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兽医诊所

燃烧的生物柴油、腐烂的鱼内脏和汗臭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图尔觉得很压抑。他沉沉地靠在玛丽亚和她的小战士身上，在他们的帮助下穿过人群，并透过遮蔽他的粗麻布望着海景。

“往这边拐，”范回到他们中间，“这边没那么挤。”

玛丽亚、奥乔、斯托克和斯迪克帮助图尔绕过拐角，而范则再次穿过人群侦察。

图尔的肌肉抗拒着他迈出的每一步，小战士们搀扶他的手就像是顶在他皮肤上的钻石刀。他的神经开始再生，现在只要他的皮肤接触到布料，接触到搀扶他的手，甚至是吹到一点盐码头的热风，他都会感觉头痛欲裂。

图尔忍着疼痛，让他的感官向外延伸，通过气味和声音追踪港口的活动：空气中飘来茉莉花和万寿菊的香气，是为请求卡利——玛丽慈悲神的帮助；北部岛屿联盟拖过来的一桶桶苏格兰威士忌气味刺鼻；批发市场里，海蜇橙的酸味和冰岛甘蔗的甜味混杂在一起。

叮叮当当的铜铃声传来，那是信奉深水基督教的人在神龛内点燃蜡烛。透过粗麻布，图尔瞥见了圣奥尔莫斯，他身着滴了几十年红蜡的袍子，将手伸向路人，想要拯救他们……

最重要的是，图尔闻到了人类的气息，来自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爱尔兰人、印度人、肯尼亚人、瑞典人、日本人、芬兰人和巴西人。通过他们汗水中的食物气味，可以辨出他们的种族和文化。这些气味渗透了他们的T恤和头巾，潜藏在他们的发辫和胡须中，在他们剃过的光滑皮肤的毛孔中流动。牛排罐头、旱育大米、黄扁豆、白酒、芜菁、椰奶、沙丁鱼、海蜇，所有这些东西的气味在图尔的鼻子里交织，闻起来都一样——都是他的创造者的恶臭。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多人包围了，他们的气味勾起了他的回忆：他袭击过的城市里，恐惧的人们在他面前奔逃、尖叫。黄金时期，美好的时刻。

图尔几乎要笑出来。

强化人的气味又是另一回事了。它们也充斥在盐码头的木板路上。他的兄弟姐妹们，结构上差不多，但在形态上，都是不同基因的剪切与融合。

犬类、灵长类、鱼类、猫类，他们无处不在：协助卸货、运送保险箱、为企业的千金开路。强化人既能在贸易公司大使馆外站岗，也能陪人类跪在寺庙里，向拾荒之神、命运女神和卡利——玛丽慈悲神祈求护佑。

在这里，强化人很容易与人类混在一起，图尔随处都能闻到他们的气味。他们的汗水、喘息、湿皮毛，所有这些都是向彼此发出的信号，代表着力量和身份、友谊和竞争、领地和战斗。

我一拳打穿了拉各斯第一利爪的胸腔，掏出了他的心脏。热血从我高举的手臂上倾泻而下。在群队的欢呼声中，我吃掉了它。

突然涌起的回忆让图尔停住了脚步。

“图尔？”玛丽亚拉了一下他的手臂。

混乱的记忆闪过，都是周围强化人的气味触发的：空气中冒着火，水稻田里的水在沸腾，绿色的稻苗被烧成黑色，他的兄弟姐妹们在他眼前燃烧，变成行走的火炬。虎卫队也在燃烧。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燃烧。

图尔踉跄了一下。但是在加尔各答，我没有吃虎卫队第一利爪的心脏。他挤过一群上岸的水手，抓住一家酒吧的门，又回忆起一些画面。他看到加尔各答虎卫队的第一利爪向他告别，冲他伸出手。那个强化人甚至比图尔还高，用锐利的猫眼注视着他。他在着火。

燃烧。

第一利爪一直都是他的死对头，但现在悲伤的感觉涌上了图尔。这种感觉真实而震撼，图尔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来。他凝视着自己被烧得焦黑的血淋淋的手。

“图尔？”玛丽亚碰了碰他的胳膊，“你还好吧？”

“我之前被烧过。”图尔说。

玛丽亚和奥乔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显然担心图尔疯了，但他难以向他们解释自己现在所经历的记忆冲击。这些久远的回忆被许多强化人的气味唤醒，正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我需要……歇会儿。”图尔嘶哑着说。

范回来了。“怎么了？”

“只是休息一下。”玛丽亚说。

“在这儿休息？”

“我们该走了。”斯托克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向他们走来的一对强化人门卫，“我们引起注意了。”

图尔注视着斯托克注视的方向。这些强化人门卫和他不是在同一个基因平台上繁育出来的，就像奥乔的基因和斯托克、玛丽亚、范也都不同。这些强化人门卫很特殊：从他们的臂长和野蛮的上身构造来看，主导基因是大猩猩。他们的肌肉像巨石。他们移动性强、表情丰富、面孔人类化。他们不是梅西耶的，也与他的战斗强化人基因链无关，但图尔仍能感受到他们间的联系。图尔发现自己身子前倾，极度渴望他们把他当作兄弟来看待。

难道我们不都是同一个肉身铸造的吗？不都是由同样的基因片段编织而成的吗？

他摘下了沉重的兜帽，露出了烧伤的脸。

“哇，大块头！”奥乔说，“你在干吗？”

图尔忽略了人类的话语，与门卫们对视着。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我们是一样的吗？我们是兄弟啊！

那些门卫的眼睛眯起来，嘴唇翻开，露出锋利的犬齿。

啊，看来我们不是兄弟。

是敌人。

图尔突然感到一阵宽慰，他的世界回到了熟悉的模式。这些只是下等的基因撕裂的奴隶，是为在酒吧打碎水手们的头颅这样的简单任务而繁育的。顺从而有局限。甚至不是自然掠食者。不是军人。只是半兽人罢了。

“你想说什么？”其中一个门卫咆哮道。他们正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准备从两侧围攻他。

你们这些垃圾，我要杀了你们。

图尔的肾上腺素开始激增，他的身体调集着资源，他的大脑谋划着战斗。他的爪子伸出来了。他很弱，但依然可以击败他们。你们不了解真正的战争。他满意地咆哮着。再靠近一点儿，半兽人。

“哇！”玛丽亚穿过他们之间，挥舞着手臂。“且慢，图尔！”她的小战士们也在介入，他们都试图阻止即将到来的杀戮。

“有什么问题吗，狗脸？”一个门卫问道。

图尔露出大大的笑容，露出他的尖牙。“再靠近一点儿，你就知道了，猿身。”

“喔，喔，喔！喂！”范跳了起来，“别跟我们的大块头兄弟一般见识，他吃了五十种镇痛药！”

图尔咆哮着，不耐烦地试图抓住范，但他躲开了，继续挥舞着瘦弱的手臂。“看哪！他就像一块培根！”

“谁是你的主人？”门卫眯着眼问道。

“你觉得我是奴隶吗？”图尔狂叫着。

“图尔！”玛丽亚抓住他的胳膊，“别闹了！走吧！”她顽强地拉住他，他想要挣脱，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突然踉跄起来。肾上腺素消耗殆尽了，力量也随之减弱。他跌倒在地。

虚弱。

“看！”范得意地大叫，仍旧挡住门卫，不让他们靠近图尔，“这个可怜虫甚至走不了路了！没什么事！就像我说的！他吃了好多镇痛药，正难受呢！”

大猩猩强化人观察着，很是怀疑，但他们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图尔闻到他们毛孔中流淌出的满意情绪，他们确认了自己仍能支配这片领土。

“把他送回他的主人那里，别再让他找麻烦了。”其中一个强化人建议道。

主人？图尔的毛竖了起来。我没有——

玛丽亚揪了一下他的耳朵。

图尔几乎要咬她，但这个提醒已经足够了。他强迫自己的兽齿放松下来。

他并没有处在危险之中，也没有和人争吵，却差点挑起一场战斗。他努力挣扎着站起来，但发现自己没有力气。

玛丽亚和其他小战士聚集在图尔身边，帮助他站起来。奥乔说：“我们很抱歉造成了麻烦。我们的船着火了，是他救了我们所有人，所以我们欠他很多。但是吃药的事……”图尔瞥了一眼，看到他正在提供钱币，这是想贿赂门卫忘记他们。这些强化人立刻谄媚起来。

“你还好吗？”玛丽亚低声问道，“能行吗？”

“我……”图尔努力保持站姿，强化人刚刚的挑衅已经让他精疲力尽。“我能行。”小战士们聚集在他周围，支撑着他。他突然感受到对这些人类的一股强烈的同胞之爱。这些人类为了让他活下去，已经竭尽全力了。

群队。

尽管他们之间只有最脆弱的基因关联，但他们为拯救他而努力。非同寻常。让人困惑。他们很忠诚，就像他忠于虎卫队那样，尽管没有任何好处可拿，也没有人迫使他们服从。

他记得加尔各答古老的屋顶上震耳欲聋的胜利欢呼。他们把砍刀和机枪举得高高的。梅西耶闪攻与虎卫队肩并肩，所有人站在一起。

胜利。却因从天而降的火焰而终结。

回忆让图尔感到一阵恶心。

玛丽亚和小战士们还在给他领路，还在搀扶他，觉得自己在拯救他。实际上，他会毁了他们。他意识到，他们只要在他身边，就不可能活下来。他们太柔弱、太娇嫩了，谁叫他们是人类呢。

他立马停下脚步说：“你们必须离开，留在我身边太危险了。”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了。”玛丽亚说。

“不，”他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他，“你必须离我远远的。你——必须——离开我。越远越好，越快越好。我太危险了。”

但玛丽亚并不听他的，转头跟奥乔说话。

“他又不正常了，我们得把他藏起来。”

“还有四百米才能走完这条木板路呢。”

“找个电动黄包车来接我们，他又在发疯了。”她又转过头来，指着一家店的招牌对图尔说：“已经没多远了。”

盐码头

兽医诊所

专治

哺乳动物＆强化人

她又重复了一遍，哄着他说：“真没多远了，我们就往前再走一点点路，你就可以休息了。”

图尔还想反抗，但他知道，这只会让更多人注意到玛丽亚和她的船员。他可以再让她多帮助他一会儿，但之后他就必须把她送走了，走得远远的，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远离他的地方。必须很远很远才行。

在人类的搀扶下，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记忆如乌鸦，绕着他盘旋，纠缠着他，啄食着他。过去的画面——战争的画面，求生的画面，创造的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独有一只记忆之鸦向他伸出魔爪，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怎么也赶不走：加尔各答的第一利爪——虎卫队的领队——向他告别，在他眼前燃烧。

火柱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