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期五下午两点,“老爹”梅里尔把挂在他办公室门上的“营业中”牌子翻到“休息中”那一面,然后坐上了他一九五九年的雪佛兰。这辆车多年来一直在桑尼·杰克特的德士古修车厂保养得很好,完全不花钱(这是因为一九六九年时,“老爹”在新罕布什尔州帮过他一个大忙,借了一笔钱给他。而桑尼宁愿踩在烧红的煤上,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不但认识“老爹”,还欠他个大人情。)。他要去一趟路易斯顿,他讨厌的那个城市,因为在他看来,整个城镇只有两条(也许三条)不是单行道,害他总是绕路。和往常去路易斯顿一样(这做法只能用在路易斯顿),梅里尔没有直接开车进去,而是开到附近,然后沿着那些该死的单行道转着圈慢慢开进去,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可能接近目的地了,然后再走完剩下的路。“老爹”身材高瘦,秃顶,戴着无框的眼镜,身着有些皱但很干净的卡其裤,上身的蓝色工作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了衣领。

在双子城摄录器材店的橱窗上有一块招牌,上面有个卡通人物似乎在和一大堆缠在身上的电影胶片打斗,结果输了。那家伙看上去几乎要大发脾气。招牌下边的字写着:厌倦战斗?我们可以把你的八毫米影片(还有快照!)转成录像带!

又是另一个该死的小机器,“老爹”想,他打开门走了进去。全世界会毁在它们身上的。

但他是那种觉得“全世界会毁在它们身上的”那种人,但如果他所贬低的东西被证明是有用的,他还是会用。梅里尔和店员简短地说了几句,店员就把店主叫了出来。他们相识多年(有些人可能会说他们是认识非常久的老相识,甚至可以比喻说在《荷马史诗》的作者荷马在红酒般暗色的海洋中航行时,他们就认识了)。老板邀请“老爹”到后面的房间,他们一起喝了一杯。

“这堆照片真是奇怪。”店主说。

“阿耶。”

“拍成录像带就更奇怪了。”

“肯定的。”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

“阿耶。”

“那就去你妈的。”店主说,他们俩也像老人那样尖声咯咯地笑了起来。柜台后面的店员皱了一下眉头。

二十分钟后,“老爹”带着两件东西离开了:一盒录像带和一台装在盒子里的崭新的拍立得“太阳660”。

他回到商店后打电话到凯文的家。是约翰·德莱文接的电话,他并不感到惊讶。

“如果你教坏我的孩子,我就杀了你,你这个老滑头。”约翰·德莱文不假思索地说。梅里尔还能听见远处有个男孩不开心地喊着:“别这样!爸!”

梅里尔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参差不齐的烂牙,默不作声地笑起来。这牙倒是可以保证是真的。如果凯文看见他那一刻的样子,他肯定不再认为“老爹”梅里尔是城堡岩小镇的什么慈眉善目的“隐世高人”了。

“听着,约翰,”梅里尔说,“我一直想帮你儿子解决照相机的问题。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他停顿了一下,“我想说的是,就像有一次你对七十六人球队太自信,我就帮了你一样。”

约翰·德莱文在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下来,这意味着他就这件事有很多话要说,但孩子在房间里,他没法说。整个情况就像个恶作剧。

“你的孩子现在对此一无所知。”“老爹”说,他那令人讨厌的笑容在荣光商店滴答作响的时钟的阴影中绽放,周围都是旧杂志和老鼠粪便的味道,“我告诉他那不关他的事,就像我告诉他这里的事和你无关一样。我想说的是,如果我知道另一种方法可以把你叫到这里,我就不会说那次打赌了。你应该看看我找到的东西,约翰,因为如果你不看看,你就不会明白那孩子为什么要砸碎你给他买的照相机……”

“砸碎它!”

“为什么我认为这主意不错呢?现在的问题是你到底要不要跟他一起过来?”

“我不在波特兰,是不是,去你的。”

“别管门上的‘休息中’牌子。”“老爹”平静地说,语气仿佛自己多年来一直都随心所欲地过,希望生活就继续这样下去,“直接敲门。”

“到底是谁叫我儿子去找你的,梅里尔?”

“我没有问。”“老爹”用同样令人恼火的平静语调说,然后挂断了电话。他对空荡荡的铺子说:“我只知道他来了。就像其他人一直以来的那样。”

在等待的时候,梅里尔把在路易斯顿买的“太阳660”从盒子里拿了出来,然后把盒子用力塞进桌子旁边的垃圾桶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相机,然后装上相机附带着四张底片的启用套装。装完之后,他打开相机,镜头出来了。闪电形状左边的红灯闪了一下,然后绿灯开始闪烁。梅里尔发现自己内心充满恐惧,他并不感到非常惊讶。好吧,他想,上帝讨厌胆小鬼,于是他按下快门。室内如谷仓般凌乱的荣光商店瞬间沐浴在闪亮而奇特的白光中。相机发出了一声又湿又闷的呜呜声,吐出了一张拍立得照片。照片很正常,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少了些东西。这张照片上平坦的画面描绘了一个这样的世界:仿佛船只朝西边航行得够远,就肯定会掉进灼热且满是怪物的地球边缘。

梅里尔看着照片,就像德莱文一家人在等凯文的第一张照片冲洗出来时那样露出同样痴迷的表情。他对自己说,这台相机不会拍到同样的东西,当然不会,不过他还是一样全身僵硬,非常紧张。不管他是不是个阅历丰富的老滑头,如果这时随便有块木板吱嘎作响,他肯定也会被吓得叫出声来。

但是没有木板嘎吱作响。照片冲洗出来时,它只显示了它应该显示的东西:组装好的钟表、破碎的钟表、烤面包机、用绳子捆起来的成堆的杂志,还有很难看的带灯罩的灯,只有英国上层阶级的妇女会真正喜欢这种灯;货架上塞满了平装书(一美元六本),上面有《天黑以后,亲爱的》《肉欲之火》和《黄铜杯蛋糕》。照片还拍到了远处布满灰尘的橱窗。书桌的巨大剪影没有挡住橱窗上写的东西,你能在照片上看到镜像的“光荣”。

照片里没有从坟墓后面钻出来的庞大生物,也没有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挥舞着刀的娃娃。这就是一台正常的相机。梅里尔想他当初心血来潮地拍照只是想看一看,这说明这个东西在对他的内心影响有多深。

梅里尔叹了口气,把照片塞进垃圾桶里。他打开了工作台的抽屉,取出一个小锤子,然后把相机紧紧地握在左手里,用锤子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划出一个短短的弧线。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没有必要。没人再以工匠精神为荣了。人们都在谈论着现代科学的奇迹、合成材料、新合金、聚合物,等等,老天才知道那是什么鬼。工匠精神不再重要了。垃圾。现在这一切都是用垃圾做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破坏一台垃圾做的相机。

镜头被砸得粉碎。塑料碎片四散开去。这让梅里尔在想另一台相机上的裂痕是在左边还是右边?他皱起了眉头。左边吧。梅里尔想。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也不会记得是在哪一边的。肯定是这样,但梅里尔从来都不会满足于差不多。做好准备才是明智的。

这样做永远是明智的。

他把锤子放回原处,用一个小刷子把碎玻璃和塑料从桌子上扫到地板上,然后收好刷子。接着他拿出一支笔尖很细的油性笔和一把X-Act-O美工刀。他凭记忆把梅根撞掉凯文那台“太阳”摔出来的那块塑料碎片的大概形状画了出来,再用X-Act-O美工刀沿着线条切出碎片的形状。他觉得已经把美工刀在塑料里插得够深的时候,他把X-Act-O放回抽屉,然后把拍立得相机从工作台上撞了下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理应再发生一次,特别是在他预先划出的裂痕的情况下。

结果也和预期一样。梅里尔检查了一下相机,看到相机的侧面已经掉了一大块塑料,镜头也摔破了。他点了点头,把相机放到了工作台下面的阴影里,然后找到从相机上脱落的那块塑料,把它和相机盒以及他拍的那张照片一起塞进了垃圾堆。

现在没有什么可做的,只需等德莱文一家的到来。梅里尔把录像带拿到楼上他住的狭小公寓里。他把它放在用来看现在能买到的那些小电影的录像机上,然后坐下来读报纸。他看到巴基斯坦发生了一起飞机坠毁事件,一百三十人死亡。那些该死的傻瓜总是自己送命,“老爹”心想,不过这也没什么。世界上少一些垃圾人对周围的人来说是件好事。然后他翻看体育版,看看红袜队的表现如何。他们仍然有很大的机会赢下东部赛区的冠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