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当然了,是桑德先生而已,不过也不用再担心了。恐惧缩了回去,酒馆里重新有了生气。

“啊,晚上好。”桑德先生一边说,一边向吧台走来,手在口袋里摸着。

“晚上好,桑德先生。”艾拉和鲍勃答道,艾拉用职业性的傲慢口吻,鲍勃则带着一丝冷淡,视线几乎没有从报纸上移开。

桑德先生在午夜钟声酒馆并不太受欢迎。他是一位常客。要是没了他,午夜钟声酒馆就不是午夜钟声酒馆了。首先,这里每天晚上会少说几千句话,每年则要少几百万句。他一般都是这个点到,幸运的话会待到关门。不过,要是运气不好,没人来请他喝酒,他就会出去,九点半再回来。他的第一杯啤酒实际上是一笔投资。

他长得怪怪的。虽然个子很矮,却留着厚厚的胡须,让人错觉他极其矮小。(尽管胡须并未真的缩短他的身高)这种错觉因他的头发而愈加强烈,他的头发像厚厚的马鬃一样梳向脑后,较他五十多岁的年纪显得颇为壮观。桑德先生的毛发很茂盛。除了前面提到的,他的手上也有很多毛,两条眉毛中间也有很多毛,耳朵里有很多毛,连鼻孔里都伸出两小簇毛来,跟当代时尚或是礼仪细节的要求相去甚远。

多年来,他总是穿一套厚粗花呢西装,戴着软颈围和一个大领结,从没变过。但有时他会用一根黑丝带系成领结。没人知道他如何过活,但人们猜想应该跟他每天晚上挣酒喝的方式差不多。他在脏乱的奥斯纳堡街有一间楼上的小屋,已经很多年了,他只在晚上才会露面。他上过牛津大学,是个文人——主要是给报纸写东西,写文章和短篇故事,但偶尔才会被媒体采用。他称之为“不时地出点小作品”。当然,他的大作永远在创作中,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我要半杯伯顿。”桑德先生说。

“半杯伯顿?”艾拉重复了一遍(每一单她都会自动重复一遍),帮他倒了半杯。

硬币丁零零落进了钱箱,静下来的片刻间,桑德先生呷了第一口。转角处,大众区的门被推开,一个面色阴郁、踩着沉重皮靴的顾客走上前来——他是邮递员。

鲍勃继续看着报纸,没有人吭声……寂静中,依稀能看到邮递员孤零零、目光呆滞地从一个品脱玻璃杯里大口喝着啤酒……屋子里了无生气。

外面的人行道上又响起脚步声,门被猛地一推,进来一个粗暴的高个子、长鼻子、戴圆顶礼帽的先生。这是个生面孔。他点了一小杯黑白狗威士忌鸡尾酒,两大口喝完,立刻又走了出去,午夜钟声酒馆恢复了之前的窘境。

人们第一百万次感到这种日子的怪异。又一阵安静……

“鲍勃,你看的是《星报》吗?”桑德先生终于问。

“不是,桑德先生。是《新闻晚报》。”

“哦。”桑德先生重重地应了一声,又呷了一口酒后,把玻璃杯放下,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那些曾经被桑德先生教导过的人(例如鲍勃和艾拉)不会认错那丝光亮——或者它预示着什么。那是不久前刚刚“出了点小作品”的人眼睛里的光。不过,他们都没接茬。

“我想你没准已经看到了我的小作品。”桑德先生试探着说。

“什么——你在《星报》上发表文章了吗?”艾拉问道。

桑德先生表示自己不能否认这一温柔的指控。

“咱们来看看。”艾拉一边体贴地说道,一边把他手里那份报纸拿过来。

“只是一封信。我想你应该能在第五页找到。”桑德先生点了一支烟,优雅地吐出一片云雾。艾拉搜寻着。“找到了。”说着,她读了一遍。

桑德先生的信从男人的视角辱骂了女人的发型。他个人喜欢女人留长发,开篇就明确表达了这一论调。他请求允许自己高度赞同M.B.L.(曾经的一位狂热分子)的观点,接着便各种含沙射影,例如“女人头顶的桂冠”“如今近乎剃光的短发”“未来的现代女青年”,还有“她的祖母”,用这些说法表示他的冷嘲热讽。他还提到了鸡尾酒和夜店。署名是装腔作势的“奥斯纳堡街N.W.1的哈罗德·B.桑德”。

“很好,不是吗?”好脾气的艾拉说,“鲍勃,你看吗?”她把报纸递给鲍勃。他读了一遍,也觉得写得“很好”。

不过,赞美之后便是一阵稍显尴尬的安静。(两个妇人进了大众区,能听到她们的谈话声)

“我怕你自己就不赞成我的观点,艾拉。”桑德先生看着她的短发。

“啊——那你一定希望周围有很多歌帝梵夫人[4]吧,不是吗,桑德先生?”

桑德先生笑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猜,你会是那个偷窥者汤姆,对吧?”艾拉明知故问,讽刺地看着他。

“噢——那取决于那位歌帝梵夫人,艾拉。”桑德先生回答。他的眼睛又亮了,预示着接下来的殷勤。“比如,如果是你……”他不好意思说下去,只挥着手。

“我才不会,”艾拉说,“太冷了。”

“但头发会帮你保暖。你为什么不留长发呢,像一个明智的姑娘,艾拉?我向你保证,那会让你的魅力增加一千倍。”

“哦,是的。当然。”

“我并不是说有增加的必要。”桑德先生媚笑着补充。

又顿了一顿。

“呃,我不知道。”艾拉憧憬地盯着远方,以她特有的可爱劲儿,从戏谑变回坦诚,“我们都得跟随潮流,不是吗?”

外面传来说话声,推门进来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没有穿过去走到雅座区那边,而是在鲍勃的区域——酒吧的一张桌前落座。他拿起托盘向他们走去,眼神与他们打招呼。那位女士有点迟疑,但最终决定点健力士,男士点了杜松子酒加甜味苦艾酒。艾拉听到了,没等鲍勃给她重复,便开始准备。鲍勃托着酒回来,放在客人桌上,男士给他一个半冠[5]硬币,他找了零,对方没有给小费。他本来也没指望有小费,又回去继续看报纸。很明显,那位女士认识艾拉。

“今晚真安静,是吧?”她说。

“是啊,没错。”艾拉答道,“不过我想很快会有客人来的。”

桑德先生静静地站着打量那对夫妇,估计是在想怎么跟他们套近乎。他的第一笔投资快要喝完了,情况不太乐观。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轻快地走进来,是布鲁克斯先生——另一位常客。他是附近一家五金店的老板,卖锅碗瓢盆和厨房用具,还有螺丝钉——尤其是螺丝钉。他的眼睛斜得厉害,好像不知怎么回事把螺丝钉进了大脑,眼球极度扭曲才能隐约转动。他跟你说话时,眼睛会直直地看你的左耳,仿佛里面有残留的肥皂沫。他热情地跟桑德先生道了声“晚上好”,一面看着后者耳朵里的“肥皂沫”,一面问他想喝点什么。桑德先生想再喝一杯伯顿酒。说话时,他惭愧地看着艾拉的眼睛,艾拉带着一丝嘲讽,拉起了汲酒的操作杆。

与此同时,三个粗汉走进了大众区,大声说着话。酒馆的门又响了,进来一对夫妇,径直走到雅座区坐了下来。后面跟着进来两个男人,来到吧台前站着。突然间,午夜钟声酒馆苏醒了。

[4]此处源自Godiva夫人的传说,她赤身裸体,仅以长发遮身穿过大街。

[5]一冠面值五先令,半冠即面值二点五先令。一英镑等于二十先令,一先令等于十二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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