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迎秋觉得有些冷。虽然是夏天,但头天晚上她没关窗,或许是吹进的风带进了一些凉意,又可能是因为睡觉的时候不知不觉把被子蹬掉了。

她想要起身把被子扯回来盖好,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像被定住了一般,怎么也抬不起手来。奇怪的是,有人走到了她的床边,帮她把被子好好地盖到了身上,还轻柔地掖了一下被角。

是谁?

宋迎秋有些疑惑,她记得睡前锁好了房门的,怎么会有人进来呢……更奇怪的是,这样轻柔的掖被角的方式是她非常熟悉的。她想看一看对方的脸,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能隐约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再之后房间的门被打开,从厨房里传出异常熟悉的声音与味道。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淡淡的早饭的香气……

她知道,再过五分钟父亲就会来叫自己起床吃早饭了……不,不对,怎么会?

正当她疑惑着的时候,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她醒了。

她拿起手机,发现并不是自己的手机在响,似乎是合租室友的手机在响。接着她听到浴室里传来一阵水声,想必是对方洗澡时手机响了。

她有些心烦,试图闭上眼睛重新进入睡眠。她还记得刚才那个被打断的梦境,母亲在厨房做饭,父亲走进来帮她掖好被角,就像是十几年前平常的周末。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也许自己现在依然过着这样普通的生活。

她想回到梦中。哪怕只是再看一眼父亲也好,然而,那张记忆中的面孔却没有再出现。

无奈之下她起了床,等室友从洗手间出来之后,她进去洗漱了一番。回到房间,她从桌子上的一本书中抽出那张画满符号的白纸,将几个地方涂了涂,整个计划中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确切地说,只剩“收网”了。

动手前的那半个月,她几乎夜不能寐,反复思考整个计划,寻找其中是否还有漏洞,试想如果出了意外该怎么办。不过,最关键的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一切仿佛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就像有“上帝之手”在操纵着她的行为,就那样完成了。直到去确认王治国已经没有了呼吸,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完成了杀人。

原来如此。

原来夺取一个人的生命竟然是这种感觉。

吃完早饭,又稍微收拾了一下房间,宋迎秋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她和母亲说好今天回家一趟,但如果现在回去,就要和母亲一起在家吃饭。一想到要和母亲上饭桌,她便头疼了起来。

要不然出门逛逛吧。为了那个“计划”,她已经辛苦了太久,工作日白天上班,晚上和周末都在忙着实施“计划”。

她出了门,打算坐公交车去附近的商场随便逛逛,再在商业街吃个午饭。上了公交车坐下后,她发现一对母子正好坐在前方。孩子看上去七八岁,正冲母亲嚷嚷着要去游乐园玩过山车和海盗船,母亲应和着,露出了宠溺的表情。这时公交车到站了,那对母子下了车,宋迎秋的目的地不是这一站,但不知为什么她也跟着下了车。

车站不远处就是游乐园的入口。这家游乐园规模很小,设施也都比较老旧了。宋迎秋没来过,不知为什么,她居然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张票,跟着那对母子走了进去。

票价不贵,只要二十元,不过里面的项目要额外买票。

自小学那次春游之后,宋迎秋就再也没去过游乐园。母亲的工作经常要在周末上班,父母也就很少周末带她出去玩。她突然记起父亲宋远成失踪前一周,母亲说起她下周末休假,父亲便提议全家一起去游乐园玩,那时母亲还露出了有些奇怪的神色。

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那时母亲就已经知道了什么呢……最终游乐园的约定没能实现。今天自己突发奇想走进这里,想必也是因为内心还想着当初那个小小的约定。

然而遗憾的是,她转了半个小时,发现这里的项目都是给年纪比较小的孩子准备的,没有过山车。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坐一次过山车了,宋迎秋心里生出一点小小的遗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幼年时种下、这几年都淡忘了的愿望,今天怎么突然又强烈地萌生了出来。

她又想起小学的那次春游,如果那天自己没有捡到那十元钱的话,会不会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呢……如果不是她被冤枉偷钱,也就不会有宋远成去帮她证实清白这件事,如果没有这件事,也许她就不会对宋远成产生那么强烈的感情了。这样的话,也许就没有这场复仇计划……

原来自己的人生,竟然是因为那十元钱而改变了吗?

不,不能这么说。自己的人生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既然继承了那样丑恶的基因,又怎么可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最终她决定去坐一次旋转木马,因为这是排队最短的项目。

旋转木马上大多是学龄前的小孩子,这让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她玩得很开心。

从游乐园出来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宋迎秋在附近找了一家快餐店吃了午饭,然后坐上公交车去了母亲家。她没有家里的钥匙,敲了敲门,母亲也不知道在干嘛,好一会儿才出来开门。

母亲穿着一件连衣裙,看上去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宋迎秋一走进门就看到桌子上摆着一束鲜花。母亲像是意识到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尴尬地说:“中午朋友过来一起吃饭。”

“哦。”宋迎秋没兴趣多聊,低头在门口的鞋柜翻找拖鞋,看到里面多了一双男式拖鞋,她刻意移开了视线。

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粗制滥造的电视剧。

“你吃饭了吗?午饭还剩了一些。”

“不用,我吃过了。”

宋迎秋洗完手坐在沙发上,打开包,拿出两张陵园的宣传页放到桌上。

“这两家是我去看过一圈之后挑出来的,还可以,你看看选哪个吧。”

其实这两家她都没去过。同事给她推荐了三个陵园,其中一个她之前恰巧去过,直觉认为那里不合适,就排除了那一处。

母亲拿起来,漫不经心地翻看,不像是看进去了的样子。

“都行,你定吧。”说着就放下了宣传单。

“我看北区的这个还行,正好有一块依山靠水的在售,价格也还可以。”

“嗯,不便宜吧,回头我给你打点钱。”

母亲拿来一杯水放在桌上,在她身边坐下。

宋迎秋默不作声地喝了口水,她有点意外,原以为母亲会说不要花那么多钱买墓地呢。

“最近工作怎么样?”母亲闲聊般地问她,“好久没看你发朋友圈了。”

“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宋迎秋一毕业就在现在这家公司工作,她曾经试图向母亲解释具体的工作内容,却发现根本说不清楚,最后便说自己是写稿子的记者。

有的时候公司会要求员工把写的东西分享到朋友圈,每次母亲都会点赞。后来她觉得有点尴尬,就发了分组可见,把母亲屏蔽了。没想到母亲一直在意这件事。

“哦,你不发了以后,我就天天看你们的公众号。”母亲接着说道,“前一阵子是不是发了一个你们拿产品给路人体验的视频啊,我看你还出镜了……”

宋迎秋有些不耐烦,她懒得解释那个账号发的东西也不都是她做的,出镜也只是帮忙拍一下而已,但同时心里又觉得有些愧疚。也许平时应该多跟母亲聊聊天,而不是直接朋友圈屏蔽。于是她耐下性子,和母亲聊了聊工作上的事。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领导对她不错,给她安排了比较重要的工作,还有和同事一起出门聚餐这些。母亲边听边问了些细节。宋迎秋尽量耐心地解答,虽然她也知道这样并不能让母亲明白她的工作内容,她也绝不认为母亲能够帮助自己解决工作上的问题,权当安抚吧。

“挺好的,我觉得这份工作比你以前的工作稳定。”母亲所说的“以前的工作”,是指她大学时兼职做的银行卡推销员。在马路边或者大学校园里劝路过的人办理银行卡,送小礼物。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母亲现在都没弄明白,那只是她大学时想赚零花钱去做的兼职。

现在回想起来,那份工作确实辛苦。由于她刻意挑选了离学校比较远的网点,因此每天都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往返。暑假最热的时候她也要在路边推销银行卡,晚上再回到没有空调的宿舍过夜。不过她从来没有因为辛苦而抱怨过。

闲聊告一段落,舒适的沉默笼罩着母女二人。母亲看着电视,宋迎秋无聊地玩着手机。眼瞅着天色渐渐暗了,母亲站起身走进厨房,心情似乎很好地问道:“要不晚上在这儿吃吧,我买了点排骨。”

宋迎秋心里紧了一下。

“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

母亲失望地“哦”了一声。

宋迎秋有点后悔,她晚上确实有事,但也不是不能在家里吃了饭再走。像是为了挽救这尴尬的场面一般,她站起身也进了厨房。

“我帮你一起收拾菜吧。”

“要不你回来住?你的房间一直留着的。”母亲看都没看她,兀自说道。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这里离你上班的地方也挺近的吧。”

宋迎秋抿了抿嘴,抽出一块抹布随意擦着。厨房里不脏,母亲平时不怎么做重油烟的菜,而且肯定经常清扫。

“算了吧,最近我们公司可能要搬家,没准就搬到我住的地方附近了。”宋迎秋想了想回答道。

“哦……”

母亲去客厅的冰箱里拿了一袋豌豆,宋迎秋也跟着一起剥了起来。母亲的动作很慢,说出的话也慢吞吞的。

“你爸……我是说老宋,如果还活着,肯定也希望你回来住。”

宋迎秋没说话,手里剥豆子的速度稍微放慢了一点。

“也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我才多大,还没到说一辈子的年纪呢。再说也没合适的。”

“你是没认真找。”母亲认真地说。

“嗯,平时太忙了。”宋迎秋没说谎,只是母亲并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年纪不小了,该找了。我回头让朋友帮你张罗张罗吧。”

“嗯,也行。”宋迎秋爽快地应道。

母亲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以往说起这个话题宋迎秋总是烦躁地说“暂时不用”。母亲歪着头,看着宋迎秋,像是试图在女儿的表情中寻找什么。宋迎秋不动声色地继续剥着豆子,仿佛手中的豆子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

剥完豆子,宋迎秋又坐回沙发玩手机。母亲突然说了一句:“对了,我前几天把你那个屋子收拾了一遍,翻出来点东西,你过去看看有没有要留下的,我想着不要的哪天都卖废品了。”

宋迎秋搞不明白母亲是何用意,不过还是应了一声,起身走进了卧室。

小小的卧室保持着记忆中的样子,虽然她也没在这里住多久。

墙上贴着几张海报,是她中学时用零用钱买的偶像杂志里送的。她走近书桌,看到小书架上还放着一些杂志和小说,便随手拿起来翻看。杂志上登的都是十几年前的热门偶像和影视信息,有一些剧她并没看过,却仍记得宣传图是什么样子。

时光似乎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停滞了。

父亲宋远成私自做主买下了这个房子,还没装修就带着她和母亲来看过一次。那时父母问她想把自己的房间布置成什么样。她已经忘记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大脑被兴奋的情绪充盈,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家人在这漂亮的楼房里开始新的生活。

她还记得从毛坯房里出来后,一家三口并排走着。轻风抚过脸颊,抬起头来,暖洋洋的阳光正好从泛黄的树叶中透下来,照到他们身上,在地上形成三个人长长的影子。

过去的事情她都不太记得了,但不知为何,唯独这一幕,一直留存在她的记忆中。

“有什么要留下的吗?”也许是见她半天没动静,母亲来到门口问道。

“我先翻翻的。”

宋迎秋继续翻着桌子上的杂物,突然在小书架下面发现了一枚小钥匙。她记得之前并没见过这枚钥匙。虽然在这里住过的日子很短暂,但她有时回来还是会在这个房间里稍微休息一下,印象中从没见过这枚钥匙。

宋迎秋将钥匙装进口袋,出了卧室。

她赶在饭点前回到了租住的地方。今天她感觉不太饿,于是在超市买了个面包和几块巧克力当晚饭。

她坐到桌前打开电脑,准备随便浏览一下网页。这时,那烦人的声音又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宋迎秋不快地皱起眉头,拿起巧克力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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