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公司的厂区在东阳新兴工业园,也是前几年市政规划时新建的园区。政府将原先散落在各个区域的工厂统一迁至此处,并给予一定的扶持和税务优惠,希望借此吸引一些周边城市的工厂落户。从东安镇回到局里,周宇第一时间联系了马雪莹,表示要再次拜访,结果电话被转到助理陆羽那边。陆羽说她和马总每周四固定去工厂查看生产进度,因此,如果他们明天就想见马总,就得去厂区找她。

车子一驶进园区,方纹就感叹这地方真大,到处是厂房,反射着夏天毒辣的阳光。周宇给陆羽打了个电话,陆羽让他们在停车场稍等。

“光盖房子,也不种点树啊。”方纹抱怨道。

“种什么树啊,人家这是工厂区,那不就是干活的,你以为是逛公园呢?”周宇不是第一次来工业园,过去也曾因为工作的关系来过这里,因此颇有些熟门熟路的意思。

“我爸他们公司的厂区里就有树,不光有树,还有喷泉呢。”方纹说着掏出手机,点开了几张照片给周宇看。

周宇一看,好家伙,这哪是厂区啊,说是欧洲的花园他也信。不仅像方纹说的有喷泉和绿树,门口还立着一尊欧式众神的雕像,看起来贵气十足。

“你爸还挺有品位的啊。”周宇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评价。

“什么啊,土死了。”方纹嫌弃地摇了摇头,“我们家里也是,非要弄这种欧式装修,要多土有多土,现在只有没品位的土豪才会搞这种风格。”

周宇笑呵呵地听着方纹嘀咕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时陆羽小跑着过来了,给他们塞了一张停车证。接着三人一起步行去厂区。

陆羽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袖衬衫和灰色的A字裙,看着很显热。她抱歉地说:“刚刚带客户参观完工厂,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

“你不热啊?”方纹没头没脑地指着她的长袖衬衫说道。她记得上次去“花语”,在办公室见到陆羽时她就穿一件长袖衬衫,不过办公室里冷气开得比较足,穿长袖还可以理解,但在如此炎热的户外,就显得有些奇怪。

“我怕冷。”陆羽笑眯眯地说道,“而且我们工厂和办公室的冷气都开得特别大,我可受不了。”

陆羽一边说着一边拍打了一下衬衫,扬起一些粉末,甚至扑楞到了周宇和方纹的身上。方纹用手蹭了蹭,举到眼前仔细看,发现那粉末居然是淡粉色的。她又看看陆羽,发现黑色的衬衫上也沾了一些。

“哦,应该是在工厂沾到的眼影。我们最近最畅销的系列,主打粉色系,去车间的时候难免都会沾到。”

“你们卖得最好的是粉色系?买大地色的人比较多吧。”方纹认真地问道,看上去好像对车间里的流水线很感兴趣。

周宇不懂这个,只能在旁边听。之前谈女朋友时也想送对方化妆品,实在不知道买哪种合适,就直接走进商场让导购小姐推荐。不过最后买到的东西似乎并不合对方的心意。

陆羽笑了笑,说:“我们的美妆产品主要针对三四线城市的学生。她们喜欢亮一点、鲜艳一点的颜色,其他色系的销量连粉色系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看得出来,陆羽对“花语”公司的业务非常了解,无论哪个方面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你对业务很了解啊。”周宇赞扬道。

“来我们公司待三个月,你懂得肯定比我多。”陆羽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也许是跟在马雪莹的身边久了,感觉她和马雪莹一样,脸上一直保持着模式化的笑容。

陆羽带周宇和方纹走进车间,隔着玻璃参观了一圈。车间内的工人正有序地忙碌着,所有流程都能从窗外看到,看起来干净、高效。

如果只看工厂车间,以及位于市中心的办公区,大部分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正当又成功的创新企业。

然而,“花语”可不是靠车间里生产的粉色眼影赚钱的,它只是“东信集团”手中的一张牌。良好的公司形象能引来更多的资金,有了资金就可以开发新项目。最近的“百岁水”就是这么做起来的。

周宇对“花语”和东信集团的小动作兴趣不大,他在意的是,王治国是否“投资”了马雪莹的项目。如果是的话,那笔钱最后流到了哪里?存入银行的五万块钱是他从马雪莹处索要回的投资款,还是绑架宋小春获得的赎金?

还有,一个月前王治国又来索要五十万,又是以什么名目呢?

参观完工厂,陆羽带周宇和方纹进了一个车间旁的玻璃房。大概五十平米,放着一张长条型会议桌,旁边有一个开放式咖啡吧。陆羽先到咖啡吧那儿冲了两杯咖啡,递给周宇和方纹,自己则接了一杯纯净水。

“你们这儿弄得挺高级啊。”周宇打量着房间内的装修说道。

“有时候会带客户和投资人过来开会参观嘛。”陆羽笑了笑,把手里的一个袋子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周宇好奇地看了一眼,发现里面似乎装着几件衣服。

陆羽意识到周宇的目光,解释道:“参观完工厂马总要去和客户开个会,所以换了套衣服。你们稍等一会儿,我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

周宇马上意识到这也是所谓“形象工程”的一环,领来投资人,在看起来干净明亮,颇具科技风的会议室里一坐,想必谁都不会起疑这是一家“骗子公司”。

等待马雪莹过来的时间里,陆羽和方纹倒是聊得挺投机,一会儿讨论美妆产品,一会儿又聊起“花语”公司请的明星代言人的八卦。周宇等得腻烦,便打了个招呼,说出去抽根烟。

他走出门,正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点烟,就看到马雪莹朝这边走来。她正东张西望地找着什么,看起来很慌张,与前几天在公司办公室见到的女强人模样完全不同,非常反常。

周宇把还没点着的香烟往地上一扔,决定躲起来观察马雪莹。

马雪莹并没有走向陆羽她们所在的那间玻璃房,而是特意绕道走到了另一侧厂房边的一个自行车棚。她又东张西望了一番,然后掏出了手机。

周宇明白了,她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打电话。

周宇从另一边绕了过去,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车棚侧面。

隔着车棚能勉强听到马雪莹的声音,显然她刻意放低了音量。

“嗯……银行……查一下……多久……”

仅能听出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周宇搞不明白这到底什么意思,似乎是在查询银行信息。

没过多久,马雪莹便挂断了电话,离开了车棚。周宇想了一下,原地掏出一根烟,点着之后火速抽了几口,然后拿着点着的烟往玻璃房走去。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马雪莹已经走进了屋子,周宇又在外面拿着烟装模做样地抽了几口,才掐灭香烟,扔进垃圾箱,然后走了进去。

“啊,马总来了啊,不好意思,刚才出去抽了根烟。”

“没事,我也刚到。”马雪莹冲他点了点头,又恢复了女强人的派头,看不出有一丝可疑的神色。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刚才在外面偷偷打了个电话,周宇甚至都要怀疑自己了。

不过,那通电话也未必百分百与案子有关,还是不要太早下结论。

“接下来我还有个会,半小时够吗?之前我的行程和客户那边的联系人陆羽都已经发给你们了吧,还有什么问题吗?”马雪莹催促道。

周宇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这次来,是想了解一下你和王治国的关系。”

马雪莹烦躁地看了周宇一眼,道:“这个上次也说过了吧。”

周宇继续道:“据我们所知,大概二十多年前,你刚从老家来东阳,在东信集团负责一个‘养老投资项目’……”

马雪莹笑了笑,似乎早已料到警方会问这个。

“没错,我们集团以前搞过不少投资项目。怎么了,有问题吗?”

“王治国是否也是你找到的投资人之一?”

“可能是吧。当时我们找了很多投资人,刚来东阳市打工时我也没什么人脉,想着一起发财嘛,就去老家找了些旧相识一起投资。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具体都找了谁我都记不清了。”

“投资人的话,公司里应该有记录吧?”

“嗯……”马雪莹作势揉着太阳穴,“说不好。因为当时的项目都是挂在另一家公司的业务下面的,那家公司后来破产了,这上哪儿查呢?”

“投资人后来都赚到钱了吗?”

马雪莹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说道:“当时我只负责发展投资人,相当于销售。之后的盈利由其他部门负责。我们分工很细的,你可能得去找集团的财务。”

“那该找谁?”周宇的视线转向陆羽。

马雪莹摆了摆手,道:“找刘会计吧。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资料还有没有留存我就不知道了。”

次日,周宇便前往东信集团总部。

东信集团的办公地点离花语公司不远,就在创业区的另一栋写字楼里,不过规模比花语公司要大上不少,足足占了两层办公楼。

财务刘会计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性,刚一见面就挂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你说的这个项目,是我们集团之前投资的一个叫东明的小公司做的,这家公司早倒闭了,九十年代的事了。当时账目还是记在本子上的,连电脑都没有,你说上哪儿找啊?”

周宇心里一沉,虽说早就想到二十多年前的财务记录找起来会比较困难,但当面被拒绝还是让他感到手里的线又断了。

“当时你在公司吗?”

“在啊。那年我刚毕业,跟着老财务干。”刘会计叹了口气,“那个项目,也就是我,别人肯定都不记得。”

“那你能说说那个项目的情况吗?”

“就是要做一个海边养老地,选了个靠海的城市拿了一块地,打算建养老公寓,配套再建一些设施。但是资金不足,就以‘社会招股’的形式找了些人投资。这块地确实拿下了,楼也盖了,只是盖到一半资金链断了,工程烂尾了。”

刘会计轻描淡写地说完了。

“烂尾了?那投资人的钱怎么办,退了?”

“退?退不了啊。投资项目就是这样的啊,等项目开始有收益了,大家才能一起赚钱。楼烂尾了,就是没钱赚嘛。那个公司后来就破产清算了。”

刘会计的态度让周宇有些气愤,但此时重要的不是追查这个项目是否涉嫌诈骗。

“公司破产了,投资人的钱就更拿不回来了是吧?那有没有可能提前退出?”

刘会计翻了个白眼,答道:“理论上讲可以随时退出,事前也会跟投资人讲。不过提前退出非常麻烦,流程很烦琐。”刘会计奇怪地笑了一下,“而且,有人提前退出的话,负责的业务员就会被砍业绩。所以很多业务员都不会跟投资人说这笔钱可以退,或者说得比较模糊。”

“也就是说……基本上没人拿回了投资款?”

“我也不敢说完全没有,但我印象里……没有。”

“这么重要的事,真的完全没有记录吗?”

“当时就找了个本子登记嘛,早找不着了,都多少年了。”

周宇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这件事很关键,最近市里查税查得挺严的,你也知道吧?”

刘会计眼镜后面的眼睛转了两下,说了声“那我再去找找”,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快生锈的小钥匙,走出了办公室。

一个多小时后,刘会计拿回了一本破破烂烂的登记簿,里面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周宇接过来,看到封面上写着“东明养老投资认购表”的字样。

然而,他从头翻到尾翻了好几遍,都没找到王治国的信息。

周宇坐在办公桌前陷入深思。通过勒索信的笔迹,以及绑架案发生后王治国的银行账户里多出的五万元,几乎可以肯定王治国与宋小春的失踪案有重要关联。然而,他在宋远成失踪当晚又有着绝对可靠的不在场证明。这说明在宋家的绑架案中,除了王治国以外还有“第三个人”存在,并且这个人深入地参与了整个案件。

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马雪莹呢?

王治国曾经听信马雪莹的劝说,将原本打算用来买房的钱进行了项目投资,并最终导致无钱给妻子治病。从这方面来说,王治国来找马雪莹要钱似乎说得通,但为什么是在这么多年之后呢?

而且马雪莹在王治国死亡时拥有不在场证明。

难道说马雪莹与此案毫无关联?

不可能。比起扑朔迷离的失踪案,发生在眼前的王治国死亡案似乎更加清晰一些,大量的疑点都指向马雪莹。那么,她的不在场证明会不会有问题?

比如她对尸体做了手脚,导致死亡推定时间有误?但是王治国的尸体被发现得还算及时,尸体也没有异常。

第二种可能是有“共犯”存在。如果马雪莹有一名“共犯”,就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杀死王治国,而她也恰好可以利用这一点,来为自已制造不在场证明……

制造不在场证明。

周宇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这句话中的某一部分触动了他心中的念头……那是王治国的尸体被发现时他想到的。

尸体的手指露在外面。当时他考虑过这是否是凶手刻意为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会不会是马雪莹精心设下的一个局呢?她让共犯杀人,同时为自己制造精确的不在场证明,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可是,她的共犯是谁呢?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打了结一般,而这时偏偏又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更是彻底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扭头看了一眼,敲打键盘的人是方纹,她面前还摊着几本杂志。

“你查什么呢?”周宇凑过去问道。

“奇怪……”方纹依旧盯着电脑屏幕,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什么奇怪啊?”周宇干脆拖了把椅子坐到方纹边上。这时他才发现,方纹面前的杂志都翻开在马雪莹接受采访的页面。

“你还记不记得,陆羽和我们说过马雪莹以前是做销售出身,还将一个快要破产的项目带得起死回生了?”方纹头也不抬地问道。

“记得啊,怎么了?”

“可是,回来之后我翻了这几本杂志,发现都没有提到这些……不光是这样,我还上网查了马雪莹接受过的采访,我可以确定,她的采访里都只聊了一些和‘花语’公司相关的。而且,她的个人资料是伪造的。”

说到这里,方纹才看向周宇,并将一本杂志递了过来。那上面登了马雪莹的个人信息,写着某名牌大学毕业,以及曾在国外某知名企业工作。

“马雪莹过去的事情她自己都没提过,陆羽为什么会知道呢?”

方纹露出不解的神色。

周宇翻看着杂志,听到方纹又悠悠地说道:“除非……她是通过其他方式得知这些信息的?”

然而,周宇和方纹还没来得及对这条线索进行调查,几小时后,王治国的死亡现场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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