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那样一个夜晚。忽明忽暗的不肯远去的星星在天空闪烁,它们静默无声,每一颗星星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秘密的暗门,那门背后,贮藏着一切世间的真相。

钱老师说,不要为难她了,我说几句。老李你不要难过,你比我好,你是养了两个姑娘。一个有骨气,一个有出息。瞧瞧我,养了些什么东西?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觉得这一些都是他们三个搞出来的事,你们是被连累的。

于是钱老师开始讲儿子们做过的坏事,包括:偷笋、偷鱼、偷鸡,逃学;躲在瓜田里装鬼,把偷瓜的人吓得尿裤子;把狗塞进别人家的腌菜坛子;游泳的时候假装溺水,憋着气沉在水底,把村子里的人都引到水里捞人……种种祸害,五花八门。

这些坏事被钱老师用嘴串联在一起,给人一种错觉:这兄弟三个从出生到成年,一生之中马不停蹄地调皮捣蛋、打架爬树、偷鸡摸狗,无恶不作,让人闻风丧胆。

他们没杀人,对不对?孙老善好像进入到电影情节里去了,一副想知道真相和结局的表情。

杀人的狗胆倒没有,都是些小毛小病,小乱小错。钱老师似乎又开始发烧了,他绯红的脸颊上挂着愁云,但是我确实没有教养好他们。揭完儿子们的短,他断断续续、唠唠叨叨地讲起自己的遭遇。他一九四九年春天生的,念到高小毕业,也不认得几个字,硬是靠自学学到了一些知识,懂得了如何思考和做人。二十二岁的时候,本村才建了一个小学,凭着能写会算,他放弃了做会计的机会,去做代课老师。一开始教语文,教得很好,学生们也很喜欢他的课。后来下放来了一个语文老师,他被安排去教数学,他服从了。后来学校提倡强身健体,他又兼体育老师,再后来增加珠算,他又去教珠算——反正像颗螺丝钉,让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他任劳任怨,可工资非常低,一开始每个月几块钱,后来涨到十几块,再后来二十几块,但是怎么涨都是学校里工资最低的。这样紧紧巴巴的日子一直持续了许多年。儿子一个接一个长大,好几次他都不想干了,他甚至也想出门做买卖发大财,凭他的能力无论做什么,都有可能比别人好,可是看到没有好老师教导,孩子们眼巴巴哀求他的样子他就于心不忍,于是继续教下去。他陆陆续续教了二十六年书。结果呢,结果不言而喻,他干到最后还是一个民办教师。第一批转公办老师,没有他;第二批还是没有他;第三批转的时候,他想他是这个学校资格最老、教龄最长的人,这回应该没问题了吧。还是有人不放过他:举报他年龄造假。且不说我没造假,就算造了假,这是杀人放火的罪吗?至于剥夺我生存的权利吗?这世上无处不是这么一种人,见不得别人一点儿好,检举、揭发、告密,硬是让我没转成公办教师。此后他一直倒霉,身体也出了故障,一直到今天,在穷里、苦里和病里苦苦挣扎着活下来了。

而那些批他、整他、嫉妒他的人,过去和现在仍然有许多水平不如他的同事和后辈却浑水摸鱼,靠着关系和美色,或者什么也不干,光干耗着也转成了公办老师。这些人二十多年前每个月能拿到四百多、五百多,现在涨到三四千了,算是老有所养。只有我过得水深火热,累出的重病随时会要了我的命,还要看儿子媳妇的脸色,靠他们轮换着养活。如果命运公平一点儿,现在的局面就是相反的,因为有几个钱,儿孙们会来巴结我……他长长地叹息,叹命运不济,叹时运不佳,叹儿孙不孝,叹老无所依。

如果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旧疾复发,头一个死掉的。他以大量的虚词和叹息来增加命运的悲惨,一副深受迫害、无力反抗的样子。

来大望洲近半个月了,回想起来比一生还要漫长。那一天傍晚,孙老善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既像人又不像人的声音,像小时候听到的来村上鹅毛换麦芽糖的叫唤声,又像是哪个妇女在唤鸡回笼,或者是浪头打在石头上。

更像是谁在哭。

谁哭?他问。

谁在哭?老赵问。

谁哭啦?钱老师也问。

他们下楼去找老李,她并没有哭,她在看照片。厚厚的一摞摊在她的腿上,她把照片放进枕头底下,她说她也听到了什么,还以为是他们中间的哪个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

四个人站在客厅中央,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要把什么真相狠狠地看出来。恐惧清晰地挤进了这个房间,在他们的额头、眉心、嘴角和鼻翼处乱窜,几乎肉眼可见。他们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等着这种恐惧的感觉悄悄地消散,因为恐惧帮不了任何忙,只会让他们更六神无主,更烦躁不安。他们的心里都盘亘着一座大山,那就是钱的问题、米的问题,归根到底,是怎么样活下去的问题。没有蚊香,可以忍;没有干净的水,可以忍;真的,这是一帮吃过苦、吃苦的能力还在的农村人,但是没有降压药、降糖药和速效救心丸,以及没有米——这是生死攸关的事,火烧眉毛,不能假装不存在。

所有人心事重重,已经没有人再用手机碰运气了——昨天他们想到阿迪,阿迪生在江上的渔船里,他的父亲是船夫。阿迪比孙老善还年长一两岁,一生未婚,一开始生活在船上,打鱼为生,后来船烂了,搁浅在沙滩上,他挪到堤坝上搭了棚子。他也算和这几个人一起长大,看着这几个人结婚生子,以及他们的儿女长大成人,各奔东西。阿迪长年只穿着一件汗衫,冬天下雪天外面再套一个露出棉絮的冬衣,却几乎不生病。他终日无所事事,因为没分到地,冬天晒太阳,捕点小鱼,坐在狭小的船舱里喝酒,夏天则铺条千疮百孔的凉席。从来没有人通知他,但他几乎不缺席大望洲的任何婚丧嫁娶,他讨要一碗肥肉,一小杯白酒,心肠好的还会再给一碗海带汤、蛋花汤。

他一定记得我们。

他们沿着堤坝溜达了一圈,所到之处,野草乱生,原先的小溪里积满了淤泥,枯朽的树木倒在路上,无人挪到一边。建筑物倒是都在,鸡圈、旧式茅房、猪笼,所有的房子上都挂着锁,即使窗玻璃早已稀巴烂,能同时钻进去两个人,锁也锈得糊在了一起。每一户人家都曾经人丁兴旺,那些磨得圆滑的门槛曾经每天有人进进出出,那些窗玻璃上或者有窗花,或者有残留的“囍”字。过去这里有人结婚,有人过大寿,有人死亡,如今这些都不存在了,这些形态各异的锁像一个个无声的宣言,宣布此处已经是不适之地。走到老赵的家门时,大家停了下来。可是老赵本人似乎花了更久的时间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家,几年没有砍伐的藤蔓完全把前面裹住了。前门门板发黑,门前的地面上是一大片雨水的污渍。冬天的时候,许多人摸过这屋檐下的冰溜子。几乎每个小孩都试着用舌头舔过冰溜子,然后又恨恨地把它砸个稀巴烂,像是固定动作。许多年见不到冰溜子了,全球气候变暖了。老赵跌跌撞撞地摸到屋后,他种的那棵桃树早已经枯死了。

你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钱老师问老赵。

一台我老婆陪嫁的缝纫机,不能用了;一张四方桌,柳木打的,用了三十多年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应该也还在。

不知道为什么,他记得这么清楚,使其余三个人听了万分难过。

经过老李家门的时候,那情景更是凄凉。这房子还是老李刚嫁过来的时候修的。后来小陶突然没了,紧接着女儿离家,婆婆离世,邻居们后来开始过上好日子,重新盖楼房,每家每户都加高了地势和墙高,导致老李的房子像是害臊似的缩到坡下。下雨发大水的时候,泥沙冲刷,这个房子竟然几乎埋没在土里了。它孤零零地陷在低处,屋顶的瓦在不同时期破碎了,屋后枯枝败叶搭在上面,看上去像个脸上布满了不干不净沟壑的愁眉苦脸的老头儿。

我以为再也不用回来了,女儿们不在,这里对我没有意义,没想到有这么一天……

老李把头扭过去,三个老头儿赶紧转移话题,安抚她,继续向前。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巡视过了,后来到达坟场。一片杂草中间,有隐隐约约的起伏,原来坟场竟然也平了。好像这里不是曾经埋死人的地方,好像那些深藏的尸骨从来没有存在过,好像清明、冬至,那些坟头跪着的子孙也没有真的存在过,好像这一切都没有真的存在过。

老赵站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地方。他说,这里埋着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她的家人问她的男朋友要彩礼,她男朋友被婆婆指使来恫吓她,说如果她家再要彩礼,他就不娶她了。那不是他的意思,他只是被家人逼着来说这话,可是她当真了,她怨恨父母卖女儿,又怨恨男朋友如此轻易退缩。她的失望是双重的,她的孤独是加倍的,勇气就那样被挤压出来了。她喝了一瓶农药,几个钟头没人发现,毒性发作的时候她突然后悔了,她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到父母的房门口,难为情地说,我喝药了。那时是夏天,发着大水,那时的长江动不动就发大水。老赵到的时候,邻居们已经帮她灌了一盆肥皂水。家人不愿意惊动其他人,怕外人知道了笑话,也没有派人去找船,只想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像走亲戚一样送出去,可是事情没有按照他们的计划发展,那孩子没有坚持到天亮。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钟头,死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热水烧开的声音、瓢与瓷盆相撞的声音,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小心地说话,轻轻地呼吸,他们太怕引人注意了,就好像死神没有被吵醒,天亮就会自动走开的意思。那孩子一贯乖巧、懂事,会看脸色,如今更是羞愧不已,她一声不吭,因为自己造成家人和医生在黑天里进进出出而觉得万分抱歉,好像只有自己安静下来,才能弥补给别人增添的麻烦。她忍耐着胸口剧烈的疼痛,只是人在向她灌肥皂水的时候,她轻声地说,不要拉扯我,我自己来。她发紫的嘴唇慢慢凑近碗口……

死前的几个小时,她大小便失禁,屋子里弥漫着剧毒农药、肥皂水和粪便的臭味。她在那样的气味里慢慢呼出最后一口气,她的头侧向门口,眼睛里充满着对生存的渴望,无限留恋地等着门口出现未婚夫的身影。她没有哼哼,即使五脏六腑全部被剧毒烧坏了,她还想保持着端庄的、骄傲的笑,像是随时应对心上人盛装前来……老赵陪着她,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如果她在的话,现在也快五十了。老赵说,那是死在我眼前的第一个人,而且是个女孩,我小时候喜欢看打仗的电影,总觉得有一天我们会遇到势不两立的敌人。可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突然明白了,“敌人”从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陪伴在我们身边,有时候就是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钱老师在另一片墓地也不走了。

我妈的坟也在这里,好像也不在了。

我妈一直肚子疼,我当时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工作,在大队里挣工分。我妈妈经常喊肚子疼。有一次,她疼得受不了,就想请医生来。

我从来没有帮你妈看过病,一次也没有,老赵说。

那时你还不是医生嘛。你当医生的时候我妈已经不在了。

哦,是的。

那时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是胡医生。胡医生来过两回,他说我妈可能是阑尾炎。

他跟我妈说的。我妈让他跟我大哥重说一遍。我大哥问阑尾炎是大病吗?

不算大病,但是不割也不行啊!

不割一定不行吗?大哥问。

那也看情况。医生在我大哥的追问下,缓缓地说:也要看运气。有的人没割也好了。

对嘛,我就说嘛,我们农村人什么苦没吃过,不可能得了个阑尾炎就到医院去。你帮着开点药吃吃嘛。

医生就开了药给我妈吃。我妈每天吃,可是不管用。她的肚子越来越痛,后来不能做饭了,不能蹲下来洗衣服了,甚至也不能走了,就只能躺在床上。她很想到医院去,但她也不能直接说,她就天天呼喊钱谢万。“钱谢万!钱谢万!”我当时也不懂她为什么一直喊我侄子。事实上她喊得越凶,我侄子越不敢到她床前去。她白天黑夜地喊,后来又喊“条子!条子!”但是我们都没听懂。等我听懂了转告我大哥的时候,我大哥说找不到什么条子了。

等我妈死的时候,在她的枕头下面发现了条子。条子包在一块围巾里。打开围巾,是一块绒布。翻开绒布的一瞬间,我还真以为梦想成真,她藏着什么金银细软呢,结果一看,是条子。

我是听说你妈妈死的时候喊什么条子条子,人家还以为你妈妈在屋后藏着金条,你妈死后好几个月,都有人带着铲子在你家屋后挖了又挖,这个事我们也听说的,老赵说。

那就是个误会。我们也希望传言是真的。要是真的,上房揭瓦、翻地三尺都没关系。但我们家里的事我们兄弟心里都清楚,屁也没有。

那到底是什么条子呢?

那个条子那年头根本派不上用场了,那是她痛糊涂了才乱叫的。钱老师不太愿意去解释“条子”的内容,更乐意介绍“条子”的功能。

这里到底埋过多少人?

这个话没有人问出声,但盘旋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自从大望岛存在以来,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人死后都会埋在这里,但是,近年来,尤其是这十几年,人们不但不住在这里,也不死在这里,似乎更不会惦记留在这里的一切。总有一天,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会彻底离去,这个地方将会重新变为神秘之地,会成为过去,以及下一代人的远方。

几个人继续往前走,眼前、侧面、江边、内坝,到处没有阿迪的人影。

一轮下弦月悬在空中,远处灰色的浪花有节奏地拍打。一艘船,又一艘船,无声地从眼前静静驶来,又悄悄驶远。

也许他已经死了。

也许他在我们走之前就已经死了。

所有人都开始沉默,忽然间语言失去了意义,只有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景物才收拢了他们的心思,令他们心有戚戚。

来大望洲这么久,如果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就是这四个人此刻同心同愿,和平相处,抛开了社会关系,他们平起平坐,相敬如宾。那天他们商量好了,一致决定早上和中午每个人都只吃一碗稀饭,晚上那顿,尽量不吃,早点睡。可是毕竟吃惯了晚饭,一时还不太习惯。当晚老李还是走进厨房,用剩下的一点儿面粉摊了一块鸡蛋饼,味道很鲜美,但量很少,每个人只分到了一小片。

吃的问题是最重要的问题,甚至像唯一的问题。虽然每人都吃了一片饼,但显然,每个人都没有饱,钱老师和老赵都没有吃饱。因为才刚刚收拾好桌子,老赵就问了一句:还有多少米?

老李的脸腾地红了,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也许过去小陶在世的时候也是经常这么问她。老李似乎忘记了自己并不负有“保证缸里有米”的使命和义务,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好像没了,的确没了!

但是,不等老头儿们开始有什么情绪,她赶紧补充说,她想到镇上的银行去看看,她还想试一试银行卡。

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银行卡有用,昨天或者前天她就已经把钱取出来了。被证实无用的事还要一再尝试,无用的话还要一而再地说,那是多么无奈的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