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雪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安心感了。也许是因为过去几十年的人生里她总是被追赶着,同时又在追赶着其他东西,她觉得自己一直在跑。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因为害怕那东西被人抢走,又不得不继续拼命地向前跑。

现在终于不需要再跑了。

她可以坐在这里,对着白色的墙壁好好休息。

她想回顾这几十年的人生,但越是近几年的记忆越是模糊不清,过去了很久的事反而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刻在脑子里。特别是那些痛苦的记忆,都极度清楚。

比如那个下午,她从学校回来,像平常一样走进家门,正准备放下书包去帮忙干活,却被父母叫住了。

“你别去上学了吧。”

虽然早就料到父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感觉心里紧了一下。

“你哥在外地打工,准备娶媳妇了,得花不少钱。”

“我可以自己想办法借学费,不用家里掏钱。”这是她之前思考了很久想出来的对策,如果父母不让她上学,她就去找很喜欢自己的班主任借钱。她成绩很好,学校里的老师都说她能考上大学。

“不是你的学费的问题。你哥结婚,要好几万的彩礼呢。”

她好像明白了。

“你表舅给你介绍了门亲事,住在村东头儿开车跑货的老王,彩礼能给我们好几万。你们结婚以后,是出去打工还是在家带孩子,都随你。老王人也挺好的……”

后面父母说了些什么,全都没有进她的耳朵。

后来她听说班主任来家里找父母谈过,但父母死活不松口。几个月后,她在路上遇到了班主任,班主任显得很尴尬,带着遗憾的神情冲她点了点头,却没有跟她说话。

如果当初能继续读书会怎么样呢?或许真的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毕业后成为普通的上班族;或许会去大城市工作,认识一个普通男人结婚生子;或许会为了买房子的首付款或是孩子高昂的教育费而发愁;……总之,可能就这样过完普通而平凡的一生,像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那样。

她伸出手,手指沿着墙上的裂缝轻轻地划过,那似乎就是命运中预留好的伏线,早晚有一天会全都牵扯出来。

还在思考命运的可能性时,耳边传来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的意识被拉回,看着眼前的白色墙壁和厚重的大门,马雪莹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正被关在拘留所里。

对面坐着的男人她见过好几次了,是叫周宇吧?

她的记忆力超群,记人尤其厉害。相貌、声音,她都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她作为班委能背下全班同学的学号。后来做销售员时她也是靠着这项能力博得了用户的欢心,迅速记住客户的信息,就能更好地和他们套近乎。当时她的主要推销对象是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她能记住老人的爱好和性格,再投其所好,很快就能和他们成为朋友,再将他们口袋里的钱“骗”出来。能成为销售冠军,也许还得感谢这天生的记忆力。

周宇一直没说话,而是盯着马雪莹看。

她笑了笑,虚弱地说道:“关于王治国的案子你们还没查清楚吗?我说了我只是搬运了他的尸体,并且打伤了陆羽。”

方纹坐在周宇旁边,摊开笔记本,准备随时记录。

“不,今天不聊这个案子,聊聊你吧。”周宇开口道。

“聊我?聊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陆羽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马雪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她在桌子下面握了握拳头,之前被碎石劈裂的指甲刺痛了手掌。

她深呼吸了一下,下定了决心。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最开始是因为王治国总能找到我,让我产生了怀疑。他不是只出现在公司楼下,有时还会出现在我和客户吃饭应酬的地方。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从公司楼下一路跟踪我,于是开车出去的时候就注意了一下,但是离开公司的时候并没有人跟着。也就是说他知道我要去哪儿,直接在目的地等着我。而这么了解我行程的人,就只有陆羽了。从那时起我就对陆羽心生怀疑,不过那时我只是怀疑她向王治国透露了我的出行信息,并没有想得太深。后来我在王治国的死亡现场发现了一些粉色的粉末,一眼就认出那是我们工厂车间里有的,而头一天陆羽刚刚和我去过车间。还有……”马雪莹笑了笑。

“还有什么?”

“现在说出来也无妨了。我儿子被绑架后,我收到一封邮件,让我汇款到某个银行账户。我马上通过关系去查,发现那个账户属于王治国的岳母。我按要求汇了钱,没忘记一直关注那个账户的动向,我发现这笔钱后续又转了出去,转到了一个叫姜玉芬的人的银行卡里。”

“这些个人账户的转出记录你都能查到?”

马雪莹道:“如果你知道我们公司每年和银行的往来金额,也许就不会太奇怪这件事了。”

周宇看了她一会儿,继续问道:“好吧,然后呢?”

“公司里的每位员工入职时都要填写登记表,表上包含一些个人信息,陆羽是我的助理,我对她的印象也比较特别,她入职时就多看了几眼她的员工登记表。你可能知道我的记忆力很好,所以我记住了她父母的名字……姜玉芬,正是陆羽的母亲。”

周宇的确在马雪莹的采访中看到过她有过目不忘的特长,没想到居然在这种地方派上了用场。

“你说对她的印象比较特别,特别在哪里呢?”

马雪莹歪着头,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也没有具体的原因,我只是觉得面试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那不是单纯的想获得这份工作的神情。但也许我正是被她的这一点所打动,所以面试完就马上录用了她。”

“那么,得知钱被转到她母亲的账户后,你问过她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试探过,她的反应很奇怪。”

“什么意思?”

“我认为她只是因为家里缺钱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而一时糊涂,所以我问她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她的反应很奇怪。她说没事,但表情不太对劲。我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对于他人面部表情的捕捉还是有一定自信的,所以当时我对她的怀疑就又深了几分。”马雪莹摇了摇头,继续道,“但后来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又不确定了。那天我又收到了绑匪发来的邮件,可那时陆羽就坐在我旁边。我偷偷地瞟了她一眼,她没有任何异常,甚至没有拿着手机或电脑操作。我怀疑她是不是用了什么定时发送邮件的软件,但是仔细一想,真的有这个必要吗?只要在不开会的时候发送不就行了吗?”

马雪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疑惑,那是周宇从来没见过的。之前每次见面,她永远一脸坚定,就像在杂志封面上那样。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从进公司的那一天起,不,确切地说,是从来面试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计划好了这一切吧。”马雪莹将手轻轻地放到桌子上,说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觉得很疲惫,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过去每天从早工作到晚,却从不觉得累,也极少感觉到年龄所带来的疲惫。然而最近这段时间,她感觉自己在迅速老去,才只是这么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疲劳了。

周宇说道:“其实我想聊聊宋小春绑架案……以及宋远成的失踪。”

马雪莹原本松开的手又握紧了,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脸上的表情发生变化。

“先来说说第一起案件吧。一九九七年,年仅一岁的女童宋小春被人拐走,其父宋远成很快收到一封信,并按信上的要求,将五万元现金放到了指定地点。但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宋小春的消息了。我们通过笔迹鉴定,发现那封信应该是王治国写的。”

马雪莹的眼神微微有躲闪之意,尽管极其微小,周宇还是捕捉到了。

“那就是王治国绑架了宋小春啊,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先别急,我们再来说说宋远成。宋远成在女儿遭绑架并失踪几年后,毫无征兆地失踪了。前几天,我们发现了二人的尸体,埋的位置非常近,几乎可以判定是同一人所为。但是王治国在宋远成失踪当晚拥有不在场证明,这就怪了……”

周宇讲述时马雪莹一直沉默着,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划动,像是在描摹什么图案。周宇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继续开口道:“再仔细一想,为什么我们会这么顺利地发现绑架宋小春的人就是王治国呢?明明是那么多年前的案子,警方努力了很久都没破案,怎么就这么巧,既发现了尸体,又发现了绑匪。那是因为……有一份可以称之为铁证的证据,就是那封信。”

听到这里,马雪莹原本无意义划动的手指突然顿了一下,身体也明显僵住了。

周宇知道自己的这番话起了效果。

“有一个很简单的答案一直摆在我们眼前,但是因为它太简单了,我们就没有考虑过。”

“确实……”马雪莹低声附和着,“最愚蠢、最拙劣,但就是因为它太愚蠢、太拙劣,反而没人能想到。这实在是太可笑了,蠢到会让人怀疑真的会有人这么做吗?”

周宇笑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他正是为了验证这一点才来找马雪莹的。

“的确,没有人会想到那封绑匪写的信是被转过一次手的。事实上,宋小春被绑架那天还发生了一起绑架案,我说得没错吧?”

马雪莹的手绷紧了,那是一段只要稍微回想就会让她感到浑身紧绷的记忆。

周宇继续说道:“我们在秦思明的电脑里发现了一个文档,他将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经历以及偷偷调查的结果记了下来。里面提到他觉得自己小时候被绑架过。是王治国干的吧?他跟着你投资了养老项目,将家里的五万元存款交给了你,但随后他妻子生病急需用钱。他向你索要多次却都没讨回那笔钱,于是,他想出了绑架你的儿子并进行勒索的计划。

“一九九七年,王治国拐走了秦思明,并将一封信放到了你家门口的报箱里。但我不清楚你怎么会知道当时宋远成手里正好有五万块呢?”

马雪莹抬起头来,动摇的神情已经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又恢复了周宇所熟悉的威风凛凛的样子。

“周末的时候我会带思明去附近的免费公园玩,宋远成有时也会带他女儿过来。有一次,思明突然肚子疼,宋远成说他家里有药,帮我取了一些。那之后我们会偶尔闲聊,他说起不想再摆煎饼摊了,准备拿出五万块钱盘个临街的商铺做生意。还说钱已经准备好了,地方也选好了,还叫我以后带着孩子去光顾……”

周宇点了点头,之前没想通的部分现在也终于明白了。绑架宋小春的人应该非常了解宋远成的家庭情况,甚至知道他能拿出五万块,但警方对宋远成的社交关系进行排查后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员,真相是这个人存在于隐蔽之处。

“你看过信之后,发现自己拿不出这五万,又突然想到宋远成说过的话。宋远成和你关系不算太熟,你认为日后他也很难怀疑到你身上。”

马雪莹深吸了一口气,当时的记忆就如同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连摸到那封信时的触感都仿佛还能回忆起来。

“没错。就是这样。他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说过平时都是他母亲中午带孩子来公园晒太阳,于是我就在那里等着。小公园里人少,很难下手,不过好在孩子的奶奶又推着孩子去了菜市场,那里人很多。我趁着老人挤在人堆里买菜的时候,很轻易地就把那孩子抱走了……当时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万一被人发现的话我该怎么办呢?但是虽然害怕,我也必须那么做。”

“然后你又将你收到的信放到了宋远成家门口的报箱,宋远成看到信后,按照要求将赎金放到了指定地点。想必王治国收到钱后就把你的孩子送回来了吧?”

“是的,他把孩子放到了我家附近的一个小卖部门口。小卖部老板认识思明,马上来找我了。”

“那宋小春是怎么死的?”

“我把她抱回来之后就放到了床上,因为害怕她乱吼乱叫,就拿了块布堵住了她的嘴……我太紧张了,满脑子想着思明会不会被虐待,也就没去确认那孩子的状况。等我出门去放那封信回来,发现她从床上翻到了地上,嘴里还吐着白沫……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闷死了……”

“你是自己去把信放到宋远成家门口的吗?”

“对,现在想来,其实完全有别的办法的,但是当时我实在是太慌乱了,就愚蠢地把所有都复制过来了。因为害怕被人发现,我是半夜去将信放好的。”

“然后你是怎么处理尸体的呢?”

“我把她埋了。我恰巧知道附近有一处垃圾场,平时都没什么人,一瞬间就想到了那里。”

“当时你就没想过报警吗?”

马雪莹突然瞪大了眼睛,脸上平和的表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五官扭曲了起来。周宇有一点吃惊,他从来没想象过像她这样的女人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怎么可能?!我的孩子还那么小,他还没有父亲,我自首了,我的孩子怎么办?谁来照顾?”

“那你想过别人的孩子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马雪莹的神情又恢复了以往。“别人的孩子那不是别人要去保护的吗?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面无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周宇看向旁边的方纹,后者点点头。接着周宇又问道:“那说说宋远成吧,他是你杀的吗?”

马雪莹木然地开了口。

“那天他约我晚上在一个公园见面,上来就说他知道是我绑架了他的女儿,问我女儿现在在哪里。”

“他是怎么发现的?”

“说来也巧,那晚我是凌晨三点多去他家门口放的信,没想到被他们院子里的一个邻居看到了。但因为天色较暗,那个人没看清我的脸,所以当时他没有告发。然而,谁能想到这个人后来跟着朋友投资了我们公司的项目,他来我们公司听宣讲时……”

“认出你了?”

“他没认出我的样子,但我在紧张的时候手上会不自觉地有一点小动作。原本我是不会紧张的,但是那一天恰好有政府部门来我们公司检查,我就紧张了起来。他说是通过小动作认出我的。”

“然后呢,这个邻居把这件事告诉了宋远成?”

“应该是吧。”马雪莹扯着手指,有点心不在焉地说道,“当时我没有承认,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继续追问我。我很害怕,就推了他一把,没想到他摔倒在地,刀子也飞出去了。我想着如果就这么放他走,也许他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用掉在地上的刀子捅了他。”

说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

“然后呢?”

她睁开眼,无力地继续道:“那天我开了公司的运货车,因为他约的地方离我比较远,我就是开车过去的。我把他的尸体塞进了车子,开到垃圾场,和宋小春埋在了一起。”

“你是故意要把他们父女埋在一起的吗?”

“埋宋小春时我没想太多,只是想赶紧处理掉尸体。至于宋远成,因为宋小春的尸体一直没被发现,我便认定那里是安全的。因此,我第一时间想到也可以如此处理宋远成的尸体。”

“你还记得那大概是晚上的什么时候吗?”

马雪莹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我开车的时候开着广播,有一档我喜欢听的节目是九点播出。开车过去的时候节目正在播,到了公园节目已经播完,想必至少十点了吧……”

周宇终于明白为什么宋远成的失踪会变成一桩疑案。从口袋中掏出的刀子,还有时间……是因为有人干扰,把从表面上来看绝对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

“该说的我都说了,还有其他事吗?”马雪莹一副泄了气的样子。

“嗯,虽然不是关键问题,但我很好奇。”周宇站了起来,像是准备结束这段对话,“东安镇有人提到过,王治国曾经跟着你进行了五万元的投资,但是你们集团的账上并没有查到他的名字。他的这笔钱你用来做什么了?”

马雪莹笑了笑,无力地说道:“原本我是真的忘记了,那天你们来过之后我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是当时有一个朋友告诉我有一支股票的内部消息,说跟着买就能赚到翻倍的利润,我就拿着王治国给我的钱去买了股票,本来想着赚了钱就填回到公司的账上,没想到赔光了。”说完她耸了耸肩。

周宇也笑了,没想到这笔追查了这么久的钱,居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消失的。

“我想休息了。”马雪莹淡淡地说道。周宇点点头,默认这次谈话到此结束。

马雪莹站起身,周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走到她旁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对方马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呆呆地瞪着眼前的刑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