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天刚亮,老李把早饭做好,一个人悄悄出了门。要是有人站在埂上,会看到她照直不打弯地往镇上去。黎明静悄悄的,连风也不敢乱动,空荡荡的江面一直延伸到天边,老李的背影如同一个黑点,渐行渐远。
中午的时候这个黑点又慢慢放大,到了孙老善的门前,模样清楚起来。进屋后,她拿出不少行李:洗换衣服、洗发水,用了一半的油盐酱醋,她还搞到了一些菜籽,说要在后院种一些菜,看样子她认定这种生活短时间内不会结束。她刚刚整理好,老赵走过来,问她有没有女儿的消息。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但老李还是客气地说:没有。
那么,你的房子是她帮你租的对不对?
是她租的,在网上租的,并且一次性缴个两个月房租,下个月房租到期之前她就会来接我。
所以房东也联系不上她?
联系不上。
你试过了?
我试过了。
老李以为谈话告一段落,转身想走,没想到老赵紧追不舍地说,你有没有跟大女儿联系上?
我一直就没联系过她。
我记得她家住在附近不远。
我也没有去过。
你应该去一次。老赵说。
不,老李说,如果她想见我,她知道怎么找到我;如果她不想见我,我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也许你应该换个思路了,毕竟这是非常时期。老赵自顾自说了下去,你应该主动到大女儿面前道个歉。要是她原谅了你,就是帮了你自己的大忙,也是帮我们的大忙。你看,打人家耳光违背你做人的原则,找自己的亲女儿道个歉应该不是侮辱吧。如果你不好下台阶,我们可以陪你一起去。
老李大吃一惊。她注视着老赵的眼睛,问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她的女儿为什么不认她?
老赵回答说,就是重男轻女那些事吧。
老李摇了摇头。
大家都这么传来传去,再说了,再大的矛盾你们也还是母女,打断骨头连着筋。老赵说。
可是大家传来传去的话也可能是假的,比如现在镇上的人都说我们是一群老疯子。你认吗?
我当然不认。老赵耸耸肩膀。他说,我从年轻时候到现在,不知道被误解过多少回,要是回回都认,现在连骨头渣都不在了。
他的事在大望洲不算秘密。
自从当了赤脚医生之后,围绕在他身上的事只有两桩:他在看病人的路上,他老婆兰凯在捉奸的路上。
一开始,她只怀疑由他看过病的,或者上门来找老赵看病的,这些妇女的面容像版画一样刻在兰凯的心上。有一次,她到街上买酱油,看到一个妇女,那个妇女朝她多看了一眼,她走过去,问人家:
你跟老赵睡过吧?
那女人目瞪口呆,都忘记扇她一耳光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有一次,老赵正在晓庄给一个女人放血。那女人患有难缠的湿疹,脸、脖子,还有手上,到处挠得血肉模糊。说到放血,是老赵的师傅教的。老赵的师傅是一位外地流落到大望洲的怪老人,无名无姓,却会放血,逢到人中暑、发热、肩膀疼、胃疼、颈椎病、失眠,哮喘和神经性头痛,他都给人放血。他对大望人不搭理,独对老赵中意,说他,“虽缺文化,胆小,却有学医之仁”。他带老赵走南闯北,各个村子给人放血,教他如何识别好血和坏血。后来有人举报,说他俩“无证行医”,师傅因此回故乡,说避一阵风头就回,结果所到之处,见人放血,疗效立竿见影,混得风生水起,他就此一去不返。老赵学了个半吊子,有人找来放血,又不忍心拒绝,可是又没有执照,难免躲躲藏藏,有点神神秘秘,而且又赚不到什么钱回来。这是老赵老婆起疑心的首要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赵长得身材高大,身形俊美,就算不行医,只在生产队当个农民,也仍然是个好看的男人。
那天,老赵给人叫来放血。别人放血在胳膊肘、耳朵背后放,或者中指、无名指。这个女人怪了,她放血非要在背上放,所以上身的衣服捋到脖子处,露出整个白生生的后背。老赵摩拳擦掌,给棉球消毒,拍打后背,寻找下手的地方,折腾半天,刚刚看到黑血一喷,他松了一口气,突然头一抬,看到窗户上贴着一张怒目圆睁的脸,他吓了一跳,以为见了鬼,赶紧跑出来看。原来是自家老婆跟来了。她气得已经浑身发抖,五官都已经错了位,一副受辱深重的表情,似乎正在思考是当场发飙还是回家清算,最终,在与老赵四目交会的瞬间,她决定家丑不外扬,转身往回走,把老赵和他手上沾满黑血的针丢在身后。
她就是这个特殊的做派:既不像其他的农村泼妇一样大吵大闹,大哭大喊,用她自己的话说,给他留下足够的面子和改正的机会,然而他不珍惜,一犯再犯。
下一次,她出现在一个弥留之际的老太太的屋角,猫在那里,她以为没人知道她的头时隐时现,在生死跟前,人们不屑于搭理她。直到夜幕降临,她听到屋子里传来哭声,夹杂着“我的亲妈哎”这样的呼喊,知道自己再一次犯错,于是又默默走开。
但是,她如此三番五次地跟踪,用她摆动的双臂和哭丧着的脸,时时刻刻无声地宣示对老赵的不信任、不将就,宣示她正在受苦受难。
师傅离开之后,老赵被送到县里培训了一个月。照理说,再熬个几年,攒一些经验,他回来就是个堂堂正正的医生,“赤脚”两个字都可摘去,过几年调到乡卫生院工作也是极有可能的。他的未来过于光明,刺伤了兰凯的眼。有病人来看病,她倚靠在放检查床和药箱的偏屋门口,她看四十岁以下的女人都直愣愣的,如仇深似海。因为她那随时战斗的姿态,令很多妇女颇为不爽,宁愿绕道去别的村看病,老赵的职业生涯因此变得扑朔迷离。
赵光军六七岁时,她跟踪的时候会带着小孩,像带着补充筹码。赵光军以为妈妈带他去赶集或者其他什么甜头,但他妈妈每次带给他的都是嘲笑和被像猴子一样看热闹。每次遭到无情的耻笑的时候,他都会充满怨恨地看着老赵。他尚无判断能力,谁弱,他帮谁,谁显得苦巴巴的,他向着谁。赵光军知羞耻之后,拒绝同往,她又带着赵光玲,赵光玲也没有判断能力,喜欢到处乱跑。母子也好,母女也罢,反正就是给老赵添堵来的。老赵苦不堪言,却以超常的毅力忍耐着。因为他的师傅早就对他的性格和命运有了判断。其间,他也反抗过,有一次,他把自己的大舅哥请过来。三人当面,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兰凯被说服了。他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不会与任何病人有瓜葛;兰凯同时也在一份绝不再疑神疑鬼、胡乱跟踪的保证书上摁了手印。大舅哥签字作保,场面搞得很严肃,但是没用。第二天,他出诊时,照常频频回头,确定身后无人时,他等在那里,等着兰凯跟上来,那耐心和虔诚的态度,像久旱的庄稼等待着雨水。
但兰凯事实上从来没有为这个事跟老赵正面沟通过,她通过各种手法表达,但嘴里从来不说“通奸”“姘头”“乱搞”“不忠”等字眼,几乎一生都没有说过这几个词。直到赵光玲长到十来岁,她有天晚上突然把饭碗一掼,厉声指责老赵说,你说说,为什么赵光玲长得不像你也不像我?!
片刻的迟钝之后,老赵站起身,他随手一挥,挥掉了桌子上的稀饭、咸菜、炒豆干。那时候的粗瓷大碗个个质量好,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一片狼藉,但没有碎,孩子们吓得不轻,赵光玲假装听懂了妈妈的话,她严肃地盯着父亲,以示和妈妈一条心。老赵懒得解释,辩解显得更加愚蠢,他把嘴里的几粒米嚼了咽下,拂袖而去。
兰凯在捉奸的过程中逐渐遗忘了自己:自己的乐趣、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想法。她挂着连自己也不辨真假的忧伤暗暗地窥探着丈夫,这忧伤后来慢慢地侵入她的肉里、骨头里、脑子里,二十年之后,最后在脑子长出一个巨大的谜团,把她带进了坟墓。
但是老赵在最有可能的时候没继续从事救死扶伤的工作,倒也不全怪兰凯。他受训的项目中没有放血。可他经常给人放血,有时能放好,有时不能。他对理论不感兴趣,打针也不是十分在行,尤其是考试,对他来说如同上刑场。有一天,上面通知他去考试,说这次考好了有机会到镇里当个正式医生。
这个高大健壮的人,走了许多路,放过许多人的血,这会儿拿着通知,看了又看,脸色发白,到末了,对来送通知的人说,算了,我不是干医生的料,我就不参加考试了,名额给别人吧。这句话距离他干医生已经足足十年之久。
但是好事者说,老赵不干赤脚医生之后在家都是单独一个人睡灶边的小床。
大望村第一个离婚的是秀屏,大家似乎都觉得意外——老赵应该是第一个到乡政府去打离婚证的人,大家都觉得那样才理所当然。
兰凯死了之后,大家等待老赵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至少带个中年妇女回来,比兰凯年轻,比兰凯明媚,比兰凯有风韵——这是兰凯脑子里长久存在的未能打败的敌人。然而,没有。老赵接受了生活,独自生活在岛上将近五年的时候,试图出门做点小买卖,无果,只好继续种地,直到赵光军勇敢地承担起儿子的责任,把他接到上海,可以说,他七十年的生命,截止到七月一日,一切都还在正轨上。
来小岛的第九个晚上,天又下起了雨,七月的雨声夹着雷鸣,树梢在呼号,仿佛大自然在宣召什么。几个人侧耳听听,又一无所获地收回听觉——他们承认完全不懂这高级的语言。门前的江水暴涨,江水比任何时候都浑浊,都凶狠,它咆哮着拍打着没在水里的芦苇头。老李面色苍白,她注视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从这里,白天可以感觉江上轮船在缓缓前进,到了夜晚,那闪着一星一点儿的微光就是船上的照明灯。不知何故,她感到一阵恍惚,一阵眩晕。她的记忆力好像丧失了,怕自己会栽倒,她赶紧靠到床头。过了好大一会儿,晕头晕脑的神志才略清醒一些,屋子里各样摆设的轮廓才渐渐清晰一些。炎热、陌生——这就是她眼下的感受。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在等待什么。一阵软弱。眼泪无端地掉下来,渐渐地,她发出低低的抽泣,接着是长时间的恸哭,等到老赵——或者是钱老师,总之,他们之中有一个先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即使他们的耳朵不太灵光了,但这哭声还是穿透了他们的心,他们变得柔软,放下了架子,白天的冷战——尽管是冷静的、顾全大局的决定,在此刻也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
老赵敲了敲老李的门,同时咳嗽了一声,等了很久,门开了。门内的老李脸色不好,她形容有点枯槁,但看上去已经比较冷静——一副明事理的表情。在被请进屋之后,老赵先真诚地做了检讨:我们这几天太过焦急了,对你的态度也有点无理,但这不是真心的,我们都急得失去了主心骨,我们知道你也不好过。他道歉的样子竟然格外富有男人气。没想到,白天还发着烧的钱老师也加入进来,再后来是孙老善,他干瘪着两腮,牙齿在拿掉之后,他整个脸显得更窄,他带着歉意地笑,还鞠了个躬,让他们之间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滑稽了。
之后一直到深夜,他们的对话出其不意地充满着温情。他们又开始回忆。
老赵说,我算了算,我们村上七十岁以上的就五六个了,说不定这会儿都不在了,六十岁到七十岁的也就二十个不到了,我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才活到今天,如果失去了儿孙,活着就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是啊,钱老师总结说,我们生在旧社会和新社会的交界处,与血雨腥风的日子擦肩而过,是我们的幸运;经历过贫穷,也见证了改革开放,我们的一生是波澜壮阔、丰富多彩的一生。
老赵白了他一眼,觉得有点不着调了,他打断钱老师的抒情,略有点粗暴地说,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同心协力找到办法回到儿女身边。
老李,你是真不容易啊,小陶死得早,你一个人拉扯两个女儿长大,给婆婆养老送终,一直没有改嫁,想想真是不简单的人。
钱老师说着说着又动情了。他的鼻子抽动着,像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老李像是没有听见别人在恭维她。她说,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我们还是向前看吧,再想一想行得通的办法吧。
她的话得到了全体老头儿的响应。那天晚上,房子里的气氛非常祥和,大家基本达成一致:重找其他办法,周立全这个混蛋,让他死一边去。
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发泄一下对周立全的不满,大家都把他定性为“坏瓜”,不光是因为他敲诈别人坐过牢,也不光是因为他对钱老师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更是因为他对老人不尊,乘人之危,并且毫无悔改之意。
关于这世上的坏人,他们四个人总结了一下,大约分成以下几类:第一类罪大恶极的,比如在医院杀死了手无寸铁的医生杨文的孙文斌,强奸幼女的鲍毓明;第二类贪污受污的(太多了),谋财但没害命;第三类是比较坏但还有救的,比如在饭店里打架致人残疾的恶棍、卖假口罩的骗子、偷人家治病血汗钱的小偷,这些坏都罪不至死;第四类就是周立全这种,打老年人或想打老年人的;这个等级的坏人还包括:在人家鱼塘里投毒的、见死不救的(特别是看到男人欺负良家妇女)、玩忽职守的(拿工资混日子)、短斤少两的。老李问了一个问题,是她听说的,有一个母亲推着童车去马路上散步,她低头看手机的时候,童车溜到了马路中间。老赵解释说,世上有一种过叫无心之过。无心之过不在此列,失手杀人、防卫过当都不在此列,是另外的话题。但是,“坏人”的范畴肯定比刚才说出来的多,有些坏是很含蓄的,有些是披着“善”的外衣的,有一些是当时觉得好,许多年之后发现是坏的。比如“垮塌的桥梁”,当时觉得是造福一方,后来压死了不少无辜的人。
后来他们又总结了另外几种坏。一种叫“时好时坏”,就是有时做好人,有时做坏事;一种叫好一世坏一时,做了一辈子好事,只做了一两件坏事;还有一种叫“以为自己是好人其实是坏人”,意思就是谁都看出这是个坏到骨头缝里的人还经常自诩是大好人。钱老师又想起一种坏。他说有一种男的,喜欢上一个姑娘,花言巧语把她骗到手。但是在跟姑娘相处的过程中,他越来越清楚,这姑娘纯洁无瑕,单纯可爱,于是他放弃了继续骗下去的打算,偷偷离开了。这就叫作恶作到一半。
不是迷途知返吗?老赵问。
迷途知返的意思是良好的结果,但作恶作到一半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因为这女孩在没有犯任何错的情况下,被人盯上,又被人甩掉,这给她带来的困惑很难消除,为这,她性格都变了,后来她发誓永远不信任男人,她也真的不相信任何人,就是作恶到一半的后果。
老李追问道,那犯了无心之过的人真不算坏人?
不算,比如,拿刀把打他的人捅死了,因为害怕,因为出手没有轻重,可以算防卫过当。
但是,假如是这么个情况,老李详细地说,她有一个姨表姐,家里生了两个姑娘和一个儿子,有一天晚上下大雪,非常大的雪,一家五口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半夜的时候,老二尿了一床,妈妈骂骂咧咧地起来换了垫被,帮小孩换了裤子,过了一会儿,老三又尿了一泡,这下爸爸妈妈都恼了。爸爸怪妈妈刚才换被子的时候没让老三尿尿,妈妈怪爸爸睡得像猪,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你一个都不管。夫妻俩吵起来了,妈妈气得把老三拎起来扔到大门外去了。那孩子在门外哭着挠门,嘴里喊“冷冷冷”,夫妻俩在床上对峙,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愿意丢掉自尊去把孩子捡回来,直到两人吵累了,再听听外面没有动静了,赶紧开门把孩子抱进来。那孩子已经失去了知觉,送到卫生院,天亮的时候就死了。
我表姐和表姐夫都是老实巴交、埋头苦干的人,从来不会耍奸偷滑,也不跟邻里拌嘴斗气,平时也不舍得打孩子,那一夜,却把孩子弄死了。你们说,他们算坏人还是好人?
判刑了吗?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法制不健全,没有判刑。我就想知道谁是坏人,是把孩子关到门外的那个,或者他们俩都是?
没有人吭声。好像谁先吭声显得谁不够深刻。天色已经微明,不知不觉,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总结了这么多,还能总结更多,似乎一时很难总结完,因为越聊越复杂,他们决定不再跟自己过不去。对于这个世界上这么多的坏人,而且还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更多的坏人,他们痛心疾首,越想越怕,丝毫没有睡意了。但也不想再继续深入了,他们又把话题拉回自己的现实处境里。老赵想到了钱三顺的儿子,他在八卦镇小学念书。也许可以去找找他,通过他打通其他人的沟通渠道。
天色大亮,他们一行就动身前往。赶到八卦镇的时候,才知道学校又开始放假了。一学期只上了一个多月的课。钱老师无比沮丧地说,这种好事我在的时候就没遇上过。
他们又赶到钱三顺的家,三个人等在一家超市门口。钱老师的目光在儿子家的巷口来来回回搜寻。一个多钟头过去了,竟然没有看到一个他认识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仅有的收获是他看到一个人从儿子住的那栋楼里出来。他走过去装成送快递的问钱三顺的儿子在不在家。得到的答案是那孩子走亲戚去了。
他们再次无功而返,像被主人遗弃的老狗,他们沉闷无声地向家走。西边有大块铁锈红的晚霞,有一种铺盖天地的气势,显得咄咄逼人。到达大望洲的地界,在一片排水渠的角落,传来轻微的扑腾声。他们停下来看。有一只鸭子卧在路边的一株灌木里,探了一下头,又缩回去。
野鸭!老赵兴奋地说,我以前回家的时候经常在地头遇到野兔,小火慢炖,可香了。许多年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等他们走近,发现在野鸭的翅膀下面,站着四只毛绒绒的雏鸭,雏鸭刚刚会站立,眼睛微睁,反应还很迟钝。母鸭警觉地仰着脖子,口腔里发出“嘎嘎嘎”的警告声,它做了一个张翅的动作,准备把不知危险的小家伙们拢进来。
这会儿逮,一逮一个准,母鸭舍不得丢下小鸭的。钱老师说。
逮?老李突然提高嗓门,口气很严厉,眼睛盯着钱老师。她的眉头上挑,像一把撑开的雨伞,只等着暴风来袭。
只是开玩笑。钱老师讪讪地笑着,他的脸上写着屈从——他一贯知道什么时候是屈从的最佳时机,他退回到路上。
经过七八天的摸索和磨合,他们算是开始真正相互了解:老李虽然表面看上去柔弱,却是个坚定的不容易被说服的人;比较爱操心的是老赵;但真正的悲观主义者是烧香信佛做善事的孙老善,虽然他也在该表态的时候表态,该出门的时候出门,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也没有像钱老师那样持续发烧,可是他整天魂不守舍,像是灵魂出离了躯壳后,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到他身体的办法。钱老师把小本本攥在手上,稍有力气的时候就要召集大家开个会。他是四个人里面最爱思考的。现在他有了新的思考方向。他说,也许这是一场阴谋。他恰巧看过一部电影。有一个叫楚门的人,生下来就在摄影棚里。他的出生、成长、初恋,一切的喜怒哀乐,都是被人为操纵的真人秀。全世界人都在茶余饭后看他的人生,就他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为其他人表演。这个电影的主题就是讲全世界合伙骗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用了三十多年才发现这个惊天的秘密。
知道了?老赵问。
知道了。
然后呢?
然后跑掉了。
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反正最后真相大白。
也许我们也在一场阴谋之中。他启发大家说。
那么,为什么呢?孙老善像复读机一样问了一句。这个问题其实每天都堵在每个人的嗓子眼里。
这是个老问题。为什么选中我们几个,对不对?钱老师清清嗓子,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们要换换思维了,不要再说“也许不光只有我们”了,我倒觉得有另外的可能。
什么可能呢?
我还看过一个新闻,一个男人把老婆杀了,骗了一大笔保险公司的钱。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孩子也出于这个目的,合谋想搞死我们?
不要这么想自己的孩子,这是不对的。老赵大声地制止他们继续说下去。
虽然话题中止了,但就像下过的雨打湿了头发一样,这些话浇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上,他们看上去表情都很凝重。后来,就像绕开一个深水塘一样绕开事情的起因,一门心思地谈对策。
第二天一大早,钱老师又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说,我有一个主意,但不知道好使不好使。
大伙让他说说看。他说,你们看,我们跟孩子们不能直接联系,但是,他们的领导肯定能跟他们联系。我们可以找他们的领导,当然,眼下这情况,我们的话领导也未必信。所以,我们要编一个更严重一点儿的故事——其实我们眼下已经很严重了。比如说,我病了,我得癌症了,这几天一直发烧,有可能要复发了,我们也没钱了,你看孙老善,瘦得都脱了形,营养跟不上,我们把这些事写出来,夸大一点儿,交给他们领导,只要他们领导重视起来,安排我们见面对质。只要能见面,我们拿出证据,他们一定无法抵赖。
好主意。孙老善立刻叫了起来,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好主意,钱老师你这会儿有没有力气,要不再歇息一阵,等好一些了再写。
那么,先给谁的领导写呢?
三顺。老赵说。
三顺不行,钱老师说,你看一个电工,他的地位太低,领导素质也差,不会重视他的,换个人吧。
孙老善说,那就给赵光军的领导写。赵光军的医院是个赚钱的大医院。
老赵一听急了,那怎么行,万一领导觉得他人品不行,亲爹都不认,会影响他的前途。赵光军一个人养家糊口,本来压力就大,来这么一下子,他心情不好,万一开刀的时候手一抖,那就是人命关天的事了。
那给赵光玲写。
放屁,老赵一急爆了粗口,她是个小商小贩,连个固定住所都没有,有个屁领导。
大家面面相觑,老赵从不提赵光玲,一提居然如此大失斯文,真相原来是女儿混得甚至都比不上大顺、二顺他们。钱老师顾不上指责老赵的态度,反而更温和地看着老赵残留着唾沫的嘴唇。孙老善调整了一下坐姿,他说,问题在于,我家小林没有领导,小林自己就是领导。说完他自己都听出有显摆的意思,赶紧纠正说,他这个人,无官无职,现在饭店生意不好,他正郁闷呢!写信告他的状,根本没用处。我还有个小女儿,你们也知道还在上大专,主要靠小林养,我也就是个名分上的爸。
现在,他们确信有两个孙老善:一个是大慈大悲、口若悬河、满腹佛理的孙老善;另一个就是现在这个护子心切,比一切父亲都要自私的孙老善,而且口气相当坚定,不容讨价还价。
老赵转过头去看老李。老李说,你想让我写信给叶子吗?
叶子是谁?
我的女儿。
不对,我记得你的大女儿叫大香,二女儿叫二香。
是的,老李突然脸色发白。她嗫嚅着说,我女儿在日本的名字叫叶子,她在日本,应该是搞什么历史研究。单位地址和名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家庭地址。
算了算了,钱老师摆了摆手说,我们不能往日本写信,这涉及国家面子,那真是丢人丢到国外去了。
所以,老赵说,写给钱二顺?
钱二顺是个瓦匠,他就是那种站在马路边上,有人来找工人,今天修个厕所,明天补块瓷砖的游击队。他要是有领导就好了,农民工有出头之日,这个国家也就好了。
那大顺呢?
大顺在菜市场卖鱼,鱼摊子只有巴掌那么大,他的领导就是他老婆。他老婆让他杀哪条他就杀哪条,叫他几点下班就几点下班。
老赵突然有点来气,他的语气带着压制不住的愤懑说,钱老师,古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作为一个教师,怎么没把自己的儿子们培养好?
这话带着异乎寻常的粗鲁和凌厉,若换在平时,非常伤钱老师的自尊,钱老师完全有权利生气的,并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基于此刻儿子们顺利躲过一个麻烦,反而像占了便宜。钱老师也没反击,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表明不满的态度。
大家都尴尬地沉默不语,语言就是这么个效果。你想使用的时候它帮不上忙,像破抹布似的又臭又散,没人听得进,没人相信;要是想要伤人的时候,一击就中,甚至其他人也会受到波及。
但是钱老师果然是过去的钱老师:他有着能忍辱负重的名气。他转移了话题,把大家带入战斗现场。他说,我们可以给大香的领导写。
老李没想到事情一下子拐到自己这边。她有点结巴地说,我早就说了,我跟大香断绝母女关系了。
断绝是断绝,但仍然是母女,这是铁的事实。这样吧,我们做两手准备,写好给领导的信,然后再跟她商量。她认,好办,撕了信,当它不存在;不认,找领导。
局面又回到了前天,大家都看着老李,好像很快又要做出投票的样子,如果这回投票,就是三比一了。
老李说,让我想一想。说完,她离开大家,去了后院,此时天上有了一块块云朵,太阳不像刚刚那么辣了,有一丝丝的微风时不时吹过来。老李从厕所边的小屋子里找出生锈的锄头和铁锹,开始整理草地。她干起活来依然很麻利,不一会儿,就清理出一块方方正正的菜地,把上面的瓦砾和杂草挪到一旁,把板结的地翻了一遍,撒上在镇上买的菜籽。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月,小青菜就能吃了。她抹着脸上的汗珠,开心地说,就像没有任何难题摆在面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