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远没有担心的必要,占领村庄比他们想象的简单多了,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区别江边镇和大望洲地界的堤坝和河床上空空荡荡。这条河床曾经需要摆渡,可以行船、捕鱼、游泳,如今已干涸,河心长满了随心所欲的杂草,远处是一长排灰色房屋——在灰色的一块块云团的映照下,像一个个哑巴盯着这些闯入者。

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老赵看着没有生命气息的老家,发出了诘问。

这几年一直就是这样嘛。孙老善说。

没人就没活气了。钱老师说。

这是曾经热火朝天、人声鼎沸的村庄,如今成了荒凉之地。放眼望去,整个天地冷冷清清,目光所到之处只有他们四个人。所有的房子都在,但是没有人迹,没有狗,没有鸡,没有鸭,没有牛,没有猪,原先养活他们的肥沃的良田里也长满杂草。所有的田地荒芜,就连路上也长着杂草。雨已经停了,或者可以说雨绕开了这个岛,因为地面是结实的硬土。天空偶尔有看不清的鸟雀飞过。通向镇上的渡口修着几个水泥墩,展示着村庄想连接世界的野心,但是最终好像丧失兴趣似的,暂停了。在树与树之间,房子与房子之间,隔几十米就有一根水泥电线杆,上面几根线在轻轻摇晃,有风没风都会晃荡几下。

胜利来得太过容易,他们摆不开高兴的架势,只是相互看了几眼。放松了戒备之后,往事涌到脑海,他们开始回顾过去,四个人各自都有记得特别清楚的事。

老赵记得有一年生产队杀猪,全大队都来看热闹。他本来在给一个小孩量体温,小孩含着体温计往杀猪的地方跑,他吓得一下扑将过去,如果小孩吞下水银自己就罪该万死了。

钱老师回忆起过年分鱼,村里有一口水塘,每天冬天的时候会把水抽干,把鱼捕捞到岸边,一堆堆放好,每个生产队抓阄决定,但是每年都会因为分鱼不公而有人打架。哪一次如果分完鱼没有人打架,那么,所有的人都会拎着装鱼的竹篮等在那里,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总会有人不让你失望。钱老师哈哈大笑。其他人却没有响应。

路边一棵两人多高的野生石榴树,零星开着橙红色的花,有些已经结了果子,老李回忆起有一年怀孕,她特别想吃青西红杮,她觉得如果吃不到这个西红杮她就没法活了,可是她自家的菜园里没有种。她馋得不行了,趁着天黑,带着一只手电筒在白天看准的菜园里摸索。好不容易看到一只青的,摘下去洗都不洗就吃。就吃了一口,酸得牙都掉了。

那时候的东西,有它自己的味道。

小陶呢,他怎么不帮你偷。老赵插嘴问。

老李没有搭腔。等了一会儿,孙老善也说了一件往事,大概是一九八六年,那是孙小林第一次买船。船靠在码头上,船上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我们村那时就有万元户,可是村子里没通电,电视就是个摆设。船上有发电机,那天下午放的是《射雕英雄传》。别看我已经四十多了,我也跟小青年们一样挤在儿子的船舱里看电视。第一次觉得那个下午的时间快得像坐宇宙飞船。

他们一步步向堤坝前进。跨进大望洲的地界了。这里是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脚下的地走过千千万万遍了,内坝里面的农田每年春天庄稼种下,秋天庄稼收割,他们在这里洒下过多少汗水啊。可是现在,各种野草封路,显示人迹罕至。走了几步之后,老钱回过身去,走进一丛灌木,他艰难地弯下身子,抱来一些茅草,把它放在刚刚走过的河床上。

快,他招呼其余三人:

搬些树枝把路拦起来。

防贼吗?老李问。

对。

可是,贼来了偷什么呢?

这下把人问住了。度假旅游基地的项目一直没有成功,这里除了土地,再无有价值的设备和资源。可是那些地呢,不知什么缘故,被人承包之后,不种庄稼,种了些什么果子也不结的树,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除了承包的人,谁也看不懂。可是承包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林子也瘦,每棵树都干巴巴的,就像连太阳也嫌弃而绕过它们似的。

事情一目了然。村庄里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一定早被偷空了,现在,除了这四个加起来二百八十岁的老人,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万事小心为妥,万一刚才有人跟踪,以为我们腰缠万贯来打劫,或者有野狗来了,我们也招架不住啊。钱老师说,我们省曾经有个很有名的画家,受过很多苦,遭过很多罪,后来生了病,回老家休养。老家有个小痞子,以为他很有钱。就潜到他家来找。找啊找啊,什么也没找到,却把主人惊醒了。那人真是凶残,把人打死了才跑掉的。后来破了案才发觉凶手还是那个画家没出五服的堂弟。

语言有其自己的力道,老赵走向树林,现成的树枝挂在那里,随手一掰就下来了。孙老善见这么容易,也加入进来。不一会儿,那条进村的路上码了一人高的空心堡垒。至少,他们说,如果有人来,会发现我们已经有所准备。

在堤岸上大约走了一公里,一条小路通过一片树林,拐过树林,一条小埂径直朝前,很快到了前岸。三四栋房子,越看越心凉:墙砖上长着青苔,滴水坡的水泥剥落,露出墙泥,门廊拐角处窝着一堆堆发黑发烂的树叶,有的正重新化作尘土,令人情绪低落。还好,拐一小弯,前面一栋贴着白色瓷砖的两层小洋楼,前门有一个灰尘覆盖的白色围墙的院子,这是孙老善家。房子都上了年龄,可是这一栋明显气派,像一个得过“选美冠军”的老妇人,立在一排粉丝的中间,仍然夺目和骄傲。房子的北侧有一棵高大的桑树,地面上掉落一地的桑葚,黑乎乎的,上面爬满了蠕动的虫子。墙角长着苔藓,还有几处裂缝蜿蜒地向屋顶去。走到门口,院门被一把锈锁锁住了,孙老善扭动了几下没打开,他急躁起来,就地捡了一块砖,当当当,砸了三下。手一拧,锁开了。钱老师说,除了锁匠,人只有砸自家的门才这样理直气壮。

老赵也忍不住开了一个玩笑。他说,早就听说你去过几次九华山,刚才那几下像是去过武当山。孙老善咧嘴笑了一笑,表示听懂了这个笑话。

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客厅里挂着延年益寿的松鹤图。镜框上全是灰,仙鹤的长嘴和眼睛部分被蜘蛛网盖住了。

大家朝卧室和厨房张望,灶台还在,上面的铁锅和碗筷都在。孙老善打开水龙水,嗞的一声尖叫,之后一股长长的带着臭味的黄色的水喷薄而出,好一会儿,尖叫声才变成正常的流水声,大约五分钟之后,水的颜色才变得正常。孙老善又怀着胆寒的心情试了一试电灯开关,屋子一亮。有电。他激动地喊。

虽然屋子里每一处都落满了灰尘,他们只是视察了一圈,每个人的脸上、手上、胳膊肘和裤腿上都沾满了尘土,水电尚能用令他们振奋了许多,虽然是久不居住的房子,里面的家具和物品都还齐全,虽然家具上有些土里土气的装饰,比如沙发背上搭着镂空的白色蕾纱,窗帘上镶着荷叶边,茶几边上摆着一盆塑料兰花。这就好比越不自信的女人越喜欢往身上加饰物一样。扫帚和拖把都有,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也是一应俱全。老赵先去了一趟后院的厕所。厕所还是农村水泥砌的老式的,但好歹抽水功能也是正常的。谢天谢地。老赵说。总不至于回到解放前。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房子。钱老师眯上眼左右看,然后郑重地说。他掩鼻的样子使人相信他省略了“以前”两个字。

我的房子早就塌了,老李说,小林就是有心,听说他回来修理过好几次。

我的房子在是在的,可是里面没有什么用得上的东西,我不用看都能想得到。老赵说。

他们又试了试扶手椅、藤椅、电风扇、窗户和凉席,基本都可以用。一应俱全,不错不错。只要手碰一碰这些东西,手上就会沾满灰尘。钱老师毫无保留地演示着他的洁癖。他哎哟哎哟地朝着自己的手叫。这叫声很年轻,跟他的外表完全不符,完全没有老年人的持重,其他人被逗乐了,气氛变得融洽起来。

这之后,他们的交谈斯文、谨慎,有分寸,他们的距离感和偶尔吐出来的普通话,使他们变得不像乡亲,像新朋友,像成熟过头的年轻人。

他们随后集中打扫了一通。主要是清扫积累的灰尘,开窗透气通风,虽是夏日,冬天聚攒的湿气和霉味在空气里无处挥发。所有的门窗打开,客厅正中的电风扇呼哧呼哧地摇,一个多钟头,那气味才渐渐散去。

钱老师主动对房间进行了分配:老李住在楼下南北通透的大卧室里;老赵和钱老师住二楼楼梯口的小房间;孙老善住二楼最大的带卫生间的卧室。钱老师带着大公无私、考虑周全的自得回到房间时,老赵已经满脸不悦地等着他了。对于自己显而易见的次要位置,他有一种不受尊重的屈辱感,好歹他是医生的老子,上海六七万一平方米的房子里也有他单独的一个房间——其实他也愿意屈就和钱老师一个屋,关键在于钱老师不是先征求他的意见,而是直接安排。

老李住楼下我没意见,孙老善一个人住在大房,我俩挤这么小的屋,这算怎么回事?我倒是无所谓,你身体不好,睡不踏实可不好。话说得好听,但口气有意露出一丝不悦的破绽。

钱老师对老赵的反应早有所料。他笑着说,你看,我们住的是孙老善的房子,节省了旅馆的费用;一两天倒好,时间久了,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过几天我们还要买菜买米买油,你我都没有钱,老李估计也没什么钱,只能靠他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他觉得委屈。老李就更不用说了嘛,唯一的女性,尊重妇女,爱护妇女,必须让她睡楼下。

事情自然是这个理,从钱老师嘴里说出来,老赵还是觉得不爽,心里想这个钱老师看着谦卑穷酸,小心思倒是多,但他不再言语。

住宿分配之后是家务的分配。厨房清理分配给老李管,但打扫卫生这样的事又落到老赵和钱老师身上。孙老善倒也没有客气,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其实是小林的卧室,老李现在住的才是他的房间。钱老师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捂着自己的腰搞卫生。老赵劝他休息,他摇摇头表示不从,不可商量,一定得搞。这是他钱老师仅能坚持的事儿了。

孙老善的家离老赵的老宅直线距离也不过一千米,大望洲就这么个弹丸之地。老赵的是平房,而且早就断水断电,孙老善家的水电正常,应该得益于孙老善大名在外,也没人来搞破坏。当年这栋豪宅吸引了全村的人来参观。有的人把“富”藏在房间的箱子底下,有的人把“贵”写在脸上。孙小林无疑是后者。老赵这样想着,看着屋子里四处飘浮的灰尘,心里五味杂陈。

晚上老李做了几个小菜,煮了一锅稀饭。她摆好碗筷之后,三个老头儿端起碗了,她还在一边站着。

老李,你也坐下来吃。老赵说。

你们先吃。

现在不是过去了,钱老师说,现在哪有女人等男人吃过再吃饭啊?

我习惯了,你们先吃。

三个老头儿吃得差不多了,老李坐过来。老赵说,说你出过国,我都不信了,难道你在国外也是这样的吗?

这是过去的习惯。看到大家吃得香我才有心思,有食欲。

原来是这样,真看不出你还这么传统。大家取笑她一番,也就过去了。

吃过之后,钱老师执意去洗碗,老李也就随他去。

一切停当之后,大家围着方桌坐下来。天已经完全黑透。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除了清澈深邃的天空和远处的行船上微暗的火光,整个小岛上黑漆漆的,屋前房后,坡下埂上,到处如深洞。这个屋子里的四个人和五六盏亮着的灯泡就像卷在整匹黑布里面的一点儿空当里,随时会被压扁,随时会被吞噬。暗处的蛙声似乎比早年放大了十倍,使人觉得在他们离去的这段时间,它们的胆子无限制地生长,脾气也变得很大。岛上没有路灯,他们能够习惯,但是没有狗叫,没有鸡鸣,没有其他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四个人已经完全被抛弃、被隔离,但是谁也不点破,像是谁点破谁才是元凶一样。他们意识到作为成功人士的爹(至少老赵和孙老善有此意思),按照一般惯例,灯下要谈谈正事。谈正事前先寒暄几句,缓和一下节奏。他们默契地聊了聊国内经济、新冠肺炎的深度隐形危害(表面危害已经众所周知了)、小微企业生存,预测了一下明年的国际关系。十来分钟之后,他们发现以往在微信里聊得很愉快的这些话题今天听上去特别可笑——不是话题本身可笑,而是谈论的时机不对,他们自身有大问题需要解决。他们紧迫地意识到一场灾难已经降临:离开子女、无依无靠,而且重要的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言不由衷的闲聊之后,他们赶紧进入了正题——商讨一条路径找回原来的生活。

这样说不妥,钱老师自我纠正说,事实上这里就是我们从小长到大的地方,虽然我们老了跟着儿女各自过,但这里是我们原来的生活,所以,议题更改为——找到回到儿女身边的路径!

根据之前商量的办法:用老李的手机拨打赵光军的号码,用老赵的手机拨打钱大顺的号码,或者用老赵的手机打孙小林。钱老师把注意事项宣读了一遍,先不要提对方的父亲,只要对方能想起自己就胜利了一半,然后才告诉他们实情。总而言之,他们要相互证明对方是真的,用一切手段让儿女们知道父母的存在。

短短几分钟之后,这个方法宣告不灵。因为无论谁的手机打谁的儿子或者女儿的手机,统统打不通。过去烂熟于心的一串串数字在手机上像一粒粒往陷阱里掉落的石子,有去无回。

打电话这条路是堵死了。

屋外西边拐角的青蛙吵得最凶,好像也在开会,要不就是在嘲笑他们这些突然出现的人。

伤感的情绪再一次开始弥漫。对于老李来说,惊喜的部分是三个老头儿都是老相识,说着家乡的方言,使她更觉得亲切,可是迟迟没有接到小女儿的来电,刚才她用老赵的手机也试过了,也没有打通。女儿平时绝不会不回电话,这不符合女儿一贯的性格,她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她并不是担心女儿会忘掉自己,而是担心女儿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后来她终于察觉到有可能自己也出现了和三个老头儿相同的情况。一想到女儿不会有什么意外,只是自己遇到了难题,她的心情竟然好转了,而没有出现三个老头儿以为(指望)的那样哭哭啼啼。

老赵也开始想念儿子。回到家乡,更多的往事涌上心头,越来越多的细节被记起。就拿刚刚经过设了防的这条小夹江,现在滴水没有,但许多年前的夏天,年幼的儿子曾经在那里游泳。每次下水前,他在儿子的腰上拴一根绳子,儿子想解又解不开,气得直跺脚。他的光脚丫子跺得干裂的岸边尘土飞扬,太招人喜爱了。但是紧接着,老赵想到儿子那陌生加嫌弃的眼神,他决绝的报警语气。女儿赵光玲早早离家,没给娘家增光不说,自己在外地租房,一年换一个地方,连个固定地址都没有,他的情绪低落下来了。

他的话同样勾起孙老善的凄惶。正是这间屋子里,孙小林和弟弟孙小明长大成人。孙小明无论是长相和性格都和小林截然不同。小林活络机灵,小明憨厚木讷;小林敏捷好动,小明沉默内敛;小林以欺负别人为乐,小明被别人欺负习以为常。换句话说,很多被孙小林欺负过的人,想要撒气的时候肯定找孙小明。孙小林有感于弟弟常被人欺负而生出愤愤报复之心,对疑似霸凌弟弟的坏蛋拳脚相加也是常有之事。也因为小明胆小怕事,不够勇敢,无论是孙老善早年弃商从政,为的是多照顾这个儿子,甚至孙小明成年之后,孙老善决定送他去当兵,也是希望他得到庇护,变得勇敢强壮。虽然小明腹部有一块疤痕,也没有上过高中,但是好歹他运气好,征兵的看中了他。没想到他去了部队半年就牺牲了。虽说小林后来出息了,可是今年上半年一阵突如其来的灾难,令他的餐饮事业遭受重创,领养的女儿才刚刚成人,还在念书,如今突然出了这么个怪事,孩子们拿他当空气,真是难以接受啊。

钱老师的伤感自然也不少。他的大儿子在合肥卖水产,挣的是辛苦钱;二儿子在开城做装修,饱一餐、饥一顿,供其双胞胎小孩上学,所以有胃病;小儿子在离此地不远的八卦镇上做电工。说起来,吃的都是辛苦饭,虽则如此,还是帮他动了大手术……

提到儿子,就不得不提到离世仅四年的老伴。钱老师得了肠癌,整日陷于对死亡的恐惧之中,疏于关照老伴。等到她病的时候,他竟一点儿没有察觉。他二十来岁就开始做民办教师,她不识字,嫁给他算是高攀,对他言听计从。她自己从来不买雪花膏,却会帮他买头油——年轻时,他有乌黑的头发,因为要教书育人,为人师表,形象方面他还是十分讲究。渐渐地,家里养成了男人出门打扮、女人不修边幅的习惯;渐渐地,他们夫妻俩站在一起,显得女大男小;再后来,女老男少,在钱老师五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两人上街,竟然有人误以为他老伴是他的妈。

一直到钱老师得了肠癌,头发和眉毛都掉光了,脸色蜡黄,他老伴才能在形象上和他平起平坐。但他没有来得及对她好。他沉浸在死期将至的伤感中,突然有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脚头有人。不对呀,这个点她应该起床做早饭了。他用脚点了点她,她竟然只动了一下,还没有起床的意思。他感到相当纳闷,后来忍不住咳嗽两声,她这才慢慢地坐起来,慢慢地挪下床,慢慢地走出房间……

原来她早就尿出血。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他一直在准备等自己死的消息传出去,哪里想还要帮她料理后事,真是令人不胜唏嘘啊!

他最后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坐在光线昏暗的卧房里,似乎一夜没合眼,她因期盼过久而显得筋疲力尽的脸上挂着厚重的眼袋,半个脸已经变形了。她需要被人安抚,她似乎还怀着深深的爱意,等着被他从苦海里拯救,带她脱离这无边的疼痛。她对他的崇拜之情也还没有枯竭,尽管他事业如此不顺,和校长的恩怨传得人尽皆知,换句话说,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她颇有自知之明,从年轻到现在就没有心存奢望。她隐藏在他的身后,围着锅台、扫地、给孩子洗衣服,她越来越像他的生活背景,无论他当老师、病休或和校长传出真真假假的绯闻,她都听之任之,毫无怨怼。此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仍然那样毫无愤懑地看着他。这眼神不会撒谎,这无怨的眼神是她最后的光芒,使活着的一切黯然失色。他的心一阵绞痛,他娶了她,霸占了她的一生,许诺给她幸福,结果呢,他一生背运,没给她增添荣誉,反让她操心劳神,现在意识到她对他如此重要,可惜为时已晚。

我年轻的时候没觉得她的好,等她死了,她的优点一一回忆起来,竟然数不胜数。要说什么缺点,就是她把优点隐藏得太深了,到死了才露出来……以至于我如今越回忆越后悔。年轻时多么有眼无珠啊!

钱老师的嗓音很细软,甚是悦耳,听他说话让人感到舒服,可是他的话若听到心里去,却又让人心生悲凉。他有一种抒情的风度,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而至。自年轻的时候起,他就很容易痛哭流涕。村里来放露天电影,《上甘岭》和《地道战》那样痛快的,别的人在惊叹惊呼,他却猫在人群的背后,过一会儿吸一下鼻子,过一会儿用手背抹一下眼睛。大人小孩扛起板凳回家时都连呼过瘾,期盼着放映队下个月再来,他则好几天深陷在情节中,不能平静,拉住什么人就要聊聊情节。可是别人真的跟他聊的时候,他又期期艾艾地感叹,恨不得又要掉眼泪。如此这般,难免遭人嫌弃,不愿意跟他扯。就好比当下,大家沉浸在对处境的忧虑中,他又突然抒起情,很是突兀,但是今非昔比,这诗意的爱情激发了屋里这些过来人活下去的勇气。他们也开始加入进来,讲记忆里的人与事。亲人、爱、希望,这些词挂在嘴边,把人们的好处来来回回地讲,好像这样可以稀释眼前发生的这桩不幸事情的严重性。当伤感情绪又开始抬头的时候,他们还有意讲了这个村子里过去发生的一些趣事和风流人物:挑水上坡跌掉牙齿的光明,偷情被同伴掳走裤子藏在地沟的范德虎,扬言扎猛子过江省路费、差点淹死的来福,是被吴广救起来的——邻里之间经常为小事争争吵吵,诅咒别人的儿子,盼望人家的棉花歉收,可关键时刻还是会拼命下水救人。这些陈年旧事和乡邻熟人在这个时候被提起,像进了鬼屋却看到了鲜花,别有一番抚慰作用。过去的记忆如此美好,当年生龙活虎的一群人,如今多数已经入土,少数像他们一样流落在世界各地(虽然出国的恐怕只有老李),想着自己也半截入土,竟然无限感慨,不胜唏嘘。他们亲切地交谈,气氛伤感,和睦,放松,就好像他们从来在一起并没有各自分开,甚至准备死在不同的城市(孙老善曾经跟钱老师透露过儿子给他在南京将军山买墓穴的事,当然也是投资方式之一),总的来说,这四个人长久地怀旧,用语言安抚了自己,又鼓励了其余的人,还美化了一下未来——就是尽快回归正常生活。谁也不敢相信这事很快实现,但也不能表现出来不相信。不相信就是自掘坟墓。在这样复杂的情绪下,一直挨到半夜十二点,他们各自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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