过电话,传来一位女性的悦耳声音,讲普通话,问我知不知道她是谁?

我心跳加快了。

“你——”

“咯咯——”

这打铃般的笑声我不会认错了。

“高志红!”

“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

“怎么会!”我上气不接下气。

“是呀,像我们这样的老同学,怎么能忘呢?”

她邀请我星期天去她家坐一坐,我灵机一动,不管三七二十一说,“我带一个人去可以吗?”

“太好了,我正想见一见你那位。”

显然她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说:“现在定不了,等我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她问我跟其他同学见没见过。

我如实回答:“该见的都见过,只剩你了。”

“是吗?”她竟然喜滋滋的,藏猫猫最后一个未被发现者那么称心得意。

挂断了电话,老李大叔问我是不是对象,我连连否认。

他不相信,“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我的脸呼呼发烧。

从上次街上巧遇,我有两个星期没有再见到杨明了。说实话,他那闭着眼睛式我行我素同先前没有两样,只是不再会令我兴趣盎然了,无论他成为大款,还是随大流进单位挣工资吃饭,都不会引起我惊讶或好奇。我评价人的标准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彪子”和“一般”之间已经撤销了界线,杨明及其众多“彪子”已经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一般”的人流之中。

“开门,是我!”

我跟杨明约好了,可敲了半天门没见反应,我放声喊起来。

终于从屋里传出脚步声,我都准备回去了。我的眼前闪过学习小组时,高志红比我先到,她抢先为我开门的情形。

门猛地被推开,一个满脸凶相的大块头出现在我面前,“谁?”

我本想说我是杨明的同学,但见这人如此蛮横,便反问他,“你是谁?”

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你姓陈吧?”

我挺挺胸,“你怎么知道的?”

他一转身,“杨明出去办点小事,让你等他,进来吧。”

进屋后他不再理我,我也没有理他。我往椅子上稳稳一坐。茶缸压着一本日记,我抽出来翻看。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则手抄裤兜,在我身边来回踱步。我俩搞得都像是这屋的主人,而且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日记本塑料皮发硬,并有好几处烫痕。这是杨明当年的学雷锋日记,从褪色的铅笔字仍然能够看到,在那段时间里他经常捡到钱包,并且统统交给了警察叔叔。每隔几篇附有我们老师的批语。日记停写后,是用钢笔楷书记录的谚语歇后语,诸如“好汉做事好汉当”“狐狸做梦也想鸡”“扁头睡觉——想得宽”等等。其中“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后面加了括号,注着“陈为民说的”。我说过吗?想不起来了。再后面是近年来流行歌曲的歌词。中间还不时冒出一两幅线条勾勒的女性裸体画。翻过几页空白,写着一首诗,看字迹像最近抄写的。“宝贝儿/别爱我/我浪迹四方/无有所归/像秋天的树叶/一阵风/便不知去向”,再往后翻,又是一首诗,“他着了魔般找寻/失去了的宝藏/即使返老回到童年/却也因为迷失/回不到故乡/他傻子一样/怀念过去的时光”。

“请注意,这是诗,不是歌词,歌词算什么东西!”貌似屠夫的家伙在我旁边站下,“这两首诗是我向他推荐的,我背诵,他默写。”

我抬头看他。

“撒谎儿子,我背诵他默写。”他微微一笑,给我时间消化,然后说,“我能背诵一百多首唐诗,闭着眼睛,一个字不带差的。现代诗能背七十多首,不服就来。”

他把日记本拿过去,变戏法一样空中抓出一支圆珠笔,嗖嗖几下写完,顺手往桌子上一丢,日记本滑落到桌子后头去了。我原以为他会给我看呢。

就这样,僵局打破,这位自称韦国庆的大汉虽比我大不了几岁,却见多识广,短短时间里,他向我展现了好几种方言以及天南地北多种知识,包括我闻所未闻的诸如玉石翡翠等冷门偏门。

“去他姐的大腿!”是他的口头禅,同时还要挥一下胳膊,力量特别足,铁棍子打过来也给挡回去了。他的双手疤痕累累,小手指异常粗大,跟大手指差不多。

“中国足球——”我说。

“去他姐的大腿!”韦国庆劈头一句。

中国足球就不再谈了。

他发现我在注意他的手,便双手伸到我面前,正反转了转,然后迅速抄进裤兜。

“这些伤疤是永远抹不掉一个男人同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佐证。”

我说,“我从未见过这么粗的小手指。”

他不以为然地哼了声,似乎埋怨我抓不住重点,“女人啊,女人最最妙不可言了,她们柔情似水又毒若蛇蝎,貌似天仙却见钱失节,淫荡无耻又假装正经。”几声轻微的敲门声终止了他的咬文嚼字。

“他回来了。”我说。

我俩朝门口走过去。

韦国庆大吼一声,“谁?”猛地推开门。

一个矮个儿小姑娘双手提到胸前,“妈呀”一声,嘴半天没合上,同时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不住地往屋里瞅。她的眼睛可真够大的,眨眼时,上眼皮不能到底就抬上去,脸庞圆圆,仅下巴颏儿的位置象征性地凸出来一点点。

“难道这不是杨明家吗?”她小声小气地问。

“杨明不在家。”韦国庆毫不客气。

小姑娘扭扭身,很为难似的。

“我找他有事。”

“什么事?跟我说一样。”

小姑娘往后退了退,“我给我表姐捎信。”突然又改口,“算了,他不在家就算了!”转身就走。

韦国庆伸长脖子,“你姐是谁?长得漂亮不漂亮?”

小姑娘头也不回,楼梯角一拐弯不见了。

韦国庆“咣”地关上门。

“小狒狒怎么不来?她炒的土豆丝真好吃。”韦国庆自言自语道,“杨明的妞儿,常来这儿,做做饭,洗洗衣服。”说着伸出手,手心向下,停在腹部的高度,“也是个小乖乖。”然后拇指跟食指做成个圈放到眼睛上,“戴眼镜的小乖乖。”

我心想杨明到底有多少个小乖乖?

韦国庆重新捡起他关于女人的宏论,从抽象转到了具体,喃喃念叨出几个芳名,扼要点评她们的床上表现,可不管所提到的女人我并不认识,只顾自己往前撂,等意识到他的唯一听众已被他远远甩到大后边,才不得不停下来补充上简短的解释。我猜这可能是韦国庆每一次开口,都首先把倾听者当成跟他一样深知内情,在他大谈宝石的时候,他就把我认定为珠宝行家,期望我能跟他合拍,对着他手捧着各式各样看不见的宝石眉飞色舞呢!而我只知道玻璃,没见过翡翠和田玉,更不用说红宝石蓝宝石了。

我不由得想,如果把我换成杨明,让他跟韦国庆对着吹牛,那才有意思呢!不过,也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形:杨明对风流韵事的理解跟韦国庆并不同频,茫茫然无以对。

“全是高高大大的漂亮妞儿。”韦国庆咬牙切齿,双手撮着掐住什么,前后推搡,突然失声笑了,放开手,一指桌子上的日记本,“不像我这朋友,啧啧,一群小崩豆子。”

“我们俩是货真价实的好色之徒,”他宣称,“非常多情,特别痴情,还讲义气,操,现在没有讲义气的了,都只认钱!大连街上扒拉扒拉,找不出我俩这样的,既认钱又讲义气。”他顿一顿,“我过去可不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我的钱都大把大把花到女人身上了,万贯财产挥霍一空。我的金钱观是:钱再多,攒着不花等于没有,花在女人之外就是糟蹋。谁?”

一阵门锁响,杨明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穿戴新潮、风采照人的姑娘。两人站下来,望着我笑而不语。

很快那姑娘绷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高志红!”我抛下韦国庆。

“为民!”

若不是我向来古板拘谨,我俩应该拥抱在一起。杨明就是这般出人意料,我原本是来请他跟我一块儿去高志红家,他却已经把她给领来了。真好笑,昨天我还为如果我带杨明去见高志红,高志红是否会介意而再三思量呢!

“好久不见,志红。”

“好久不见,为民。”

“好久不见,为民,好久不见,志红。”杨明说。

“真是的,好久不见了,连我们都好久不见了,”高志红对着我说,然后转向杨明,“多久了?”

“好多年了。”杨明说。

“谢谢为民,不是你回来,不知何时我们才能聚到一起。”

杨明提议去丽东酒店庆贺一下,高志红拍手赞同,我欣然接受。这是我们三人小团体——学习小组——的聚会,没有理由邀请韦国庆,只能让他继续担当守门人角色。可以肯定,这会儿他发现了一位符合他的审美标准的美人,他盯着高志红看的神情赤裸裸,简直有些不能自持了。

我们从杨明家出来,走下楼,来到街上。

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学生从我们身旁跑过,沿着已经拓宽了许多、当年我们玩雪橇和滑轮车的马路四散而去。

高志红挽着我和杨明的胳膊,慢慢向下走,走到底,过了石桥。

丽东酒店傲立山半腰。我们选了临窗坐下,樱花街全景,一目了然。远处海面平坦无垠,摆着大大小小许多船只。一艘油轮正驶进码头。

这里望得见樱花树林,望得见派出所的水泥楼,以及我们当年一起上学的育忠小学。

交谈自然地由学校开始。闸门一打开,往事洪水般淹了过来。

“看望安波老师了吗?”高志红问。

“看了。她还问起你了呢!”我说。

高志红一声感叹。

“一事无成,辜负了安老师的期望,她对我那么好。唉,时光飞逝,我发现一过十八岁,时间飞了起来。”她转向窗外。

我追随她的目光望去,似乎真的有一道白光掠过街道,飘然而去。

她闭上眼睛。

“我想起了你家那房子,门前的石头台阶——”

“就在那座花坛下面。”

“为什么要都拆掉!留个一栋两栋也好啊,”她大睁双眼,“它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说罢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恨恨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有三年多没回街道了呢?”

我和杨明没有作声。

“为民,”高志红想起来一件事,“你的女朋友怎么没来,我以为——她是干吗的?家在哪儿住?比我年轻吧?”

“分手了。”我说。

“怎么分手了呢?”高志红叹口气。

“不怎么。”我说。

“为民,你要是个女的,我会喜欢。”杨明说。

我和高志红都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反正他匪夷所思的言行我们早已经习惯了。

就是这样,随便谈点什么都会带来强烈的情感冲击。一会儿回到了当年一样心旷神怡,一会儿又即将分手永不再聚那样伤感惆怅。重逢开启了青春之酒,芳香四溢,一饮便醉。酒后的心跳,彼此感知。

另一桌围坐着五个年轻人,两男三女,欢声不断。女子浓妆艳抹,男子穿戴讲究。

生活实在是太浩大了,远远大于一切人为的设想和愿望,它让我们相遇、相识,让我们分手、相聚,让我们悲喜交集又轻轻抹去了它们。

高志红突然严肃起来,她说,“今天是我们相聚的好日子,也是我向你们道别的坏日子。”

“怎么回事?”我问。

高志红没有回答,神情黯然。

杨明不耐烦了,他说,“志红要出国生活了,下个月就走!”

高志红抓起酒杯,一口见底儿,又自行斟满。

“好些事不能由我们自己做主,随波逐流吧。”她苦笑了一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想起关于她傍大款的议论,愤愤不平。

“怎么说出国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高志红安慰我们说,“我只是舍不得咱们这些老朋友。就怪你,为民,你不回来就好了,你不回来,这些缠绵只在心里。”

“不谈这些,”杨明摆摆手,“为民,难道一辈子当个警察了?”他根本不给我回答的时间,紧接着说,“我可不想挣那几个死工资,我想有钱,很多很多钱。时势造英雄,早晚干一番大事业。”

“你想做哪行,服装还是食品?”高志红问。

“小买卖我不感兴趣。”杨明说。

高志红朝我一撇嘴。

我笑了。

杨明说,“我知道你们不信,等着瞧。”他把我也算上了,我笑是因为高志红的表情可爱,没有怀疑他的意思,这年头何种意料不到的事情没发生过?别说一夜之间产生个暴发户了。

一刹那,我感觉非常孤独和失望,说不清因为什么,近在咫尺的杨明和高志红,显得遥远而陌生,今天的重逢喜悦,仅是一种虚幻的喜悦,既不作用从前,也不影响将来,短短时间里,让我们品尝一下滋味便不复存在了。我们可以透过大玻璃窗浏览山景、街景、海景,却无法看懂哪怕一点点彼此的心思,但是,我不甘心,我觉得不应该只是这样。

吃过了饭,我们去歌厅唱歌,高志红唱得投入,嗓音也好。杨明五音不全。我唱得一般。唱够了我们去打电游。我赢了一个布娃娃,杨明赢了两袋甜甜圈。

我俩把奖品交到了高志红手上。

“再见了。”

“再见。”

“再见。”

三个人倒退着分手。

高志红站住,说:“挽留我吧,你俩谁说一句不走了,我就不走了。”

我跟杨明面面相觑,几乎同时单腿跪地,向高志红伸出双手,不等高志红向我俩跑来,我俩又相互揪打了起来。我演得很投入,杨明也是,最后他捂着肚子做受伤状突然倒下,把高志红笑得不行。她走过来,同我一起把杨明拉了起来。

第二天到所,我接到通知,跟老李大叔去上海,当晚就走。这无疑一趟美差,如果所里人员能打开点儿,轮不到一个新人头上。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高兴不起来,我不但没有得到了什么的感觉,却有一种正在失去什么的感觉。

所长表扬了我,“小伙子性格挺沉稳,不错。”

“没去过上海吧?我都没去过。这个季节好,十一月,不冷不热。”老李大叔找了个本子,把大家要捎的东西一一记上,并附上规格、式样、颜色、大连的售价等等,足足写了三页。“回家准备一下,毛巾香皂牙膏牙刷喝水杯,该带的都带上,晚上七点码头大台阶上见。”

不到七点我俩都到了码头,早早排上了队。我买了张足球报,可始终心不在焉,看不进去。老李大叔觉得诧异,“小陈,咋忧心忡忡的,家里有啥事没办利索?”

候船室里,灯光下,人来送往,如梦似幻。

“小陈,你怎么了?”老李大叔说,“小陈!”

我听到了召唤似的,跑离了队伍,朝着电话亭跑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拨响了高志红的电话。

“志红,我是为民。我要告诉你,我不想让你走,我希望你能因为我留下来。我现在在码头,准备出差去上海,一切等我回来!”我不管对方已泣不成声,挂断电话,回到老李身边。

“小陈,你彪了?去哪儿,干什么,你告诉我一声不行吗?”

“嘘!注意!”

广播喇叭正广播找人。没想到这次找的人是老李大叔和我,要我们停止上船。我俩提着包裹来到广播室门前,所里的司机小何在门口焦急地等着我俩。

“出事了?”老李大叔问。

“持枪抢劫。下午五点半,甘井子商城门外,两个歹徒打死一名保安,抢了商城送银行的钱袋子。”我们急急忙忙上了车,小何打上警笛。

“歹徒呢?”我问。

“逃跑时摩托车撞翻了,被高所长追到炮台山,钻防空洞里了。已经调来武警包围了山头。”

“能肯定那俩家伙还在洞里?”老李大叔问。

“洞与洞之间都是相通的。”我说。

小何说,“高所长知道小陈熟悉防空洞。小陈,你真的对所有的山洞都熟悉?”

“闭着眼能摸出摸进。”我回答。

临时指挥部设在游乐园身后不远一座凉亭里。分局领导和部队领导在讨论方案,有几个人冲着对讲机喊话。外围站着一圈持枪荷弹的战士。从这里俯视山下,樱花街历历在目。

高所长简单向老李大叔和我介绍了情况,转向我说,“大个子,这回看你的了。”

“先看看那个洞口!”我说。

我们来到洞口。

我心头一喜,表面上看,它与其他洞口没什么两样,但其实它是条死胡同,是炮台山为数不多的死洞之一。两个歹徒本想进旁边的一个,那是个活洞,但被高所长他们追得紧,慌乱之中没有能够砸开铁门。

“小陈,你能肯定这是个死洞吗?”高所长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百分之百。”我说。

“这么说两个王八蛋还在里头。喊话,缴械投降!”高所长转身去找局长。

很快在洞口架起了喇叭,还调来一位女播音员。

喊话了好一阵子,洞内始终没有反应,仿佛我搞错了似的。

夜幕降临,喊话停止。

射手各就各位,分三组轮班,每组五个人。

高所长一副久经沙场的气派,不时关照我不要紧张。我不是紧张,而是兴奋。

夜里十一点左右,山上来了风,树上的枯叶掉下,落在晃动着的树影上,水面漂浮一般。身上感觉有些凉。射手们一动不动。我们隐蔽在较高处,隐约看得到洞口的上半角。

突然枪声大作。两颗照明弹打上天,照得如同白昼。

我们派出所这组迅速出击到射手后面,以做支援。

看不到那两个罪犯。老李大叔叫我别乱动。战士换弹夹的声音扣人心弦。开始闻到火药味。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

他俩躯干部位中弹较多。杨明歪着头,呈坐姿靠在一块巨石旁,紧握着手枪没撒手;韦国庆仰躺在地,身下压着装满现金的钱袋子,大“五四”甩出老远。高所长一眼认出了他,“宝石走私犯,刚刑满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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