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钱大顺的电话仍然通了。钱老师听到大顺“喂”了一声就激动得儿啊儿啊地叫起来,但是钱大顺在那头威胁说,再不说话拉黑你!

我在说呀,大顺,听见吗?大顺,是我,我是你爹!但是对方耐心耗尽了似的挂了电话。

钱老师再打,发现对方的手机传来急速的忙音,他不死心,手机贴着耳朵继续听,那些忙音好像在说:滚滚滚滚滚滚滚滚……

钱老师拿着手机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老赵把手机接过去,除了忙音啥也听不到。可是钱老师非要说是儿子让他滚。

看到钱老师伤心得眼泪鼻涕一把抓,老赵心有不忍。他说,老钱,我的糟心事比你多,我儿子要离婚了!

钱老师还在哭,没有反应。老赵于是说,是我的错。

这下,钱老师不哭了,抬起头来看他。好像把时间的接力棒交到了老赵手上,他可以冻住悲伤。

赵光军到上海来念书的时候,赵光玲就谈起了恋爱。在重男轻女这一块,大望洲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男娃念书,女娃帮家里做家务。赵光玲十六七岁就要干活,健康、早熟,能吃苦,老赵对女儿很满意。可是满意了没几天,女儿十七岁就跟镇上的理发学徒谈起了恋爱,二十岁就急急忙忙出嫁了。这些老赵都没有管。为什么?因为他亲眼见过被父母逼死的姑娘,加上他自己的老婆十分拎不清,那时他就发誓不干涉儿女的恋爱婚姻自由。

结果呢?有一天,赵光玲回来跟老赵要钱。原来女婿想要开一个烤鸭店。老赵借了三千块钱,这在老赵也不是小数字,因为女儿出嫁的时候很仓促,也没有大操大办。当时以为赵光玲怀孕了,后来才知道她只是赶时髦想旅行结婚,一分钱彩礼没问人家要。结婚没多久,她回家跟父母清算:为什么赵光军可以念到硕士,而她自己只有初中毕业?老赵老婆一听,觉得有道理,就向着女儿跟老赵怄气,老赵又给了她两千块。后来,女婿的烤鸭店倒闭,又去做自己的老本行——开理发店,又倒闭!倒闭的原因竟然是女顾客太多,女儿觉得他们之间不干不净,回娘家哭诉,又得到了兰凯的支持,转而开水果店。在城里兜兜转转了十几年,夫妻俩最终带着孩子回农村承包鱼塘。鱼塘刚赚了一点儿钱,承包政策发生了变化,鱼塘包不成了。后来他们专门搞个锅放在沙地里,假装自己在沙漠里炒菜,录视频发抖音。你说要是好好搞也行啊,一开始三五个粉丝,后来几百上千,后来听说女婿赚了钱,又跟女粉丝不清不楚了,两人成天大吵大闹,现在又不知道漂在哪个城市——这是废话,老赵说,现在说重点。重点是赵光军也是自己找的对象,还是上海本地人。前面老赵来上海,作为客人,倒也没看出什么不妥。一直到几年前,老伴死了,赵光军觉得自己有责任把父亲接过来同住。老赵奇怪地发现,这个儿媳妇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买菜是赵光军(这几年是老赵),做饭是赵光军,炒菜是赵光军,洗碗是赵光军(这几年是老赵),接送孩子上学放学也是赵光军,挣钱还房贷的还是赵光军。老赵非常困扰,但他怀揣着自己的困扰,观察了很久。他觉得赵光军是一个非常节制的人,这个节制里面蕴含着不明不白的东西。他挣钱不少,长相不丑,硕士学历,但在妻子面前,他毫无做主的能力,小到今天吃什么,明天去哪里玩,大到孩子上哪个学校,参加什么兴趣班,全由老婆说了算。老赵有次趁儿媳不在,问赵光军,这样憋屈不憋屈?赵光军愣了一下回答他说,憋屈什么?什么地方憋屈?

后来老赵自己想通了。赵光军是因为自己出身农村而自卑,这个儿媳妇因为出生在上海闸北区的一个小弄堂,讲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就可以耀武扬威,骑在赵光军头上。

老赵每天抢着干活,除了炒菜(因为儿媳妇吃不惯他烧的菜)。他觉得承包家务就是在帮儿子,帮到儿子让他有成就感和存在感。可是,儿子在家里的地位丝毫没有改善。那个儿媳妇,上个挣钱少、清闲得很、非常养生的班。每天下班回家,吃过晚饭不是玩手机,就是研究怎么整容。她的脸上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动过刀子。赵光军作为她免费的形象设计师,为她动过眼睛、鼻子、下颚、颧骨、胸和腿,该削的削,该抽的抽,该填的填,把个快四十的中年妇女整得像个高中女学生一样。好几次,赵光军和她一起出门,人家说,你女儿长得真好看。赵光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越发娇惯,不肯让她动手洗一次碗。她成天吃吃喝喝,吃多了又怕影响身材,宁可到健身房去消耗掉,也不拖地、洗衣服,去菜场买个菜。她说,做家务也是运动,但这种运动不接近美,只接近老。养了一个姑奶奶,老赵也认了。

有一天,他外出回来,听到儿媳妇在房间里跟人聊天。一开始,他以为电话那头是赵光军,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她在电话里跟人发嗲、撒娇,那完全不是赵光军的待遇。老赵留了个心眼,经常侧耳倾听,仿佛过世的兰凯灵魂附体,他无师自通,他变得细致、敏锐。客厅和儿子的房间隔着两堵墙,他竟然一字不差地听清儿媳妇跟人发泄她的忧虑:一个乡下老头儿,七老八十,越来越烦人,将来生活不能自理,还得帮他洗澡、换尿布,想想都郁闷……有时她跟人谈时尚和电视剧,但有一次,她在跟人调情。老赵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听,电话里的男人声音低沉、沧桑,笑得很放肆,绝对不是赵光军……

有二就有四。之后他又发现了两次。第一回,他听到她在卧室里约时间地点,听出是约人看电影。他不露声色地回到自己房间开始做跟踪的准备工作。他买墨镜、口罩(那时戴口罩多稀奇啊),他学会了手机放在袖口里拍照,甚至在房子里装了摄像头……有诚意的人,总能达到自己的目标。凭良心说,他很希望自己错了,自己有疑神疑鬼的坏毛病,跟过世的老婆一样,从她那里沾染上的。他知道这些事不是错就是对。但是抱歉,过去他老婆是错的,但如今他是对的,这就是事实。

他把证据亮给了赵光军。赵光军的脸色非常难看,但他只说了一句:

爹,你太操心了。

我太操心了。做男人是要讲尊严的,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你倒哼哧哼哧地跪在地上给人作践。

被这么一激,赵光军毫无退路了,跟老婆摊了牌,但是表示既往不咎,让她选择。她说,我本来想选你,我也就是逢场作戏,可是有你爸,想想他对我做的这些事,一想到跟他那样的人相处十年二十年,还不如死了……

夫妻俩目前是分居状态,在等法院判房产和儿子归属。他替儿子高兴。长痛不如短痛,赵光军这条件,离了再找一个小十来岁、会做饭、能照顾三个男人的贤淑女人不成问题,现在的女人多聪明、多识货啊,像赵光军这样工作稳定、模样周正、老实本分的一定很抢手。

赵光军离婚本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疫情好转之后,侦察能力超强的老赵好几回发现儿子回来的时候身上有儿媳妇用的香水味道。

可能在等我滚蛋,就把她接回来。他悲愤地说完这句话。手捂住胸口,好像那地方疼。

除非把“赵”字倒着写……老赵想发誓,可能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打住了。他轮番盯着三个老乡亲,向他们发出灵魂的诘问:我错了吗?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儿子这样窝窝囊囊一言不发?一个女人把自己宠上天,把丈夫和公公当奴才使,你们觉得合适?不要说旧社会的什么三从四德,放在哪个朝代,这都是不正经、不合格,赵家都可以把她扫地出门。

老李冷不丁地说,人难得是相互体谅,哪有人永不犯错?和没有感情的人在一起过才是不体面。

感情就是委曲求全?

没有人回答他。反正他也不需要回答。现在的局面不适合管这些事了。

说出儿子的事之后,老赵满脸憔悴,像是苍老了许多,铁青着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痛楚。他喃喃地说,这些话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说的。我寄予厚望的儿子,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现在的社会从某些方面来讲,已经糟透了。男人没有男人样,女人不像个女人。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坏事她干了,坏人要我当。现在倒一致枪口对准我了。我心里有数得很。所以这事发生头几天我心里一直打鼓,没准这一切都是那个上海女人怂恿赵光军干的。我当时没讲是因为没有证据。当然,经过这么多天,我已经解除了对他们的怀疑。他们的能力只能用来骗钱骗吃骗喝,这个大局他们做不来。

他补充了一句,虽然我儿子是拿刀的,可他的刀只能在人家眼皮上和胳肢窝里动动,杀人可没那个胆。他们根本就没长胆,现在的人都没长胆,别看他们住在二十多层高的地方,眼睛里只有芝麻绿豆。

他一不做二不休,又讲了赵光军整容医院骗钱的事。一包捏捏球一样的硅胶,进账一千五,往人胸口一塞就是十万,你们敢想吗?去年又进了一台给人换血的机器,说是换了血,人会年轻十到二十岁。换一次要二十万,我说你们领导换没换?当然不换。那东西有什么用!赵光军说的。

赵光军的形象哗啦啦全面坍塌,滚蛋吧,什么家丑不外扬;滚蛋吧,什么养儿防老;滚蛋吧,都是驴子拉屎——外面光。老赵的嘴里有千言万语往外扑,几乎一分钟都不愿意待。等到全部扑完了,他长吁一口气,像是画一个句点,现在,他的胸口似乎不那么闷了。

第二天一大早,钱老师提醒老赵,打个电话试一试,万一能打通。

老赵听他的安排,拨打了赵光军的电话。在离开上海三个礼拜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打通了赵光军的手机。他说,我是你爹。

赵光军说,兄弟,不要开玩笑了!我忙着呢。

我成他兄弟了?!他再打,赵光军仍然笑着说,兄弟,不要开玩笑了,这个玩笑不好玩。

儿子的声音像一个笑话,又像另一种魔咒。深感受辱的老赵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能把老子的声音听成兄弟的?关键是你有兄弟吗?亲兄弟、干兄弟你倒是有一个啊,这么多年我不了解你,你心里除了那个女人没装任何人,父母亲戚就是个屁。他对着电话大声嘲讽的时候,电话已经断了。他铁青着脸,往屋后走。屋后只有几个石块垫脚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全是杂草藤蔓。那些未经过处理的板结的起伏不平的地势遮蔽了原来的路径。他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块石头上,清晨的微风吹拂着他已经一个多月没理,原来极有角度的板寸,像刺猬一样竖立的头发,这些头发丝上都沾着他的怒气。顺着这股怒气,他理当走得更远,可是,脚下的地凹凸不平,他像是个捉迷藏游戏中的孩子不知往哪个方向动:到处都有死角,哪个角落都似乎藏着人,似乎有声音在说“来呀来呀,来抓我呀”,又有另一个声音说“向前一步,老子想捅死你”。他回了回头,站在门槛上的钱老师却开心得像个孩子,你们看,以前打不通,对不对,现在能打通了,对不对?要不了几天,我们的日子就会回到从前。

新的希望燃起,钱老师更加活络。为了缓和气氛,他带头聊起了轻松的话题。他说他今生今世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万县长。电视和报纸上的不算,要面对面、眼对眼。老赵说了他见到的最大的人物是上海一个区的副区长,当时他在菜场买菜的时候,听到人家喊他“闵区长”,他回头看了一眼,记住了他的长相。那个区长平易近人,也没有架子,用微信付钱,买菜也挑挑拣拣,普通人一个,可是一年后,他就作为市长在电视里参观工厂,前呼后拥的,非常气派。人的境遇变化起来太快。

孙老善也讲了一些令人大开眼界的事。比如小林有一年承包了一个会所。会所有五百平方米,但只能摆四桌。你想一想,四张桌子怎么赚钱?可小林所有的饭店加起来一年的营业额抵不上这个会所三顿饭的营业额。孙老善说,有一天晚上,姓邰的大老板请客,点了“澳洲龙虾”“浇椒鲍片”“黑白顶级鱼子酱”“清酒冻半头鲍”“长江蟹”“虾籽脆皮乌参”“野生大响螺”……

孙老善说,你们吃过这些菜吗?

闻所未闻。钱老师吞咽了一口口水,诚实作答。

我吃过寿司、蛤蜊、三文鱼,但是你说的,我没有吃过。老李说。

孙老善说,你们猜猜,那一顿花了多少钱?

大家都笑了。不用问,肯定是天文数字。老赵问,请客的肯定是个做生意的,这一顿饭是不是能吃出十倍的回报。

肯定能。孙老善说,关键是,你们都没问,他们吃的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

老李说,假的吗?见过世面的人不好蒙。

除非他们心甘情愿。孙老善说,这些菜不是假的,是根本不用上桌。点的时候可以点,慢慢上,先上免费的菜,做得精细,好看,一道一道上,也可以说是本店特色菜。耐心等一会儿,这些人就醉了,根本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就算有些说不上的人知道吃的不对头,他也不会提出来扫兴,只要把服务工作做好了,其余一切都不是问题。有时候两万块钱一瓶的进口红酒,一晚上能喝掉十瓶。当然,头两瓶一定要真,要物有所值,其余的嘛,就是给他们的杯子里倒醋也没关系。有人不懂,有人装懂。所谓开饭店赚钱,一定不是赚菜钱,一盘菜就算卖个一百两百,也没多少利润,何况一般人看到分量不足,食材不新鲜,下次就不来了。开饭店赚钱,说到底不是让人吃得好,而是让人高兴。孙小林就喜欢搞排场,他请的厨师一般般,但服务要到位。进门递消毒纸巾,包厢装修得富丽堂皇,窗帘全是绣花桑蚕丝质地,你一抬屁股就有人帮你挪椅子,你看一眼烟灰缸,烟就帮你点上了,包厢摆麻将桌,阳台上可以打高尔夫,有些小姑娘,什么也不干,就在你吃饭的时候,穿得漂漂亮亮地进进出出,让人看了赏心悦目,这些服务每一样都比吃重要。

把菜摆在人身上,把乳娘喊到桌子前,甚至吃虾的时候剥好喂到嘴里,这些服务孙小林都曾经尝试过,这些钱不能赚。我一直阻止他,生财有道,有些事过头了就肯定不好。孙老善说完了,可这个话题绕不过去。钱老师说在网上看到一部电影,有人为了吃一顿特色菜,包一架飞机去专门的饭店。还有的人自打十多年前就不喝自来水了,他们喝专机从雪山上采来的水;还有人家里装了空气净化器,所呼所吸全是过滤掉病毒、细菌、甲醛、雾霾和过敏源的空气,所以冠状病毒或是什么别的病毒很难传染他们。

人跟人,貌似活在同一个地球,生活质量却是有天堂和地狱的分别。比如孙小林说过一个客人,家财万贯,偏偏爱吃小林亲自做的菜。给小林的工钱可以买五头猪。

五头猪?老赵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五头猪。钱老师叹息了一声,在本子上画起了小胖猪的素描。

有时把小林请到家里去做菜。还有一个食客,他的房子里有四十八个房间,家里有电梯、游泳池、健身房和电影房、蒸汽浴室。他住进去一年之后,仍然会在自己家迷路;就是这样的人,也看重小林的手艺,他不仅自己照顾小林的生意,还帮小林介绍生意。前几个月,不是这些人帮忙撑着,小林的店一家也不会剩的。关于他的钱,听说有一次他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来算家里的产业,结果数字仍然不准。因为总是有这个房产、那个投资忘记算进去。还有一些当地的名人,表面上可朴素了,浑身上下没一件名牌,说起话来可正义了,可看不惯富人了,可是听人说他有一个五十平方米的屋子房间的墙是加重的,门是特制的,因为这个房子是专门存放珠宝首饰的。

我的天,我的天。钱老师停止手上的动作,张大鼻孔,几乎是目瞪口呆了,他咂着舌头,表示惊叹。

但是,孙老善说,有这样的朋友,只会害人,不会对人有任何好处,在这样的朋友影响下,孙小林,为了跟他们平起平坐,才每天打肿脸充胖子。

我想喝啤酒。老赵气咻咻地说。

我想吃肉糜蒸蛋,钱老师快速地跟进。

我想吃两片西瓜,这个季节西瓜便宜,往年饭后都有些水果。

老李低下头,想说点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

端上来的一碗稀饭,尝起来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大家都觉得今天晚上的饭完全没有米饭的味道了。后来老赵向碗里撒了一点儿盐,还是没有味道。他吃惊地把手指伸到盐罐里,狠狠地捞了一下,无论加了几勺盐,还是尝不到咸淡。直到老钱把一整勺的盐全部倒进嘴里,在他嘴里像是沙子在流淌,后来,又化成了水,但就是没有盐的味道。这是何等奇事。盐没有盐的味道,他们挨个尝了一勺,发现他们买的是一斤白冰,磨成了粉的冰,不会融化的冰,打扮成盐混进了他们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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