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天午饭出奇地丰盛,有肉糜蒸蛋,还有去了刺的家常鱼片,以及一盆西红杮蛋汤。走到饭桌跟前时,三个老头儿孩子似的笑了。

钱老师说,你们可能不相信,我第一次吃肉糜蒸蛋时是十一岁。

怎么可能,大饥荒的时候一般家庭哪里能吃到肉糜蒸蛋?老赵对自己的智慧和判断十分自信。钱老师想在这一点上做文章,他可不答应。

我是说真的。

那时候大饥荒刚刚开始,但大家都不知道,有人以为只是他自己家出了问题,有人在刚开始就觉得快结束了,还有些人觉得那是假的。反正没有人相信“吃不饱”和“饿死”会是接下来的常态。那时候的人都比较单纯。我呢,有天去外婆家村子去玩,快中午了,外婆没有回来烧饭。我凭着印象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找外婆。看到有位戴眼镜的老先生站在门口,他长得瘦骨嶙峋,手伸出来,手背上青筋暴突,穿的衣裳太大,也可能是人太瘦,衣摆掀来掀去,让人觉得这人空空荡荡的,但是,怪了,人们经过他的家门,总是跟他点头打招呼,就连我外婆比他年长,看到他还停下来问候他。

又过了两天,我外婆请他过来吃饭。原来想请他给我大舅舅的儿子们取名字。我舅舅的儿子们最大的都七岁了还没有名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肉糜蒸蛋。蒸蛋上撒着葱花,滴了香油。我一开始当那是普遍的炖蛋,也没多么馋,直到我外婆往我碗里舀了一勺,我尝了一口惊呆了:有肉,油而不腻,滑溜溜,鲜美无比。托那位戴先生的福,我竟然吃到了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自己又厚着脸皮舀了一勺放进嘴里,还是第一口的味道,嫩滑绵软,入口即化,香气久久不散。我回家后一直惦记着再去外婆家。结果,过几年我再去,已经物是人非,我外婆已经过世,我舅舅也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村子,我也没有再见过那位有资格吃肉糜蒸蛋的先生。

后来我知道那位瘦不拉叽的人姓戴。人家向他点头哈腰;人家把小孩送到他手上,任他打,请他吃肉糜蒸蛋,就为了取一个名字,其实不是为名字,是为前途。戴先生识许多许多字,会写信,会算账,会写对联,会说古论今。我之后一直回味那肉糜蒸蛋刚刚进到嘴里的滋味。有时候记得清楚,有时候模糊了,那时就想,我要做个他那样有派头、有肉糜蒸蛋吃的人。尤其是大家都吃不饱的灾年,我就会想起戴先生。我有时候羡慕他,有时候嫉恨他。我也想做个让人羡慕又嫉恨的人,尤其是经常半夜饿得睡不着,我的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外婆桌子上的那碗肉糜蒸蛋。我有一种感觉,即便是其余人都快饿死了,还是会有人请这位先生吃肉糜蒸蛋,拜托他写字的。只要有人出世,就得需要名字,只要到了年关,就得写对联。唉,所以说,我当教师,是八九岁的时候就注定的事,是少年时的梦想,是命运。

钱老师深情地说着。说一句,舀一勺慢慢品,再说一句,再舀一勺。那碗肉糜蒸蛋,孙老善舀了几勺后,老赵和老李碰也没碰,令其全部无可选择地进了钱老师的口腔,在他的唇舌之间滚动几下,接着是喉咙吞咽的声音。钱老师就是这样,他的话语有时无足轻重,让人不舒服,有时则相反,让人不由自主地进到他的调门里,至少这天晚上,肉糜蒸蛋属于他,他属于肉糜蒸蛋。

吃过饭,大家各自回房午休。等到大家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吃剩的菜摆在桌子中间,碗筷收去并洗掉了,但是老李不见了。

他们前后院看了一看,不见人影,又朝坡下的树林和芦柴荡喊了几声。没人回应。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每个人都觉得空落落的,坐立不宁。

如果是买菜,她会打招呼的。老赵说。

天天烧饭,太累了?都我怪这几天身体太弱。以前我喜欢在家里洗洗擦擦,我一向喜欢生活在整洁有序的环境里。钱老师说。

以后我也下来做做家务,不能指着她一个人。孙老善说,间接肯定了钱老师的猜测。

三个人开始反省。一致认为老李出走是因为一个人承担那么多家务,做饭、洗衣服,还贴钱买菜,不堪重负。大家都这么说,好像全都忘记了他们上午约定要向她大女儿领导写告状信的事了。

一直到天黑,老李也没有回来。打她的手机,一声长音,一声短音,然后就是忙音。完了,完了,他们不再仅仅因为吃过可口的饭菜而想念老李,相反,他们内心有一种极度的不适。虽然才生活十来天,但这十来天也像十来个月,甚至十来年一样深入到心灵。现在,不仅感觉少了一个战友、一个亲人般心中凄惶,更像是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一样的疼痛。他们感到没有力气,没有希望,没有继续战斗的勇气。半天工夫,老李的女人味儿散去了,夏天特有的馊酸味儿、淤泥烂掉后的腐味以及一种倒霉的气息弥漫出来。他们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同样的感受,他们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彼此相怜,惺惺相惜过。

没有人开口,他们已经决定好第二天一大早去寻找老李,现在做晚饭的任务落到了老赵身上。他草草地煮了一锅稀饭,配上些中午的剩菜。

那天晚上显得格外漫长。三个老头儿过得很凄凉。天气闷热,虽然有纱窗和纱门,可是连墙缝里都是杂草,里面潜伏着成千上万只蚂蚱和苍蝇,还有蚊子嗡嗡扰人,这些敏捷的小东西,大的都赶上蝗虫了,在客厅和卧室来来去去,如入无人之境。你四处寻找,它无影无踪,你稍不留神,它就冷不丁叮你一口。岛上的蚊子毒,咬到哪里,哪里起包;找不到蚊香,也没有杀虫剂,三个人坐在客厅纳凉发呆。钱老师到底忍不住,他说老李走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大家要找她女儿的事情。

不一定,老赵说,毕竟我们不是太了解人家。这个时候说这话有点儿蠢,没人搭腔,似乎三人都在反省。孙老善和钱老师此时身不由己,方寸大乱。他们都清楚,老李在,局面一个样,老李一走,局面简直糟十倍不止。像被流水带着向前,此刻,离老李缺席他们的生活已经十多个钟头了,他们脑子里其他的东西全部清空了,一切事务都像被拦河坝挡在身外,过滤出来的全是老李的好:她不卑不亢,行动敏捷地默默做事;她不悲观,不肯用行动和言语伤人,坚决维护钱老师的尊严;她种菜,把手里的零钱全部贡献出来。我的天,老李多么重要啊,给他们带来多少安抚啊。

这样的话本来钱老师不想说出来,是怕老赵多心,因为除了陶大香,只有赵光军最符合实施“领导干预法”的条件。但是老赵不肯写信给赵光军的领导,一方面他担心影响赵光军的前途,但另一方面,他现在开始怀疑事情发生的缘由了。

他们三个都严重拒绝养老院,即使每个人曾经都有这样的机会,尤其是老赵。赵光军有一次在晚饭的时候试探地问过他,如果他重新结婚(彼时赵光军离婚手续还没有办,只是在分居阶段),他爸爸有没有心理准备跟二十多岁的年轻小姑娘处得来?

处不来也是要处。当时老赵这样说,表明自己识大体,但后来他琢磨出来了,儿子邮筒里拿出来的许多广告纸都是关于“养老公寓”的信息,他再傻,也明白儿子想把他从房子里撵走,他心里一阵剧痛——现在想起来,他的心还是缩成了一团。他老了,孤身一人,死在养老院,跟死在这个岛上有什么区别呢,万一这就是个阴谋呢?钱老师讲的那个电影几十年前就有了,不知道触发了多少人的想象力。说不定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有数以万计的摄影棚正在拍摄这样的片子,而主人公完全不知道,卖力地学习、卖力地生活、卖力地讨好女人(不管他如何卖力,合适的女主角是由导演选的,不是他自己),他难道不会是另一场真人秀的演员?说不定赵光军也参演了,说不定钱老师、老李都是演员,就为了出他的洋相,看他到头来多么的惨,也许为了收视率,即使他从二楼跌下去,他走到江中心去,他一头撞到树上,估计他们也会躲在摄像头后面笑呢。

老赵心惊肉跳地一骨碌坐起来,他到楼下四处看看,老相框的背面,正中间的吸顶灯,中堂画的老虎的眼睛上摸了摸,既然摄像头能藏在熊的眼睛里、电视机的后面,也就能藏在一棵树的树杈上。

我去找老李,十四日早上五点多钟,老赵就收拾停当。他说,钱老师你身体怎么样,要是吃得消也跟我们一起去。我觉得三个人一起去比较好,你们实在行动不方便——

他停在那里,不说了。他昨晚听到孙老善起夜五到六次,楼上没有马桶,孙老善颤巍巍地从木质楼梯上来来回回,中间有那么一两次,他还停在楼梯中间,老赵觉得他是走到一半忘记自己是下还是上了,这样的事自己以前也遇到过,明明要出门买个什么东西,到了超市就忘得一干二净。有时烧菜,放了盐之后又放了第二次,最离谱的一次他连放了三次,幸亏尝了尝才没放第四次。老家伙老了。老赵想,离死不远了。这么想的时候,他立刻联想到自己,联想到钱老师,联想到老李,就迫不及待地拉开门,他的架势好像在说,快,一分钟不能耽搁了。

像几天前一样,三个老头儿结伴而行。这一次不是为了扇谁的耳光,而是要寻回一个好女人——这差不多是他们在心里达成的共识,就差没有说出口。当然也可能永远不会说出口,小岛上没有夸女人的传统,要夸,也要收着夸,以免被人说浪荡。

他们步行到镇上,然后招了一辆三轮车,去十里镇老李的公寓。

这一次,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老李的公寓。敲了一下,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穿灰色立领工服的女人,正在打扫房间。

老李呢?老赵问。

哦,你说的是上一个租客吧?她的房东说她一个多月的房租没有交,就让她走了。

怎么可能?钱老师说,她女儿帮她付到下个月末。

她房东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一直查不到那笔钱,他只希望李老太找一个汇款证明出来,李老太也找不出来。

她联系不上她的女儿,当然找不出来。

问题就在这里,房子是租给她女儿的,她一个人住本来就不合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房东说负不起责任。她的房东是一个孤老头儿,就靠这个租金过活,他可耗不起。

她的东西呢?

好像行李在管理处的仓库里,他们说可以放个几天。

她人呢?

那我不知道。我是派来搞清洁的,我知道的都已经说完啦。

可怜的老李,赶紧找找她。

三个老头儿一下子焦躁了。他们小跑起来,老赵腿长,心情最急,走路带风。钱老师也急,可是他虚弱,动作做不出来。孙老善到底稳重,他们的眼前是大楼,楼前是陌生的年轻人,草丛里有狗,远处有树梢、楼顶和晚霞,但是没有一个地方有他们的老李。

他们在镇子上来回走,桑拿房、药房、面馆、时装店、修脚按摩店,后来为节省体力,三个人分成三个小分队。一队去邮局、银行,一队去公寓管理部,一队往裁缝店以及十里镇上唯一的旅馆。十里镇明显比江边镇热闹许多。不管出了多么天大的事,人世间依旧是这么热闹。有人看到三个老头儿转来转去,就招呼他们消费。有人招呼他们买葡萄,有人招呼他们买按摩器:一个样品摆在路边,充上电,放到什么部位,什么部位麻酥酥的;还有人向他们推销景德镇陶器,一个一米多的瓶子才四十块钱,多气派。他们说。那些人露出热情讨好的笑,他们完全看不出来,这些老家伙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掏不出来,最后老赵提议去警察局。那里也没有老李。

她现在应该多么绝望啊,就这样被赶出家门?!这个世道太坏了,对老年人赶尽杀绝啊。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往回走。这一次,比每一次都更难受。他们三个人好像精力完全耗尽的麻木感,带着一种逆来顺受的无力感,坐在三轮车上,车斗上的帆布被风掀起来,噼里啪啦,他们谁也顾不上去扯一下。

经过镇上的时候,小广场上的音乐响了起来,一群人在微弱的路灯下跳广场舞。三个人面面相觑,有点不敢相信,发生了这么大、这么多不幸的事,简直可以说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这些人竟然无关痛痒地跳啊、笑啊,还有一些人围在四周,如醉如痴地看着。

他们从三轮车上下来,天色已微微昏暗。路边开着老李喜欢的黄色小花蕊,江边上几株野生的木槿也开花了,牵牛花开在无人居住的院墙上,河岸边的万年青的枝叶胡乱朝天上戳。孙老善屋后的万年青,老李修剪得特别齐整,把其他各个地方无人管理的万年青都比了下去。他们的心情很沉重,眼前愈发昏暗。老赵先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挡在了江边镇和大望洲之间的河道上。是老李。她坐在地上,身边放着一个带轮子(绝对派不上用场)的行李箱,行李箱已经沾满了泥土。老李挨着的树枝是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准备御敌的,现在成了她的倚靠。但是,随着他们一步步走近,他们面前的这个人带着一种大义凛然的傲气,一种我可以坐等到死的傲气。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悲苦,在他们苦苦搜寻她、把她想象成气若游丝的时候,她保持着漠然坚硬的棱角,静静地看着三个人歪歪倒倒地向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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