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图书馆(Ⅲ)

1

最后接近被斯坦称作“普罗维比亚”机场的降落过程,颠簸不已,令人害怕。“纳瓦霍”降低了高度,在怒吼的气流中摸索着前进,最后砰的一声降落到地上。那声音响起时,山姆发出了一声尖叫。他突然睁开眼睛。

娜奥米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这一刻。她立刻向前倾了倾,不顾安全带勒住自己,用胳膊搂住了山姆。她没有理会他举起的胳膊和一开始本能的抽离,也没有理会山姆在恐惧中吐出的那第一口难闻而惊恐的热气。她以前安慰过很多因为酒精中毒而得震颤性谵妄的醉鬼,那和现在的做法也没什么不同。娜奥米紧贴着山姆,能感觉到他的心似乎在他的衬衫下面猛跳。

“没事。山姆,没事的,是我,你回来了。这是一个梦。你回来了。”

有一会儿,山姆继续试图把自己挤进自己的座位里,他之后才瘫软下来,抬起手,惊惶失措地紧紧抱住娜奥米。

“娜奥米。”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娜奥米,哦,娜奥米,哦,亲爱的上帝,我做了个噩梦,做了个可怕的梦。”

斯坦之前用无线电联络过,现在有人出来打开了跑道降落灯。现在,他们一起滑向跑道的尽头。他们最后还是没有避开这场雨,雨水打在飞机的机身上,发出空洞的声音。前面的斯坦·索姆斯正在大声唱着什么,可能是《康城赛马歌》。

“是噩梦吗?”娜奥米问,她放开了山姆,好看看他充血的双眼。

“是的。但也是真实发生过的。都是真实的。”

“是图书馆警察吗,山姆?你的图书馆警察吗?”

“对。”山姆低声说,把脸紧贴在她的头发上。

“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现在知道他是谁了吗,山姆?”

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山姆低声说:“我知道了。”

2

当斯坦·索姆斯和娜奥米走下飞机时,他看了一眼山姆的脸,立刻后悔了。“对不起,不知道会这么颠簸。我还以为我们能躲过大雨呢。要不是逆风……”

“我没事的。”山姆说。他确实看上去已经好多了。

“对。”娜奥米说,“他会没事的。谢谢你,斯坦。非常感谢。替戴夫也谢谢你。”

“没事,只是你们确定拿到了需要的东西?”

“是。”山姆向他保证,“我们确定。”

“我们绕着跑道的尽头走。”斯坦告诉他们,“如果你今晚走近路,那个沼泽会没到你的腰。进屋来吧。我们喝点咖啡。我想我还有一些苹果派。”

山姆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七点一刻。

“我们得改天了,斯坦。”他说,“娜奥米和我必须马上把这些书拿到城里去。”

“你们至少应该进来把身上擦干。等你们回到车里的时候,会湿透的。”

娜奥米摇了摇头。“这事非常重要。”

“好。”斯坦说,“看你们俩这样子,我觉得确实如此。只是要记住你们答应过要给我讲这个故事的。”

“我们会记住的。”山姆说。他瞥了一眼娜奥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我们还活着,就讲给他听。

3

山姆拼命地开车,一路上克制着想把油门踩到底的冲动。他很担心戴夫,但把车开出路外,让娜奥米的车倒在沟里并不能有效地表示关心。现在的雨已经借风势变成了倾盆大雨,雨刷的速度调到高都刷不过来。车头灯只能照到前方二十英尺的地方。山姆甚至不敢让时速超过二十五英里。他看了看手表,然后看了看娜奥米,她膝盖上放着书店的袋子。

山姆说:“我希望我们能在八点前赶到,但我不知道行不行。”

“尽你所能吧,山姆。”

车头灯隐约照亮前方,如同潜水钟的灯光一样。山姆把车速放慢到每小时十英里,然后往左边靠,这时一辆十轮大车隆隆驶过……在雨夜中,那辆车看起来像是一艘隐约可见的大船。

“你能说说你做的梦吗?”

“可以,但我不打算说。”山姆道,“不是现在。现在不是时候。”

娜奥米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好吧。”

“我可以告诉你,戴夫说孩子们确实是最好的目标是对的,他说阿黛丽娅确实依靠恐惧维生也是对的。”

他们已到达城郊。又过了一个街区,他们穿过了第一个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透过达特桑车的挡风玻璃看,前面只有一抹明亮且晕开的绿色光芒,在他们头顶的空气中闪烁。在光滑潮湿的马路上,车灯的反光也同样模糊。

“在我们去图书馆之前,我需要停一停。”山姆说,“我们会路过‘摇摆小猪’杂货店,是不是?”

“对,但如果我们要八点在图书馆后面和戴夫见面,我们真的没有多少空闲时间。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个天气不适合开快车。”

“我知道……但这不会花很长时间。”

“你要去干什么?”

“我说不准。”他说,“不过我想我一看到就知道了。”

娜奥米瞥了他一眼,山姆第二次发现自己对她那娇媚而又有些脆弱的美丽迷住了,不明白为什么他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这一面。

你和她不是约会过吗?你肯定应该看到过什么。

但是他真的没有。他跟娜奥米约会是因为她漂亮、体面、未婚,而且和他差不多年纪。他和她约会是因为城市里的单身汉应该约会,而这个城市实际上只是一个过度膨胀的小镇……如果他是单身汉,想在当地的商业社区中占有一席之地,那就得这么做。如果你没有约会,人们……有些人……也许会认为你是

(一个警擦)

那样的怪人。

我是有点奇怪,山姆想。再想想,我是一个很怪的人。但是不管我以前是什么样的,我觉得现在都不同了。我对她更了解了。就这样。我真的在了解她了。

而娜奥米则被他紧张的苍白脸色以及他眼睛和嘴巴周围紧张的表情所震撼。她觉得山姆看上去怪怪的……但他看上去不再害怕了。娜奥米心想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有机会再度回到噩梦中的男人……但这次手里拿着一件强大的武器。

她觉得她可能爱上了这张脸,这使她深感不自在。

“去杂货店……很重要,是不是?”

“我想是的,对。”

五分钟后,山姆在“摇摆小猪”杂货店的停车场停了下来,立刻跑下车,冒着雨向店门口冲去。

半路上他突然停了下来。停车场的旁边有个电话亭——毫无疑问,就是那个电话亭,多年前戴夫就是在这个电话亭打电话到枢纽城的警长办公室。从电话亭打的那通电话并没有杀死阿黛丽娅,但却把她赶走了好长一段时间。

山姆走了进去。里面的灯是亮着的。没有什么可看的,那只是一个电话亭而已,钢制的四壁写着各种号码和涂鸦。电话簿都不见了,山姆记得戴夫说过,要是你幸运的话,那个年代能在电话亭里找到电话簿。

然后他瞥了一眼地板,看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那是一张包装纸。山姆把它捡起来弄平,在昏暗的头顶灯光下读着上面写的字:靶心牌红甘草糖。

在他身后,娜奥米不耐烦地猛摁达特桑车的喇叭。山姆手里拿着包装纸离开了电话亭,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冒着瓢泼大雨跑进了商店。

4

“摇摆小猪”杂货店的店员看起来像一个在一九六九年被冷冻而这周才刚解冻的年轻人。他的眼睛通红,有点呆滞,像个老练的瘾君子。他的头发很长,用一条嬉皮士喜欢用的皮制绳子绑着。他的一根小指上戴着一个银戒指,上面刻着和平标志的形状。在他那件“摇摆小猪”宽松外衣里面,是一件印有奢华花朵图案的波浪衬衫。领子上别着一颗纽扣,上面写着:

限你五分钟内离开我的视线!

山姆怀疑商店经理会不会同意他这么接待顾客,但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商店经理不在,而山姆是店里唯一的顾客。店员看着他走到糖果架上,开始拿起一袋袋靶心牌红甘草糖。山姆拿走了全部存货——大约二十包。

“你确定这些够了吗,伙计?”店员问他,这时山姆走近柜台,把他找到的宝藏放在上面,“我想外面的储藏室里可能还有一两箱。我知道瘾犯了的滋味。”

“这些够了。给我先结账,好吗?我赶时间。”

“好啊,这世界个个都是大忙人。”店员说。他的手指在NCR收银机上笨拙地敲着,就像瘾君子发作一样,动作缓慢得仿佛在梦中。

柜台上有一根橡皮筋放在陈列的棒球卡的旁边。山姆把它拿了起来:“能把这个给我吗?”

“请便吧,伙计……就当这是我,‘摇摆小猪王子’,在一个下雨的星期一晚上送给你这位‘甘草糖之王’的礼物吧。”

山姆把橡皮筋套在手腕上时(橡皮筋挂在那里就像一个松开的手镯),一阵强风吹得窗户格格作响,震得整间商店都摇晃起来。头顶上的灯光闪烁不定。

“哇,哥们儿。”“摇摆小猪王子”抬起头说,“天气预报没讲有这个啊,只说有阵雨而已。”他回头看了看收银机,“十五元四毛一。”

山姆苦笑着递给他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我小时候,这些东西要便宜得多。”

“通货膨胀吸走了大把钱,对吧。”店员附和道,他慢慢地回到了山姆进来时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一定很喜欢那种东西,伙计。而我呢,只吃老式的玛氏巧克力棒。”

“喜欢?”山姆笑着把零钱放进口袋,“我讨厌这东西。这是给别人的。”他又笑了起来,“就叫它礼物吧。”

这时店员从山姆的眼睛里好像看到了什么,他突然匆忙地大步走开,几乎撞倒了一排斯库尔烟草盒。

山姆好奇地看着店员的脸,决定不向他要袋子装了。他把那堆红色甘草糖收起来,随意地放到他长年累月穿的运动服的口袋里,然后离开了商店。口袋里的糖果玻璃纸随着他的脚步噼啪作响。

5

娜奥米跨到方向盘后面,接下来由她开车去图书馆。她从“摇摆小猪”杂货店的停车场把车开出来时,山姆从佩尔书店的袋子里拿出那两本书,后悔地看了一会儿。所有这些麻烦,他想,所有这些烦恼都是因为一本过时的诗集和一本初出茅庐的演说家自助手册。当然,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根本不是书的事。

他从手腕上取下橡皮筋,绑在书本上。然后他掏出自己的皮夹,从那越来越少的现钞里取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塞到皮筋下面。“那是干什么用的?”

“罚款。我在这边两本书上欠的罚款,还有很久以前的一本……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黑箭》的罚款。来做个了断。”

他把书放在两个座椅之间的排挡杆旁,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甘草糖。他把包装撕开,一股陈旧的甜味立刻扑面而来,就像重重的一巴掌。这个味道似乎从他的鼻子直接冲进了他的脑袋,又从他的脑袋冲进了他的胃。山姆感觉胃立刻缩成了一个梆硬的拳头。在那可怕的一刻,他觉得自己要吐在自己的腿上了。显然,有些事情从未改变过。

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打开一包包的红甘草糖,把它们搓成了一捆柔软的、蜡质质地的糖果鞭子。下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时,娜奥米放慢了车速,然后停了下来,但山姆并没有看到有其他车在旁边驶过。风雨拍打着娜奥米的车。他们现在离图书馆只有四个街区了。“山姆,你到底在干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说:“娜奥米,如果阿黛丽娅是靠恐惧为食的,我们必须找到另一种东西,一种与恐惧相反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都会是她的毒药。所以……你觉得那是什么东西?”

“嗯,但也不会是红甘草糖吧。”

山姆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你怎么这么肯定?十字架被认为是用来杀死吸血鬼的……吸人血的那种……但十字架只是两根相互垂直的木头或金属棍。也许生菜也有同样的效果……如果用对了的话。”

交通灯的绿灯亮起。“如果那是棵被赋予了力量的生菜。”娜奥米若有所思地说着,继续开车。

“正确!”山姆举起六根长长的红色鞭子,“我只知道我有这个,也许很可笑,但我不在乎。它是我的图书馆警察从我身上拿走的所有东西的象征——爱、友谊、归属感。娜奥米,我这辈子都觉得自己在哪儿都是个局外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懂了。这些甘草糖也是他从我这里夺走的另一件东西。我以前很喜欢吃这种东西。现在我几乎不能忍受它的气味。没关系,我能应付的。但我必须知道如何让它有力量。”

山姆开始在手掌间揉搓甘草糖做的鞭子,慢慢地把它们变成一个黏糊糊的球。他原以为这个气味是红甘草糖对他最糟糕的考验,但他错了。那种手感更糟糕……色素从他的手掌和手指上脱落下来,变成了不祥的深红色。不过他继续揉,每隔三十秒左右,他就会停下来,从另一袋里拿些新鲜的甘草糖加到那柔软的糖球里。

山姆说:“也许我说得太夸张了。或许,恐惧的反面是平淡无奇的勇敢。勇气,如果你想要一个听起来更厉害的词。是这个词吗?这个词能总结一切吗?娜奥米和萨拉的区别就在于勇敢吗?”

娜奥米看起来吓了一跳。“你是在问我戒酒是不是一种勇敢的行为?”

“我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他说,“但我觉得至少你的方向是对的。我不需要问恐惧是什么,我知道那是什么。恐惧是一种封闭你、阻止你改变的情绪。你觉得戒酒是一种勇敢的行为吗?”

娜奥米说:“我从未真正下决心戒酒。酗酒者可不是这样做的。他们做不到。相反,你只能用很多横向思维,戒酒得一天一天地慢慢来;自己好好生活,也让别人能好好生活,诸如此类。但其核心是:你不再相信自己可以控制自己不喝酒。能控制自己不喝酒这个想法是自欺欺人的,你要戒掉的是这个。戒掉这个自欺欺人的想法。你告诉我……这算是勇敢吗?”

“当然。但这肯定不是打仗时候进散兵坑的那种勇敢。”

“散兵坑里的勇敢。”她说着笑了起来,“我喜欢这个比喻。但你是对的。我所做的——我们所做的——远离戒酒开始后的第一杯酒……这和那种勇敢不一样。就算有探讨酗酒问题的《迷失的周末》这样的电影,但我认为我们所做的努力都是细水长流,很平淡的。”

山姆还记得,他在圣路易斯图书馆布里格斯大道分馆旁边的灌木丛中被强奸后,那种心中可怕的冷漠笼罩着他。被一个自称警察的男人强奸,说起来也相当平淡无奇。他只不过耍了一个卑鄙的把戏,仅此而已——一个有严重精神问题的人对一个小孩子耍的卑鄙的、没有脑子的把戏。山姆想,要是把其他可能性都考虑进来,他应该算是幸运的:图书馆警察本来可能会杀了他。

他们前面的枢纽城公共图书馆的白色球形路灯在雨中闪烁着微光。娜奥米犹豫地说:“我认为恐惧的真正反面可能是诚实。诚实和信念。这么说听起来怎么样?”

“诚实和信念。”山姆轻声说着,在心里品味着这几个字,他捏了捏右手里黏糊糊的红色甘草糖球,“我觉得还行。无论如何,他们不得不这样做。我们到了。”

6

汽车仪表盘时钟上闪烁的绿色数字显示为七点五十七分。他们还是在八点前赶到了。

娜奥米说:“也许我们最好等一等,确定所有人都走了,再绕到后面去。”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他们驶入了图书馆入口街对面的一个空停车场。球形路灯在雨中闪闪发光。树的沙沙声听起来并不柔和,风越来越大。橡树发出的摩擦声听起来像是在做梦,而且都是噩梦。

八点零二分,一辆车后窗挂着一只加菲猫毛绒玩具的货车在他们对面停了下来,后窗上还贴着“妈妈的出租车”的标牌。喇叭声响起,图书馆的门立刻打开了……即使在这种光线下,图书馆大门也不像山姆第一次去图书馆时看起来那么阴森可怕,现在它看起来不像巨大的花岗岩机器人脑袋上的嘴。三个孩子从图书馆出来,匆匆走下台阶,看起来像是中学生。他们沿着人行道跑向“妈妈的出租车”时,其中两个拉起了夹克挡住雨水。货车的侧门在滑轨上轰隆一声打开,孩子们一拥而上。山姆能隐约听到他们的笑声,他很羡慕这声音。他想离开图书馆时那种满心欢喜的快乐感一定十分美好。由于那个戴着圆圆的黑眼镜的男人,他没有过这种经历。

诚实,他想,诚实和信念。他又想了想:罚款已经付清了。罚款已经付清了,该死的。他撕开最后两包甘草糖,开始把里面的东西揉进他那颗又黏又臭的红色球。他一边开车,一边瞟了眼“妈妈的出租车”的尾部。他可以看到车辆排出的白色废气在风中飘浮,然后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突然间,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儿该干什么了。

山姆说:“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到一群学生在捉弄另一个他们不喜欢的学生。在那些日子里,我最擅长的就是凑热闹。他们从艺术室取出一团模型黏土,把它塞进那个学生的庞蒂亚克车的排气管里。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娜奥米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怎么了?”

“消音器炸成了两截。”他说,“散在了车两边,碎片像弹片一样飞了起来。你看,消音器是车的弱点。我想,如果这些气体一直回流到引擎,它们可能会把汽缸都炸出来。”

“山姆,你在说什么?”

“希望”,他说,“我说的是希望。我想,诚实和信念得晚点才能轮到了。”

“妈妈的出租车”驶离了路缘,前灯在银色的雨幕中闪过。

当图书馆的前门再次打开时,娜奥米仪表板上的绿色时钟显示八点零六分。一男一女走了出来。那个把伞夹在腋下、笨拙地扣上大衣扣子的人,无疑就是理查德·普莱斯。尽管只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过他的一张照片,但山姆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女孩就是辛西娅·贝里根,是山姆在周六晚上与之交谈过的图书馆助理。

普莱斯对女孩说了些什么。山姆觉得她在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直挺挺地坐在娜奥米的车里,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得吱吱作响。他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为什么我不觉得意外呢?山姆想。

普莱斯举起了伞。他们俩匆匆走下人行道。他们过来的时候,叫贝里根的女孩在头上系了一块塑料雨巾。他们在人行道的尽头分开了,普莱斯去到一辆和警方巡逻车差不多大的“雪佛兰黑斑羚”,贝里根去了半条街外停着的“优格”。普莱斯在街上调头转弯(车灯短暂地扫进了娜奥米的车里,娜奥米稍稍低下头,吓了一跳),他经过那辆“优格”时,对着它猛按喇叭。辛西娅·贝里根按了一声喇叭,然后开车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现在只剩下他们、图书馆,可能还有阿黛丽娅在里面的某个地方等着他们。

还有山姆的老朋友,那个图书馆警察。

7

娜奥米开车绕着街区慢慢来到韦格曼街。大约看到中间的位置,左边有一块提醒的标志挡着树篱中的一个小缺口:

仅限装卸图书馆的货物。

一阵强风吹来,吹得达特桑车晃了起来,雨水打在窗户上,声音像沙子一样。附近的某个地方传来了断裂的声音,可能是一根大树枝,也可能是一棵小树被吹倒了。接着是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街上。

“上帝!”娜奥米痛苦地小声说,“我讨厌这个声音!”

“我也不喜欢。”山姆附和道,但他并没有完全把娜奥米的话听进去。他在想黏土的样子,想它从孩子的汽车排气管里凸出来的样子,看起来像个水泡。

娜奥米看到标志就拐了进去。他们开上了一条短车道,进入了铺有路面的小型卸货区。在人行道的小广场上,挂着一盏橙色的弧光灯。它投射出一束强烈的、具有穿透性的光,在它的光辉中,环绕着卸货区的橡树枝叶在建筑物的后侧晃动着疯狂的影子。有一会儿,两道阴影似乎在平台脚下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几乎像人的形状,似乎有人在下面等着,现在正爬出来迎接他们。

再过一两秒钟,山姆想,头顶那盏橙色的灯光就会照到那个人的眼镜——他那黑色的圆圆的小眼镜——他就会透过镜片看我了。他不会看娜奥米,只会盯着我。他会看着我,口齿不清地说:“你好,小鬼,我一直在等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你。现在跟我来。跟我来,因为我是个警擦。”

又一声巨响,一根树枝掉落在距离后车厢不到三英尺的路面上,大块的树皮和腐烂的木屑四散飞去。如果落在了车顶上,车顶就会像西红柿汤的罐头一样被砸坏。

娜奥米尖叫起来。

风还在刮,以尖声呼啸回敬她。

山姆伸手过去,想用胳膊搂着她,让娜奥米感觉舒适些,这时,装卸台后面的门开了。戴夫走了出来。他紧紧抓住门不让风把它从他的手中刮走。山姆觉得老人的脸看起来太苍白了,而且很可怕。他用那只空着的手疯狂地向他们招手。

“娜奥米,戴夫来了。”

“……在哪儿?哦,对,我看到他了。”她睁大了眼睛,“我的上帝,他看起来糟透了!”

娜奥米打开车门。一阵风呼啸而过,让她无法握紧门把,就像一股小小的龙卷风在达特桑车内的大地上呼啸而过,把甘草糖的包装纸掀了起来,绕着圈子飞舞,令人头晕目眩。

娜奥米的一只手及时缩了回来,差点被反弹的车门打到——也许会直接被打伤。然后她出去了,她的头发像暴风一样在头上吹动,裙子一会儿就湿透了,紧紧地粘在大腿上。

山姆推开了自己那边的车门——他逆风,得用肩膀顶着门——挣扎着才能出去。这让他有时间去想,这场风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摇摆小猪王子”说天气预报从来没有说会有如此强烈的风雨。只是短暂的阵雨而已。

阿黛丽娅。也许是阿黛丽娅的风暴。

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点,戴夫的声音在短暂的平静中提高了。“快点!到处都能闻到她那该死的香水味!”

山姆觉得,阿黛丽娅的香水气味可能比她的肉身出现得更早,这想法让他觉得很恐怖。

他走到装货台的台阶上才意识到,虽然他还带着那团脏兮兮的红色甘草糖球,但他把书留在了车里。他转过身,用力把门打开,拿起了那两本书。就在这时,灯光发生了变化……从明亮的、透亮的橙色变成了白色。山姆看到了他手上皮肤上光线的变化,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睛似乎冻结在眼眶里。他手里拿着书,匆忙地从车里倒出来,转过身来。

橙色的电弧钠安全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老式的水银蒸汽街灯。在风中围绕着装卸平台舞动、呻吟的树丛现在更浓密了;外观庄严的老榆树占了多数,数量轻而易举地超过了橡树。装卸平台的形状发生了变化,现在常春藤的藤蔓缠绕着爬上了图书馆刚才还光秃秃的后墙……

欢迎来到一九六〇年,山姆想,欢迎来到阿黛丽娅·洛兹版的枢纽城公共图书馆。#

娜奥米到了平台。她在跟戴夫说话。戴夫回答了什么,然后回头看了看。他的身体猛地颤抖起来。与此同时,娜奥米尖叫起来。山姆跑向通向平台的台阶,他的大衣在他身后翻腾。当爬上台阶时,他看到一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飘浮出来,落在戴夫的肩上,猛地把他拽进了图书馆。

“抓住门!”山姆尖叫道,“娜奥米,抓住门!别让它关上!”

这时候风帮助了他们,把门吹开了,还撞到了娜奥米的肩膀,让她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山姆及时赶到,接住了反弹要关上的门。

娜奥米用惊恐的眼睛看着他:“是那个闯进你家的人,山姆。那个长着银色眼睛的高个子男人。我看见他了。他抓走了戴夫!”

没时间想了。“走。”他伸手搂住娜奥米的腰,把她向前拉进了图书馆。在他们身后,风停了,随后门在砰的一声巨响中关上。

8

他们在图书馆编目区,那里光线暗淡,但还不是完全黑暗。图书馆馆长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红色流苏灯罩的小台灯。在这个地方的另一侧,到处都是箱子和包装的材料(山姆看到那些包装材料是皱巴巴的报纸,一九六〇年时塑料泡沫还没有发明出来),书架区从这里开始。图书馆警察就站在走道上,两边都是书。他用手锁着戴夫的脖子,把后者抱离地面三英寸高,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他看着山姆和娜奥米,银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苍白的脸上露出新月形的笑容。他看起来像一个铬黄色的月亮。

“别再靠近了,”他说,“否则我就像打鸡骨头一样打断他的脖子。你会听到他脖子断掉的声音。”

山姆想了一下,但只有一会儿。他闻到了薰衣草香囊的味道,又浓又腻。大楼外,风在呜咽和隆隆声中呼啸。图书馆警察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看起来像起重架子一样瘦削。他以前没有影子的,山姆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代表着什么?

也许这意味着图书馆警察现在更真实了,在这里更真实了……因为阿黛丽娅和图书馆警察,还有旧车里的黑暗之人其实是同一个人。他们一直都是同一个,这些全是他分身的面具,戴上又脱下,就像孩子在万圣节戴面具一样轻松。

“如果我们离你远点,你会不杀他吗?”他问,“别废话了。”

他开始向图书馆警察走去。

这时高个儿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惊讶。他向后退了一步,风衣拍打着他的小腿,朝狭窄过道两旁的对开本书籍挪了过去。

“我警告过你了!”

“让你的警告见鬼。”山姆说,“你不是要找他的麻烦。你要找的是我,对不对?来啊……开始啊。”

“图书馆馆长要和这个老头算账!”警察说着又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山姆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什么。图书馆警察眼中的银光渐渐暗淡下来。

“那就让她自己解决。”山姆说,“我和你还有笔账,老兄,是三十年以前的旧事。”

山姆走过台灯投在地上的亮光。

“好吧,那来吧!”图书馆警察咆哮道。他转了半圈,把戴夫·邓肯扔到了过道上。戴夫像一袋洗好的衣服一样飞了起来,发出恐惧和惊讶的叫声。就要靠近墙壁时,戴夫试着举起一只胳膊,但那只是一种茫然的反射动作。他撞上了楼梯上的灭火器,山姆听到了骨头断裂沉闷的嘎吱声。戴夫摔倒在地上,沉重的红色灭火器从墙上掉下来砸在他身上。

“戴夫!”娜奥米尖叫着向他冲过去。

“娜奥米,不要!”

但是她没有理山姆。图书馆警察又露出了狞笑。娜奥米想要从他身边过去,他抓住了娜奥米的胳膊,把她蜷成一团拉了过去。他的脸垂下去,被娜奥米颈后栗色的头发遮住了一会儿,然后他对着娜奥米的身体发出一声奇怪的、哽咽的咳嗽,然后开始吻她——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惨白的长手握着娜奥米的上臂。娜奥米又尖叫了一声,然后似乎被他握得瘫软下来。

山姆现在已经到了书架的入口处了。他抓住手碰到的第一本书,把它从书架上拽下来,抡起胳膊扔了出去。书脊面向图书馆警察飞了过去。书的硬皮封面散开,书页翻飞,打在图书馆警察的脑袋上。他发出一声愤怒又惊讶的叫声,抬起头来。娜奥米挣脱了他的手,踉踉跄跄地撞到高高的书架上,为了保持平衡,她摆动着胳膊。等她从书架弹回来时,架子开始向后摇晃,然后倒下,发出巨大的回声。书从书架上飞了下来,这些多年没人打扰的书像外面的雨点一样拍打着地板,发出的声音仿佛奇怪的掌声。

娜奥米顾不上眼前的事。她跑到戴夫身边跪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图书馆警察的身体开始转向那个方向。

“你也不是要找她的麻烦。”山姆说。

图书馆的警察又转向他。他的银色眼睛换成了黑色的小眼镜,让他的脸看起来像个瞎子。

“我第一次就应该杀了你。”他口齿不清地说,然后朝山姆走去。他走路时伴有一种奇怪的沙沙声。山姆低头一看,看见图书馆警察风衣的下摆摩擦着地板。他变矮了。

“罚款已经交了。”山姆平静地说。图书馆警察停住了。山姆举起绑着橡皮筋的书,上面夹着一张钞票。“罚款已经交了,书也还了。都结束了,你这个贱人、混蛋,不管你是什么东西。”

外面一阵风在屋檐下呼啸而过,发出空荡荡的回音。图书馆警察的舌头伸了出来舔了舔嘴唇。他的舌头非常红,非常尖,脸颊和前额开始出现斑点。他的皮肤上有一层油腻的汗珠。

薰衣草香囊的味道更强烈了。

“错了!”图书馆的警察喊道,“错了!那些不是你借的书!我知道!那个老酒鬼把你借的书拿走了!它们已经……”

“……毁了。”山姆把话接着说完。他又开始往前走,逼近了图书馆警察,他每走一步,薰衣草的气味就更浓。他的心在胸膛里狂跳。“我也知道这是谁搞的鬼。但这两本书都是完全符合规定的替代品。把它们拿走。”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该死的,拿去!”

他把书递了过去,图书馆警察看上去又困惑又害怕,伸手去拿。

“不,不是那样的。”山姆说着,把书举得比那只紧握着的惨白的手更高,“要这样。”

他把书当着图书馆警察的面狠狠地摔了出去。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像《美国人最喜爱的诗》与《演讲者的伙伴》打歪图书馆警察的鼻子时那样感到如此的满足。圆圆的黑眼镜从图书馆警察的脸上飞了下来,掉在地上。黑眼镜下面只有黑色的眼眶,里面是一层白色的液体,细细的丝线从这软泥一样的东西中浮了起来。山姆想起了戴夫讲过的——他说,看起来它开始长出自己的皮了。

图书馆警察尖叫起来。

“你不能!”他尖叫道,“你伤害不了我!你怕我!再说,你也喜欢!你当时喜欢的!你这个肮脏的小鬼,你喜欢的!”

“错了。”山姆说,“我他妈的讨厌极了。现在把这些书拿走。拿走。然后滚开。因为罚款已经付了。”

他把书砸在图书馆警察的胸口上。图书馆警察的手抓住书的时候,山姆又用一只膝盖径直顶向图书馆警察的裤裆。

他说:“这是为了被你强奸过的和被她害死的孩子。”

那个生物痛得号啕大哭。他弯下腰捂着裆部,挥舞的手把书碰掉在地上。他油腻腻的黑发垂在脸上,正好遮住了那些空白的、有着丝状物的眼窝。

当然是空白的,山姆还有时间思考,那天我从没见过他戴着眼镜后面的眼睛……所以她也看不见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

“这还不算你要受的惩罚。”山姆说,“但这是正确的一步,不是吗?”

图书馆警察的风衣开始翻腾起伏,仿佛下面开始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他——它——抬起头来,山姆看到了什么东西,吓得他后退了一步。

那个一半来自戴夫的海报、一半来自山姆自己回忆的东西已经变成了一个畸形的侏儒。这个侏儒又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一种可怕的雌雄同体的生物。一场性别转换的风暴正在它的脸上和它那褶皱抽搐的风衣下发生。它一半的头发还是黑色的,另一半则变成了灰金色。一个眼眶仍然是空的,另一个眼眶里则出现了眼神凶猛的蓝眼睛,里面闪烁着憎恨的光芒。

“我要得到你。”小矮人嘶嘶地说,“我需要你,我要得到你。”

“试试看,阿黛丽娅。”山姆说,“我们大战一……”

山姆伸手去抓前面的东西,但才碰到风衣,他就尖叫着缩回了手。那根本不是风衣,是一种可怕而松弛的皮肤,就像试图去抓一堆刚用过的茶包。

它顺着倒下来的书架倾斜的一面飞跑,冲进书架另一边的阴影里。熏衣草香囊的气味突然更强烈了。

一阵粗野的笑声从暗处传来。

是女人的笑声。

“太晚了,山姆。”她说,“已经太迟了。事情已经办完了。”

阿黛丽娅回来了,山姆想。外面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一棵树倒在大楼上,大楼颤抖了一下,灯也熄灭了。

9

一片漆黑的情况只持续了一秒钟,但似乎感觉要长得多。阿黛丽娅的笑声又传了出来,这一次她的笑声有一种奇怪的鸣响声,就像通过扩音器传来的笑声。

就在这时,一面墙上的一个应急灯亮了起来,在书架上投下了一层苍白的光,映出像一团团的黑纱线一样四处投射的影子。山姆能听到灯的电池嗡嗡作响。他向仍跪在戴夫旁边的娜奥米走去。因为踩在从翻倒的书架上散落下来的书堆里,山姆有两次差点滑倒。

娜奥米抬头看着山姆,吓得苍白的脸上泪流满面。“山姆,我想他快死了。”

山姆跪在戴夫身边。老人闭着眼睛,呼吸急促,几乎没有规律。细细的血丝从两个鼻孔和一只耳朵里流出来。他前额上右眉毛上方有一个深深的凹陷。看着这个,山姆的胃痉挛起来。戴夫的一处颧骨明显骨折了,灭火器把手的痕迹印在他脸的那一边,上面有明亮的血痕和瘀伤。看起来像个文身。

“我们得送他去医院,山姆!”

“你认为她会让我们现在离开这里吗?”他问道,好像是在回答这个问题一样。这时厚重的《牛津英语字典》的T字卷从应急照明灯的光晕后面朝他们飞过来。山姆把娜奥米向后拉,两人趴在满是灰尘的过道上。七磅重的词典穿过刚才娜奥米脑袋的位置,撞在墙上,然后掉在地板上,书页乱糟糟地散了一地。

阴影中传来刺耳的笑声。山姆及时跪立起来,看见一个驼背的身影掠过书架后面的过道。它还在变化,山姆想,最后变成什么只有上帝知道。它往左边一勾,然后不见了。

“别让它跑了,山姆。”娜奥米沙哑地说,她抓住山姆的一只手,“追上她,求你追上她。”

“我尽量。”他说着跨过戴夫伸开的腿,进入翻倒的书柜后面更深的阴影处。

10

里面薰衣草香囊的气味和后来几年的书的尘土味混合在一起的那股味道让山姆难以忍受,加上窗外火车的呼啸声,让他觉得自己像H.G.威尔斯笔下的时间旅行者……而在他周围膨胀着的图书馆本身就像他的时间机器。

他慢慢地走过过道,紧张地用左手捏着那团红色的甘草糖。书本包围着他,似乎朝他皱着眉头。书堆的高度几乎是山姆身高的两倍。他能听到自己的鞋子踩在旧油毡上的咔嗒声和吱吱声。

“你在哪儿?”他喊道,“如果你要我,阿黛丽娅,你为什么不来抓我?我在这里!”

没有回答。但她很快就要出来了,不是吗?如果戴夫是对的,她的蜕变就在眼前,她的时间不多了。

午夜,他想,图书馆警察给我的时间是午夜,所以也许她有这么长的时间。但那离现在还有三个半小时……戴夫不可能撑那么久。

然后,另一个更让人难受的想法出现了:如果他在这黑暗的走廊里徘徊时,阿黛丽娅绕路回到了娜奥米和戴夫身边?

山姆走到过道的尽头,听了听,什么也没听到,于是进了另一条过道,还是空的。他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低低的耳语声,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六七本沉重的书从他头顶上的一个书架上滑落下来。书倒下时,他大叫一声向后猛退,结果书还是撞到了他的大腿,他听到了书柜另一边传来了阿黛丽娅疯狂的笑声。

山姆可以想象阿黛丽娅就在那儿,像一只被毒液饱胀的蜘蛛紧紧地抓着架子。山姆的身体似乎在他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之前就已经行动了。他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士兵做了个向后转的动作,把背靠在架子上。书架在山姆的重压下倾斜,笑声变成了恐惧和惊讶的尖叫。那东西从栖木上摔下来时,他听到了肉摔在地上的沉闷的撞击声。一秒钟后,书架倒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山姆没有预料到的:他推的那个书架倒在了过道上,落下的书像瀑布一样,砸在了下一个书架上。第二个书架撞到第三个,第三个撞到第四个,然后它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路倒过这个巨大而阴暗的储物区,哗啦哗啦地响着,从《玛丽亚特作品集》到《格林童话全集》,所有的书都飞了出来。他又听到了阿黛丽娅的尖叫,然后山姆扑向他推倒的倾斜的书柜。他像爬梯子一样爬上去,把挡在路上的书踢开,寻找能用力的立足点,用单手拉着书架顶端爬上去。

他爬到远处跳了下去,看见一只白色的、畸形得吓人的怪物从一堆地图册和游记中钻出来。它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但与人类任何的相似之处都消失了。它制造的幻象不见了。这家伙又胖又光着身体,四肢长着爪子,脖子下面挂着一个肉囊,像瘪了的甲状腺肿物。细细的白色纤维缠绕着它的身体,看起来像一种可怕的甲虫。山姆突然在内心里尖叫起来——无声的、从先祖时代传来似的尖叫声似乎沿着他的骨头放射出来。这就是它。上帝保佑,这就是它的真面目。山姆突然只感到厌恶,恐惧消失了。现在他能真正看清楚那东西了,情况也就没那么糟了。

然后,它又开始发生变化,山姆的轻松感消失了。确切地说,它并没有脸,但在那双凸出的蓝眼睛下面,一个角状的东西开始从那张狰狞的脸里伸出来,就像一头粗壮的大象的鼻子。眼睛向两边展开,先是变成丹凤眼,然后像是某种昆虫。山姆听见它向他靠近时的呼吸声。

它上面满是飘动的脏兮兮的丝线。

山姆内心隐约想要后退——他这部分内心向他尖叫着要他后退——但他意识的大部分还是想坚守阵地。那东西肉乎乎的口器触到他时,山姆感到了它的强大力量。一种要昏睡的感觉涌上了身,他有了一种如果他只是站着不动,让事情就这样下去或许会更好的感觉。风声变成了遥远的、梦幻般的嚎叫。在某种程度上,风声让他感到有些镇定,就像吸尘器工作的声音在他很小的时候让他感到安心一样。

“山姆?”娜奥米喊道,但她的声音很遥远,显得无足轻重,“山姆,你没事吧?”

戴夫觉得自己爱过她吗?太蠢了。当你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你会觉得很荒谬……当你看到它就在面前,这就能想通了。

这个生物有……故事要讲。

非常有趣的故事。

这个白色东西的塑料一样的整个身体现在正顺着口器延长;它是在自己吃自己,拉长它的口器。这个生物变成了一整个管子形状的东西,它身体的其他部分在上面悬挂着,毫无用处,就像它脖子下面的肉囊一样,显得多余。它所有的生命力都集中在了喇叭一样的口器上,通过这个管子,它把山姆的生命力和精华吸进自己体内。

这感觉很好。

口器轻轻滑过山姆的腿,在他的腹股沟上贴了一下,然后上抬,抚摸着他的腹部。

山姆跪下来,让它靠近他的脸。有一些液体——不是眼泪,比眼泪更浓——开始从眼睛里渗出时,他感到眼睛短暂而舒服地刺痛起来。

口器包住了山姆的眼睛,他看见一片粉红色的肉在里面贪婪地开合着。每打开一次,都能看到远处更深的黑暗。然后口器握紧了,在花瓣一样的肉团上形成了一个洞,像管子里的管子,接着口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滑过他的嘴唇和脸颊,朝黏稠的流出物方向滑去。那双畸形的深蓝色眼睛饥渴地盯着他。

但是罚款已经付了。

山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右手夹住它的口器。那东西摸上去又热又恶心。上面细小的、像肉丝一样的东西刺痛了他的手掌。

它猛地一跳,试图后退。有那么一会儿,山姆差点儿没抓住它,然后他握紧拳头,把指甲抠进了它的肉里。

“给!”他喊道,“喂,我有东西给你,婊子!我大老远从东圣路易斯带来的!”

他伸出左手,把黏糊糊的红色甘草糖球塞进了口器的末端,就像很久以前停车场里的孩子们塞进汤米·里德的庞蒂亚克汽车的排气管一样。它试图尖叫,但只能发出一种像被挡住的嗡嗡声。然后它又试着从山姆那里挣脱出来。红红的甘草球从它颤动的口鼻末端突起,像个血泡。

山姆挣扎着跪了下来,手里还捏着那块抽搐着的、令人恶心的肉,然后他扑到那个阿黛丽娅变成的东西上。它在山姆身下扭动着,搏动着,想把他甩下去。他们在那堆书里滚来滚去。它的力量大得可怕。突然山姆和它对视了,他几乎被那憎恨和恐惧的眼神吓呆了。

然后他觉得它开始膨胀。

山姆松开手,气喘吁吁地向后爬去。在满是书本的走道上,那怪物看起来就像长着鼻子的奇怪的皮球,这个皮球上覆盖着纤细的毛发,像在奔流的潮水中摇摆的海草。它在过道里翻了个身,它的口器肿得像一个打了结的消防水管。山姆注视着这个自称为阿黛丽娅·洛兹的家伙,它被自己气鼓鼓的内脏憋住了。

在它绷紧的皮上,鲜红色的血管像地图上的路标一样冒了出来。它的眼睛凸了出来,现在正瞪着山姆,一副茫然而惊奇的表情。它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要吐出那团柔软的甘草糖,但是它的口器因为在等待食物而张着,所以甘草糖球卡住没有动。

山姆预料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在怪物爆炸前用一只胳膊捂住了自己的脸。

大块大块的怪物肉块向四面八方飞去。一串串又厚又腻的血溅在山姆的胳膊、胸膛和腿上。山姆叫了起来,既厌恶又宽慰。

不一会儿,应急灯熄灭了,他们又陷入了黑暗中。

11

又是一次短暂的黑暗,但已经够山姆感觉到变化了。他在脑子里有了这种感觉——一种清晰的感觉,就像关节脱臼的东西突然又回到了原位。应急灯重新亮起时,变成了四盏灯。电池发出一种低沉有力的嗡嗡声,而不是之前响亮的嗡嗡声,而且非常明亮,把阴影都驱散到房间最远的角落。弧钠灯变成了水银灯,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进入了一九六〇年的世界,还是只是一种幻觉,但他知道那个世界已经消失了。

翻倒的书架又竖起来了。过道里还是有一堆书——十来本左右——但也许是山姆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把那些书撞掉的。外面暴风雨的声音已经从呼啸声变成了咕哝声。山姆能听到弱了很多的雨滴滴答答地落在屋顶上。

那个阿黛丽娅变的东西也不见了。地板上、书本上和山姆身上都没有血迹或肉块。

她只留下了一个东西:一只在山姆面前闪闪发光的金耳环。

山姆颤抖着站起来,把耳环踢开。接着他的视线里一片灰色,他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等着看自己会不会晕倒。

“山姆!”是娜奥米,她的声音好像在哭,“山姆,你在哪儿?”

“在这!”他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扯。这可能很愚蠢,但确实有效。视线里的灰白色并没有完全消失,但退了。他开始回到图书编目区,迈着大步,但又小心翼翼地走着。

编目区还放着同一张桌脚粗短的难看木桌,但那盏老式的流苏灯罩已经变成了日光灯。破旧的打字机和旋转式档案架已经被一台苹果电脑所取代。而且,如果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时代,只要看一眼地板上的硬纸板箱,他就会相信自己的判断了:里面装满了塑料泡沫条。

娜奥米仍然跪在走道尽头戴夫的旁边,山姆走到她身边,看到灭火器(虽然三十年过去了,但灭火器似乎还是一样的)又稳稳地放在了柱子上……但它把手的形状仍然印在戴夫的脸颊和前额上。

戴夫的眼睛是睁开的,他看到山姆时,他笑了。“不……错啊。”他低声说,“我敢打赌……你自己都不知道……竟然能成功。”

山姆感到如释重负。“没错。”他说,“我没有料到。”他弯下腰,把三根手指放在戴夫的眼前,“你看见了几根手指?”

“大概……七十四根吧。”戴夫小声说。

“我去叫救护车。”娜奥米说着,开始站起来。戴夫的左手抢先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先不要。”戴夫的目光转向了山姆,“弯下腰。我没法大声说话。”

山姆向老人弯下腰。戴夫把一只颤抖的手放在山姆的脖子后面。他的嘴唇轻轻地碰到山姆的耳朵,山姆觉得痒,但不得不强迫自己尽量不动。“山姆。”他低声说,“她在等待。记住……她在等待。”

“什么?”山姆问,他觉得自己差点就失控了,“戴夫,这什么意思?”

但戴夫的手放开了山姆。他抬头盯着山姆,但好像在凝视山姆的后方,他的胸膛微微而迅速地起伏。

“我要去打电话。”娜奥米说,显然很难过,“编目台上就有电话。”

“不要。”山姆说。

娜奥米转向他,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她怒气冲冲。“你说‘不要’是什么意思?你疯了吗?他的头盖骨至少是骨折了!他……”

“他已经不行了,萨拉。”山姆温柔地说,“就快了。陪着他。最后当好他的朋友。”

娜奥米往下看,这次她看到了山姆说的。戴夫左眼的瞳孔已经缩小到非常小的程度,右眼的瞳孔则放大且没有变化。

“戴夫?”她害怕地低声说,“戴夫?”

但是戴夫又在看山姆。“记住。”他低声说,“她在等……”

戴夫的眼睛变得一动不动。他的胸膛再次挺起……下陷……然后再也没有挺起来过。

娜奥米开始抽泣起来。她把戴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然后帮他闭上了眼睛。山姆痛苦地跪下来,用胳膊搂住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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