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老李醒来的时候,看到阳光打在靠近窗口的一片树叶上,穿透了它,并且改变了叶子的颜色。又是一个酷暑热天。在强烈的光线下,她重新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她认出了房间的轮廓、窗台外叶梢被烤得弯曲的芦苇、窗外江面上缓缓变幻的潾潾波纹,认出了流动的船只上飘扬的旗帜。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空气。她想到了大香,想到了二香,想到了婆婆,想起了在娘家的时光,想到了叶子,想到了日本东京穿和服的脸涂得雪白的街头艺人,伤心和沮丧的情绪消散了,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温柔和宁静。她庆幸自己还没有失忆。不一会儿,她也想到了目前的处境,想到了屋子里的其他人。

她起身,走到外屋。院门口站着三个老头儿。那是三张麻木迷惑的脸,正在相互打量,左看右看。他们都没有洗漱,脸上是一片枯黄的迟钝相,也可以说是平静,就像一堆松木被烧完之后落在地上的灰烬,就像是脑子里的一切——细胞、血管和脑髓都被掏空的感觉,总而言之,他们给人的感觉就是从上到下都很轻,空空荡荡。

很快,老李断定,最坏的到来了:那不是因为刚刚睡醒的迟钝,那是失去了所有记忆的迟钝。他们像是拥有了一种绝对的空白,他们像是如释重负,或者从来没有承受过任何负担一样,他们——空空如也!他们不记得昨晚的期望,不记得那个记事的本本,不记得这是什么地方,连对方是谁也不记得,甚至,最可怕的是,他们连自己是谁也忘记了。他们的脚尖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好像只要听到什么铃响一下他们就知道往哪里移动。他们恰恰忘记了他们本来就在这里。他们三个人后来相互点了点头,假模假样地,就像是在街上买菜的时候遇到了友善的陌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像被传染了一样,三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同样荒谬的客气,然后鱼贯出门,站到了没有遮挡的太阳底下。经过短暂的犹豫,老赵开始向东,钱老师向西,而行动本就迟缓的孙老善沿着门前的那条细直的,荒草淹没的路走去,好像分头行动才是唯一合理的事。理当如此。

老赵,老李喊。

钱老师。

孙老善!

没有人回答她。从背影就可以看出那些人腹内空空,他们蓬头垢面,再少的头发也不能像这样乱长。它们暴露出不体面的日子,煎熬的日子,绝望的日子。现在,这些人无耳无目,不回头,自顾自地走他们的路。也许他们以为那些名字不属于他们,而属于别人。他们继续向前走。现在,她能想象他们是怎么样汇合到人群里去,被淹没,被分离,就像从来没有在一起过,就像过去一个月都是某个人梦里的情景。

正在这时,老李屋子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这可是一个月来手机铃声第一次响起,她愣了两秒钟,快速反身奔回房间。接通了,是叶子的声音,妈妈,你在哪里?你还好吗?你的手机打不通,坏了吗?我都急坏了,差点报告给警察了呢。这是真真切切的叶子的声音,这声音像一股清流,一股抵挡窒息和绝望的清流,吹进了老李的心里。

叶子!她颤抖地,深情地回应道:我很好,很好。你呢,你怎么样?

我很好,妈妈,我在网上重新给你订了机票。明天。快回来吧,叶子想你了。

好,妈妈很快就回来。妈妈不会误机的。老李抬起头,那些孤独而衰老的背影将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她张开嘴,想告诉他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她回过头一看,房间里的灰尘在光线的照耀下清晰地四处飘荡。钱老师的小本、孙老善的拖鞋、他们喝水的杯子,垫支藤椅摇动的砖块还在。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他们经历了这非同寻常的三十天。然而,现在,那三个人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内,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她平静地注视着这寂静的时空,热闹、离别、重逢、再离别,对这些时空毫无损伤,她眨了眨眼睛,再次确定只有自己。

不一会儿,通向小镇的方向冒出的一股浓烟正冉冉上升。她心里一惊,想起他们撂下过要烧了大望洲的狠话。她向冒烟的地方一溜小跑。赶到坡下,发现是他们一个月前设卡的树杈燃烧起来了。但是,等她走近的时候,着火点正慢慢熄灭,烟雾也渐渐散去。她四顾一看,前几天的一场大雨过后,干涸了许多年的内江河床里竟然蓄进了一个个小水洼。水坑在初升的太阳底下发出晶晶亮的光芒,熠熠生辉,浸入水里的杂草在烈日下顽强摆动。通向镇子的那条小道上空无一人,甚至没有留下任何人行走过的痕迹。她回头看着这座小岛,依然坚固的青色房屋,脸盆粗的百年老树,被千万双鞋子踩踏过的泥巴土路,白色的像狮子一样的云朵,一切都像新的,远处有什么声音悠悠地传来,像是轮船在远处的鸣笛,又像是镇上新挂的那口大钟在试着敲响。

强烈的阳光打在她裸露的头皮和前额,灼热的风在枝头舞动,她听到知了在阴影处叫唤,一群灰色的鸟从林中飞出,发出阵阵啼啭,喧闹向四面八方散去,寂静包裹住她,她的身影好像一丝安插在物件边缘的点缀,除此之外,这里了无痕迹,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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