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角街(III)

1

对山姆·皮伯斯来说,这一夜和下一夜都是不眠之夜。他醒着躺在床上,二楼所有的灯都亮着,山姆一直想着戴夫·邓肯的临终遗言:她在等待。

第二天晚上快到黎明的时候,他开始相信自己听懂了老人想说的话。

2

山姆原以为戴夫会被埋在普罗维比亚的浸礼会教堂里,当他发现戴夫在一九六〇年到一九九〇年之间皈依了天主教时,他有点惊讶。仪式于四月十一日在圣马丁教堂举行,那天时而狂风大作,时而乌云密布,时而又有早春的寒冷阳光普照。

葬礼结束后,“角街”那儿办了一个追思会。山姆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将近七十人,有的在楼下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有的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他们都认识戴夫,说起他时都带着幽默、尊敬和深厚的感情。他们用塑料杯喝姜汁汽水,吃小手指三明治。山姆从这一群走到那一群,不时地和他认识的人说几句话,但没有停下来聊天。他很少把手从深色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来。从教堂出来的路上,他在“摇摆小猪”杂货店停了一下,现在里面有六七个玻璃纸包着的小包裹,其中四个又长又薄,两个是长方形的。

莎拉不在这里。

他正要离开,突然看见鲁道夫和鲁基一起坐在角落里。他们之间有一块克里比奇牌的游戏板,但他们好像没有在玩。

“你们好。”山姆说着走了过来,“我想你们大概不记得我了……”

“当然有。”鲁道夫说,“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两个蠢货?你是戴夫的朋友。我们制作海报的那天你来过。”

“没错!”鲁基说。

“你找到你要找的那些书了吗?”鲁道夫问。

“是的。”山姆笑着说,“最终找到了。”

“好!”鲁基喊道。

山姆拿出四个细长的玻璃纸包裹:“我给你们带了点东西。”他说。

鲁基低头一看,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小吉姆’肉干,道夫!”他说着高兴地咧嘴一笑,“看!莎拉的男朋友给我们都带了‘小吉姆’肉干!好棒!”

“来,把这些给我,你这个怪老头。”鲁道夫说着将东西抢了过去。他对山姆说:“你知道,那个混蛋会一下子把它们全吃了,然后今晚就在床上拉屎。”他剥开其中一根“小吉姆”肉干给鲁基,“给你,白痴。剩下的我帮你拿着。”

“可以让你吃一个,道夫。吃吧。”

“你知道,鲁奇。这东西我吃不了。”

山姆没有理会这些话。他盯着路基:“莎拉的男朋友吗?你从哪儿听到的?”

鲁基一口吞下了半条肉干,然后抬起头来,他的表情既幽默又狡猾。他把一根手指放在鼻梁上,说:“‘小吉姆’先生,只要你来参加戒酒会,你就能听到很多消息。哦,对,确实会听到很多。”

“他什么都不知道,先生。”鲁道夫说着,喝尽了一杯姜汁汽水,“他只是废话连篇,因为他喜欢听自己说话。”

“那完全是胡说!”鲁基叫道,又咬了一口“小吉姆”肉干,“我知道,因为戴夫告诉我的!昨晚!我做了个梦,戴夫在里面,他告诉我这个人是萨拉的男朋友!”

“莎拉在哪里?”山姆问,“我以为她会在这儿。”

“她在祝福仪式之后跟我说过话。”鲁道夫说,“她对我说,如果你想见她,你知道到哪儿找她的。她说你在那儿见过她一次。”

“她非常喜欢戴夫。”鲁基说,一滴泪珠突然从他的一只眼眶里滚落下来,他用手背把眼泪擦干净,“我们都喜欢他。戴夫总是那么努力。你知道,这太让人难过了。真是太难过了。”鲁基突然哭了起来。

“好吧,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山姆说。他蹲在鲁基身边,把手帕递给他。他自己也几乎要哭了,现在他也对于自己非做不可——或者试着去做的那件事感到非常后怕。“他最后成功了。他去世时一滴酒都没喝。不管你听到什么,你都要记住,因为我知道这是真的。他去世的时候绝对没喝酒。”

“阿门。”鲁道夫恭敬地说。

“阿门。”鲁基附和道,他把手帕递给山姆,“谢谢。”

“别客气,鲁基。”

“你说……你再也没有其他该死的‘小吉姆’肉干了,是吗?”

“没了。”山姆笑着说,“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鲁基……一个太多,一千个永远不够。”

鲁道夫笑了。鲁基也笑了——然后又把指尖贴在鼻翼上。

“那有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吗……有没有多余的二十五美分硬币,有吗?”

3

山姆的第一个念头是娜奥米可能回图书馆去了,但这不符合鲁道夫说的——他曾经和萨拉去过一次图书馆,那个可怕的夜晚似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他们是一起去的。而不是他在那儿“看到”娜奥米,而不是像他从窗户里看到别人,或者——

然后山姆想起了曾经透过窗户看莎拉的那一次,就在“角街”。当时她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后院的草坪上,尽一切所能不喝醉。他像那天一样穿过厨房,又跟几个人打招呼。伯特·艾弗森和埃尔默·巴斯金站在一群人当中,一边喝着冰淇淋潘趣酒,一边严肃地听着一位山姆不认识的老妇人讲话。

山姆穿过厨房门,走到后门廊上。天又变灰了,刮起了大风。后院空无一人,但山姆觉得他看到了一抹柔和的色彩在院子后边界的灌木丛那边闪过。

他走下台阶,穿过后院的草坪,意识到自己的心又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他把手伸进口袋,这次拿出来的是剩下的两个玻璃纸包裹。里面有靶心牌红甘草糖。他把它们撕开,开始揉成一个球,比星期一晚上在达特桑车上做的那个要小得多。甜腻的气味依然令人作呕。他听到远处一列火车驶来,这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梦——娜奥米变成了阿黛丽娅。

太迟了,山姆。已经太迟了。事情已经完成了。

她在等待。记住,山姆……她在等待。

有时候,梦境里有很多真实的东西。

阿黛丽娅是如何活过这段时间的?这段时间那么漫长?他们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不是吗?她是如何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的?他们也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也许那个叫阿黛丽娅·洛兹的女人,在她的魅力和幻想之下,她有一种幼虫,在树枝上结茧,用保护性的网罩住它们,然后飞离它们要死去的地方。茧里的幼虫静静地躺着,等待着……蜕变……

她在等待。

山姆继续走着,还在揉着他那发臭的小球,小球是图书馆警察——他的图书馆警察——从他这里夺走的东西,被夺走的东西变成了噩梦。在娜奥米和戴夫的帮助下,他又一次改变了自己的本性,把这东西变成了一种救赎。

图书馆警察曾经抱过娜奥米。他把嘴放在她的颈后,好像要吻她,但只咳嗽了。

挂在阿黛丽娅脖子下面的肉囊,看起来是软趴趴的,里面没有东西。

希望不会太晚。

山姆走进了那片稀疏的灌木丛。娜奥米·萨拉·希金斯就站在另一边,双臂抱在胸前。她瞥了山姆一眼,山姆被她苍白的脸颊和憔悴的眼神吓了一跳。然后她回头看了看铁轨。火车现在更近了。很快他们就会看到。

“你好,山姆。”

“你好,莎拉。”

山姆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娜奥米听任他的摆布,但是她的身子紧贴着山姆的部分很僵硬,不肯让步。希望不要太晚了,他又想了一遍,发现自己想起了戴夫。

他们把用橡胶楔子把通向装卸区的门撑开后,把戴夫留在了那儿。山姆在两个街区外用公用电话报告说门开了。当调度员问他的名字时,他挂断了电话。戴夫就这样被找到了,当然,结果是意外死亡,镇上对这事足够关心的人会做出意料之中的假设:又有一个老酒鬼去了天堂的酒吧大喝特喝了。他们会猜想他是拿着一罐酒沿着小路走,看见了开着的门,走了进去,在黑暗中撞在了灭火器上,然后故事结束了。尸检结果显示,戴夫的血液中没有酒精,这丝毫不会改变这个假设……甚至对警察来说可能也不会。人们只希望一个醉汉像醉汉一样死去,山姆想,即使他不是酒鬼了,人们也会这么想。

“你好吗,萨拉?”他问。

娜奥米疲倦地望着他:“不太好,山姆。不太好。我睡不着……吃不下……我的脑子里似乎充满了最可怕的想法……它们根本不像是我的想法……我想喝酒。这是最糟糕的。我想喝……喝酒……喝酒。这些戒酒会没有任何帮助。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这些戒酒会毫无用处。”

她闭上眼睛哭了起来。这声音有气无力,颓丧到了可怕的程度。

“你说得对。”山姆轻声表示同意,“戒酒会没用。它们没用。我想如果你再开始喝酒,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在等着呢。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饿。”

她睁开眼睛看着他:“什么……山姆,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固执,”山姆说,“邪恶之物依然存在的固执。邪魔如何等待,如何如此狡猾、如此令人困惑、如此强大。”

他慢慢地举起手,张开:“你认识这个吗,萨拉?”

娜奥米看见山姆手掌上的红色甘草球,身体有些畏缩。有一会儿,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完全清醒了。它们闪烁着仇恨和恐惧的光芒。

那闪光是银色的。

“把它扔掉!”她低声说,“把那该死的东西扔掉!”她的手开始保护自己的后颈,棕红色的头发披挂在肩膀上。

“我在跟你说话呢。”他平静地说,“不是对她,而是对你。我爱你,莎拉。”

娜奥米又看了看他,那种极度疲倦的神情又出现了。“是的。”她说,“也许你真的爱我,但你应该学着不爱我。”

“我想让你为我做点事,萨拉。我要你背对着我。火车来了。我要你看着火车,在我告诉你之前不要回头看我。你能做到吗?”

娜奥米的上嘴唇翘了起来,那种憎恨和恐惧的表情又活跃在了她憔悴的脸上。“不!别管我!滚开!”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问,“这是真的吗?莎拉,是你告诉道夫在哪里能找到你。你真的想让我离开吗?”

娜奥米的眼睛又闭上了,她的嘴角因极度痛苦而颤抖着下垂。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恐惧和泪水。“哦,山姆,帮帮我!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不对劲,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该怎么办。”他告诉她,“相信我,萨拉,相信你星期一晚上在去图书馆的路上说的话。诚实和信念。这些都是能和恐惧抗衡的。诚实和信念。”

“不过,这很难。”她小声说,“很难信任。很难相信。”

山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娜奥米的上唇突然翘了起来,下唇也翘了起来,她的嘴间变成了一个几乎像喇叭的形状。“去你妈的!”她说,“去你妈的,山姆·皮伯斯!”

山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举起双手,紧紧地按在太阳穴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我……我的头……山姆,我可怜的脑袋!感觉就像要裂成两半。”

迎面而来的火车鸣笛,穿过普罗维比亚河,驶入枢纽城。这是下午三点左右的货运列车,在前往奥马哈堆谷场的途中不会停车。山姆现在可以看到它了。

“时间不多了,萨拉。必须是现在。转过身来,看看火车。看着它。”

“好。”娜奥米突然说,“好吧。做你想做的,山姆。如果你发现……发现这是行不通的……就推我。把我推到火车前。然后你就可以告诉其他人我是自己跳的……是自杀。”她恳求地看着他,疲惫的脸上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眼用疲倦的眼神直盯着他,“他们知道我在这个戒酒会里情况不是太好。你的感受瞒不住他们。参加了一段时间后,我知道我是戒不掉的。如果你说我跳了,他们会相信的,他们也许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的,因为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但问题是……山姆,问题是,我想我很快又想苟活下去。”

“别说了。”山姆说,“我们不说自杀。看看这列火车,萨拉,记住我爱你。”

娜奥米转向火车,现在火车离她不到一英里了,而且开得很快。她的手伸向颈后,撩起了头发。山姆向前弯下腰……他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儿,就缩在她白皙的脖子上。他知道娜奥米的脑干离那不到半英寸,他感到他的胃因为恶心而翻腾。

山姆对着长着脓包的地方弯下腰。那个东西被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白色丝线所覆盖,但他能看见它下面是一团粉红色的果冻状物质,随着她的心脏跳动而跳动。

“走开!”阿黛丽娅·洛兹突然从山姆所爱的女人嘴里尖叫起来,“滚开,你这个混蛋!”但萨拉的手很稳,把头发盘起来,让山姆接近。

“莎拉,你能看到火车引擎上的数字吗?”他喃喃地说。

娜奥米不断呻吟着。

山姆把拇指插进手里那块柔软的红色甘草里,在上面抠出一个比萨拉脖子上的寄生虫还要大的洞。“读给我听,萨拉。给我念一下数字。”

“二……六……哦,山姆,哦,我的头好痛……感觉就像一双大手把我的头撕成两半……”

“念那些数字,萨拉。”山姆喃喃地说,然后把甘草糖球拿出来,压向那搏动着的污秽、淫秽的赘生物。

“五……九……五……”

山姆轻轻地在上面盖上甘草糖。他突然感觉到它在甘草糖下面蠕动。如果它突然炸了怎么办?如果我还没来得及从她身上拔下它就炸了呢?那东西就像阿黛丽娅的浓缩毒药……如果我还没拿下来它就炸了怎么办?

迎面而来的火车又鸣笛了。这声音掩盖了萨拉痛苦的尖叫。

“站稳——”

他说话的同时把甘草糖抽了出来,然后折起来。那东西被糖果夹住了,像一颗生病的小心脏一样跳动着。莎拉的脖子后面留下了三个比针孔还小的小孔。

“它走了!”娜奥米哭了,“山姆,它走了!”

“还没有。”山姆冷冷地说。甘草糖又回到他的手掌,一个泡泡从糖球表面冒出来,拼命想要冲破它……

火车正呼啸着驶过枢纽城车站,就是在这个车站,有个叫布莱恩·凯利的人曾扔给戴夫·邓肯四个硬币,然后让他滚开。火车现在不到三百码远,而且速度很快。

山姆从萨拉身边挤过去,跪在铁轨旁。

“山姆,你在干什么?”

“来啊,阿黛丽娅。”他低声说,“试试这个。”他啪的一声把那块脉动着、在变长的红色甘草糖砸在一条闪闪发光的铁轨上。

山姆在心里听到一声难以形容的愤怒而恐惧的尖叫,他退后几步,看着被困在甘草里的东西挣扎着用力挤。然后糖球裂开了……他看到里面有一个深红色的东西正试图挤出来……随后,在火车的连杆和车轮的轰击声中,二点二十分开往奥马哈的那辆列车碾了过去。

甘草糖消失了,在山姆·皮伯斯的心里,那钻心的尖叫声仿佛被一把刀割断。

山姆向后退了几步,转向萨拉。莎拉摇摇晃晃地站着,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但又感到喜悦。车厢、平板车和罐车陆续轰隆隆地从他们身边驶过,把他们的头发吹到脑后,山姆伸手搂住了娜奥米的腰。

他们就这样站着,直到车尾拖着的红色灯影去向西边。娜奥米稍稍退了一下——但不是离开山姆的臂弯——而是想看看他。

“我自由了吗,山姆?我真的摆脱她了吗?感觉是这样,但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自由了。”山姆表示同意,“你的罚款也付了,萨拉。你的罚款永永远远地付清了。”

她把自己的脸凑到山姆的脸上,开始在他的嘴唇、脸颊和眼睛上轻轻一吻。娜奥米这样做的时候,自己的眼睛并没有闭上,她一直严肃地看着他。

最后,山姆拉起她的手说:“我们为什么不进去继续为戴夫致哀?你的朋友们会想知道你到哪儿去了的。”

“他们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山姆……如果你愿意的话。”

山姆点了点头:“愿意。我非常愿意。”

“诚实和信念。”娜奥米说着摸了摸他的脸颊。

“就想听你这么说。”山姆又吻了吻她,然后伸出胳膊,“这位女士,能赏光跟我同行吗?”

娜奥米挽着山姆的胳膊:“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先生,去哪儿都行。”

他们挽着胳膊,一起慢慢地穿过草坪,回到了“角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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