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寒马和费,仪叔和小麻,寒马和晓越 09

“今天我包馄饨给你吃,肉馅的。你躺着休息吧。”寒马说。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谈论寒马的新中篇小说发表后文学界的反应。这篇小说的反响要大一些,有两家杂志登出了评论。其中一篇评论是从分析文本的现实背景出发来探讨情节的所指的;另一篇则是对小说提出质疑的。晓越说,从他所掌握的文坛形势来看,这种反响是在情理之中。寒马的作品太出其不意了,大部分读者都没做好阅读的思想准备。因为阅读这类小说是需要长期的训练的。

“你的作品属于小众文学的最上面的那一块,这类作品中能流传下来的都是经历了历史的大浪淘沙的。在过去的时代,常常需要很长的时间,几经反复才能确定其地位。当今时代对于小众文学来说形势已大大好转,因为科技的进步,沟通的便易,传播的加速,使得这类文学的影响已不像过去那么局限。还有一个最大的因素是,现代人已经不再满足于对于自我、对于宇宙的常规解释,读者也渴望创新的作品,尤其是一小部分高层次的读者。但这些读者还没来得及成熟起来,没能形成变革的势力,他们散落在各地,相互之间缺乏联系。假设一下吧,如果每个大城市都有一个类似‘鸽子’书吧这样的交流平台,你的作品就肯定会比现在的影响要大得多。不过现在‘鸽子’书吧已经存在了,你的作品也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和更大的希望。”晓越说。

“虽然我的作品的写作完全不受这些因素的左右,但我还是非常关心作品所引起的反响。如你所说,这种作品是在沟通中存在的。为什么要写?就是因为对读者感兴趣,有好奇心。这类文学比任何其他种类与读者的关系都要更直接、更密切。其实晓越也在写作品,除了你的文章以外,你每天做的沟通的工作,你同人的谈话,这些也是你的文学作品。我和你都认为今天的文学应该是包含日常生活的,所以我们的动力很大。”寒马边想边说,“高层次的读者也是可以培养的吧。如果你给他们提供足够的作品,读者慢慢地形成了讨论的氛围,就会有一些读者脱颖而出。当然这个时间段会很长,有时三十到五十年,有时一百年以上。我并不对此悲观。重要的是让作品和读者群存在。”

寒马说,如果她的作品过了四十年还能有读者,并且读者群逐步扩大,她就很高兴了。这种事既要顺其自然,也要努力去促成。

“所以小桑姐说我俩是天作之合啊。”她说。

“夕阳、白发,两位文学老人。”晓越说,“‘红玫瑰’小区是隐蔽的历史事件的发源地。”

晓越告诉寒马说,他已经为即将到来的书吧聚会的朋友们拟出了一个分头行动的大纲,他们这一拨人将由仪叔牵头,在文坛不断地制造新话题,不断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个文学中心则是寒马的小说。他说除了手头的四篇文章以外,他又得知李海和阳也各写了一篇。还有雀子和岩就小说展开了讨论,并记录了他们的讨论内容。“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讨论。”他说。

“按照传统的文学上的习惯,”寒马说,“作者本人不宜谈论自己的作品。但我感到我的创作正在打破这个习惯。我应该属于那种可以分裂自身的现代作者,我常常能够清醒地评价自己的创作。所以我也想写一些创作随感。”

“这太好了。寒马的创作是特例,不应该拘泥于传统。作者只要一离开小说,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小说的评论者。我认为这也是未来文学的趋势。自我要分裂才有希望发展。”

他们就这样讨论下去,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感到他们自己正在成为世界的中心。“谁的原始本力最大,谁就形成中心。虽然这个中心不能马上为世人所认识到。历史总是如此。”晓越说。

“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应该会不断地爆发。”寒马若有所思地说。

“爆发吧,你越爆发,越能教育我们其他人,提升我们,也让我们获得。我的工作嘛,也包括维护好创造之源,让活力源源不断。从前那种将单纯痛苦定为创造之源的理论已不够了。”

寒马扑哧一笑,给了晓越一个响亮的吻。

“黑石,你怎么还不睡?我都睡了一觉了。”小桑走进书房催他。

黑石放下笔,说:“我正在增补我这篇文章,一写起来就停不下来了。还是仪叔的文章更到位,姜还是老的辣。寒马的作品真好,可以无限地深入。我们星期五订一辆出租车吧,我迫不及待了。”

“我也是。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让宝宝也去接受早期教育。”

“让我看看宝宝在里面乖不乖?”

黑石躺在黑暗中整理自己的思路。在寒马的小说《远征》中,远征的意义在哪里?他仿佛看到大地上的山林和洞穴里钻出了许许多多的影子,这些无名之物聚焦着,堆砌着,变幻着,展示着自身。慢慢地,地面全部被它们覆盖了,因为增殖每秒钟都在发生。“我也需要远征。这种从远古以来的行动从未停止过,现在这种演变和异化正在创造一个新世界。作者是怎样从处女作开始就抓住了本质的?”黑石在内心自言自语道,“斗转星移,某个有特殊禀赋的人听到了从宇宙空间里传来的呼唤……”他又想到小桑作为寒马的镜子给寒马的启发,惊叹于小桑的敏锐。“这与她同寒马同时作为这个时代的觉醒的女性也是有关系的。确实像仪叔说的那样,女性在各个方面都在崛起,都走到了男性的前面。”他想,远征就是不断地突围生长,顽强地建构大自然吧。这种奇异的写作是不会停下来的。每一个人都要从身体方面拷问自己:有,还是没有?你行动,就什么都有;你停止行动,就什么都没有。不光要想,还要将那个东西做出来。现在寒马做出了一个全新的创造物,我们在这个创造物的刺激下与它互动,又要各自做出我们的东西。这就是读者的义务啊。大自然给出了一切可能性,关键只在于做东西,做出来的东西才是自然物。

黑石越想越兴奋。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怕影响小桑。他感到他的思路越往深处掘进,就越能连贯起来。早春那一次书吧聚会时,他和小桑在这方面的探讨已有了些成果。现在寒马的作品这个新契机出现了,在这个方面还可以一直深入下去。比如这个问题:古典悲剧时代是否已经过去?什么样的新文学才能取代它?目前应该有一些做这方面的比较的论文,和大量鉴赏文字。他决定再写一篇,将歌德的《浮士德》和寒马的《远征》来进行比较……他的思路进入书中的细节,想得入了迷……啊,再钻研下去就会到凌晨了,还是睡吧,明天再说。

早上起床,小桑问他:“黑石,你在打哈欠。昨夜想了一夜吗?”

“没关系,我身体好。我是公司里的人里面在坚持锻炼方面做得最好的。”

“下午请假吧。”小桑说。

“正好今天下午没有什么任务,可以在上班时打打瞌睡。”

小桑坐在公交车上沉思。一想到星期五就要去书吧就激动不已。书吧在近几个月里头经历了费和寒马掀起的惊涛骇浪之后,现在已平静下来了。一切复杂的纠结都得到了很好的解决。这整个事件就是一个文学的奇迹,甚至可以说是美的转化。我们的大自然是多么有智慧啊!文学人又是多么善良的族类啊!由于小桑对事情的始末了解得最清楚,所以她急于同费见面。她觉得黑石的这位老朋友就同黑石一样,性格中有些特别高尚的东西。难怪他们的友谊几十年如一日啊。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是“鸽子”书吧亮剑的时候了。小桑相信同仁们都会有极好的表现。她已同他们都通了电话,发现每个人都是激情满满,跃跃欲试……至于她自己的文章,将致力于用精确细腻的风格勾画出寒马的作品中的原始风景。精确是第一位的,如不能做到精确,本质就会在论述中滑掉。寒马自从进入创作以来成熟得多么快啊,简直是神速!一动笔就超级老练。也许这就是仪叔谈到的那种“岩浆喷发”。小桑希望自己的写作也是喷发,在沟通工作中喷发。

寒马坐在书房里奋笔疾书,她写这个,已经写了三天了。她每天的工作量相当于那两篇小说的进度的一倍多,但是花去的时间却差不太多。她计算了一下,只多十分钟。这是个新的中篇吗?不太像。这好像是一个长篇的格局啊。这个长篇将要写些什么内容?她并不清楚。她想到晓越告诉她的高超的方法:“就让它去不清楚好了。”虽然心里还有一点点忐忑不安,但写作本身却给她带来了信心:文字是多么的幽默跳脱!到第七天时她就模模糊糊地领悟了自己要写一篇什么样的小说。

寒马将写了一万多字的开头拿给晓越看。晓越看完后呆呆地望着她。

“晓越,写得还行吗?”

晓越点点头,说:“开山鼻祖,不可思议。”

“我最近打算写一些经典作品的解读和鉴赏文章了。因为我自己有了创作体验后,忽然一下就解开了过去读过的那些作品中的深奥的谜。”寒马说。

“我也有这个感觉。我觉得你作为最高层次的读者,同时又是实践者,集两方面的优势于一身,谁也赶不上你。你最应该写。”

“那么,你能不能讲出我这几天写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寒马的王国,位于某个边境上,酸甜苦辣,美不胜收。大爆发到来了。”

“我没想到我自己写得这么快了。”

“岩浆在喷发啊。是那种让人暗笑到要窒息的魔术。”

“因为辞职后晓越给我安排的伙食特别能促进写作嘛。”

“你现在坐到我身上来吧,我要抱抱你,看看寒马长胖没有。”

“好……”

晓越的手指立刻到达了那个地方,寒马战栗起来。

“嗯,寒马有点胖了,真令人神往啊。让我看清楚一点,然后给你安排减肥的清淡饮食。”

他抱着寒马往卧室里走。

“可是我想先吻你。”寒马说。

“嘘,这次不行。都三天了。到晚上你再吻我吧。”

两人都得到了释放。

“为什么作家里面喜欢胡闹的比较多呢?”寒马问。

“可能是文学机制的作用在他们自己身上弱化了吧。出了名的作家有特权,就不知不觉地将自己和文学看作了类似皇帝的专利,这其实是违反了文学的本质的。由于一些作家的生活同他们的创作脱离,他们就不会像寒马一样对爱人用情很深。他们只有一个爱人,就是文字里面的那一个,现实中的爱人都是次一级的。所以很多作家的创作到后来都成了文字游戏,丧失了源泉。爱不应是思维之物,而应是思想和肉体的合一。没有这种转化能力的作家创作生命会很短。”

“我也一直在想这种问题。我不敢说我今后就会对晓越专一,这种事谁都不能相互保证。但我确实深爱晓越,将晓越看作我自己。我的灵感来自生活,来自日常的衣食住行,情和性,晓越是我的生活的最大的部分。创作之余,一想到除了文学,还有晓越的身体陪伴我,我就感到特别欣慰。我们有着相似的思想立场,我喜欢你的身体,这个身体能给我满足和灵感,同文学相通,所以现在我每天都能将生活转化成文学。”

“寒马的文字充满了肉感的灵性而又不乏思辨的力量,将二者结合得如此之好的作家很罕见。我想,天赋是一个主要原因,还有另外一个主要原因应该是对日常生活的热爱和兴趣。比如现在,我们住在井市当中,我们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这种美就体现在你的作品里。在作品里我看到,即使是最严厉的批判也充满了爱和诙谐,而从未流露出冷淡和厌倦。你对文学的沟通本质领悟得最深,所以你这种文学达到的普遍性也会最大。”

“我想,因为我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所以我就自然而然地将文学看作平民百姓的喜怒哀乐了吧。从小说中也可以看出,我的猎奇冒险都是从老百姓的角度出发的那种冲动,不是什么空中楼阁。我没有要‘胡闹’的奇思异想,只想平平凡凡地爱,平平凡凡地生活。”

“你说的这个特点,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感觉到了。而且我们在一块谈论了这种观点。所以我说你是我多年来的理想的具体化身。平民的女儿也是大地的女儿,你的文学中的奇思异想更具本质性,生命力也会更长久。受寒马的创作的推动,我也会慢慢地将我的这些思想感受系统化。”晓越说。

“同晓越生活在一起,寒马会写得更多、更好。我常常努力回忆,我当初怎么会一下子就想到了要搬到晓越这里来的?但并没有明确的答案。看来这是你说的那种机制在我里面发动,导致了朦胧中的行动。其实从那时我就开始了对晓越的阅读——我们的身体从一开始就在相互吸引。”

“阅读里常常有生死搏斗。”

说到这里,晓越的手又不安分了。他感觉到寒马的那个地方对他敞开着。

窗外已是黄昏,有一大群鸽子飞过去了,谁家的小孩们在下面的院子里追跑,发出尖叫。

“我来做扬州炒饭,你躺在这里冥思遐想吧。”寒马说。

她起身去了厨房。

晓越躺了几秒钟后,突然跳起来,快步走到书房里去奋笔疾书。不知写了多久才停下来,他感到无比畅快。这时他听见寒马在轻声问他:“可以吃饭了吗?”

吃完饭,收拾好,晓越又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葡萄酒。

晓越举起酒杯,祝贺寒马开始了更大、更猛烈的爆发。

寒马也祝贺晓越获得了新灵感,开始了崭新的系列写作。

到他俩上床时,外面已经夜幕降临。

晓越抢先吸吮和抚摸了寒马,让寒马感到无比痛快。接下来寒马又抚摸吸吮晓越,让晓越登上了巅峰。

满足之余,寒马闭着眼喃喃地问道:“你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她没有得到回答,但她觉得他已经回答了她。他是从黑暗深处向她跑来的男孩,浑身散发出寒马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他们在生命的某个转折点上相逢,他给她的几乎麻木了的身体带来了重生般的激情。寒马想,这种里面和外面的情人的一致的律动是多么精彩啊。没有现实中真正的情人的那些作家是有欠缺的,单方面的发挥终究不能持久。这是晓越说的。

第三天,他俩又去了寒马搬来的第一天去过的那个广东餐馆。他们一坐下来老板就过来了。

“结婚了吧?哈哈,我早就看出来晓越同这一位最有夫妻相!我这眼光错不了的。结了婚成双成对,多么好!”

寒马想,晓越以前同女朋友来这里吃过……

吃饭时晓越告诉寒马,他已经向书店提出了改为上半天班,书店立刻同意了,并且免去了他的大部分实际工作,要他抓全盘策划。

“他们少不了你这种特殊人才。”寒马高兴地说。

“一来寒马很快会有版税收入了,二来我必须把大部分精力放到文学上来,保证我们书吧的宣传和沟通的力度。”

“我又被晓越感动了。”

“马上有更多时间陪寒马了。我一刻都不想同寒马分开,百看不厌。”

“以后寒马老了你会厌倦吗?”

“寒马怎么会老?不可能的。我去原始森林里探索过了,我知道它是不会老的。那地方四季都有溪水潺潺,小鸟歌唱。”

“又在做性梦了。晓越就是长梦不醒者,所以看上了我。”

“寒马累不累?我今天精力充沛,又想超额了。”

寒马微笑着,没有回答。

吃完饭回到家里,晓越咬着寒马的耳朵说:“我们再做一次沙发上的男后位吧。”

他们又做了。比上次更熟练,更刺激,两人都短时坠入了疯狂。

寒马在梦里又一次回到了童年时代。这种梦就像连续剧一样,做了多年了。

这一次,教室里空空的,小姑娘寒马在做作业,男孩从后面那张门进来了。

男孩明眸皓齿,模样很像晓越小时候。

“你?”他吃惊地望着她。

“我?”寒马说。

寒马在梦里想,原来是晓越啊。许多孩子从前面那张门冲进来了,他俩被冲散了。寒马想去找他,可是到处都没有他。

她听见有人在梦里说:“要过二十年才能找到的。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当然不容易遇到。”

醒来后的寒马因幸福而掉泪了。她问晓越:“你做过同样的梦吗?”

“做过的。但我很晚才觉醒,我的梦也不能像你那样形成连续剧。不过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渗透在我的梦境里了。通常是性梦,但也有一些不是。”

“在连续剧中,我常常起飞。不过这种飞翔并不是真正脱离地面,而是像被地上的看不见的绳子牵住的那种。我用强力挣脱,然后弹回去,再挣脱,再弹回去。最高可达到四十层楼那么高。也许我在表演给那位男孩看。”

“所以我常有‘你是谁’这个疑问。你刷新了我的童年的梦。”寒马又说。

“也许我们降生在同一地,后来走丢了。那时我一定见过你的。”晓越说。

寒马仍然沉浸在新作的写作中,心情说不出的畅快。她的效率大大提升,在作品中处处看见通道,每一次冲刺都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每当她坐下来,作品中的人物就开始或叽叽喳喳,或唠唠叨叨,她自己则成了个匆忙的记录员。这让她大为诧异:我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而且那种古怪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待慢慢地写出后,她又会释然:原来一点都不古怪,是最普遍的事物!她也知道,读者必须具有她这样的高度才能看到作品的本质普遍性,这就注定了作品被接受的困难。寒马还知道她不能迁就,她只能“这样写”,没法“那样写”。

“我的读者群很小。”她说。

“这就是你这类作品的特点。我为寒马自豪。你的作品是顶尖级的。”

“反正我也不盼望发财。我有耐心等待读者成长。哪怕只有两三个读者,只要沟通能发生,我也会惊喜,并坚定地为这两三个人写下去。”寒马笑眯眯地表示。

“叽叽喳喳吧,唠唠叨叨吧,越多越好。这是来自民间底层的生命力啊。它们在最深的地方聚集着,聚集着,等待喷发出来呢。”晓越说,“想想吧,这是多少年才有一次的机遇啊。”

“晓越,我特别喜欢你的嘴。”

“因为会做功夫吗?”

“不但那方面,还会表达。你的表达总是那么精确,从不说空话。”

“那你奖赏我,让我吸吮一下吧。”

“现在还不行,要等晚上。我得将这篇解读文章收尾。”

“那我就熬到晚上再说。啊,真痛苦。”

寒马进入了古代的文学和哲学,在那些黑暗的沟沟壑壑里迂回摸索。一开始是很艰难的,因为没有光来照亮,也没有参照物。她所能做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原作,在原作的氛围里让自身发光。“我必须自己照亮,而不是一味地期待对象发光。”她对自己说。她读一段,便闭上眼睛冥想一阵。这样实验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她的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图案。那图案不请自来,成了她解开作品之谜的根据。这就是不久前发生的事,这个“事件”令寒马惊喜不已。从那一天起,她的方法屡试不爽。直到上个星期同晓越一块讨论,晓越才告诉她说,她的这种特殊的能力应称为“知性直观”和“理性直观”的能力。“这是最宝贵的一种能力,西方的哲学至今未能对它们做出清晰的定义。”她信任晓越,因为晓越的话总能在她自己的文学实践中验证。晓越鼓励她读更多作品,说她不需要钻研现有的理论,因为说不定在将来,她单凭自身可以建立起一套新理论,一套比现有的理论更完善的理论。“谁说妇女不能建构理论?这样说的人不是蠢就是别有用心。”他说,“我们的世纪是属于妇女的,仪叔和我都这样认为。”他说得寒马心中暖流涌动。

寒马想,古代的作品同现代的作品相比只在于那个时候的实践还不是意识上很自觉的,他们的意识往往落后于某种功能的发挥。比如诗人但丁就是这样。尽管没意识到那种功能,却还是发挥出来了。虽然《神曲》这样的作品不够巧妙,有点生硬,却仍然具有不可战胜的生命力。那种功能就是晓越所说的“最宝贵的能力”。她自己的创作也可以通过这种寻根溯源来提高自觉性。于是她在阅读经典时慢慢地明白了,她的写作绝不是偶然的忽发奇想,她实际上是处在文学的转折点上,她自己就是一个契机。并且她感到她可以比古人写得更好,更自由。因为很多禁忌都已经在文学革新中被打破了。寒马就这样在晓越的帮助下一直在解读那些经典作品。

《神曲》这部作品令寒马过于入迷,她一动不动地坐到了深夜,还在不停地琢磨与解谜。晓越有点担忧,因为她坐得太久了。

“寒马,睡觉吧,明天也可以做。现在每天都可以做工作了。”

“好,你先睡,我还要等等。”

晓越又等了一会儿,一看表,已是夜里两点。他走进去,跪在地上,将手伸到她的隐秘处开始拨弄。寒马哧哧地笑着,放弃了抵抗,让他将自己抱走了。

“晓越晓越,没人像你这样懂得我。”

“我们今天直接进入算了,但丁抢走了晓越的时间。”

在梦中,寒马梦见自己在写道:“如果但丁像我今天这么自由,如果他在现实中有爱人陪伴或有具体的刻骨的爱的对象,如果他有我和晓越这样的性生活……但是这些都没有,所以诗人只好依仗于一个僵硬的模式去做东西……但终究,他做出的人物是多么有力量,多么顽强啊。那里面的一个一个的场景就像一座座纪念碑,在上方来的永恒的光照下微微闪烁着反光。在今天,大概只有个别自己也从事实践的人,像晓越和我,才能重返创造的原始风景了。”

第二天上午,晓越上班去了,寒马将梦中的句子加以进一步的发挥,写了下来。她想,她对《神曲》的深入也是对自己的那颗心的深入。所有的文学艺术之心都是一颗心,但这颗心又不是能随意进入的,必须有超出一般的意志力,还必须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作为助力。否则阅读就只能停留在表面,就像她初次接触这部伟大的作品时一样。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还没有经历文学的实践,没有启动她里面的那个机制。她记得她那时最喜欢的是书中的铜版画,对插画的喜爱超过了对文学的兴趣。文字从眼前溜过,却并没有在心中激起波澜。

“在《安娜·卡列尼娜》这本书中,安娜这个角色严格地遵循着身体发挥的规律,所以是整本书中的不朽的瑰宝。相形之下,列文的形象就逊色多了,观念先行的痕迹很重……古典作家大都在观念与身体两种发挥之间摇摆,将其结合成一种的例子往往只占较少的比例。”寒马这样写道,“他们的作品中最为出色的那些部分往往是身体战胜了观念逻辑,以自身的逻辑站立起来,不再是单纯听观念的将令。所以托尔斯泰写到安娜之死便大哭起来,也许当时是出乎他大脑意料的一个结局吧。”

她又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本在她很年轻时就震撼了她的小说今天看起来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尤其是那种宗教观念的刻板划分,当然是早就过时了。所以关键仍在于,人究竟有没有一个身体?如果有,它又会在文学艺术中如何行动?今天的文学家应当如何样有同古人不同的发挥?

寒马一直认为,她的这种逐渐成形的深入探讨是同晓越一块进行的。他们两人的经验的互补使得这种深入可以不断地进行下去。最为难能可贵的是,晓越可以在现实生活中通过实践来验证他的理论。这恐怕在目前是极少有人能做到的。也就是说,他一直在引领着寒马同他一块过一种实验性的生活,一种新型的文学生活……他是个实践的天才。关于这个方面,寒马在他们关系的开始阶段虽有所觉察,但并不像现在这样有清晰和连贯的看法。寒马看到,在她的小说的探索进展的同时,她的生活也在她眼前以不同于以往的模式展开了。而这种模式的发挥,是晓越的创造。想到这里,无限的幸福感又涌上了寒马的心头。小桑,费,晓越,这是她的文学生活之路上的三个路标,每一个对她来说都有着决定性的启蒙作用,都是她的镜子。现在晓越成了她的最爱,她今后会倍加珍惜他给予她的深爱,遏制自己的过分任性……

“晓越,是你回来了吗?”

寒马回忆起童年时代的种种感受。她自幼就对于自己的身体有超级的敏感和好奇心,可以说是从未停止过对它的探索和实践。所幸的是从她拿起笔来的第一天,她就发现了自己的这种功能。而后,随着创作的深入和她周围这些镜子们的帮助,她的这种功能的发挥就越来越自由了。她想,直接的交流还是发生在人与人的交流当中的吧……她刚想到这里晓越就进来了。

“寒马,你愿意让我来朗诵你的新作品吗?”

“太好了,谢谢你。”

寒马紧张地坐好,晓越站着。

啊,寒马真是太激动了。晓越将他的体验融入到了朗诵当中,甚至那些深层的微妙情感都在他的语气变换与停顿中得到了再现!他读啊,读啊,一个小时过去了,寒马觉得自己还陷在他的阅读中。

“今天暂时读到这里。”他说。

“我感到这是晓越在写作。”

“没错。读寒马的作品,就必须同她一道起舞。”

“就像滑冰场上的双人滑舞。”

“不过我还没到那种境界。作品的底蕴太深了,我在努力。”

“如果你不读出来,我并不完全知道这部新作的魅力。”

“沟通传达是种魔术。正如我俩昨夜所做的那种活动。”

“晓越是最最精通这种魔术的人,所以我一开始就将你看作‘新势力’。”

“刚才我激动得差点要发狂了。这是另一种写作啊。”寒马又说。

晓越搂着寒马走到窗前,指着远方的群山说:“你看,有些东西在那边聚拢。”

“那会是什么?”

“应该是时代自身吧。毛茸茸的,却又轻灵。”

“我常想,我这种特殊的创作,怎么离得开晓越?又怎么刚好有一个晓越来到了我的世界里?身体的活动大概是非常复杂的,大自然始终观照着各式各样的组合图案,让美尽情展示。比如你,从我的童年时代起就一直在梦里陪伴我。那些连续剧里都有你的脸出现。”

“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将美做成每个读者的一种操作活动。”晓越说。

“晓越是老手了,不会失败的。我们的‘鸽子’书吧会成为这个国家里的一股强大的力量。我们肯定是少数,但不可抹杀。”

“我常想,身体是最早出现的势力,但却是最晚被意识到的。这种后来居上的大自然的设计总有它的用处吧。也许是要等到质料已演变得更丰富、更有主动性了,才好来实施反叛和分裂运动。在文学中,这种演变是越来越美不胜收了。寒马,我想要你今天陪我去郊区公园的湖边散步。”

他们的出租车在公园外面的小卖部停下了。晓越买了两个瓶装水。

没刮风,到处暖意洋洋。寒马立刻明白了晓越的用意。

晓越和寒马走在那条路上,晓越在心里对大湖说:“晓越今天来谢谢您,您帮助他飞越了悬崖。”

寒马说:“多么美丽的湖啊,所有的秘密都在它的底层,它守口如瓶。”

他们谈论着“鸽子”书吧的往事、将要到来的重聚等等。不知不觉地走了一圈。晓越说:“让我们慢跑一圈吧。”于是两人又慢跑了一圈。他们出大门时一个声音在背后说:“美终于成了现实。小伙子,我早就说了锤炼是有好处的吧。”

晓越没有回头。寒马说:“晓越就像做特务工作一样。”

他们坐出租车回到了小区。

寒马看着晓越的眼睛说:“我刚才经历了你的心路历程。”

“是我俩一块经历的。”晓越说。

每天傍晚,小麻和仪叔都要去河边散步。他俩沿着河边的绿化带慢慢走,要走一大圈才回家。两人都觉得这是种高级的享受。“这是多么宁静、满足而又富足的生活啊。”小麻说,她活了三十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如此的满意。她和仪叔相识虽晚了点,还好,不算太晚。因为今后的时间全是他们自己的了——不用上班,两人身体都不错,又都在献身于同一项事业。

小麻问仪叔,为什么先前不同意她马上与他共度良宵,而让她等待?

“大概是种自卑的自我估计导致的吧。我那时想,小麻漂亮、聪明又活泼,追求她的人肯定不会少。对我这老头子有可能是一时的好奇。这种一时的热情过去了之后,就可能慢慢地看出我是多么老、多么无趣的一个人。再说我也不愿结了婚又来离婚,所以要多等等看。”他回答说。

小麻咯咯地笑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小麻不是都知道了吗?你征服了我的性格上的小家子气,勇敢地向我展示了你的肉体的魅力。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犯的错误有多么大了。我觉得自己简直快成僵尸了,是小麻让我苏醒过来了。这种苏醒对我是非常有利的,不光身体和精神上得益,我的事业也因此发展得更顺利了。而且现在又快要有自己的孩子,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而这一切都是小麻创造出来的。我觉得我今后应该追随小麻。”

“仪叔这样说自己,太不公平了。在小麻眼里,仪叔从一开始就是最有魅力的父亲型情人。小麻在那个时候就发誓非仪叔不嫁——小桑最清楚这事。所以我从前小心翼翼,生怕惹仪叔生气,怕你一生气就不同我结婚了。毕竟那个时候我俩还没有身体上的交流,所以我对您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过当时那种拖延也没什么大碍,我更加发奋了。每过一天我就撕掉一张日历,高兴一阵。后来终于上床了。我觉得我太喜欢仪叔了,我以前找的几个男朋友没有一个能和仪叔相比——差得太远了。我要的就是那种氛围,只有仪叔能满足我。除了身体的吸引,还有精神。我以前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除了店里的工作,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擅长的事。我是在小桑的启发下觉醒的,她将我带到您这里,您的风度彻底唤醒了我!我夜间想您想得睡不着……”

他们就这样一来一往地互诉衷肠,看着夕阳慢慢地落下去,感觉周围渐渐地变黑的那种安宁和幸福。

回到家中,小麻又要仪叔仔细观察她的身体有没有什么新变化,让他吸吮她的乳房,说是为宝宝做好准备工作。

“小麻的身体越来越圆润了。”仪叔告诉她说。

“让小麻来吸吮您吧,您已经憋了好多天了呢。”

于是小麻又让仪叔享受了一次仙境般的快乐。

仪叔躺在那里,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几位女孩子正在创造新世界……她们不是歌德的《浮士德》中的抽象女性,也不是在意念中发挥,而是在实实在在地行动。多么震撼!多么辉煌!我不能坐等,我还有不少余力,必须每天扎扎实实地工作,加入到她们的创造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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