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接下来几天,天气降温,再加上面粉没有吃完,那几个玩游戏的孩子也没有来侵犯,四个人坐在堂屋里无所事事地闲聊天,气氛出现了短暂的轻松自在。乍一看,这情景让人以为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熬生活,好像到这里来度假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好像没有什么急迫的事在等着他们解决。但是倘若仔细看看屋子里的细节,便可清楚这些日子过得是何等的清苦。不要说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就是一直在工地上生活的人也未必能够过得如此清汤寡水,事实上,他们记不清上次吃鱼是什么时候,记不清香干豆腐和酒的味道了,但是,至今,还没有迹象表明,他们的耐心到了极致,相反,他们好像正在准备长久地这样过下去,至少此时此刻,给人这样的错觉。

钱老师的脸上那神秘莫测的表情已经挂了很久了,这副表情给了他不寻常的力量,他悄悄地拿起小本本,走到老李边上,冷不丁地向老李发出了一个疑问:小陶过世之后年把左右,有一回一个外地来的男人来她家,是不是想要带她走?

老李还没来得及回答,老赵叫了起来:这么久的事,你记得这么清楚?

你要不记得,怎么知道我在说哪一件事?钱老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反驳道。之后,他眨巴眨巴眼,他的眼睛虽然不大,这会儿滴溜溜地转,显得很有神,问完之后,他咧着嘴,欣欣然地等着,好像等这个情景非一日两日了。

老赵被这么一问,顿时哑火了。

老李说,不,没人想带我走,你一定看错了。钱老师端详老李的脸色没有异常。但她因为钱老师提这么久远的不着调的事,略微显得有点儿不高兴。钱老师转移话题,又开始讲他是如何当上民办老师的事,他说民办老师这个制度不公平,他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还好,头没疼;他说到一位民办教师死在课堂上,也没事,可是他开始说自己在教学上多么努力、多么费心的时候,头疼加剧。

这件事情使他确定了自己的理论。怀着小小恶作剧的心态,他问孙老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慈善的?

孙老善说,至少有三十年了,说完之后,钱老师看到孙老善的眉头皱起来了,过一会儿,豆大的汗珠滴了下来。钱老师说,你除了捐助那个贫困学生,地震的时候你儿子捐了多少钱?

孙老善想都没想说,十万。头疼加剧,他看向钱老师。两个老头儿的目光相撞。孙老善垂下眼皮,他说,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谁知道呢,其实我也不知道。

武汉遭难的时候,你电话里说你儿子捐了一万个口罩,可确有其事?

你好好想一想,你说得越靠近真实数字,脑子会越清楚明白。

孙老善想了一想说,其实只捐了一千个。但这一千个口罩是网上高价买的,不便宜,在平常就是一万个口罩的价钱。他的表情很快恢复了正常。好像有一根竹竿还是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他腰上,提醒他不得讲假话,反抗没什么意义。他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屋子里突然停电了,天气也不好,乌云密布,月亮、星星都不知去向,他们没有蜡烛,甚至连仅有的一只打火机也不知放在什么位置。又过了两个钟头,屋外的风更大了,沿着屋顶狂怒地盘旋。地动山摇的感觉使他们不敢说话。四个老年人坐在黑漆漆的夜里,只听到彼此紊乱不匀的呼吸声,以及坡下青蛙强劲而欢乐的鸣叫,在地动山摇的孤岛上,他们强烈感觉到一点儿一点儿被埋葬。在这种恐惧和绝望混杂的情绪中,钱老师作为通晓一个大秘密的人,他说是时候了,他说有一件事他没讲清楚。

没有人搭腔。

他挨着了离他最近的老赵,碰了一下老赵。老赵大声地问:什么事啊?

我自己的事,以前的事。

你说啊。

钱老师清清嗓子,开始说起来。可是他一边说,老赵一边加大音量问:

什么事,你说呀,快说啊!

钱老师停下了,他,以及另外两位,都明白了:比起孙老善的耳聋,老赵这突然听不清声音的情况跟子女忘记他们一样同等大的坏事情来临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老赵的听觉又突然恢复了,他说,什么事,你说嘛,我都等好大一会儿了。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吐出来的字像被刀切得一截一截的,不仔细听,连不到一块儿去了。这说明,听力受损之后,他的语言功能也有退化的表现。钱老师说,我们大家都快撑不下去了。有一件事,我觉得之前讲得不太清楚。我觉得必须讲得详细了一点儿。我妈临死前一直喊的“条子条子”,那张纸被我收起来了。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其实是靠“条子”当上民办老师的,但这不能说明什么。说到条子,我不得不说一下年轻时的自己。我有激情,有理想,也不像现在这样对世道这样看不惯。我想做一个体面的人。我想做一个文化人,医生、教师、村干部,都可以,当然,做医生、村干部的是你们,我仅存的希望是当个老师。大望村建小学之前,孩子们都走七八里地到公社去上学,刮风下雨的,孩子们受罪,后来上面说建小学,我合计着应该有我一个名额。毕竟整个村比我更有知识的没几个。可是快要开学了,还没有人来找我,我就自己去找胡主任——老赵你当时还在生产队当队长,胡主任竟然只给了我两个字:不行。我跟他说,我家的对联都是我写的,隔壁邻居家的对联也是我写的,我舅舅家的对联也是我写的。他表示写对联是一回事,教书又是另一回事。他还说什么,教育是百年大计,当老师是一个伟大的工作,除了写字算账,其他方面也要考量,鬼话连篇,反正就是不同意我去教书。我越想越觉得不服。我还没教你怎么就知道我教不好?就凭我妈死的时候我没在大哥跟前替她说话?我于是带着条子去了县里——就是我们几个人上次去的老县城。因为有传言说来过我们村的县长又出山了。虽然不认识我,他还是让我进门了。我拿出他的条子,一并把自己写的字拿出来放在他家的茶几上。我跟他说我非常热爱教育事业,我很想改善农村的教育事业,让孩子们不要变成文盲,我们村的文盲太多了。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老得很厉害,脸上、头上,还有露出的手臂上都有疤痕。并不是传说中的又官复原职了,但是幸好,他记得我妈,记得曾经在某个地方许下的承诺,也记得他自己的字。

他问我:你妈妈呢?

过世了。

多久了?

七八年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什么病,疼死的。

为什么不去看?

我们没有这个能力。

他的眼光很锐利,像要戳穿我的皮肤。有一种让人想招认的冲动。我知道自己应该受到责备,但羞于告饶。幸好他没有再问下去。他只是说,我知道了,我来想办法。

他也没留我吃饭。我回来等了几天,觉得这条子实在不管屁用啊,真是人走茶凉,过期作废。但是一天中午,队长闷头闷脑地站到我家门口,喊了一句:

明天去学校报到。他气鼓鼓的,我一看他那胳膊拗不过大腿的愤慨样子,就明白是条子起作用了。

就这样,我当上了民办教师。

原来你是这样当的民办教师。后来有政策所有的民办教师都转了正,你为什么错过这个机会了呢?老李问。

因为我在政策下来之前就不干了。我听到转正的风声,可是那时万县长已经死了。我没有想到他儿子会认账,当时谁能想到呢。要不是三顺后来又跑了一趟,才知道他生前有交代,他儿子真认了他父亲的承诺。转正的事没找县长的儿子,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说完这些大家都没有再说话。钱老师觉得周围的人心理上起了变化。空气里弥漫着沮丧和往事不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老李说出小陶之死的时候也出现过,但此刻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他们,以及这黑暗好像糊成一体了。过了许久,他们站起来,用手机微弱的电筒指引着,跌跌撞撞回房睡觉。

那一晚真是受罪,远处像是有人在炸山,仔细听,又像是耗子在房梁上窜,再坐起来听,又像有人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而且是那种方头厚绒皮鞋。

第二天早上,他们去查看电源,原来是跳闸了。大望洲一个人都没有,电还通着本就是奇迹,所以也不会有人来修。老赵和钱老师合作,找了根旧电线把闸口固定住了。

修好电闸之后,钱老师自我感觉很好,精神头很足,脑子特别清楚,仿佛过去这些年的每一天都一一在脑子里回放。只要讲真实发生过的事,层层叠叠的记忆大门就一扇扇打开。许多被遗忘的事情都突然被想起来了。许多尘封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往事统统涌进脑海:五岁那年挑货郎脚上穿的松紧鞋,妈妈围兜里揣的线团,夏天水涨到门槛上他哥哥逮到的鱼……真是一个开阔的天地!他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生出了战斗的希望来。他给钱大顺拨了一个电话。这一回,电话竟然通了。大顺在手机那头说:“喂喂。”钱老师颤抖着问大顺,你老子这么多天没有消息你不着急吗?他等着这个闷葫芦挂了他的电话,还骂上个一两句粗话,结果,出乎意料,大顺很客气地说:“喂,听不见,快递吗?放门口吧。”儿子的声音让钱老师整个人简直要飘起来,他激动得举着手机在客厅里转起了圈圈。虽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是儿子能接到电话了。突然而至的好消息!他转着转着哭了起来。说假话头疼,说真话有报答。他算是明白了。

他先把老赵单独喊到一边,他说,老赵,我们做个试验。

老赵问,什么试验?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头疼,什么时候能好。钱老师狡黠地眨眨眼皮,不信你听着。钱老师问,有一回一个大肚子女人找你看病,一分钱没给,有没有这事?

有这事。老赵说。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吧?

胡说八道。老赵手上修电闸时留下的污渍还没洗干净。他拉长了脸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讨人厌。他的样子一本正经,也没皱眉,也没不舒服,只顾一个劲地盯着自己手指上的黑点。

钱老师接着问:你老早就对老李有意思,对不对?

放屁。老赵又爆粗口了,话音刚落,他的头疼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用拳头在太阳穴上揉了揉。

钱老师说,你休想瞒过我的眼睛。你敢再说一遍,你没打过她的主意,从她刚嫁过来到小陶意外过世,你一次也没想过和她好?钱老师一连串地追问。

老赵一开始还在抵赖,可是头疼越来越厉害,他无暇接招,一个劲地捶自己的头。钱老师说,你如果不想头疼,只需要说一句实话。实话可以让你免于被惩罚。

这句话像个指挥棒,老赵情急之下,连连点着头。

点头不算,要亲口承认。钱老师两只小眼睛里闪着五岁孩子才有的兴奋光芒。他直起身子,像个指挥官,不允许对方出任何差错。

是的,我是想过跟她好。老赵把这句话一说出口,他的面部表情基本恢复了正常,好像脑子里有什么机关启动了。他甚至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想起了更多年轻时的事情:想起了老李年轻时的模样,想起了让他看病的大肚子少妇,想起了自己一直背在肩上的药箱。他情不自禁地精神振奋,身上像生长出新的力气来了。

找到开关了吧?钱老师得意地扬扬眉毛。关键时刻,还要靠我来。他带着老赵跑到孙老善面前,毫无保留地把经验分享给他。几次试探之后,孙老善心服口服,他意识到事情越来越诡谲,科学知识和经验已经完全无法解释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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