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孟小小要创业了

我一直认为,是伴着校园的各色月季花盛开到来的创业季,让孟小小改变了主意。

准确地说,这一年的创业季,唱主角的不是我们,而是老生们。我们这一级,这时候还刚接触实验室和车间,刚刚触摸到各自专业的门槛,大部分还没有入门。但只是参观感受,就让人不停地发出“这世界真变了”的感叹。

和艺术节不一样,创业季的“舞台”大多分散在各自院系的实践室。有的在计算机室,有的在校内的商超,有的在校企合作的商埠和车间,一些新兴产业,在多媒体教室。

我一心想高考,对参观这些不太感兴趣,但班里很多同学都积极参与了。这一年,我是通过彭浪和陈浩南,间接地参加了一些专业的创业路演。

创业季也是一周时间,这一周我听得最多的,是电商创业的同学们的事迹。因为电商平台,几乎把学院其他所有专业都覆盖了。电商创业平台的那些同学,几乎在其他每个专业创业平台前支起了直播设备。除了文秘、护理等少数几个专业,其他所有有直接产品出产的行业,现在几乎都需要电商平台推广销售了。

学院和淘宝、京东合作的电商客服人员已经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真正的职业状态了。我现在网购咨询时,经常想,网络的那一端,说不定是我的哪个同学在回答我的问题呢。所以久而久之,我问什么之前都先问好,问后一定发自内心地道谢。创业季,让我很早就把卖家的“他们”转换成了“我们”。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哪里,只要是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必须源源不断地向这个世界输送你的“价值”,同样,也向这个世界不断索取。互联网让每个人有了直接面对整个世界的机会,这是科技先驱们给人类创造的福利。我想,从这个角度看,是科学技术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了。

这个创业季结束后的统计数字,其中有一项,电商直播组创造了1356万元的纪录,当地直接受惠农户过万。这样的数字,不但让筹划创业季活动的学院领导满意,也引起了市里领导和市直属多部门的重视。节后来参加总结活动的一位家长感叹,他家17岁的姑娘,一周内创造了他们一家这些年都没有创造出来的利润。他的原话是: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个从小野出圈儿的半大丫头,上了两年技校,这么能耐了!俺家种十辈子的地,也赶不上啊!我们当期的校报,引用了他的话作为主标题:俺家种十辈子的地,也赶不上啊!

顶破天,也就是个工人了——看来,这话,是对着许多年前的技校生说的吧。现在的技校生,已经走到前台,直接对着这个世界,输送他们的价值了。

——也许,孟小小,就是这样动了心的。

周六晚的文学社活动过后,孟小小主动在图书馆门外追上我,对我说她在想是不是要放弃参加高考了。

六月,校园的夜色中,流溢着槐花的香甜,只是,花已经败了,值月的同学们留恋她们最后的香气,扫集起来,堆到花根下。我想起冬天时孟小小在这里,也是站在这一根花枝形的灯柱下,向我借阅《香草营》。那时候,我站在这里,看着孟小小齐齐的刘海和长马尾,手足无措。现在,人还是那个人,灯还是那盏灯,只是齐刘海和长马尾变成了童花头,无措的少年变得刚毅而坚定,我敢于直视她看向我的眼睛了。我想起姚曼老师告诉我的那句话,只要你看清了,就不再迷惑了。这时我才隐隐明白姚曼老师让我看清楚的,不是孟小小,而是我自己的心。

我看着孟小小短短的头发,看着路灯洒在她肩头和头顶的光晕,看着她说完后垂下的眼睑,那么可爱。但可爱的孟小小,说她不想参加高考了。这是什么意思?算是拒绝我吗?

好好的,怎么说不考就不考了?我一点不理解。

我认真考虑过了,我和你们不一样。孟小小低下头又抬起来,坚定地看着我说,一入校时,我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得过且过,不知道活着该干啥,也不知道能干啥,幸运的是,我遇上姚曼老师,我知道了我不是废物,不是累赘,更不是祸害,我是人,是堂堂正正的人,只是运气差了一点,但是,现在好啦——

孟小小说着眼里闪起光来,你不知道,创业季时,我申请到我们的操作间参与啦,整一层楼的操作场地,一排排锅,一架架蒸笼,火苗呼呼地蹿起这么高,菜滑进油锅里,吱啦啦的,那么脆响,馒头一屉屉端出来,白白胖胖的,热乎乎的,我就想,真好啊,日子过得真好啊,不缺吃不缺喝的——

想好了?

是啊,孟小小说,做面点,比高考更适合我。一是我喜欢,二是能更早创业,养活自己。

还有,孟小小不断地交缠着手指说,原来,我以为我考上大学,爸妈就会喜欢我,我就是想获得爸妈的认可,不是真的想读书。也许,孟小小头低下去,也许是你的出现,让我感觉,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谢谢你!

孟小小说得我心狂跳起来,没想到我对她有这么大的用处,我都一下子感觉高了一头。

这你可得想好,再往回改就难了。我说。

孟小小再次点点头,盯着我的眼睛,说,这回想好了,是你帮我想好的。放心吧,我不会后悔的。

那好,我说,姚曼老师说得对,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那你加油吧。

嗯,孟小小点点头,说,我可喜欢摆弄那些面团啦,好喜欢闻面团发酵、热腾腾的馒头的味道。我想好好学习面点制作,早一天开起自己的面点店铺,自己养活自己,每天都有热馒头热包子吃。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直播卖馒头呢,你可要第一个下单哟,嘻嘻。

我立即想象到在一个热腾腾的大制作间里,头上戴着白厨师帽,身着白工作服的孟小小了。她端出一笼又一笼馒头包子花卷,一手扯起塑料袋,一手拿着竹夹子,边利落地把面点拾进袋子打包好,笑吟吟地递到橱窗前排起长龙的顾客手里,边对着摄像头说,快看,热腾腾的馒头出锅啦,快下单吧,半小时全城送达!

挺好的。

我说。

谢谢,孟小小说,到时候我面点店开业,记得来捧场啊。

什么叫捧场,我说,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们一起干吧。

孟小小耷拉下她那美丽的睫毛,说,我还以为你不理解。

我是有点不理解,但只要你愿意,你想好了,无论干什么,我都支持。

孟小小有点害羞地看着我,说,真的啊?你真好。说着,竟然流泪了。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拉起她的手,说,我说喜欢你,你还一直没有回话呢——

孟小小把手抽回去,转过身说,真是傻——

但没想到,孟小小比我想的还要敢想敢干。没几天的工夫,是个周六,一大早她就找到我,让我和她去看房子,说她申请了学院的创业贷款,要到城里居民区去开面点房了。

看我惊得眼珠子都要爆出来,孟小小就笑了,说,老师们支持,我就先试试。

那你贷了多少?我问,我得想想,我有能力帮你还吗。

哈哈哈,孟小小少有地开怀大笑了,说,神经,谁要你一起还。五万。

我天,你可真敢。我说。

不多,连租房带招人,还得购买设备。

玩砸了怎么办?

玩砸了你帮还哪。孟小小朝我撇了下嘴。

别怕,咱们学院有专门的创业评估团队,我的申请和计划,他们认真评估过的,不靠谱的项目,学院敢出面为我签订租房合同、担保贷款吗?

我想了想,有那么点道理。

我们打车去城里,到金山农贸市场看孟小小看好的房子。在市场东北角,是在原来通往市场的过道处加建出来的房子,很窄的一溜儿,不过市场内外各通着一个门。孟小小说,够用了,门口各放上钢柜台,上面再放几个保温筐,中间这一溜,安装揉面发酵机器,蒸箱,清洁台,操作台,你看,过道还这么宽呢,很阔气了。孟小小拿手给我比画着,兴奋地说。

我感觉有点不真实了,这么小点个人儿,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有,那么苦的身世——

——什么都没有拦住她,没有打倒她,她要创业了,自己当老板了,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看我发呆,孟小小说,你说话呀,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为你开心。

孟小小拉下脸,嗔怪地说,还以为你看了这房子,要嫌弃我了。

唉——我叹了口气,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你哪儿哪儿都好,你干什么我都支持。

嘁,巧言令色,鲜矣仁。孟小小说,这房主听说我是自己创业,本来要一万的,让了两千块钱,真是个好人。

说话房主就来了,是个胖胖的老头儿。我们叫了声大爷。老头儿说,我早来了,打开门候着你们呢,可是——老头儿望望我们身后,你们大人呢?

我和孟小小对视片刻,笑起来。我说,我们就是大人啊。

大爷说,你们半大孩子,可不兴开这种玩笑的,那天来的那个,是你妈妈吗?

孟小小说,是我老师。放心吧大爷,是我租你的房子,钱我都带来了,我们签合同吧。

孟小小把一包现钞拿出来,大爷看见钱,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也就不再一个劲摆手了。但签字之前又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要你再考虑一下?

签完字,拿了钥匙。孟小小上上下下打量着狭长的小房子,说,我终于有自己的店了,快恭喜我吧。

孟小小站在房子中间一块前租户撂下的泡沫箱上,满脸洋溢着希望和幸福,我看呆了,不由自主上前抱住她,说,恭喜你。

孟小小整个小身体僵住了,两只手伸向屋顶,大张着嘴,我搂紧她,过了会儿,她慢慢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和做梦一样。

我把她从泡沫箱上抱下来,孟小小看看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伸了下舌头,说,让人看见,丢死人啦。

我说我有点钱,给你买两只保温箱吧。孟小小摇摇头说,怎么能要你的钱呢,我的钱够了。你放心吧,姚老师和庄老师已经帮我联系了设备,这几天就送来安装好了。等那时你来和我去买面粉吧。不过,面粉也不用我们去买,一个电话就送来了。

那我能帮点什么呢?我无奈地问。

让我想想,孟小小歪着头想了会儿说,你帮着打扫卫生吧。

于是,一整天,我们把屋里的废旧物品清理出去,买来拖把抹布和小铲子,把墙、地面、裸露在外的暖气管道和水管清理了一遍。后来,孟小小又感觉墙太脏了,问我要不要刷刷,我看看天色说,刷刷也该刷刷,但今天是完不成了。这样,我先去买乳胶漆和滚轮,明天吧,明天我叫着我们宿舍的兄弟们来刷,脏得很,你就甭来了。

孟小小看看我,抿着嘴笑了。

晚上,我们在旁边店里买了几个肉火烧和豆浆,边吃边往东走,我们知道,从这里回学校要二十华里,但我们谁也没提议打车。孟小小给我聊她的计划,先是开一家店,明年内争取开到三家,包括一家西点店。创业贷款,争取明年上半年还完。明年底前,争取班里十个人和她一起创业。

孟小小说,等到毕业,我就先在经营得最好的那个店边上租个房,把奶奶接过来一起住。

一听她这样说我有点紧张,我说,那,奶奶不喜欢我怎么办?

哈哈哈,孟小小笑了会儿捂上嘴,说,那我就再找个她喜欢的呗。

你敢!

我抓住她手用力一捏,孟小小马上求饶了,说,不敢不敢,我喜欢的,我奶奶都喜欢。你不知道,我奶奶对我可好了。

接着,孟小小对我说起她的身世。之前我是听陈浩南描述过一遍的,但还是没想到她身世这么苦。孟小小说,别可怜我了,我比你强,我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奶奶,有哥哥,只是他们暂时走散了,等我赚了钱,过好了,我挨个去看他们。

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我好想哥哥。

孟小小说着,拿手抹着眼泪。

我抱住她,倚在路灯柱上,我说,放心吧,我们一定能过好,到时候我陪着你,挨个去看他们。

孟小小破涕为笑,推开我,说,谁用你陪。

其实,我也很伤心,每次想起母亲,我都想大哭一场,但我想我是男人,我应该坚强些。

我问孟小小,你不恨你妈吗?不恨你爸爸吗?

孟小小说,原来恨过,非常恨。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我才六岁,他们嫌我是女孩,赔钱货,谁都不要我,我跟奶奶,但奶奶有病,奶奶常年纳鞋垫到集上卖维持我们祖孙俩的吃喝,冬天,我连件像样的棉衣棉鞋都没有,冻得手脚跟馒头似的。我奶奶有肺病,冬天里一刮西北风,就蜷在炕上,不敢出门,但有时候又不得不出去,抱柴火,赶集卖鞋垫,每回从外面回来,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那时候,我真担心奶奶咳着咳着,就倒在地上死了,那我可怎么办?

孟小小又哭起来。

这几年政府救济多了点,够我们吃馒头了,我也不让奶奶纳鞋垫了,她也纳不动了,再说,现在谁还垫鞋垫呢,都是些乡里乡亲的,知道我们难,照顾我们。

不过现在好了,孟小小擦擦泪,说,我就要赚钱了,你知道我为啥喜欢做面点吗?我就是喜欢馒头。小时候,走在胡同里,闻见哪家新蒸了馒头,那香啊,我都舍不得挪步,又怕人家看见我在偷偷地闻。

还不都是因为穷,我爸妈不要我,是感觉女孩子干不了农活儿,赚不了钱,他们自己也没本事,养活不好我们的,是他们有愧,但是我都理解的——都是因为穷——我爸带着哥哥去南方打工了,刚走不久,哥哥还给我写过一封信,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就说是想我了。

哥哥和我一样大,不懂事,他想得起,但我爸妈懂,穷人,想不起。

孟小小的话,震撼到我了。

这个小小的身体和脑子里面,有这样的境界和认识。我不得不暗叹,比我强多了。

感叹之余,我庆幸遇到了这么好的女孩,同时又患得患失起来,我有什么?我配得上这么好的女孩吗?

二十华里的路,不知道怎么的,很快就走完了。那晚看着孟小小上楼,我回到宿舍爬上床,心里五味杂陈,有甜蜜,有痛苦,有希望,有迷茫,也有害怕。

第二天不等起床,我就宣布,你们哪儿都不要去,今天,全部要去明月市场帮我们家刷墙漆!我的话把他们镇住了。

你们家?

每个人都问了一遍。

我说,对,我们家,孟小小租的房子,我们要创业了,你们必须支持。

我╳!他们每个人又骂了一记。

陈浩南就说,嫂子啊,不是,你捂得这也太严实了。啥时候的事儿啊?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人家啥时候答应的咱?

是啊,王一凡说,太阴险了,我以为我们423我最阴险,没想到还有比我更阴险的。

马纯说,让你个单身狗知道,再抢了怎么办?这事儿,不是越秘密越好?

王一凡一脸无辜,你他妈说谁呢,兄弟妻,不可欺,我是那样的人吗?

彭浪说,那谁知道,再说,不可欺是不可欺,再追过来稀罕呢,这事儿,没准儿的。

我说,你们说啥都行,就是赶紧洗洗脸,去吃个饼赶紧跟我过去。

彭浪说,给你们家干活,连个早饭都不管哪?

哈哈哈,我想了下,不管说不过去。好吧,我说,早饭我请了哈,走吧。说着我套好衣服跳下床,胡乱抹了把脸,把餐卡揣兜里,招呼他们快走。

陈浩南噘着嘴,说,咋也得去门口小陕北吃个肉夹馍,弄个豆腐脑吧,你这抠的,还得到食堂吃?是不是?

在得到几个附议后,陈浩南又说,这漆,是必须得刷,但是上午我还得先去买瓶指甲油给人家送回来,你们先去,我放下指甲油就过去,给发个位置。

我说,就你事儿多,食堂更卫生,还便宜,创业容易吗,啥都得算计着来。

我的个神哪,彭浪说,都是过日子的话儿啊,是不是早了点?

那我们这些凡人,又没当托尔斯浪的才华,还有啥出路?

我说完就后悔了,我看到彭浪脸一下子耷拉下去。他这段时间几乎天天收到退稿邮件,自己说快崩溃了。

吃过早饭,我们四个先到了明月市场,王一凡抢着付了打车费,说是当做我们开业的贺礼。

我打开门,在五金店铺搬来昨天就说好要借用的梯子,先拿砂纸打磨墙。我爬上梯子,从一个屋角开始,拿砂纸刺啦刺啦蹭,没等干多少,手腕子先酸了。我跳到地上,把砂纸递给王一凡,我说,你上,王一凡说,你这是感觉身体被掏空吧,这才多大会儿。

大家就都吹起口哨,笑我。但笑归笑,王一凡坚持得还没我时间长,就滚到地上来了。再换一个人。我们没有经过劳动训练,手里没劲儿,好在人多,一上午的时间,也把四面墙磨得差不多了。

我们四个成了雪人儿,满头满身的灰屑。一看快十二点了,我洗把脸,到外面张罗饭。还是买的肉夹馍和豆浆。一人两份。太累了,得多吃点。

我们正吃着呢,看到陈浩南歪歪扭扭进来了。

彭浪说,浩子,你这是来赶饭啊。

陈浩南进来坐在纸板上,说,甭说了,买错色号了,不开心了,一上午也没哄好。

唉,马纯长叹一声,人和人,你说,咋比呀。说着朝天花板努了一嘴,人家这一心想创业赚钱,咱这一心想败家,同样是老婆,咋差距恁大呢,不行咱就换换吧。

一向不爱说话的马纯,把我们都逗笑了。

彭浪嫌陈浩南来晚了,耽误了干活,还害得大家寻思是不是在路上被撞了,掉沟里了,还是被打了啥的,彭浪说,弥补下吧,请我们一人五串羊肉串吧,和我们隔着五六家,去吧。

陈浩南自知理亏,就出去兜了一包肉串儿回来。进屋先递一根给我,我接过来,左看右看,黑乎乎的。我说这是啥?这是羊肉吗?

是羊腰子,专门给你点了一串,补补。陈浩南挤了挤眼。

啊哈哈哈,兄弟们猪叫般笑起来。我感觉脸红了,但还是故作镇定,一口把串撸进嘴里,说,嗯,确实得补补。

嘁,接着装。彭浪把一根羊肉串撸进肉夹馍里,说,不过啊,我咋感觉我们已经是中老年了哪,你们觉没觉出来?

马纯点点头,说,嗯,有点。

王一凡说,有个屁,叫啥,为赋新词强说愁。瞅我,这身无一长半短的人,从没这些毛事儿,你们这是嘚瑟。

马纯又点点头,说,嗯,有点。

彭浪盯着马纯,说,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原来,我还以为林幸哲那是一定要当官的,现在看来,真的不一定,马子才是我们中间最可能当官的人,看了没,山水不显哪,你们说,你们听得出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吗?能装着呢,能装的人才能当官,是不是?

王一凡说,人家这叫,沉——得——住——气。

马纯说,放屁,我沉不住气,我去抢银行呀?

吃完喝完,我们竟然挤在几块纸箱板上睡了一觉。

我们是被一个黑胖的中年大汉嚷醒的,再准确一点是骂醒的。我们几个先后坐起来,看到这个四十多岁的黑脸男人,穿着黑色缩脚运动裤,牛仔外衣,一双高筒黑牛皮鞋,光头,高扬起的手腕上挂着一串大木头珠子。见我们醒了,他又骂了两句脏话,指着我们说,听说你们要开馒头房?

我看来者不善,赶紧站起来恭敬些,我说,是啊,面点房。

╳,啥面点房,那不一个意思吗?知道我是谁不?

这是黑社会呀,我脑子里转了几转,想不出咋搭话。

彭浪凑过来,说,敢问大哥,高姓大名?

黑大汉把一只手搂在彭浪脖子后,说,这小兄弟会说话,我是谁,我不是谁,我就一混饭的。我劝你们哈,改行吧,要不就退房,这行不好干。

咋不好干,请赐教。彭浪说。

还咋不好干,黑大汉抬头往外扫了一眼,说,问得多新鲜哪,挣不着钱哪,能好干吗?嗯?能好干吗?你知道蒸馒头这利润多低吗?一个馒头一两分钱儿!你们这几个毛孩子,到时候自己个儿吃的馒头都挣不出来。

哦,王一凡点点头,说,真这么低呀,那真是很难干哪。

说着,就都看着我,我就直视着他眼睛,说,难干好干的,干干试试呗,大不了盘出去再改行啊。

嗯,黑脸大汉点点头,想把手再搂我脖子后,被我挡开了,他说,嗯,这小兄弟会说话,可我就不喜欢嘴这么巧的!

说着一扬手,给了我一巴掌,我的脸立马就呼呼着起火来。

我退了两步,扶着墙抹了下嘴角,有血流出来。虽然打过一仗,但那是有准备的正义“战斗”,我们真是光听说过技校怎么乱腾,但事实上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把我们吓傻了。我左右看看,我们昨天买的都是些长杆的滚轮,涂料,小铲子,砂纸啥的,没趁手的东西。突然,前房主扔下的一只爆了瓷的搪瓷盆钻进我眼里,我跳过去一把抄起来往他头上抡过去,他一闪,抡肩膀上了。这时候他们四个也反应过来,抄着滚轮杆和小铲子冲上来,黑脸大汉揪住王一凡摁地上踹了一脚,接着被彭浪撞在地上,王一凡爬起来扑过去,被黑脸大汉一下子又掀到地上了,可能没想到我们这么猛,黑脸大汉爬起来站稳,一看事儿不妙,往通向市场里边的门口退过去,陈浩南早两步跑出去,抄起过道上一只马扎子,╳你妈的!陈浩南尖叫了声,跳起来照他头上砸下去。

一道血线,顺着黑脸大汉额头淌下。马纯说,快报警,报警。

马纯说完,突然明白了什么,左看右看,到窗台上拿起手机,拨了110。这时候黑大汉就想走了,后来知道是因为头晕了,退一步扶着门框一动不动。马纯就照着他拍了两张,后来又把我嘴角的伤痕和血迹也拍了下,还有陈浩南不知道咋搞的肘上的一道口,马纯手掌的擦伤,王一凡衬衣后背被撕开的大口子,还有作案的那只马扎,是卖菜的一个阿姨的,因为沾了血,事后拿五十块钱赔她,她说什么也不要,说,这一害,早该除了,说着不安地朝西边的大牛馒头房看了眼。

两位警察到的时候,黑脸大汉已经顺着墙出溜到地上了。

一见警察真来了,干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说要不行了。本来我们也很害怕,但一听他自己说不行了我们就放心了。

我简要地把情况说了下。警察一听说我们是东技创业的学生,就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小屋,说,不错不错,能自食其力了,不过,打架是不对的哈。

不是我们要打!

我们几个一齐说。

其中一个警察一摆手,朝地上说,叫小高来,还是先送医院看看?

黑脸大汉朝警察摇摇手,指指自己心脏,说堵得慌,可能是犯病了,先送医院吧。

警察就说,那就打120了哈,产生的费用啥的,谁负担,你心里有个数,还是叫小高先来看看吧。说着示意那个年轻点的警察去喊人。

不用,不用。这时候黑脸大汉站起来。说,多大点事儿,我们就说话说顶了,动起手来,没啥,没啥。我自己去诊所包一下吧。

年轻警察就停住脚,说,你说没事儿不行,你要感觉没事儿就去包一下,包好赶紧来所里,做个笔录。说着转过身问我们,你们呢,该找你们院长还是哪个老师过来?

老师吧,我说,我想了想,拨了姚曼老师的号码。

姚曼老师到派出所扫了一眼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欺行霸市!姚曼老师说,小小一说来这个市场,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个市场有俩地痞,远近出了名。一个是开馒头房的,一个是卖猪肉的,是不?

年纪大一点的警察就说,可不,但他们是癞蛤蟆爬脚面子上,不是咬,专为恶心人,大错是不敢犯,但邻里邻居的,一块挨着做买卖,时间长了,好多人受不了他们这些下作手段,今天往人家门口倒点尿,明天往人家门头刷点黑漆啥的,就恶心人,有的人专门装了摄像头,但知道了能怎么样,找到门上人家态度很好,说喝醉了,接着拿个百儿八十的,让你们自己捯饬捯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人哪和他们缠得了。

姚曼老师就嘶地吸了口气,说,那小小选在这么个地方,早晚得让人家挤对走了啊,这不就赔了本钱吗。

我说,不会,放心吧,姚老师,这样的人,就欺软怕硬,他要敢欺负小小,我见他一回打一回。

是啊,是啊。他们四个也应和道。

姚曼老师看看我们,撇了下嘴,笑了,说,哎哟,大为老师终于带出硬骨头了。

警察让姚曼老师签好字,说可以走了。姚曼老师就问,那人还没来呢,你们怎么结案?年轻警察说,他来什么来,他不敢来。又说,这就是个出警记录。

年纪大一点的警察说,说归说啊,我照规矩还是提醒你们一下,尽量别起冲突。

我说,这我们知道,可他这是找门上打我们哪。

年纪大的警察指指脑袋,说,尽量靠这里,少靠这里。说着又拐了下肘子。

我们出了派出所,跟姚曼老师道了歉又道了谢,到诊所买瓶酒精棉球擦擦伤处,继续回去磨墙,打了个架,搭出去半天。那天,我们弄到夜里一点多,再勉强把漆刷完。王一凡说墙脚这一块,撑不了几天,说墙潮着呢,没做防水防碱,只刷个漆,是应付事儿。

我说,你这很在行啊。王一凡说,我爸就是油漆工,我打小就喜欢跟着他干活,有时候还给他调色呢,比我爸调得准多了。

下半夜,我们破衣烂衫地回学校,照例翻墙进校园,再从一楼窗子爬进宿舍楼。一躺在床上,感觉多么幸福啊,一闭眼就睡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