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别了班戈。夜以继日向西飞行。

透过别人的眼睛看见了。无边无际的深渊。

时间裂缝。警告。布莱恩的决定。降落。只有流星。

1

飞机向东大幅倾斜,把大胡子一路往前甩到主机舱前段一整排空位上。他惊骇地张望其他所有空无一人的座位,然后紧紧闭上眼睛。“天哪,”他喃喃道,“震颤性谵妄。是震颤性谵妄。这是最厉害的一次。”他害怕地左顾右盼,“接下来就是虫了……那些他妈的虫呢?”

没有虫,阿尔伯特想,不过你等着看那些滚球吧,你肯定会爱死的。

“系上安全带,伙伴,”尼克说,“闭上你的——”

他住嘴了,难以置信地盯着下方的机场……或者曾经是机场的地方。主要的航站楼已经没了,西侧的国民警卫队基地正在消失当中。29号航班飞越一片越来越大的黑暗深渊,一个似乎无边无际的永恒贮水槽。

“噢,亲爱的上帝,尼克。”劳蕾尔声音颤抖地说,然后突然用双手捂住眼睛。

他们飞到三十三号跑道上空一千五百英尺高的时候,尼克看见六十或一百条平行线飞快划过水泥地,把跑道分割成一条条狭长的黑线条,跑道陷入空无。他不由得想到了克雷格·图米。

撕……撕。

坐在走道另一边的贝萨妮“砰”的一声拉下阿尔伯特旁边的窗子。

“你敢给我打开!”她用带着责骂与歇斯底里的口气警告他。

“别担心。”阿尔伯特说着,突然想到他把小提琴忘在下头了。好吧……这会儿肯定是没了。他兀地用双手捂住脸。

2

布莱恩在尚未开始再次往西转弯之前,就看见班戈的东边什么都没有了。空空如也。白色穹苍下,从地平线到地平线,整片成为一条庞大无比的黑色河流。树木没了,城市没了,大地本身也没了。

在外太空飞行想必就像这样。他想,然后又觉得自己的推理有误,就像先前他决定向东飞一样错了。他拼命把持住自己,让自己专心于驾驶飞机。

他迅速爬高,想钻入云层,想遮去地狱般的景象。然后29号航班又对准西方。在飞入云层之前一会儿,他看见绵延于城市西边的山丘、树林与湖泊,看见它们被成千上万蜘蛛网般的线条无情地切割。他看见大块大块的现实无声无息地滑入越来越大的深沟,这时布莱恩做出他从未在驾驶舱做过的一件事。

他闭上眼睛。再张开眼睛时,他们已经飞入云中。

3

这回几乎没有乱流,正如鲍勃·詹金斯所说,天气形态似乎如同老钟一般越走越慢了。飞入云层之后十分钟,29号航班出现在一万八千英尺高度开始的靛蓝色世界里。剩下的乘客紧张地互相看来看去,接着又看着播出布莱恩说话声音的扩音喇叭。

“我们飞上来了,”他简单地说,“现在各位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们还是照原路回去,也希望先前通过的门还在。如果它还在的话,我们会设法通过。”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

“我们这次回程会花上四个半到六小时的时间。我也希望能说得精确一点,但我没办法。一般状况下因为风的关系,西向飞行通常比东向来得久。不过从我驾驶舱的仪器看来,根本没有风。”布莱恩停顿一下又说,“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往上移动。”对讲系统过了一会儿还开着,似乎布莱恩本来想说些什么,但随后又关掉了。

4

“老天,这里到底是怎么了?”大胡子颤抖着声音问。

阿尔伯特注视他半晌才说:“我觉得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又进医院了吗?”大胡子害怕地猛眨眼睛,于是阿尔伯特蓦地起了同情心。

“喔,如果有帮助的话,你何不就这么想?”

大胡子害怕又着迷地盯着他看了良久良久,然后宣布道:“我要回去睡觉了。现在就去。”他躺回座位上闭起眼睛。不到一分钟,他的胸膛已经开始规律起伏,而且低声打起鼾来。

阿尔伯特好羡慕他。

5

尼克轻搂了劳蕾尔一下,然后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他说:“我要到前面去。你来吗?”

劳蕾尔摇摇头,指着过道对面的黛娜:“我陪着她。”

“你知道的,你什么也做不了。”尼克说,“恐怕现在一切都掌握在上帝的手中了。”

“这我知道。”她说,“但我想留下来。”

“好吧,劳蕾尔。”他用手掌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发,“真是个好名字。你人如其名。”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谢谢你。”

“我们有个晚餐约会……你没有忘记吧?”

“没有。”她说,仍然微笑着,“我没忘,也不会忘的。”

尼克弯下腰,在她的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好。”他说,“我也不会。”

尼克走过去,劳蕾尔把手指轻轻按在嘴上,仿佛要把他的吻留在那里,那是属于他的吻。和尼克·霍普韦尔共进晚餐,一个肤色黝黑、神秘的陌生人。也许再来几根蜡烛和一瓶好酒。之后更多的吻……真正的吻。这一切似乎只会在她有时读的那些禾林系列浪漫小说中发生。那又怎样?这些都是令人愉快的故事,充满了甜蜜而无伤大雅的梦想。做梦也无妨,是不是?

当然没问题。但是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梦不可能实现呢?

她解开安全带,穿过走道,手摸着小女孩的额头。她之前摸着滚烫的额头已经不烫了,这会儿黛娜的皮肤像蜡一样冰凉。

我想她快不行了,鲁迪在他们开始急速起飞之前说过。现在这些话又在劳蕾尔的脑海里回荡,而且正确得让人厌恶。黛娜正浅浅地吸着空气,她捆着腰带,被桌布紧紧地裹住伤口的胸部几乎没有起伏。

劳蕾尔无比温柔地把女孩的头发从额头上拨开,她想起了餐厅里那个奇怪的时刻,当时黛娜伸手抓住了尼克牛仔裤的裤腿。你不能杀了他……我们需要他。

黛娜,你救了我们吗?你是不是对图米先生做了什么救了我们?你有没有让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我们的?

她想也许发生过这样的事……她想,如果这是真的,这个失明又受了重伤的小姑娘,在她的黑暗中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她向前倾着身子,吻着黛娜清凉紧闭的眼皮。“坚持住。”她低声说,“求你坚持住,黛娜。”

6

贝萨妮转向阿尔伯特,握住他的双手,问道:“如果燃料用不了了怎么办?”

阿尔伯特认真且和善地看着她:“你知道答案的,贝萨妮。”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贝丝。”

“好吧。”

她摸出香烟,抬头看了看禁烟提示灯,又把它们收了起来。“是啊,”她说,“我知道答案。我们会坠毁。故事结束了。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微微一笑。

“如果我们找不到那个洞,我希望恩格尔机长不要再让飞机降落。我希望他直接挑一座漂亮的高山然后把我们撞上去。你看到那个疯子的下场了吗?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

她颤抖着,阿尔伯特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她。她抬头坦率地看着他:“你愿意吻我吗?”

“想。”阿尔伯特说。

“嗯,那你最好快点吧。早点吻更好。”

阿尔伯特吻了她。这不过是这位幻想自己是密西西比以西最快的希伯来神枪手的第三次吻。这个吻真是太棒了。他可以在回去的路上和这个女孩接吻,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谢你。”她说,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需要这个吻。”

“嗯,如果你还需要,尽管跟我说。”阿尔伯特说。

她抬头看着他,觉得很有趣。“需要我自己问吗,阿尔伯特?”

“我觉得不用。”亚利桑那犹太小子慢吞吞地说,又继续吻了起来。

7

尼克在去驾驶舱的路上停下来和鲍勃·詹金斯说话——他有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想法,他想问一下作家是怎么想的。

“你觉得飞机上会有那种东西吗?”

鲍勃仔细考虑了一会儿:“从我们在班戈看到的情况来看,我认为不会。但这很难说,不是吗?在这件事上,谁都说不准。”

“对。我想也是这样。一切都说不准。”尼克想了一会儿,“你说的这个时间裂缝呢?我们找到的概率有多少?”

鲍勃·詹金斯慢慢地摇了摇头。

鲁迪·沃里克在他们身后说话,吓了他们一跳:“你没有问我,但我还是要把我的意见告诉你。我估计是千分之一。”

尼克想了想。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绽放出了罕见的灿烂笑容。他说:“这个概率还不错。尤其当你想到另一种可能性的时候。”

8

不到四十分钟后,29号航班所经过的蓝色天空变得越来越蓝,先慢慢地转到靛蓝,然后转到深紫色。坐在驾驶舱内,看着他的仪器,布莱恩想喝杯咖啡,他还想到了一首老歌:在深紫色的秋天……越过昏昏欲睡的花园围墙……

这里没有花园的围墙,但他可以看到天空中闪烁的冷星。熟悉的星座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它们原来的方位上,给人一种安慰和镇定的感觉。他不知道,在那么多别的东西都变得离奇的情况下,它们怎么还会和以前一样,不过他很高兴它们能维持原样。

“飞得更快了,是不是?”尼克在他身后说。

布莱恩在座位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是。确实。我想,过不了多久,‘白天’和‘夜晚’也会快得以相机快门的速度流逝。”

尼克叹了口气:“现在我们得做最困难的部分,不是吗?我们等着看会发生什么。我想我还得祈祷一会儿。”

“不妨祈祷一下。”布莱恩打量了尼克·霍普韦尔很长时间,“我去波士顿是因为我的前妻死于一场愚蠢的火灾。黛娜去是因为一帮医生答应给她一双新眼睛。鲍勃要去参加会议,阿尔伯特要去音乐学院,劳蕾尔要去度假。尼克,你为什么要去波士顿?说实话吧。时间不多了。”

尼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很长时间,然后大笑起来。“为什么不呢?”他说,但布莱恩没有愚蠢到以为他在问自己,“当你看到一群杀人的绒毛球像地毯一样把世界卷走,‘极机密’的分级还算什么?”

他又笑了起来。

他对布莱恩说:“不是只有美国通过肮脏的手段和秘密行动垄断市场。我们英国人搞的事比你们美国人知道的严重得多。我们在印度、南非和后来成为以色列的巴勒斯坦部分地区都搞过不少事。那时候我们肯定找错人搞事情了,不是吗?但我们英国人很相信间谍那一套,传说中的军情五处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布莱恩,我在军队里待了十八年,最后五年都在参加特殊行动。从那以后,我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有些无伤大雅,有些极其肮脏。”

现在外面全黑了,星星像女人的正式晚礼服上的亮片一样闪闪发光。

“我当时在洛杉矶——实际上是在度假——当我被告知要飞往波士顿的时候,通知是很突然的。在圣·加布里埃尔背包旅行了四天之后,我累坏了。这就是为什么詹金斯先生所说的‘那件事’发生时,我正好睡得很熟的原因。

“波士顿有个人,你知道……或者曾经有个人……也可以说将有个人(时间旅行把旧的动词时态搞得一团糟,不是吗?),他是一个有名望的政客,是那种在幕后很活跃、很有影响力的人。这个人——为了说起来方便,我叫他奥巴尼恩先生吧——很有钱,布莱恩,他是爱尔兰共和军的热心支持者。他将数百万美元投入到这个被一些人称为‘波士顿最喜爱的慈善事业’中。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不仅杀了英国士兵、学校里的孩子、洗衣店里的妇女,还有在婴儿车里被炸成碎片的婴儿。他是那种最危险的理想主义者:从来不用亲眼目睹大屠杀、没有看见过落在贫民窟里的断腿的人;因为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不会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你本来要杀掉这个叫奥巴尼恩的人?”

“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不会。”尼克平静地说,“他非常富有,但这不是唯一的问题。你看,他是一个十足的政客,他的影响力远不止可以在爱尔兰搅局。他有许多有权势的美国朋友,他的一些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这就是政治的本质,玩这种复杂游戏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安坐在有橡皮墙的房间里。杀死奥巴尼恩的政治风险很大。不过他身边有个被宠着的人,她才是我应该杀的。”

“作为警告。”布莱恩听得入迷,嗓音低沉地说。

“对。是个警告。”

几乎整整一分钟过去了,两个人坐在驾驶舱里,面面相觑。唯一的声音是喷气发动机沉闷的嗡嗡声。布莱恩充满震惊的眼睛不知怎么显得非常年轻。尼克只是看上去很疲倦。

“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布莱恩最后说,“如果我们回去,你会按原计划进行吗?”

尼克慢慢地摇了摇头,但很有决心。“我的老伙计,我觉得我已经实现了那些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家伙所说的灵魂皈依。尼克再也不会半夜去做极端偏激的工作了。如果我们成功回去——虽然我现在觉得这个建议不太可靠——但我想我要退休了。”

“然后做什么呢?”

尼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嗯……我想我可以上飞行课。”

布莱恩突然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尼克才跟着他笑起来。

9

三十五分钟后,阳光开始扫进29号航班的主机舱。三分钟后,已经是上午了;再过十五分钟,大概就是中午了。

劳蕾尔环顾四周,发现黛娜失明的眼睛睁开了。

但那双眼睛不是完全失明的吗?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某种无法定义的东西,让劳蕾尔感到惊奇。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惧,一种几乎接近恐惧的感觉爬上心头。

她伸出手,轻轻地抓住黛娜的一只手。“别说话。”她平静地说,“黛娜,如果你醒着,不要说话,只管听。我们在空中。我们要回去了,你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

黛娜的手拉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劳蕾尔意识到小女孩把她往前拉。她靠在固定的担架上。黛娜说话的声音很小,听来像是她以前声音完美地缩小了。

“别为我担心,劳蕾尔。我得到了……我想要的。”

“黛娜,你不应该……”

那双看不见的棕色眼睛看向劳蕾尔声音传来的方向。黛娜血淋淋的嘴掠过一丝微笑。“我看见了。”那细小的、脆弱得像玻璃制芦苇般的声音告诉她,“我是通过图米先生的眼睛看到的。开头和结尾都看到了,最后的结尾更好。一开始他看什么都觉得卑鄙龌龊。最后的结尾更好。”

劳蕾尔惊奇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黛娜松开了劳蕾尔的手,颤抖地摸她的脸颊。

“你知道,他不是很坏的人。”她说着咳嗽起来,点点血从她嘴里流出来。

“求求你,黛娜。”劳蕾尔说。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她几乎可以透过这个失明的小姑娘看到东西了,这让她感到惊慌失措般的窒息。“求你不要再说话了。”

黛娜笑了。“我看见你了。”她说,“你真漂亮,劳蕾尔。一切都很美好……甚至那些已经死去的东西。只是看看……你知道的……就让人觉得很美妙。”

她浅浅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就再也不吸了。她失去视力的双眼似乎望向了劳蕾尔·史蒂文森之外的很远的地方。

“求你深呼吸啊,黛娜。”劳蕾尔说。她握住那姑娘的手,开始不停地吻她的手,仿佛她能把生命吻回她的身体。黛娜在救了他们之后就死了,这太不公平了。上帝不能要求这样的牺牲,即使是对那些不知怎么跨到时间本身之外的人也不行。“求你呼吸,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呼吸啊。”

可是黛娜没有呼吸。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劳蕾尔把女孩的手放回到大腿上,凝视着她苍白、静止的脸。劳蕾尔等着自己的眼睛充满泪水,但她没有眼泪。然而她的心却因强烈的悲哀而痛得厉害,她的脑子也因强烈的愤慨而跳动着:啊!不!不公平!这不公平!收回它,上帝!还回来,该死的,把她的命还回来,你给我还回来!

但是上帝并没有把她的命还回来。喷气式飞机的引擎在持续震动,太阳照在黛娜那件漂亮的旅行裙血淋淋的袖子上,照出了一个明亮的长方形。上帝没有把她的命还回来。劳蕾尔望向过道的另一边,看到阿尔伯特和贝萨妮在接吻。阿尔伯特正隔着女孩的T恤轻轻地、爱护地、几乎虔诚地抚摸着她。他们的动作似乎变成了一种仪式,一个生命的象征,显示在面对最可怕的命运逆转和荒唐转折时,依然要把生命延续下去的那一点固执且难以捉摸的火花。劳蕾尔满怀希望地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黛娜……上帝并没有把她的命还回来。

上帝并没有把她的命还回来。

劳蕾尔吻了吻黛娜平静的脸颊,然后把手抬到小女孩的脸上,手指在离眼皮只有一英寸的地方停住了。

我是通过图米先生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很美好……甚至那些已经死去的东西。能看到真是太好了。

“对,”劳蕾尔说,“我接受了。”

她没有让黛娜闭上眼睛。

10

美国骄傲29号航班夜以继日地向西飞去,从天亮飞到天黑,再从天黑飞到天亮,仿佛飞过一大片懒洋洋地移动着的厚重云层。每一次循环似乎都比上次要稍微快一些。

飞行了三个多小时,他们下面的云层消失了,就在他们开始向东飞行的同一地点上空。布莱恩敢打赌,那个锋面连一英尺都也没动过。他们脚下的大平原是一片蓝绿色的寂静无垠的土地。

“这里没有它们的迹象。”鲁迪·沃里克说。他不必详细说明他所指的是什么。

“没有。”鲍勃·詹金斯表示同意,“无论是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我们似乎都到它们前面去了。”

“或者两种都是。”阿尔伯特插嘴道。

“是的……或者两者都是。”

但他们并没有。当29号航班飞越落基山脉时,他们又开始看到了下面的黑线,从这么高的高度看去,细如丝线。它们在凹凸不平的山坡上划上划下,在蓝灰色的树丛上画出毫无意义的图案。尼克站在前门,从舷窗往外看。这个舷窗有一种奇怪的放大效果,他很快就发现他能看得比他真正想看的还要清楚。就在他注视着的时候,两条黑线裂开了,迅速绕过了一座覆盖了白雪的山峰,又在另一边会合,交叉起来,再从不同的方向从斜坡上冲下来。在他们身后,整个山顶都塌了下去,留下的东西看起来像一座火山,顶部被截断的部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死火山口。

“我的天啊。”尼克嘟囔着,用一只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当他们穿过西部山坡向犹他州飞行时,夜幕又开始降临。夕阳将橙红色的光芒投射在一片破碎的地狱景象上,他们谁也不忍久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效仿贝萨妮,拉下遮光板。尼克摇摇晃晃地回到座位上,把前额埋进冰冷而紧握的手里。过了一会儿,他转向劳蕾尔,她无言地把尼克拥在怀里。

布莱恩却不得不看。驾驶舱里没有遮光板。

他的下方和前方的科罗拉多州西部和犹他州东部一块一块地掉进了永恒的深渊。山峦、孤山、台地和山丘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就像纵横交错的兰格利尔把它们从死亡的过去、腐烂的世界中分离出来,让它们四处飘荡,把它们送进没有阳光的无尽深渊。飞机上听不到一点声音,但这是最可怕的。他们脚下的大地像尘埃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然后,黑暗仁慈般地降临,他可以暂时集中精力看星星了。他嫉妒而恐慌地紧紧盯着星星们,在这个可怕的世界上,只剩下这些东西是真实的了:像猎人的猎户座、在午夜闪闪发亮的天马座,还有坐在繁星点点的宝座上的仙后座。

11

半小时后,太阳又升起来了,布莱恩感到他的理智在剧烈地颤抖,滑向了深渊的边缘。下面的世界消失了,最终彻底消失了。越来越蓝的天空像个圆顶,罩在无边无际、黑得像乌木般的虚空之海上。

29号航班下的世界被撕碎了。

贝萨妮的想法也闪过了布莱恩的脑海。他想过,如果事态严重,情况变得更糟,他可以让767往下坠,让大家撞山,永远结束这一切。但是现在没有山可以撞了。

现在连地都没得撞了。

如果再找不到裂口,我们会怎么样?他想知道。如果我们用完燃料会发生什么?不要说我们会坠毁,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不可能撞到任何东西。我想我们只会往下坠……一直下坠……会下坠多长时间?下坠多远?会在虚无之中下坠多远呢?

别想了。

但怎么能不想呢?一个人怎么才能不去想这种虚无呢?

他故意转过头去看他的计算纸。他算了一下,不停地翻阅着惯性导航系统的读数,直到天边的光芒又开始消退。他现在把日出和日落之间的时间定为二十八分钟。

他伸手打开控制舱内对讲机的开关。

“尼克?你能到前面来吗?”

不到三十秒,尼克出现在驾驶舱门口。

“他们把遮光板拉下去了吗?”尼克还没进来,布莱恩就问他。

“你最好相信他们拉了。”尼克说。

“他们很聪明。我正要说大家不要往下看,如果你扛得住的话。我想说你几分钟后往外看,一旦你往外看了,我想你就忍不住一直看,但我建议你尽量推迟去看。情况实在不是……很好。”

“都没了,是吗?”

“对。一切都没了。”

“那个小女孩也走了,黛娜。劳蕾尔陪她走了最后一程。她处理得很好。她喜欢那个小女孩。我也是。”

布莱恩点点头。他一点也不惊讶——女孩的伤口是那种需要立即在急诊室治疗的伤口,而且即使那样,预后无疑也不会太好——但他心里还是感觉好像被石头打中一样。他也喜欢黛娜,而且他相信劳蕾尔所相信的——不知为什么,黛娜是他们现在依然活着的关键。她对图米先生做了什么,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利用了他……布莱恩觉得,图米内心深处并不介意被如此利用。所以,如果她的死是一个预兆,那是最糟糕的预兆。

“她最后还是没做到手术。”他说。

“对。”

“但是劳蕾尔没事吧?”

“还行吧。”

“你喜欢她,是不是?”

“对。”尼克说,“我有些朋友会笑我,但我确实喜欢她。她有些天真,但她挺勇敢。”

布莱恩点点头:“好吧,如果我们能回去,我祝你好运。”

“谢谢。”尼克又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我一直在想你以前问我的问题。如果我们能摆脱困境,我该做什么……除了带可爱的劳蕾尔去吃饭。我想我最终还是会去找奥巴尼恩先生。在我看来,他和我们的朋友图米并没有多大不同。”

“黛娜要你饶了图米先生。”布莱恩明说道,“也许你应该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

尼克点点头,他的动作仿佛是头太重了,脖子无法承受似的。“也许是。”

“听着,尼克。我叫你是因为如果鲍勃说的时间裂缝真的存在,我们应该快要接近之前穿过的地方了。你和我,我们一起找。你从右舷往中间找,我从左舷往中间找。如果你看到什么像时间裂缝的东西,就大声喊出来。”

尼克用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凝视着布莱恩:“我们是在找什么样的时间裂缝,还是你觉得这东西的形状有很多种,伙计?”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布莱恩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我完全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我们是否能看到它。如果我们找不到,如果它飘到一边去了,或者它的高度改变了,我们就完蛋了。相比之下,大海捞针简直是小菜一碟。”

“雷达呢?”

布莱恩指着RCA/TL彩色雷达监视器:“你看,什么也没有。但这并不奇怪。如果原来的机组成员在雷达上发现了这个该死的东西,他们一开始就不会穿过它。”

“如果他们亲眼看到了,也不会穿过去的。”尼克沮丧地指出这个事实。

“那倒不一定。他们发现的时候可能已经太晚了,无法避开了。喷气式飞机速度很快,机组人员也不会在整个飞行过程中一直在空中搜寻可能的障碍物。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那是地面管制部门的事。飞行三十或三十五分钟后,机组人员的主要的飞行任务就完成了。飞机起飞了,飞出了洛杉矶的空域,防撞装置打开,每隔九十秒响一声,这表示它在正常工作。惯性导航系统的程序都设定好了——在飞机起飞之前就设定好了——它告诉自动驾驶仪该做什么。从驾驶舱看,驾驶员和副驾驶员正在喝咖啡休息。他们可能面对面地坐在这里,谈论他们上次看的电影或者他们在好莱坞露天剧场看得有多开心。如果在事件发生前有个空乘在这里的话,至少会有另一双眼睛,但我们知道没有。男机组成员喝着咖啡,吃着丹麦面包,事件发生时,空乘正准备为乘客提供饮料。”

尼克说:“这个设想说得好详细。你是想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

“这会儿能说服任何人都行。”

尼克笑了笑,走到驾驶舱右舷的窗户前。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下望着地面,他的笑脸先是僵住,然后从脸上消失了。他双膝发软,一只手抓住舱壁,稳住自己。

“太他妈可怕了。”他恐慌地小声说。

“不太好,是不是?”

尼克转过来看布莱恩。他的眼睛似乎在苍白的脸上浮了起来。他说:“我这辈子,每次听到有人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澳大利亚,但澳大利亚根本不算什么。下面这个才是。”

布莱恩很快又检查了惯性导航系统和图表。他在一张图表上画了一个小红圈,他们现在即将进入圆圈所代表的空域。“你能按我要求的做吗?如果你不能,那就说出来。我们现在没有地方留给个人的自尊心了……”

“当然可以。”尼克喃喃地说。他好不容易才把双眼从飞机下面巨大的黑洞挪开,然后扫视天空:“我要是知道我在找什么就好了。”

“我觉得你看到的时候就会知道的。”布莱恩顿了一下,然后又说,“如果你看得到的话。”

12

鲍勃·詹金斯坐在那里,双臂紧紧地交叉在胸前,好像很冷。他确实觉得冷,但这不是身体上的冷,寒意从他的脑袋里冒了出来。

有什么不对劲。

他不知道是什么不对劲,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不对……还是丢失了……或是被遗忘了。不是已经错了,就是将要错。这种感觉一直困扰着他,就像身上有个地方在痛,但又说不出具体在哪里。这种不正常的感觉几乎要成形,变成一个具体的想法……但它又会像那种不好驯服的小动物一样跑了。

有什么不对劲。

或者是不合适,或者丢了。

或者被忘了。

他前面的阿尔伯特和贝萨妮正心满意足地互相搂抱着。他身后的鲁迪·沃里克正闭着眼睛,嘴唇翕动着,一只拳头紧握着念珠。过道对面的劳蕾尔·史蒂文森坐在黛娜身旁,握着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

不对劲。

鲍勃把他座位的遮光板拉起来,往外窥视,然后又砰的一声关上。他看到的东西不会帮助他理性思考,反而会让他发疯。飞机下面的景象已经是完全的疯狂。

我必须警告他们。我不得不这么做。他们继续按照我的假设前进,但如果我的假设在某种程度上是错误的……而且有危险的话……那我必须警告他们。

警告他们什么呢?

这个想法又一次几乎进入了他思维聚焦的地方,然后又溜走了,变成了阴影中的一个影子……但这个影子有一双野兽般闪闪发光的眼睛。

他突然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

阿尔伯特环顾四周:“你要去哪儿?”

“克利夫兰[31]。”鲍勃不高兴地说,然后开始沿着过道向飞机尾部走去,想拼命找到自己内心不安的来源。

13

布莱恩费力地将目光从天空移开——天空又出现了蒙蒙亮的迹象——他快速地看了一眼惯性导航系统的读数,然后看了看图表上的圆圈。他们现在正在接近圆圈的另一边。如果时间裂缝还在,他们应该很快就能看到。如果他们看不到,他就不得不手动控制,然后把飞机绕回去,在略微不同的高度和略微不同的航向再飞一次。他们的燃料已经很紧张了,但整个事情可能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这也就无关紧要了。

“布莱恩?”尼克的声音颤抖着,“布莱恩?我想我看到了什么。”

14

鲍勃·詹金斯来到飞机尾部,转身又开始慢慢回到过道上,经过一排排的空座位。当他经过时,他看着座位上和地上的东西:钱包……一副眼镜……手表……一个怀表……两片磨损的、新月形的金属片,可能是鞋跟上的……补牙材料……结婚戒指……

有什么不对劲。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或者只是他劳累过度的脑子在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拼命纠结?精神疲劳是不是让他的脑子和疲劳的肌肉一样抽搐个不停?

还是算了吧,他劝自己,但他做不到。

如果真的漏了什么,你为什么看不到呢?你没告诉那个男孩说推理是你维持生计的手艺吗?你不是写了四十本悬疑小说吗?其中十几本不是相当不错吗?《纽盖特记事》不是说《沉睡的圣母》是“推理杰作”吗?

鲍勃·詹金斯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盯着靠近客舱前部的左侧座位。坐在那里的大胡子又睡着了,还打着呼噜。在鲍勃的脑海里,那只害羞的动物终于开始害怕地爬进了阳光里。只是它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小。那是他的错。有时你看不见某些东西是因为它们太小,但有时你忽略它们是因为它们太大、太明显。

《沉睡的圣母》。

沉睡的人。

他张开嘴想尖叫,但没有声音。他的喉咙哽住了。恐惧像猿猴一样压着他的胸膛。他又试着尖叫,但只发出气喘吁吁的吱吱声。

《沉睡的圣母》,睡着的人。

他们这些幸存者之前都睡着了。

但现在除了那大胡子,他们谁都没有睡。

鲍勃又一次张开嘴想尖叫,但还是什么也喊不出来。

15

“我的天哪!”布莱恩低声说。

时间裂缝在前面大约九十英里处,离767机头的右舷不超过七八度。即使它漂动过,也动得不多。布莱恩猜测这个微小的偏差是一个小小的导航错误造成的。

它实际上是一个菱形的洞,但不是黑色虚空。它周围环绕着暗淡的粉紫色光,就像北极光一样。布莱恩可以看到它后面的星星,但它们像在水里一样荡漾。一条宽阔的白色蒸汽带正慢慢地流进或变出悬挂在天空中的这个菱形裂缝。它看起来像一条怪异的空中高速公路。

我们可以跟着它进去,布莱恩兴奋地想,这比仪表着陆系统好多了!

“我们找到了!”他说着傻乎乎地笑了笑,在空中摇晃着握紧的拳头。

“肯定有两英里宽。”尼克小声说,“我的上帝,布莱恩,你认为还有多少架飞机通过了?”

“我不知道。”布莱恩说,“但我可以用我的枪和狗跟你打赌,只有我们有机会回去。”

他打开了内部通讯系统。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找到了我们要找的东西。”他的声音里带着胜利和宽慰,“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但是我们在天空中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像活板门一样的东西。我要带大家穿过它的中间部分。我们一起去看看另一边是什么。现在,我希望你们都系好安全带,然后……”

就在这时,罗伯特·詹金斯疯狂地冲到过道上,大声尖叫着:“不要!不要!如果你进去,我们都会死的!回头!你必须回去!”

布莱恩在座位上转过身来,和尼克困惑地对望了一下。

尼克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那是罗伯特·詹金斯。”他说,“听起来他好像紧张过度了。你继续,布莱恩。我会搞定他的。”

“好的。”布莱恩说,“就让他离我远点。我不愿意他在关键的时刻来捣乱,让我们飞到那东西的边缘去了。”

他关掉了自动驾驶仪,自己手动控制767。他朝向他们前面发光的狭长缝隙的时候,地板微微向右倾斜。那个东西似乎滑过天空,直到它出现在767机头前面的中心。现在,他听到一种混合着喷气式发动机嗡嗡声的声音——一种低沉的、颤动的噪声,就像巨大的柴油发动机在空转。当他们逐渐接近蒸汽河的时候——它正在流入那个洞里,他现在看到了,不是从里面流出来——他开始注意到里面闪烁的色彩:绿色、蓝色、紫色、红色、糖果粉。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颜色,他想。

在他身后,鲍勃·詹金斯飞快地穿过头等舱,穿过通向服务区的狭窄通道……一头栽进已经在等待的尼克的怀里。

“别紧张,伙计。”尼克安慰道,“现在一切都没事了。”

“不!”鲍勃拼命挣扎,但尼克像抓住一只挣扎的小猫一样轻松地抓住了他,“不,你不明白!他必须回去!他得回去,不然就太迟了!”

尼克把作家从驾驶舱门拉开,回到了头等舱。“我们就坐在这儿,系好安全带,好吗?”他继续用温和亲切的声音说,“可能有点颠簸。”

布莱恩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尼克的声音。他飞入那道宽而流动蒸气带、跟着进入时间裂缝的时候,他感到一只巨大而有力的手抓住了飞机,着急地向前拽。他想到了从东京飞往洛杉矶的航班上遇到的压力泄漏,想到了空气在加压环境中从洞里冲出去会有多快。

仿佛整个世界……或者说剩下的世界……正从那个洞里漏出去,他想。他梦中的那句古怪而不祥的话又出现了:只有流星。

现在,那道裂缝就在767机鼻前面,还在迅速扩大。

我们要进去了,他想。上帝保佑我们,我们真的要进去了。

16

尼克用一只手把一直挣扎的鲍勃压在头等舱的一个座位上,用另一只手系紧安全带。罗伯特是个瘦小的人,就算把他泡得湿漉漉的,他的体重肯定不超过一百四十磅,但被恐慌刺激的他让尼克有些摁不住。

“我们真的会没事的,伙计。”尼克终于成功地扣上了鲍勃的安全带,“我们来到之前穿越的地方了,是不是?”

“我们进来的时候都睡着了,你这个该死的傻瓜!”鲍勃对着他的脸尖叫起来,“你不明白吗?我们睡着了!你必须阻止他!”

尼克伸手去拿自己的安全带时僵住了。鲍勃说的话——他一直想说的话——突然像一堆掉落的砖块一样击中了他。“哦,老天啊。”他低声说,“天哪,我们在想什么呀?”他一跃而起,冲向驾驶舱。

“布莱恩,停下来!掉头!掉头!”

17

他们越飞越近,布莱恩一直盯着裂缝,几乎被催眠了。没有湍流,但是那种巨大的力量,那种空气像大河一样冲进洞里的感觉却更加强烈了。他低头看了看仪表,发现767的空速正在迅速增加。然后尼克开始大叫起来,片刻后,英国人就已经在他身后,抓住他的肩膀,盯着机鼻前面越来越大的裂口,飞速变化的颜色掠过他的脸颊和额头,让他看起来像在大太阳下盯着彩色玻璃窗口看。稳定的敲打声变成了黑暗的雷声。

“掉头,布莱恩,你必须掉头!”

尼克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吗?还是鲍勃的恐慌传染他了?现在没有时间从理性的角度作决定,只能在刹那间靠沉默的本能了。

布莱恩·恩格尔抓住操纵杆使劲往左转。

18

尼克被甩过驾驶舱,撞到舱壁上,他的胳膊断了,发出一声令人惊恐的劈啪声。在主舱里,布莱恩转向班戈国际机场的跑道时从头顶行李舱掉下来的行李又一次飞了起来,撞在弯曲的舱壁和窗户上,像一阵猛烈的冰雹。那个长着黑胡子的男人像个卷心菜娃娃一样从座位上被甩了出来,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脑袋就撞到了座位的扶手上,然后姿势混乱地掉进过道。

贝萨妮尖叫起来,阿尔伯特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两排后面的鲁迪·沃里克眼睛闭得更紧,更用力地紧握念珠,他的座位歪向一边,他祈祷的语速更快了。

现在出现了湍流,29号航班变成了一个带翅膀的冲浪板,在不平稳的空气中摇摆、旋转,机身砰砰作响。布莱恩的手被甩离了操纵杆一会儿,然后他又抓住了它。同时他把节流阀一路拉到顶,飞机的涡轮增压系统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声,这种声音在航空公司的维修机库外是很少能听到的。湍流增加了,飞机猛烈地上下颠簸,从某处传来金属过度紧绷的尖鸣。

头等舱的鲍勃·詹金斯紧抓着座位扶手,对英国人设法为他系好安全带感激不已。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绑在某个疯子的喷气动力弹簧高跷上了。飞机又往上严重颠簸了一下,左侧的机翼摇晃得几乎垂直,他的假牙从嘴里飞了出来。

我们进去了吗?我的老天,进去了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世界就像个翻天覆地、让人四处碰撞的噩梦……但他还没醒。

至少他现在还没醒。

19

当布莱恩驾驶着767号飞机穿过宽阔的蒸汽流进入裂口时,湍流继续增加。在他前方,飞机机头前方的洞越来越大,但已经慢慢偏向机身右侧。然后,在一次特别猛烈的颠簸后,他们离开了湍流,进入了比较平稳的空气中。时间裂口消失在右侧。他们差点就进去了……差多少,布莱恩不愿去想。

他继续倾斜着飞机,但角度不那么大了。“尼克!”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尼克,你没事吧?”

尼克慢慢地站了起来,左手抓着右臂搭在肚子上。他的面色非常苍白,咬紧牙关,脸因为痛苦皱成一团。一滴滴血从他的鼻孔里流了出来。“我好多了,伙计。我想我的胳膊断了。不过这也不是我这个可怜的老头第一次了。我们没进去,是不是?”

“我们没进去。”布莱恩应道,他继续让飞机缓慢地绕着大圈,“等一下你就告诉我,我们大老远来找它,为什么不要进去。我不管你断了胳膊也好,没断胳膊也好,你最好给我一个不错的理由。”

他伸手去开内部通讯器的开关。

20

劳蕾尔听见布莱恩说话,睁开了眼睛,发现黛娜的头在她的腿上。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然后调整了一下她在担架上的姿势。

“各位,我是恩格尔机长。对刚才的事我很抱歉,确实吓死人了,但我们没事,我的仪表板上都是绿灯。我再说一遍,我们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但是……”

他突然咔哒一声关掉了。

其他的人等待着。贝萨妮·希姆斯靠在阿尔伯特的胸前哭泣着。他们身后的鲁迪还在念经。

21

布莱恩意识到鲍勃·詹金斯站在他身边时,立刻关掉了通讯系统。这个作家在发抖,裤子上有一块湿漉漉的,他的嘴型也奇怪地凹陷着,看上去很奇怪,这是布莱恩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但他似乎能控制自己。他身后的尼克身形沉重地坐进副驾驶的椅子,皱着眉头,左手仍然抱着自己的已经肿起来的右胳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布莱恩严厉地问罗伯特,“要是再多一点湍流,这架飞机就要散架了。”

“我能用那个东西说话吗?”鲍勃指着内部通讯系统的开关问。

“可以,但是——”

“那就让我说。”

布莱恩刚要反对,但后来改变了主意。他轻轻按了一下开关。“说吧,开关开了。”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最好给我个不错的理由。”

“你们都听我说!”鲍勃喊道。

从他们身后传来扩音器的啸叫声:“我们——”

“用你平常的语气说话就行了。”布莱恩说,“你会把他们的鼓膜震破的。”

鲍勃显然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我们不得不掉头,我们也确实掉头了。机长已经跟我说我们差点就进去了。我们非常幸运……也非常愚蠢。你们看,我们忘记了最基本的东西,尽管它一直就在我们面前,但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第一次穿过时间裂缝的时候,飞机上所有醒着的人都消失了。”

布莱恩在座位上抽搐了一下,觉得好像有人给了他一下。在767号机头前方大约三十英里的地方,那个微微发光的菱形又出现在天空中,看起来像是某种巨大的半宝石,看起来好像在嘲笑他。

“我们现在都醒着。”鲍勃说。(在主舱里,阿尔伯特望着那个躺在过道上的大胡子,心想只有一个人例外。)“从逻辑上讲,如果我们就这样通过裂缝,我们就会消失。”他想了想,然后说,“就这些了。”

布莱恩想都没想就关闭了通讯系统。尼克在他身后发出一阵痛苦的、不相信的笑声。

“就是这样吗?就这样了?我们该怎么办?”

布莱恩看着他,没有回答。鲍勃·詹金斯也沉默不语。

22

贝萨妮抬起头,看着阿尔伯特紧张而困惑的脸。“我们得睡觉吗?怎么睡啊?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清醒过!”

“我不知道。”他满怀希望地望着过道对面的劳蕾尔。她已经摇了摇头。她真希望自己能睡着,就这样睡着,让这整个疯狂的噩梦消失,但是,像贝萨妮一样,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23

鲍勃向前迈了一步,怔怔地望着驾驶窗外。过了好一会儿,他用一种敬畏的声音小声说:“原来它是这个样子。”

布莱恩突然想起一首摇滚歌曲中的歌词:“你可以看,但最好不要碰。”他低头看了一眼LED燃料指示灯,他看到的读数并没有让他轻松一点。于是他无助地抬头望着尼克的眼睛。像其他人一样,他这辈子也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说,“但如果我们要试一下那个洞,那就得快点了。我们的燃料还可以支撑我们一个小时,也许再长一点点。再之后就不要想了。有什么主意吗?”

尼克低下头,仍然抱着肿胀的手臂。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好吧。”他说,“其实我有一个。坐飞机的人很少把处方药放在托运行李里……他们喜欢随身携带,以防他们的行李到了世界的另一边,需要几天才能回来。如果我们仔细检查手提袋,肯定能找到不少镇静剂。我们甚至不用把袋子从行李柜里拿出来。从声音就能判断,很多行李袋已经掉在地上了……什么?这有什么问题吗?”

最后一句是他对鲍勃·詹金斯说的,“处方药”这个词从尼克嘴里一蹦出来,鲍勃就开始摇头。

“你对处方镇静剂了解吗?”他问尼克。

“有一点。”尼克说,但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辩护,“有一点,对。”

“嗯,我很了解。”鲍勃冷冷地说,“我对它们做了详尽的研究——从All-Nite到阿普唑仑。安眠药谋杀一直是我悬疑小说写作中的最爱,你知道的。就算在你检查的第一个药袋里,你就碰巧发现了一种药效很强的药物,但你也不太可能确定要用多少才能算安全剂量,又能很快见效。”

“为什么他妈的不能确定?”

“因为那玩意儿至少要四十分钟才能起作用……我强烈怀疑它是否适用于所有人。在压力下,大脑对这种药物的自然反应是抵抗——也就是试图抵制它。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这种反应,尼克……你可以试试控制自己的心跳。就算你找到足够多的药,你也有可能用了致命的剂量,然后把飞机变成集体自杀惨案中的琼斯镇。我们也许都能穿过裂缝,但我们都死了。”

“四十分钟,”尼克说,“老天。你确定吗?你绝对肯定吗?”

“是的。”鲍勃毫不犹豫地说。

布莱恩望着天空中发光的菱形。他让29号航班进入了一个绕圈模式,裂缝即将再次消失。它很快就会回来……但他们不敢接近。

“我不相信。”尼克沉重地说,“回顾一下我们经历过的事情……起飞成功,一路走来……找到了那个该死的东西……然后我们发现我们无法穿过它回到我们自己的时间,就因为我们睡不着?”

“不管怎么说,我们没有四十分钟了。”布莱恩平静地说,“如果我们等那么久,这架飞机会在机场以东六十英里处坠毁。”

“肯定还有别的机场……”

“确实有,但没有一座大到可以应对这种大小的飞机。”

“如果我们穿过后再往东飞呢?”

“拉斯维加斯。但是……”布莱恩瞥了一眼他的仪表,“……不到八分钟,我们就飞过拉斯维加斯了。我认为必须去洛杉矶国际机场。我至少需要三十五分钟才能到那儿。这是最保守的估计,即使他们清除了跑道上的所有东西,引导我们直接进入。这给了我们……”他又看了看精密计时器,“……最多二十分钟内得想出办法穿过裂缝。”

鲍勃若有所思地看着尼克。“你呢?”他问。

“你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办?”

“我想你是军人……但我不认为你是一个普通人。也许你是英国特种空勤团的?”

尼克绷着脸:“如果我是那样或类似的人呢,伙计?”

“也许你能让我们睡着。”鲍勃说,“他们没有教你特种部队的技巧吗?”

布莱恩的脑海里闪过尼克第一次和克雷格·图米对质的情景。你看过《星际迷航》吗?他问过克雷格。非常好看的美剧……如果你不马上闭上你的嘴,你这个该死的白痴,我很乐意为你示范斯波克先生著名的瓦肯勒晕擒拿技巧。

“怎么样,尼克?”他轻声说,“如果我们需要试试著名的瓦肯人的勒晕擒拿技巧,那现在是最佳时间。”

尼克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鲍勃和布莱恩,然后又看了看鲍勃。“先生们,请不要逗我笑……那样我的胳膊就更疼了。”

“什么意思?”鲍勃问。

“我说用镇静剂的办法错了,是不是?好吧,让我告诉你们,你们对我的看法全错了。我不是詹姆斯·邦德。现实世界中从来没有詹姆斯·邦德。我想用力给你脖子来一下手刀,鲍勃,我更可能让你终身瘫痪。甚至都不会打晕你。然后还有这个。”尼克举起他迅速肿胀的右臂,疼得缩了一下,“我的这只手正好长在刚骨折的手臂上。我也许可以用我的左手来保护自己……对付一个没受训过的对手……但是你说的那种事情?不。不行的。”

“你们都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一个新的声音说。

他们转过身来。劳蕾尔·史蒂文森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正站在驾驶舱门上。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好像很冷似的,双手还托着双肘。

“如果我们都被击倒了,谁来驾驶飞机?”她问,“谁把飞机开到洛杉矶去?”

三个人瞠目结舌地望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身后那个像半宝石的时间裂缝又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人们的视线。

“我们完蛋了。”尼克平静地说,“你知道吗?我们死定了。”他笑了笑,然后猛地缩了缩身子,因为肚子碰到了他断了的胳膊。

“也许不会。”阿尔伯特说。他和贝萨妮出现在劳蕾尔身后。阿尔伯特搂住了女孩的腰。他的头发汗津津地贴在前额上,但他的黑眼睛清澈而专注,他盯着布莱恩:“我想你能让我们睡。”他说,“而且我觉得你能让我们降落。”

“你在说什么?”布莱恩粗暴地问道。

阿尔伯特回答说:“压力。我说的是压力。”

24

布莱恩的梦猛然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仿佛再次经历一样:安妮用手覆盖在飞机机身的裂缝上,裂缝旁写着红色的“只有流星”。

压力。

看到了吗,亲爱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是什么意思,布莱恩?”尼克问,“我看得出来他说得有道理,你的表情说明了这一点。怎么回事?”

布莱恩不理他。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十七岁的音乐学生,阿尔伯特也许想到了让大家脱离困境的办法。

“之后呢?”他问,“我们过去以后怎么办?我怎么才能醒来,好让飞机降落呢?”

“有人能解释一下吗?”劳蕾尔恳求道。她走到尼克面前,尼克用他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搂着她的腰。

“阿尔伯特建议我用这个……”布莱恩在控制板上敲了敲一个写着“舱内压力”的变阻器,“让我们都晕过去。”

“你能行吗,伙计?你真的能做到吗?”

“是的。”布莱恩说,“我认识一些飞行员——包机飞行员——他们会这样做,乘客喝太多酒后开始乱来,危及自己或机组人员的时候。这些飞行员就会通过降低气压让醉汉晕过去,这不难。但要让所有人都失去知觉,我所要做的就是再降低一点……比如降到海平面压力的一半。这就像在没有氧气面罩的情况下登上两英里的高度。突然一下!你就没知觉了。”

“如果你真能做到这一点,为什么没人用来对付恐怖分子?”罗伯特问。

“因为有氧气面罩,对吧?”阿尔伯特问道。

“是的。”布莱恩说,“每次商业飞机起飞前,机组人员都会演示一下——把金色的氧气杯罩在口鼻上,让人呼吸正常,对吧?舱室压力降到每平方英寸十二磅以下时,氧气罩就会自动下降。如果被劫机的飞行员试图通过降低气压来击倒恐怖分子,那恐怖分子所要做的就是抓起一个氧气面罩戴上,然后开始射击。在里尔型飞机这样的小型飞机上,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如果客舱失去压力,乘客必须自己打开头顶的行李架舱。”

尼克看了看精密计时钟。窗口显示现在只有十四分钟了。

他说:“我认为我们最好别讨论了,行动起来。时间越来越短了。”

“还不行。”布莱恩说,又看了看阿尔伯特,“我可以让我们回到裂缝的位置,阿尔伯特,在我们朝着裂缝前进的过程中开始减压。我可以相当精确地控制舱内的压力,我很肯定我可以在我们穿过之前把我们都弄昏。但还有劳蕾尔的问题没有解决,如果我们都昏过去了,谁来开飞机?”

阿尔伯特张开了嘴,又合上了,他摇了摇头。

这时鲍勃·詹金斯开口了。他的声音干涩而单调,就像一个宣告末日的法官的声音。“我想你可以带我们飞回家,布莱恩。但为了让你做成这件事,必须得有人死。”

“解释一下。”尼克干脆地说。

鲍勃没花多长时间就解释完了。等他说完,鲁迪·沃里克已经凑到驾驶舱门口的人群中。

“这样管用吗,布莱恩?”尼克问。

“可以。”布莱恩心不在焉地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又看了看精密计时器,“现在还剩十一分钟,要十一分钟才能到达裂缝的另一边。把飞机调好位置,设定自动驾驶仪,让飞机沿着四十英里的进场路线飞,差不多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可是谁来干呢?你们抽签吗?”

“没必要。”尼克说,他语气轻快,几乎漫不经心,“我。”

“不!”劳蕾尔喊道,她的眼睛非常大、非常黑,“为什么是你?为什么非得是你?”

“闭嘴!”贝萨妮对她嘶嘶地说,“如果他愿意,就让他去吧!”

阿尔伯特不高兴地看了看贝萨妮和劳蕾尔,然后又看了看尼克。一个声音——不是很有力的声音——在低声说他应该自愿参加,还说这单活应该正是亚利桑那犹太小子这样厉害的阿拉莫战役的幸存者应该做的。但他的大部分心声只知道他非常热爱生命——而且还不希望生命就此结束。于是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一句话也没说。

“为什么是你?”劳蕾尔又急切地问,“我们为什么不抽签?为什么不是罗伯特?或鲁迪?为什么不是我?”

尼克抓住她的胳膊。“跟我来。”他说。

“尼克,时间不多了。”布莱恩说。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他能听到绝望——也许甚至是恐慌——从全身往外渗。

“我知道。你该做什么,你就开始吧。”

尼克把劳蕾尔拽过舱门。

25

她抗拒了一会儿,然后才走了过去。尼克在小厨房的凹室里停下来,面对着她。就在那一刻,尼克的脸离她的脸不到四英寸的时候,她意识到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尼克就是她一直希望在波士顿找到的那个人。他一直在飞机上。这个发现一点也不浪漫,这太可怕了。

“我想,你和我,我们可能有过一些东西。”他说,“你认为我说得对吗?如果你有,就说出来——没有时间闲聊了。绝对没有。”

“对。”她说,她的声音干涩而颤抖,“我觉得你是对的。”

“但我们不知道。我们无法知道。一切又回到时间上了,不是吗?时间……和沉睡……和未知。但我必须是那个人,劳蕾尔,我一直想让自己活个明白,但是我这辈子欠的东西太多了。这是我还债的机会,我打算抓住它。”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嗯……但我知道。”他说得很快,几乎像在说唱。现在他伸出手,抓住劳蕾尔的前臂,让她更靠近自己,“你这次去波士顿是一次冒险,是不是,劳蕾尔?”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他轻轻摇了摇她。“我告诉过你——没有时间闲聊了!你是去冒险吗?”

“……是的。”

“尼克!”布莱恩在驾驶舱里喊道。

尼克迅速朝那个方向望去。“来了!”他喊道,然后回头看了看劳蕾尔,“我要让你再冒一次险。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逃出去,而且同意去的话。”

劳蕾尔只是看着他,嘴唇在颤抖。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内心无可奈何地翻腾着。尼克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但她直到后来看到尼克的手指在自己胳膊上留下的淤青才意识到这一点。在那一刻,尼克的目光给人感觉更加有力。

“听着。仔细听着。”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特别而又有分寸的慎重口吻说,“我本来是打算放弃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放弃什么?”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尼克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这不要紧。重要的是你是否相信我。你相信我吗?”

“相信。”劳蕾尔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相信你是认真的。”

“快啊!”布莱恩在驾驶舱里警告说,“我们就要朝它飞过去了!”

尼克又朝驾驶舱瞥了一眼,眯得紧紧的眼睛闪闪发光。“来了!”他喊道。他再次看着劳蕾尔,劳蕾尔觉得她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如此强烈地成为焦点。“我父亲住在伦敦南部的弗陆亭村。”他说,“你在大街上的任何一家商店去问霍普韦尔先生的名字,就能找到他。老一辈的人仍然叫他老头子。你去告诉他,说我已经决定不干了。你得坚持一下,因为他一听到我的名字就会转过身去大声咒骂,重复那套‘我没有儿子’的说辞。你能坚持跟他讲吗?”

“能。”

他点了点头,严肃地笑着:“好!把我告诉你的话重复一遍,告诉他说你相信我。告诉他我已经尽力为贝尔法斯特教堂后的那一天赎罪了。”

“在贝尔法斯特。”

“对。如果你不能让他听你说,你就告诉他必须听。因为雏菊。那次我带雏菊了。你记住了吗?”

“因为那次你给他带了雏菊。”

尼克几乎要笑了——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一张如此悲伤和痛苦的脸。“不——不是给他,不过也行。这就是你的冒险。你愿意吗?”

“愿意……但是……”

“很好。劳蕾尔,谢谢。”他把左手搭在她的颈后,把她的脸拉近,吻了吻她。尼克的嘴很冷,劳蕾尔从他的呼吸中尝到了恐惧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

26

“我们会不会觉得……憋气,你知道吗?”贝萨妮问,“感到窒息?”

“不会。”布莱恩说着站了起来,他想看看尼克是不是来了。尼克再次出现,身后跟着一脸震惊的劳蕾尔·史蒂文森,布莱恩坐回到座位上。“你会感到有点头晕……脑袋发晕……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瞥了尼克一眼,“直到我们全部醒来。”

“对!”尼克高兴地说,“谁知道呢?我可能还在这儿。坏人活得长,你知道,对吧,布莱恩?”

“我想一切皆有可能。”他把节流阀稍稍向前推了一下。天空又亮了起来,裂缝就在正前方。“都坐下吧。尼克,你就在我旁边。我来教你怎么做……以及什么时候动手。”

“请等一下。”劳蕾尔说。她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和镇定,踮起脚尖在尼克的嘴上吻了一下。

“谢谢你。”尼克严肃地说。

“你本来打算放弃的。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他不听,我就提醒他你带雏菊的那天。我说对了吗?”

他咧嘴一笑:“完全正确,亲爱的。完全正确。”他用左臂搂住她又狠狠地吻了她一下。尼克放她走的时候,他的嘴上露出了温柔而体贴的微笑。他说:“就这么继续。一切正好。”

27

三分钟后,布莱恩打开了内部通话系统。“我现在要开始减压了。大家检查一下你们的安全带。”

他们照做了。阿尔伯特紧张地等待着某种声音——也许是漏气的嘶嘶声——但只有喷气发动机单调的嗡嗡声。他觉得他比以前更清醒了。

“阿尔伯特?”贝萨妮害怕地小声说,“你能抱住我吗?”

“可以。”阿尔伯特说,“如果你也抱着我的话。”

在他们身后,鲁迪·沃里克又在念玫瑰经了。穿过过道的劳蕾尔·史蒂文森抓住座位的扶手。她仍然能感觉到尼克·霍普威尔的嘴唇印在她的嘴上。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头顶的行李架,开始缓慢地深呼吸。她在等氧气面具掉下来……大约九十秒后,它们就掉下来了。

还记得贝尔法斯特那天吗,她想,在教堂后面。一种赎罪的行为,他说。一种行为……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飘散了。

28

“你知道……要做什么吗?”布莱恩又问。他说话的声音像梦里的一样,模糊不清。在他们前方,飞机驾驶舱的窗户再次被裂缝撑满,整个天空都是。现在天已经亮了,各种奇异的新颜色在盘旋游荡,然后流到裂缝奇怪的深处。

“我知道。”尼克说。他站在布莱恩旁边,他的话被他戴的氧气面罩弄得非常含糊。在面罩橡胶封口上方,他的眼睛平静而清澈。“别怕,布莱恩。一切都很安全。你去睡觉吧。做个好梦,祝一切顺利。”

布莱恩逐渐失去知觉。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昏沉……然而他还在坚持,双眼凝视着现实结构中那个庞大的漏洞。它似乎正在向驾驶舱窗户的方向膨胀,伸向飞机。太美了,他想。天啊,太美了!

他感到那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飞机,又把它往前拉。这次不能回头了。

“尼克。”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张开嘴,他觉得嘴好像离他的大脑有一百英里远。布莱恩举起手来,那只手似乎长在一条长长的太妃糖做的手臂的末端,从他身上伸展出去。

“睡吧。”尼克说着握住他的手,“除非你想跟我一起去,否则别硬撑了。不会太久了。”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尼克微笑着握了握布莱恩的手:“不客气,伙计。虽然没有电影和免费的含羞草鸡尾酒,但这是一段令人难忘的飞行。”

布莱恩回头看了看裂缝。一条色彩斑斓的河流现在流了进去。各种颜色打着旋涡混在一起……似乎在他茫然诧异的双眼前写下了几个字:

只有流星

“那是……是我们吗?”他好奇地问,他的声音这会儿好像来自某个遥远的宇宙。

黑暗吞没了他。

29

现在只有尼克一个人了,29号航班上唯一醒着的人。他曾在贝尔法斯特的一座教堂后面枪杀了三个男孩,三个男孩一直在扔被涂成深灰色、看起来像手榴弹的土豆。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那是什么疯狂的冒险游戏吗?他从来没有搞清楚原因。

他并不害怕,但内心充满了强烈的孤独感。这种感觉并不新鲜。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看守,而别人的性命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了。

他前面的裂口接近了。他把手放在控制舱内气压的变阻器上。

太美了,他想。他似乎觉得,现在从裂口里冒出来的颜色,和他们在过去几个小时里所经历的一切恰恰对立。他正在经历一场新生活和新行动的考验。

为什么它不应该是美丽的?这是生命——也许是所有生命——开始的地方。在这里,每一天的每一秒都是新鲜的,这里是创造的摇篮和时间的源泉。没有兰格利尔能超越这个点。

色彩如喷泉般在他的双颊和眉毛上喷涌:丛林般的绿色被熔岩般的橙色所取代;灰白色的热带阳光色代替了熔岩的橙色;阳光色又被北方海洋的冷蓝色所取代。喷气发动机的轰鸣声似乎很低,很遥远。尼克往下看,看到陷入沉睡的布莱恩被缤纷的色彩包围,千变万化的光辉涌到他的身体和五官上,他一点都不惊讶。布莱恩看上去变成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幽灵。

尼克看到自己的手和胳膊变得像黏土一样无色也没有感到惊讶。布莱恩不是鬼魂,我才是。

裂缝赫然耸现。

现在,飞机的声音完全被一种新的声音盖住,767就像在穿过一个满是羽毛的风洞。突然,就在客机机头的正前方,一颗巨大的新星像天上的烟火一样爆炸了,尼克·霍普韦尔看到其中出现了人们从未想象过的色彩。这巨大的爆炸不仅填满了时间裂缝,还用巨大的、闪闪发光的火焰充满了他的思想、神经、肌肉和骨头。

“哦,我的上帝,太美了!”尼克喊道,29号航班坠入裂缝的时候,他把舱内压力变阻器拧到最大。

片刻之后,尼克牙齿上的填充物“啪”地落在了驾驶舱的地板上。他膝盖上的特氟隆垫(一场比北爱尔兰的战争更光荣的冲突的纪念品)也掉了下来,发出一声轻微的“砰”。然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尼克·霍普韦尔不复存在了。

30

布莱恩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是他的衬衫湿了,他又开始感到头疼。

他慢慢地从座位上坐起来,头一阵剧痛让他猛地缩了一下,竭力回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为什么他感到如此强烈而迫切地需要马上清醒过来。他到底在做什么事情如此重要?

是漏压,他的心里在嘀咕,主机舱压力泄露。如果再不稳定的话,就会有很大的——

不,不对。压力泄漏已经稳定下来了——或者说以某种神秘的方式自己稳定了——他已经让7号航班安全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然后那个穿绿色夹克的人来了,而且——

这是安妮的葬礼!天啊,我睡过头了!

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但他既不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也不在安妮哥哥位于里维尔家的多余卧室里。他透过驾驶舱内的窗户,望着布满星星的天空。

他突然想起了……一切。

布莱恩马上挺直身体,太快了。他的头像宿醉一样感到非常恶心,血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溅在中央控制台上。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衬衫前襟都被血浸湿了。确实是什么漏了,是他自己漏了。

当然,他想,减压往往会导致这种反应。我应该提醒乘客的……顺便问一下,我还剩多少乘客?

他不记得了。他的脑子里一塌糊涂。

他看了看燃油指示灯,发现他们的情况正在迅速接近临界点,然后检查了惯性导航系统。他们已经到了应该在的地方,向洛杉矶快速下降,随时可能闯入其他飞行器的空域。

就在他昏倒之前,有人和他一起待在他们的飞行空域……是谁呢?

他寻思了一阵,想到了。当然是尼克。尼克·霍普韦尔。尼克走了。看来,他其实不是个坏人。但他一定完成了他的工作,否则布莱恩现在不会醒的。

他快速打开无线电。

“洛杉矶国际机场地面控制中心,这是美国骄傲航空公司航班……”他停了下来。他们是什么航班?他不记得了,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

“29号航班,对吧?”一个茫然、颤抖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谢谢你,劳蕾尔。”布莱恩没有转身,“现在回去系好安全带。我可能得让这架飞机做些特技动作。”

他又对着麦克风说话了。

“‘美国骄傲’29号航班,重复,29号。紧急呼叫地面控制中心,我宣布这里有紧急情况。请清除我前面的所有东西,我正飞向八十五号跑道,我没有燃料了。调泡沫车来,然后……”

“噢,别说了。”劳蕾尔在他身后语气单调地说,“别再说了。”

布莱恩转过身来,全然不顾从头到脚又一阵剧痛,也不理会从鼻子里喷出来的鲜血。“你快坐下来,该死的!”他咆哮道,“我们是在没有通知的情况下进入拥挤的空域交通。如果你不想摔断脖子……”

“下面的交通一点都不拥挤。”劳蕾尔用同样单调的声音说,“交通不拥挤,没有泡沫车。尼克白白牺牲了,我再也没有机会替他传话了。你自己看看吧。”

布莱恩看了。虽然他们现在在洛杉矶的偏远郊区上空,但他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下面似乎没有人。

一个也没有。

他身后的劳蕾尔·史蒂文森因恐惧和沮丧发出了刺耳的、愤怒的呜咽声。

31

一架长长的白色喷气式客机在距洛杉矶国际机场十六英里的上空缓缓地巡航。飞机尾部印着醒目的大数字767,机身上写着“美国骄傲”,这些字的字体被向后拉扯以表示速度感。机头的两边都有一只红色的大鹰,翅膀上有蓝色的星星。这架客机就像装饰的一样,这只“鹰”号似乎即将着陆。

飞机在空无一人的街道网格上飞过时没有留下任何影子。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下面没有汽车,没有街灯散发着光芒。在它下面,一切都寂静无声,一动也不动。它前面也没有灯光闪烁的跑道。

飞机的腹部滑开了。起落架下降并展开。起落架已经就位。

“美国骄傲”第29号航班对准洛杉矶往下降,同时稍稍向右倾斜。布莱恩现在能够靠目视纠正航向。他们飞过一群机场汽车旅馆,布莱恩可以看到矗立在航站楼中心附近的纪念碑,那是一座造型优雅的三角架形建筑,三条弯曲的中间有一家餐馆。他们经过一小片枯草地,然后混凝土跑道在飞机下方三十英尺处展开。

没有时间让767慢慢降落了,布莱恩的燃料指示器显示为零,这只鸟即将变成一条疯狗。布莱恩用力拉飞机,就像在拉一辆装满砖头的雪橇。砰的一声,他的牙齿咯咯作响,鼻子又开始流血。他胸前的安全带扣得很紧。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劳蕾尔叫了出来。

然后他把襟翼升起来,把反向推进器开到最大。飞机开始减速。他们以每小时一百多英里的速度飞行时,两个引擎突然停止了工作,红色的引擎关闭灯亮了起来。他抓住对讲机开关。

“抓稳了!我们下降得很猛!抓稳!”

二号和四号引擎继续运行了几分钟,然后也关闭了。29号航班在可怕的寂静中冲下跑道,只有副翼在让它减速。布莱恩无助地看着混凝土从飞机下面消失,交错纠结的滑行跑道隐约可见。就在那里,正前方,停着一架太平洋航空公司通勤飞机的残骸。

767的时速至少还有六十五英里。布莱恩让飞机使劲往右转,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身子靠在死气沉沉的方向舵上。飞机反应迟钝,他们和停着的喷气式飞机擦身而过,距离只有六英尺。那架飞机的窗户像一排失明的眼睛一样闪过。

然后,他们滑向联合航空公司的候机楼,那里至少有十几架飞机像吃奶的婴儿一样连在登机道上。767的速度现在降到了三十英里多一点。

“抓稳了!”布莱恩对着内部通话系统喊道,一时间忘记了他自己的飞机和其他飞机一样,已经没有电了,通话系统没工作,“你们抓稳,做好碰撞的准备!抓……”

“美国骄傲”29号航班以大约每小时二十九英里的速度撞上了美国联合航空公司航站楼的29号登机口。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金属压碎和玻璃破碎的声音。布莱恩又被甩进安全带里,猛地弹回到座位上。他在那儿坐了一会儿,身体僵硬地等着爆炸……然后想起油箱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炸。

他关掉了仪表板上的所有开关……仪表板已经失灵,但他的习惯改不了……然后他转身去看劳蕾尔。劳蕾尔望着他,目光呆滞而漠然。

“我以后再也不想这么急转弯了。”布莱恩声音颤抖地说。

“你应该让我们坠机。我们试过的所有东西……黛娜……尼克……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这里和之前一样,还是一样。”

布莱恩解开安全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从后面的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擦擦鼻子。你出血了。”

劳蕾尔拿起手帕,只是看着它,好像她这辈子从未见过手帕似的。

布莱恩从她身边走过,慢慢地走进主机舱。他站在门口数着人头。他的乘客……剩下的几个乘客……看来都很好。贝萨妮的头紧贴着阿尔伯特的胸口,泣不成声。鲁迪·沃里克解开安全带,站起来,脑袋撞到了头顶上的行李架,又坐了下来。他用茫然、不解的眼神看着布莱恩。布莱恩想知道鲁迪是否还饿着。他猜不饿了吧。

“我们下飞机吧。”布莱恩说。

贝萨妮抬起头来。“它们什么时候来?”她歇斯底里地问他,“这次它们还要多久才能来?有人听见了吗?”

布莱恩的头又是一阵疼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突然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一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腰,他惊讶地回头看,原来是劳蕾尔。

“恩格尔机长说得对。”她平静地说,“我们下飞机吧。也许情况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糟。”

贝萨妮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笑。“能有多糟糕呢?”她问,“到底还能有多糟糕……”

“有点不一样。”阿尔伯特突然说着向窗外望去,“有什么变了。我说不出是什么……但就是不一样了。”他先看了看贝萨妮,然后又看了看布莱恩和劳蕾尔,“就是不一样了。”

布莱恩在鲍勃·詹金斯身边弯下腰,看着窗外。他看不出这里和班戈国际机场有什么大的不同……当然,有更多的飞机,但这些飞机同样是空的,死气沉沉……但他觉得阿尔伯特可能确实注意到了什么东西。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到。的确有什么说不上来的根本差异,但他说不清。就像他前妻的香水名字一样,他之前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伦沃伊,亲爱的。这是我一直穿的衣服,你不记得了吗?

你不记得了吗?

“来吧。”他说,“这次我们用驾驶舱出口。”

32

布莱恩打开突出的仪表板下面的活板门,努力回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班戈国际机场用这个让乘客下飞机,这比充气滑梯好多了。但似乎没有原因,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可能是因为他受的训练是在紧急情况下先想到逃生滑梯。

他低头进入前货舱区域,钻到一簇电缆下面,打开了767机头地板上的舱门。阿尔伯特和他一起把贝萨妮扶了下来。布莱恩再帮劳蕾尔,然后他和阿尔伯特再帮鲁迪下来。鲁迪的动作好像他的骨头像玻璃一样脆弱,手里仍然紧握着他的念珠。驾驶舱下面的空间现在非常拥挤,鲍勃·詹金斯在上面等着他们,他双手撑在地上,透过活板门向下凝视着他们。

布莱恩把梯子从存放的地方拉出来,固定好,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下到滑行跑道上,布莱恩先下,鲍勃最后下。

布莱恩的脚着地时,他感到一种疯狂的冲动,想用手捂住心脏,大声呼喊:我要为29号航班的幸存者宣布这片充满酸臭牛奶和酸蜂蜜的土地是我们的……至少在兰格利尔到达之前是我们的!

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和其他人站在飞机机头下方,感受着微风吹过他的脸颊,环顾四周。他听到远处有声音。这不是他们在班戈渐渐清晰到的咀嚼声和嘎吱嘎吱声——完全不像——但他说不清这声音到底是什么声音。

“那是什么?”贝萨妮问,“那个嗡嗡声是什么?听起来像电的声音。”

“不,不是。”鲍勃若有所思地说,“这听起来像……”他摇了摇头。

“这听起来不像是我以前听过的。”布莱恩说,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他觉得有某种东西就在他的理智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外跳动,是他知道或应该知道的东西,这种感觉又缠上他了。

“是它们,对不对?”贝萨妮有点歇斯底里地问,“就是它们要来了。就是黛娜跟我们说过的兰格利尔。”

“我不这么认为。听起来完全不一样。”但他心里又感到了恐惧。

“现在怎么办?”鲁迪问,他的声音像乌鸦一样刺耳,“我们要重新开始吗?”

“好吧,我们不需要传送带了,这是个开始。”布莱恩说,“登机道是开着的。”他从767的机头下面走出来指着登机道。他们接近二十九号登机门的冲击力已经把梯子从门上撞开了,但把梯子推回去不难。“来吧。”

他们走向梯子。

“阿尔伯特?”布莱恩说,“帮我推梯——”

“等等。”鲍勃说。

布莱恩转过头,看到鲍勃谨慎又好奇地环顾四周。他先前茫然的眼神中多了……希望吗?

“怎么了?什么事,鲍勃?你看到了什么?”

“这只是另一个被废弃的机场。我觉得是这样。”他把一只手举到脸颊上……然后直接举在空中,就像在要求搭便车。

布莱恩刚要问他是什么意思,然后意识到他明白了。他们站在机头下时,难道他自己就没有注意到吗?他注意到了,但他没有在意。

微风吹过他的脸。不太像微风,和一口气差不多,但确实是微风。空气在运动。

“天哪。”阿尔伯特说。他把一根手指塞进嘴里,弄湿了它,然后举起来。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

“还不止这个。”劳蕾尔说,“听!”

她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向767的机翼冲去,然后又跑回他们身边,她的头发在身后飘逸,穿的高跟鞋在混凝土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你们听见了吗?”她问他们,“你听见了吗?”

他们听到了。单调、沉闷的感觉消失了。现在,只要听着劳蕾尔的讲话,布莱恩就会意识到,在班戈,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把头伸进钟里说话,用黄铜或者可能是铅铸成的钟会让他们的声音变得沉闷。

贝萨妮举起双手,迅速打出了The Routers乐队[32]老歌《走吧》的节拍。每一拍都像田径赛场上发令枪的枪声一样清晰。她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鲁迪问。

“飞机!”阿尔伯特高兴地尖声喊道。一时间,布莱恩荒谬地想起了老电视剧《梦幻岛》里的那个小家伙。他几乎笑出声来。“我知道有什么不同!看那架飞机!现在它和其他的都一样了!”

他们转过身去看。好长一段时间,谁也没说话。也许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在班戈机场的时候,停在“美国骄傲”客机旁边的达美727飞机看起来又阴暗又肮脏,反正和767相比显得不那么真实。现在,所有的飞机——29号航班和那排连着登机道的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看起来都一样明亮,一样新。即使在黑暗中,它们的油漆和商标也闪闪发光。

“这是什么意思?”鲁迪问罗伯特,“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一切真的恢复正常了,电在哪里?人在哪儿?”

“那是什么声音?”阿尔伯特插话道。

声音已经更近,更清楚了。就像贝萨妮说的,那是一种嗡嗡的声音,但没有电的感觉。它听起来像风吹过敞开的管子,或者像非人类的唱诗班齐声敞开喉咙发出的音节:啊啊啊啊啊……

罗伯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着转过身去,“我们把梯子推回去,进去吧——”

劳蕾尔抓住他的肩膀。

“你知道!”她说,她的声音紧张得不自然,“我看得出来。为什么不让我们其他人也知道?”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现在还不准备说,劳蕾尔。我想先进去看看。”

听到这话,他们也不得不勉强接受。布莱恩和阿尔伯特把梯子推回原位。其中一根支撑支架微微弯曲了,布莱恩抓着它,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往上爬。他自己最后挨着梯子的一边往上,远离弯曲的支架。其他人都在等他到了再一起走上登机道,进入航站楼。

他们进了一处巨大的圆形房间,登机口沿着弯曲的单墙挨个间隔着。一排排的座位阴森森地空无一人,头顶的日光灯像暗色的方块,但阿尔伯特觉得他几乎可以闻到其他人的味道……就好像29号航班的幸存者从登机道出来的几秒钟前,其他人才集体离开一样。

外面合唱的嗡嗡声继续变大,像一阵缓慢而看不见的海浪一样逼近:——啊啊啊啊啊啊——

“跟我来,”鲍勃·詹金斯轻松地就管起了这群人,“快点,拜托。”

他向大厅走去,其他人在他后面排成一列跟着,阿尔伯特和贝萨妮挽着胳膊走在一起。从美联航登机休息室的地毯上一走到大厅里,他们的鞋跟就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而且还有回音,仿佛他们有二十来个人,而不是只有六个人。他们经过墙上昏暗的广告海报:看CNN、抽万宝路、开赫兹租车、读《新闻周刊》、参观迪斯尼乐园。

那种声音,那种敞开喉咙哼唱的嗡嗡声继续变大。在外面的时候,劳蕾尔确信声音是从西边向他们靠近的。现在她似乎觉得声音就在这里,和他们在一起,好像那些歌手——如果他们是歌手的话——已经到了这里。确切地说,那声音并没有吓着她,但她心中的敬畏感让她的胳膊和后背都感到刺痛。

他们来到一家自助餐厅,鲍勃领着他们进去厅。他不假思索地绕过柜台,从柜台上的一堆糕点中拿了一块包好的。他试图用牙齿把它咬开……然后意识到他的假牙落在了飞机上。他厌恶地哼了一声,把它扔到柜台上给阿尔伯特。

“你来吧,”他说,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快,阿尔伯特!快!”

“快,‘华生’,游戏开始了!”阿尔伯特说着,疯狂地笑了起来。他撕开玻璃纸,看着罗伯特,罗伯特点点头。阿尔伯特拿出糕点,咬了一口。奶油和覆盆子酱从边上喷了出来。阿尔伯特咧嘴一笑。“真好吃!”他声音含糊,边说边喷面包屑,“好吃!”他递给贝萨妮,贝萨妮咬了更大一口。

劳蕾尔可以闻到覆盆子酱的味道,她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笑了。突然她有一种头晕目眩、极度狂喜甚至飘飘然的感觉。机舱减压带来的昏沉感完全消失了,她的脑袋感觉就像在一个闷热的下午,楼上的房间吹进来一阵清新的海风。她想到了尼克,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死了,这样其他人才能在这里,她想尼克不会介意她的这种感觉。

合唱的声音继续变大,一种没有方向的声音,一种没有来源、歌唱一样的叹息在围绕着他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鲍勃·詹金斯跑回柜台,差点撞到收银机的一角,双脚几乎滑倒,他不得不抓住那台调味品手推车才没有摔倒。罗伯特站住了,但不锈钢手推车轰然一声倒在地上,塑料餐具、小包的芥末、番茄酱和调味料四处乱飞。

“快!”他喊道,“我们不能在这儿!它很快就要发生了……我相信随时都会发生……发生的时候,我们不能在这里!我觉得这里不安全!”

“什么不安……”贝萨妮刚开口,阿尔伯特就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推着她跟上罗伯特。罗伯特像个疯狂的导游,已经朝自助餐厅的大门跑去。

他们跟着跑了出去,再次冲向联合航空公司的登机大厅。现在,他们的脚步声的回声几乎淹没在空荡荡的终点站里的嗡嗡声中,在四通八达的走廊深处反复回荡。

布莱恩可以听到那个巨大而单调的声音开始分解。他想,不是破碎,甚至没有真正地发生改变,而是聚集起来,就像兰格利尔们接近班戈时聚集的声音一样。

他们再次进入候机室,看到一束缥缈的光掠过空荡荡的椅子、昏暗的“入境”和“出境”电视显示器以及登机柜台。蓝色之后是红色,红色之后是黄色,黄色之后是绿色。空气中似乎充满了某种丰富而奇异的期待。一阵战栗传遍了他全身,他感到全身的毛发都在抖动,要竖起来。一种清晰的确信感像清晨的阳光一样充满了他的心: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某种令人惊奇的大事。

“来这里!”鲍勃喊道。他领他们往刚才经过的登机道旁的墙走去。这是一个只供乘客停留的区域,用一条红色天鹅绒绳索挡着。罗伯特就像高中时的跨栏运动员一样轻松地跃了过去。“靠墙!”

“都靠墙站着,混蛋!”阿尔伯特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无法控制的大笑中喊道。

他和其他人跟鲍勃一起靠着墙站,像被警察指认的嫌疑犯一样挤在墙边。在他们面前空荡荡的圆形客厅里,各种色彩一下子亮了起来……然后开始消失。然而,那个声音继续变清晰,变得更加真实。布莱恩觉得他现在可以听到人的声音、脚步声,甚至是几个婴儿的吵闹声。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感觉太棒了!”劳蕾尔半笑半哭地说,“我太喜欢了!”

“我希望我们在这里是安全的。”鲍勃必须提高嗓门才能被人听到,“大概会吧。我们远离人流量大的地方。”

“会发生什么事?”布莱恩问,“你知道些什么?”

“当我们通过时间裂缝往东飞的时候,我们回到了过去!”罗伯特喊道,“我们回到过去了!也许只相差十五分钟……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

布莱恩点了点头,阿尔伯特的表情突然振奋起来。

“这次它把我们带到了未来!”阿尔伯特喊道,“就是这样,是不是?这次时间裂缝把我们带到了未来!”

“我想是的,没错!”鲍勃大声回答,他无可奈何地咧嘴一笑,“我们来到的不是一个死亡的世界——一个没有我们却继续存在的世界——而是来到了一个等待诞生的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就像一朵即将开放的玫瑰!我相信,这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我们听到的,感觉到的……让我们心中充满如此美妙又无助的喜悦感。我相信我们将会看到和经历一些任何活着的人都从未目睹过的事情。我们看见过世界的死亡,现在我相信我们会看到世界诞生。我相信,‘现在’即将赶上我们。”

随着色彩的闪烁和消退,那深沉的回响声也突然降低了。与此同时,隐含在其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劳蕾尔意识到她能辨认出单词的发音,甚至是片段的句子。

“……必须在她做出决定之前给她打电话。”

“我真的认为这个选项不可行……”

“如果我们能把这件事交给母公司,就不会有麻烦了……”

这句话从他们前方过去,穿过丝绒绳空荡荡的另一侧。

布莱恩·恩格尔感到一种狂喜在他心中升起,让他仿佛充满了惊奇和幸福的光芒。他抓住劳蕾尔的手,朝她咧嘴一笑,劳蕾尔紧紧地握了一下。他们身旁的阿尔伯特突然拥抱了贝萨妮,贝萨妮则笑着不停地亲吻他的脸。鲍勃和鲁迪高兴地对着对方咧嘴一笑,就像久违的朋友竟在世界上最荒谬、犹如一潭死水的地方偶然相遇一样。

头顶上天花板上的荧光方块开始闪烁。它们按顺序亮起来一道越来越大的光圈从房间中央往外扩散,一路亮到了大厅,像追逐一群黑色的羊一样追逐前方黑夜的阴影。

布莱恩突然闻到一股味道,是汗水、香水、须后水、古龙水、香烟、皮革、肥皂、工业清洁剂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宽阔的登机休息室里仍然没有人,但这里充满了若有若无的人声和脚步声。布莱恩想:我就要看到它发生了。我要看到移动的“现在”锁住静止的“未来”,把它拖着向前走。就像在南部和西部沉睡的小镇上,让奔驰的列车从铁轨旁的邮电杆上钩走邮包。我将看到时间像夏日清晨的玫瑰一样绽放。

“做好准备。”鲍勃喃喃地说,“可能会突然出现。”

仅仅过了一秒钟,布莱恩就感到了一记重击——不只是他的脚,而是整个身体。与此同时,他感到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背上狠狠地推了一下。他向前摇晃着,感到劳蕾尔也和他一样往前摇晃。阿尔伯特不得不抓住鲁迪以免自己摔倒。鲁迪似乎并不介意,他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傻笑。

“看!”劳蕾尔气喘吁吁地说,“噢,布莱恩……看!”

他看到了……他感到呼吸在喉咙里停止了。

休息室里到处都是幽灵。

飘逸的、透明的人影纵横交错地出现在宽大的中心区域:男士们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女士们穿着时髦的旅行装,十几岁的青少年穿着李维斯和印有摇滚乐队标志的T恤衫。他看到一个幽灵父亲领着两个幽灵孩子,透过他们,他看到更多的幽灵坐在椅子上,读着透明的《大都会》《时尚先生》和《美国新闻与世界报导》。随后色彩在一系列的彗星般转瞬即逝的闪烁中,颜色有了形状,并凝固了下来,回音的声音也变成了像普通的立体音响里真实的人声。

流星,布莱恩惊叹地想,只有流星。

变化发生的时候,只有这两个孩子碰巧直视了29号航班的幸存者;只有这两个孩子看见四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出现在一秒前还只有一堵墙的地方。

“爸爸!”小男孩惊叫着,拽着他父亲的右手。

“爸爸!”小女孩拽着他的左手,用疑问的语气说道。

“什么?”父亲不耐烦地瞥了他们一眼,“我在找你们妈妈!”

“新的人!”小女孩指着布莱恩和他五名衣着邋遢的乘客说,“看看这些新来的人!”

这个人看了布莱恩和其他人一会儿,他的嘴紧张地绷紧了。布莱恩猜想是血的缘故。他、劳蕾尔和贝萨妮都流过鼻血。那人紧紧地抓住他们的手,开始把他们迅速拉开。“是的,很好。现在帮我找你们妈妈。这真是一团糟。”

“但他们之前不在那儿!”小男孩抗议道,“他们……”然后他们走进了匆忙的人群中。

布莱恩抬头看了看电视屏幕,注意到时间是凌晨四点十七分。

这里人太多了,他想,我肯定知道原因。

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点,头顶上的扩音器大喊:“由于莫哈韦沙漠上空异常的天气模式,所有从洛杉矶国际机场东行的航班继续延误。对于给大家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但在此安全措施生效期间,请你保持耐心和谅解。重复:所有东行航班……”

异常的天气模式,布莱恩想,噢,是的,有史以来最怪异的天气模式。

劳蕾尔转向布莱恩,抬头看着他的脸。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也不去擦。“你听见了吗?你听到那个小姑娘说的话了吗?”

“是的。”

“我们是这样的吗,布莱恩?新的人吗?你认为我们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他说,“但感觉上是。”

“太棒了。”阿尔伯特说,“我的上帝,那是最美妙的事情。”

“好极了!”贝萨妮高兴地喊道,然后又开始拍出《走吧》那首歌的节拍。

“我们现在怎么办,布莱恩?”鲍勃问,“有没有什么想法?”

布莱恩环视了一下拥挤的登机区,说:“我想我要出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看看天空。”

“我们不应该通知当局吗?”

“我们会的。”布莱恩说,“但先看天空。”

“也许在路上吃点什么?”鲁迪满怀希望地问。

布莱恩笑了:“为什么不呢?”

“我的表停了。”贝萨妮说。

布莱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发现手表也停了。他们所有的表都停了。

布莱恩脱下他的外套,漫不经心地把它扔在地板上,用胳膊搂住劳蕾尔的腰。他说:“咱们离开这里,除非你们有人想等下一班向东的班机?”

“今天算了。”劳蕾尔说,“但很快就会的。一直去英格兰。我要去……见个人。”她一时懵了,完全忘了地名……然后才想到。“弗陆亭。”她说,“问大街上的任何人都行,老一辈的人还是叫他老头子。”

“你在说什么?”阿尔伯特问道。

“雏菊。”她说着笑了起来,“我想我说的是雏菊。走吧……我们走吧。”

鲍勃咧嘴一笑,露出了婴儿般粉红色的牙龈:“至于我,我想下次去波士顿时,我要坐火车。”

劳蕾尔踩着布莱恩的手表问道:“你确定你不想要那个吗?它看起来很贵呢。”

布莱恩咧嘴一笑,摇了摇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她头发的香味出奇地甜。他感觉非常好,感到重生了,身上每一寸都焕然一新,没有留下那个世界的半点痕迹。他觉得,其实如果他展开双臂,他就可以不借助引擎飞起来。“一点也不想要了。”他说,“我知道现在几点了。”

“哦?现在几点了?”

“‘现在’的半小时后。”

阿尔伯特拍了拍他的背。

他们成群结队地离开了候机室,在一群因延误而感到不满的乘客中间迂回前进。许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不仅是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人最近流过鼻血,也因为他们在那么多愤怒且感觉不便的人中间一路大笑。

这六个人看上去比拥挤的休息室里的其他人都显得更亮眼。

更真实。

更存在。

只有流星,布莱恩想,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乘客还在飞机上……那个留着黑胡子的人。这是一次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宿醉,布莱恩想着便笑了起来。他一把拉过劳蕾尔开始跑,劳蕾尔笑着拥抱了他。

他们六个人一起沿着广场,跑向自动扶梯,跑向外面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