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阳关大道

是的,这一回,我不是只代表我们学院了,我是代表省里,要去参加全国的比赛了。这是我梦寐以求,同时又似乎是做梦也不敢想的。

我回房间放下行李,和戴维一起到楼下看着面包车载着老师和同学们汇入路上的车流,转身回房间,边走边给孟小小微信留言:谢谢你的幸运色,我留在济南集中培训备全国赛了。想你。

发完,我盯着屏幕,看着自己刚刚发出去的绿底的两行字,想象着它们底下会出现的什么话。果然,没多久,孟小小发了个兴奋的卡通表情过来,说,耶,良真棒!

我复制了留言的后一句话,发给姐姐,姐姐秒回了:哇,天哪,我的弟弟,还真是不一样啊!紧接着转了个五百二十元的账。

姐姐说,这是从外甥女嘴里省下的奶粉钱。听吧,听到了吧?饿得哭了。姐姐发过来一个九秒的语音,我打开一听,果然是宝宝哇啦哇啦地在哭。我问,怎么啦?姐姐说,不怎么,听到舅舅出息了,激动的。

我发现,姐姐比以前幽默开朗多了。

——在重振家族产业中成长成熟开阔了。

我秒收了,接着转给孟小小。孟小小收了后加倍转给我了,说我在外比赛,用得到钱,回去后用劳务偿还。

我没等她说完,就点了接收,开心得兀自笑出声。

我其实很想给父亲也发个信息,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发。

晚餐时,我收到了我至今都保留着的短信截屏:祝贺你,成良!在济南注意安全,潜心研习,我们在东海等你们凯旋。秦厚朴

得到院长的关注和祝贺,当然是件非常幸运的事,但在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对于学院,对于我自己的重大意义,这份无与伦比的幸运,直到五月份在上海比完全国赛回来,在学院的表彰大会上接过常玉生书记手里的鲜花,听着广场上老师和同学们暴风雨般的掌声、呐喊和口哨,我才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东技学生、一个技术工人应有的尊严与荣耀,还有希望。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当天晚餐后,戴维带着我到培训场馆,我按照培训手册,进了比赛时的3号厅28号位,我坐定,左看右看不见戴维,我向指导老师报告后先去了厅里的卫生间,不在,又出了大厅,三个休息区都不见人影儿,卫生间也没人,我只好电话他,一接通我就问,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啊。戴维说。

那你没过来,开始了。我说。

是啊,开始了。戴维说。

我越听越感觉不对劲,真是怀疑戴维喝醉了。

快来3号厅啊,我在28号位,开始培训了。我又重复一遍。

我为什么要去3号厅,我在1号厅啊。戴维也好像纳了闷儿。

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没头没脑的对话,想挂了电话,又感觉没说透,索性大声说,我们在3号厅啊,你怎么去1号厅?

哦?戴维顿了下,说,什么叫我们,你是你,我是我,你的训练场地是3号厅,我的在1号厅,我们不一个工种啊。

——我的天哪!

直到那刻我才知道,原来戴维不是来带队,而是来参加比赛的。他参加的项目是数控铣,他的老本行。到现在我还想不通的是,他的所有时间好像都用在了钻研和为我们讲解增材上了,他用什么时间培训自己呢?

这个世界,真的是一切都有可能啊!

两个多月后,我们列队进入上海国家会展中心虹馆,我看看我右前方,身穿鲜红T恤的戴维一改平日里给我们上课时的绵羊状,雄赳赳气昂昂地甩着膀子大步向前,真是有种穿越感。

比赛的过程高度紧张又极其繁复,赛后,我们以各自组别全国第十名、第二十七名的成绩回到学校。欢迎晚宴上,常玉生书记问我们比赛时什么感觉,戴维朝我动了动下巴,我想了想,还真不好说。常书记就说,直观地,简单地概括下嘛。我看着墙上羽状花纹的米黄色墙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到末了,我听到自己说出一句话:就是按照平时训练的步骤,再完成一遍而已。

常书记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端起酒杯,说,此言极是。

秦院长郑重敬了戴维一杯酒,祝贺之后面露遗憾之色。大意是这些年戴维的付出与成绩,有目共睹,自愧弗如,只因身份问题无法到更重要的岗位,也未能获得与成绩相符的收入,说他与常玉生书记都认为,现有的用人机制确实存在只以学历论英雄的僵化之处,他们已经到人事和组织部门口头协调过,领导们非常支持他们的想法。院里已经开会讨论了,很快会以正式报告的形式报到组织部门,精神就是在今后职称评审及职务提升工作中,把实际工作成绩作为最重要的评价标准。与人事部门现在职称和职务评价体系中不相符的情况,由学院向相关部门报批,在绩效工资中调济,职务提升由学院“一人一议”原则单独向人事、组织部门提出申请。

总之,秦院长说,今后在我们学院,评价我们工作的只有一个标准,就是以实际工作业绩论英雄。

戴维这回没有谦虚推让,而是同样郑重地回敬了秦院长,表示感谢。戴维说,我要代现下和将来各系和我同样情况的老师谢谢你,也代所有选择了职业技能学校的孩子们谢谢你,这不只是职务的问题,也不只是收入的问题,这是尊严。

我看到常书记用力点了下头,举起杯说,对,是尊严。让我们为尊严干杯吧。

我有些累了,返校的第三天下午,我打车回了家,扑在宽大的沙发里,想起这大半年的训练比赛,比赛训练,和做了场大梦一样,头晕。我说,我只想睡一觉。

姐姐哄宝宝睡着放进婴儿车,坐到我身边,理了下我后背的衣服,说,比完了——

虽猜不透姐姐的未尽之意,但我的心却一下子酸了起来。一种烟消云散的虚空蓦地把我罩住了。

我睡着了,梦里一直在考试,考英语、数学、物理,不是找不到笔就是涂不上卡,求助无门,急醒了。

姐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这时已经把饭摆好,满室饭香。我掀开身上我睡着后搭上的一条婴儿纱线毯,从沙发上爬起来,头重脚轻,睡前的那种心酸还在,也仿佛有些明白了姐姐“比完了”三个字后面的那些话。

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这个成绩,我满意,这门技术,我也越来越喜欢。

我抓起一块大骨头使劲啃,满嘴流油。我喝一口肉汤,喷喷香,我夹一大筷子丝瓜,清甜无比,我一口又一口,不一会儿把肚子塞得满满当当,我感觉生活又美好起来。

姐夫拿出几只杯子,倒上啤酒,说,我们得喝一杯,说着先向姐姐举起杯子,说,来,咱俩先敬你姐,这一年多,我对你姐真是刮目相看,促生产抓销售,里里外外一把手啊,我眼光好,买到绩优股了。我现在甘愿为贤内助了。

哇,我看着姐姐比上次见面时更黑了一层的脸,说,成总威武!

确实威武。姐夫告诉我,我姐一接手,盘点了固定资产和外债,把所有债权人请来开了次会,请他们宽限,向他们保证,将来一定会把所有欠款连本带利还清。债权人中一大部分是和我们一样破产的轮胎厂,根本不相信姐姐的话。姐姐把与傲马橡胶有限公司的合同出示给大家,他们拿出老花镜再三鉴定,还是不相信,最后,姐夫把傲马厂的创始人,也是总经理侯安忠接来了——没有一分钱外债的侯安忠和他的傲马,几乎是当下所有轮胎公司竞相联合的对象,但他在合作、合资等事项上,一直没有松口。

姐夫告诉我,姐姐开出了别人开不出的条件,我们以现有的比他大三倍的厂房、部分设备投资,前五年的利润,我们一分不取,前五年的亏损,全部算我们的。

我脱口而出,问,那真亏损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是我们认下,我们还。姐姐说。

你这么有把握?我想不明白。

有把握,姐姐说,我和那天那一帮子老板们最不同的是,他们都想赚钱,我是想做一只好轮胎。这也是老侯选择了我的理由。

做一只好轮胎。我重复了一遍姐姐的话,向姐姐竖起拇指,真牛!敬你一杯。

我端起酒杯说,但是,如果我毕业后不能回来帮你,怎么办?

姐姐拉下脸来,想了想说,还想考啊?你们这技能等级证书,教育部门承认吗?

我说,我还真搞不懂承不承认,但我相信就算现在不承认,将来有一天,也一定会承认,因为我们坚信,技术技能人才,与普通高校培养的人才,对国家,对人民,一样重要。

姐姐哈哈笑起来,说,我的天哪,你在念课文儿啊,还是在讲话呀?

哈哈哈,我说,实话实说嘛,不过,我暂时还没有想再考的事儿。

那为啥不能回来,有人高薪诚聘哪?姐姐撇了撇嘴说。

我看着姐姐,心说我不能回来,但有许多许多技术好、有担当的年轻人很快就会来。

我说,保密。

第二天一大早,我坐上城际公交回了学院,我没让姐夫送我,他们都很辛苦,我想让他在家多哄哄宝宝,多陪陪姐姐。

我回到学校,进门时与保安老师打了招呼,进校门朝北转,穿过花间小道沿着雁栖湖北岸往东走,在两年前“跳湖”的地方坐着吹了会儿风,然后踩着湖沿的碎石继续向前。假期里,夜晚的校园不见一个人影儿,我进了超市,从后门上了二楼学校一直为我们勤工俭学的学生准备的“度假公寓”,打开灯,打开电脑,打开文档。

——我要备课了。

——下学期再开学,我就按照学院和系里的安排,代替戴维,教授学弟学妹们增材制造。

学长教学弟学妹,倒也更进一步符合学院这些年学生自管的精神了。我暗下决心,把我对专业的认识,切身的体会,一些细碎得非“过来人”无法体会的心路历程,都写进教案里。我站到窗前,看着楼前明镜般的雁栖湖水,看着空阔安闲的鹿鸣广场,看着阳光下的花草树木和楼宇——曾经让我看成监狱的地方,现在成了我的家。

吃过午饭,我稍休息了会儿,然后到学院超市和面点房买了些食材,今晚,我们423兄弟们约好在我宿舍吃“散伙饭”。本来我们都愿意在423宿舍,但我们宿舍的负荷低,用不了电热锅,我们还要吃火锅呢。这段时间,各种散伙饭已经吃了好几回,但我们423的还没吃过,我们特意邀请了朱子康,一个都不能少。

三点多钟,我买好东西回到宿舍,那五块货已经全到齐了,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熟食、寿司、水果、鱼罐头,全是我爱吃的。我拈了条小酥鱼放在嘴里,陈浩南说,哎,洗手洗手,不带恶心人的。我乖乖去外面公共卫生间洗了手,彭浪把一张纸递到我手里,说,快,快学学,看还赶得及吗?原来,我出去比赛的这一段时间,他们几个,还有朱子康,竟然排练了一支歌,《恋恋风尘》。嘿,我说,这首歌我会。我摆好姿势唱了一句,一直没说话的马纯坐在上铺,耷拉着两条腿,说,我感觉咱们组织得有点早了,应该推迟到八月底,那时候,天下已定,说不定我大学通知书都收到了,那时候再聚,多带劲!

妈的,朱子康说,你直接说你就是想折磨我呗。

马纯嘿嘿笑了,说,拿着那么高的工资,你也太矫情了吧。哎,说真话啊,说不定我要向你借学费呢,到时候你可别害怕说吃不上饭,还有你。马纯说着朝我仰了下下巴。

看到马纯开朗了许多,我心里由衷地高兴。我说,放心,我把你银行卡收藏在微信上,随时准备给你转账。马纯冲我竖了下大拇指,又冲朱子康说,瞅见了没有?朱子康说,还不知道你们俩,狼狈为奸,说不定到时候给我截个他转款的图,骗我打款过去,再把他的还了,你们俩再分了我的。想得美,我最喜欢的就是钱了,谁也甭想从我这里抠一分去。

彭浪正在倒水,倒了一半,弯腰开开一瓶锐澳,捡起一瓶,说,我先喝个这不行吗?为啥这么死心眼儿。说着打开仰起脖子灌了一气,打了个嗝,说,我们六个中,老朱最精了,他姓朱,但猴儿精,看,长得就跟大圣似的,看着吧,在大成汽车铸件厂(大成精密铸造有限公司,校企联办单位)干不了几年,就得升职。

对,生,生一窝,生三窝,陈浩南哈哈笑着说,我们俩离得最近,反正,我要想吃个撸串儿啥的,他跑不了。

你俩最近,为啥你俩最近?我奇怪了。

哈哈哈,彭浪笑得前仰后合,说,你不知道,这小子要复读了,考砸了。人班花考得好着呢——懂不,危险了!彭浪说着朝我挤了下眼。

陈浩南咧了下嘴,说,唉——她不是那种人。

彭浪说,听这语气哈,唉——她,不,是,那,种,人。你要这么确定,你唉什么?分明感受到了悲惨命运的气息。

陈浩南说,你滚,凭你这话,我这一年的饭票有了,天天上你那儿蹭饭去。

我说,为啥上他那儿蹭饭,他留校到食堂帮工了?

哈哈哈哈,陈浩南笑出了猪声。

马纯说,他去那啥,城里(由于我们学校在郊区,我们习惯上管东城城区叫城里),去城里作文培训学校当老师去了。对了,对了,忘了说了,这小子近来在好几家大刊上发了小说,都请了我们两回了,你让他自己说。

到彭浪的高光时刻了。

彭浪转身从椅子后的包里翻弄一通,捧出《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小说世界》《小说家》——彭浪捧着一大摞杂志站在窗前,身影被窗外的阳光打上金边儿。彭浪说,文学没有负我,我也不负文学。

彭浪说,他在被退了三百零五稿后,终于在《山东文学》上发了一篇短篇小说,之后,竟像开了挂,其他几家他早就不抱希望,以后是退了稿的投稿,都给他发了用稿的短信和邮件。

我们不知道彭浪写了这么多。当然,他说他写得比这多得多,只被杂志认可了这么多。

耶,托尔斯浪!

我们一齐喊起来。

王一凡则从角落拽了只大电热锅出来,说,甭整这些臭氧层子啦,来点实在的,把咱们的火锅先煮上,这是底料哈!

王一凡说这是他到厂里后亲手组装起来的第一只电煮锅,说今天用后送给我,让他好好拍个照片,当作以后在课堂上给学弟学妹们的励志资料。王一凡说,你别忘了告诉他们,我们“鼎呱呱”多功能锅,将来那是要上市的。

王一凡撕开两包火锅底料,我们加了水,在等水开的空当我们七手八脚地一趟趟跑卫生间,洗了青菜,生肚条、羊肉、丸子啥的涮物。看着锅里的汤水沸腾起来,陈浩南把六只纸杯一字摆开,倒满锐澳,马纯一样样地把涮菜加到锅里。

这不行,陈浩南搅着锅里的菜抬头对我说,看,这缺盆子少碗的,用一次性杯子喝酒,也不够美。这样,明天你就去城里,把咱们这伙人聚餐用的锅碗瓢盆的买好,以后,你这里就是根据地啦。以后我们哪个想回母校看看,不都得来你这儿,你说是不?

哎哟,我说,你想得怪长远啊,你这是想复读几年?

哈哈哈哈,我们又笑起来。我们笑着,捞着,吃着,喝着,打着,闹着,回忆着像梦一样的三年技师学院时光。望着窗外渐起的夜幕,朱子康举起筷子,说,好,吉时已到,该我们上台啦!

我的兄弟们迅速站起来在我的床铺边列成一排,啊,我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跳过去站在队尾。

好,来,唱吧。我举起手,准备打拍子。

哎,不对,不对。陈浩南弯腰探出头来说,这样就没效果了。那几块货马上明白了他的话,左瞅右瞧的,接着一个站到了椅子上,一个站到了床上,两个站到窗边,马纯指着门口,让我站过去。

对,这样,音效可能就出来了,站太近了,不行,来,试试,试试。陈浩南跑到门口关上灯,站在椅子上举起一听手,哦——哦——,预备,开始!

哦——哦——呜——呜哦——

大家一起哼起前奏,我慌忙随他们哼起来,我一次都没有排练过,只好远远地站在门口,眯起眼盯紧了他们的口型,跟着他们乱哼,乱唱。我突然明白他们为啥让我站在门口了。我哼着哼着笑了出来。但他们很严肃,谁都不理我,马纯还指了指我,吓得我赶紧收起笑脸,站直腰,认真跟着他们哼起来。

他们的前奏合声高低起伏,错错落落,陈浩南还动用了他的假嗓子,哼得纤细悠长,如蝉鸣,彭浪微张着嘴,啊——的声音宽阔而绵软,像条缓缓流淌的河,马纯低低的呜咽声让我心里一阵感伤,朱子康站在床上,哦呜哦呜的,让我想起一匹朝着月光长嗥的野狼,但又和其他几个人或缠绵或忧伤的嗓音异常契合,王一凡是透亮的啊声,像清水抚过白沙,长风穿入竹林。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奇异而美好的声音,不由得忘了发声,直到朱子康朝我指了下,我才又赶紧张开嘴,唱起来。

那天,黄昏

开始飘起了白雪

忧伤,开满山岗

等青春散场

有主唱,有合声,当然,也有我这个“乱声”。我的身心,一下子进入过去三年时光的点点滴滴:初入校门时的愤恨与茫然,心动时的甜蜜与慌张,课堂上的拖沓与惆怅,运动场上的汗水与呐喊——所有的一切,涌上心头。

午夜的电影

写满古老的恋情

在黑暗中,

为年轻歌唱

未来已在我们脚下,即将踏上征程的兄弟们啊,我会将你们记在心里。他日,我们再重逢,会一起回忆这一刻,回忆月光中每个人的脸庞和身影,回忆我们闪着泪光的心声。

走吧,女孩

去看红色的朝霞

带上,我的恋歌

你迎风吟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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