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虐猫事件及军训

想象中对两只猫的残虐让我兴奋不已,黑夜如飞蛾,扑闪着薄薄的翅膀飞过窗前。晨光乍起之时,我似从冥幻降临人世,我仰躺在床,惊慌地摸到滑落到枕边的棒球帽,坐起身,头疼欲裂,浑身无力,对暴力的想象和由此带来的热血澎湃把我消耗得疲惫不堪。

陈浩南边穿戴边不停吆喝着快点快点,快耽误了。

我溜下床,扯开迷彩服包装,胡乱套在身上,抬起棒球帽舌,把迷彩帽捂到头上,随着大流下了楼。

新生欢迎仪式暨入学教育动员大会就在东操场进行。未等走到操场,就已经看到队列整齐的老师和站成一排的院领导们了。

先是一个穿着棕色运动服、短头发的女老师代表老师们致欢迎词,说什么热烈欢迎我们入学,希望我们在这里成为栋梁之材。在我听来,都是些官话套话废话。而后是新生代表一上台,操场上立即爆发出哦哦的惊呼,原来是那个汪闪闪。汪闪闪穿上了迷彩服,长头发在迷彩帽下盘成一个丸子,手捧一本册页夹,站得笔直。

尊敬的老师、教官,亲爱的同学们,我是管理学院护理专业二班的学生汪闪闪。今天,很荣幸能代表新生——

汪闪闪一开口,清脆圆润的嗓音立刻在操场上空回荡开来,迷彩队列发出更加热烈的惊叫,哇,太正啦,迷彩服天花板,闪瞎了我的狗眼——男女同学们纷纷表达着自己对汪闪闪的迷恋和崇拜。

我听到彭浪小声和身边的王一凡说,她也没那么高啊。

我们宿舍的几位,低低地怪笑起来,惹得队伍旁边的几位老师转身扫了我们一眼。

汪闪闪说她的志向是成为一名优秀的护理人员。她说她的栋梁之材的理想,就是国家和社会哪里有需要,这个国家的人们缺少什么,我们做什么,就是有用之才;我们能做好什么,就是栋梁。中国已经进入老龄化社会,社会上需要大量优秀的护理人员。在三年的学习中,她一定要认真学习,掌握护理知识,苦练技能,争取毕业后能为人民的健康和幸福尽微薄之力。

可惜了的。王一凡摇了摇迷彩帽。

可惜了的。陈浩南也摇了摇迷彩帽。

嘁!陈浩南前边的同学发出尖细的声音。

你是女生?

陈浩南手拢在嘴上问,我们班有女生啊?

前边的女同学又不屑地“嘁”了一声,说,用你管,漂亮女生就不能做个栋梁之材?当个花瓶就好了吗?幼稚,无聊。

陈浩南说,你这就不懂了,她这样的去护理,有那心脏不好的老爷爷,搭一眼,会犯病的。

神经病。女同学说。

陈浩南探头看看前面的女同学的侧脸,嘿嘿地笑了两声。

接下来上台的,竟然是林幸哲。但和汪闪闪不一样,他没了白衬衣和领带,一穿上迷彩服,真看不出有哪儿不一样了。但周围还是发出一片惊呼,虽比不上汪闪闪带来的响亮,但这些小女生们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是让我反感得很。

林幸哲慷慨激昂地说,有人喜欢探索宇宙原理,有人喜欢做木工,有人喜欢打篮球,有人喜欢造汽车,没有什么好与不好。最重要的,是社会能为不同的人,提供好的发展平台,教育能为不同的人,指引更好的方向。总之,最适合的教育,才是最好的教育。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向,才是人生最好的开始。

真他妈会说。我心想,你要能考六百八,开学时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最后是院领导讲话,书记常玉生一张嘴,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向新生们致意。书记说,刚才两位同学讲的都是他想说的话,他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在东技找到合适自己的事,能在这里找到人生的方向。

但是——常书记话题一转,对着话筒大声说,但是,同学们,你们之所以来到咱们学校,自己心里要清楚,不管什么原因,在以往的人生中——你们——大多数——不够努力!

偌大的操场,鸦雀无声。

一刹那,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常书记说,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如果考不上高中,就回家去放牛、割猪草、锄地,不到二十岁就找个同样没考上的人结婚生子,可能半辈子都到不了县城,一辈子都坐不了一次火车飞机。穷其一生,守着一头牛几亩地,披星戴月,生老病死。可是你们赶上好时代了,有了我们这样的学校,有了更有保障的“兜底教育”。

常书记又说,但是现在,同学们,国家和社会更富强了,有能力设立职业技术学校,再给我们一次成才的机会,我们要好好珍惜啊!

成个屁才,我心说,顶破天,不就是个工人吗?别他妈瞎╳╳了。

动员会结束,各班整理队列,朝各自的场地走去。

我们的两位教官已经在场地上等了。从斜睨的目光和不停点着地的脚尖中看得出,他们有点不耐烦。我的目光越过教官,越过暗红色带着白色条纹的塑胶跑道和篮球架、足球门、花圃,在操场的外围,四五个由十几个人围成的其中的一个圈中,我认出了穿着横条纹衬衣的戴维。

我刚才一直扑腾着的心,竟莫名地安定了。

曾文远、路梓桐、朱子康、孙翔、郑仁杰、马纯、胡亚南、张大志、王一凡、吴楚、彭浪、陈浩南、王赫、成良、杜子远、林幸哲——

好家伙,清一色的爷们儿啊!

黑脸的教官点完名,看着队列说。

哎,他歪头围着队列走了半圈,纳闷地说,听你们班主任说有个女生啊,在哪呢?

大家伙儿就左右前后地互相看,终于有一个低下头,抿着嘴害羞地笑了。紧挨着的陈浩南指着她说,她是女生。唯一的班花不满地剜了他一眼,用你多嘴!男生们嘻嘻地笑起来,陈浩南小声说,头发那么短,谁能看出来是女生。但禁不住,又往班花脸上多瞧了两眼。班花拿眼角斜着他,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陈浩南咧开嘴,笑了。

黑脸的教官在整队后,大声宣布接下来要完成的训练目标、内务标准、训练纪律。最后说,啊,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说着很郑重地清了清嗓子,站得笔直。

接下来,我们就知道了他已经连着六年在东技的开学教育军训中任教官,拿了三次入学教育汇报演出比赛的一等奖,其中两次是第一名。他说,我们班,这次一定要拿下第一。

你们拿下第一,当作退伍礼物送给我吧。

他攥紧了拳头,挥着说,有没有信心?

有!

我们的队伍大喊,哗啦哗啦的,像条大河。

我才不跟着他们一起哗啦——我和你又不熟,凭啥一见面就要承诺送你礼物?

接下来,他又同样郑重地介绍了朱明新助教,说他是西安交大的高才生,已经连续四年担任他的助手,配合默契。不得不说介绍简洁有力,但就是没有说自己姓名。不过我们也没有注意。是在当天下午在操场上休息时,我们听朱助教喊他韩连长,也跟着叫韩连长时,才被他纠正,应该叫韩教官。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啊,忘了告诉你们,我叫韩信,你们就叫我韩教官。

韩信?

他听到队伍里小声嘀咕,得意地笑了,说,对,就是那个“萧何月下追韩信”的韩信,战神韩信。

我╳。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就是重名而已,有什么可得意的。人家是大将军,你是个连长,有什么可比的。

看来不止我自己心里这样想,傍晚解散前,我就听到有人小声管他叫假战神了。

远处,戴维所在的人圈儿散开了。戴维站在原地朝操场上望了望,迈开大步朝我们这边过来。

我看到那个少年,坐在队列中间,望着自己的班主任,下意识地拿手捂了捂头顶的帽子。他头上,右额前,挑染了三簇头发,是蓝的,是紫的,是红的。他告诉自己必须谨慎,千万不要让人看到,学生手册上明确规定,禁止染发。

我可以一直戴着帽子。我想。

入校前我考虑过这个问题,犹豫着要不要去理发店把它剪掉。但到最后,我还是遵从了在心里对于技校学生所能拥有的形象的想象,染发的,打耳钉的,叼着烟卷儿踩在滑板车上呼啸而过的,在这个群体中,我只不过是最无力最柔软的那一个而已。我甚至想,这几簇彩发,是我必备的与这个群体和谐相处的入门券。虽然报到那天我就发现了我的这种想象和现实的巨大偏差,但我想,也许,他们只是暂时装装。

但后来一段时间,竟没看见一个染发的、一个扎耳钉的(连女生都没有)、一个抽烟的(连老师都没见);老生中,也没见穿着亮闪闪发光的衣服的(我感觉那是时尚青年的标配),更没有烫头发的男生。更出我意料的,是绝大部分老生都穿着校服,偶见不穿校服的,也是极其普通的短袖T恤和运动休闲裤。我又想,这几届学生,个性真是欠缺。

假战神竟然让休息时盘腿坐在地上的我们脱帽,他说,拿下帽子,吹吹风,看把你们的脑子给泡瀼咯。

还别说,也许是军训第一天,摸不清教官们的脾气,一个个的都像老实孩子,教官让休息,就原地坐下休息;不让脱帽,都乖乖坐着,一个摘帽的都没有;一让摘帽,又都欻啦欻啦摘下来了,摘下帽子,拿手划拉着汗透的头发,一个个地叫着凉快。两个教官拿帽子扇着风,围着队伍边转边说,是不,哎,摘下帽子才凉快嘛,一个劲捂着,还不捂出痱子,没准儿还中暑。言语间,好像让摘帽子是一种恩赐。

我也想摘,但我当然不能摘。那个朱助教眼尖得很,我坐在第三排,一眼就注意到我了。他在队列前面朝我伸出一只手,几根手指向下捏在一起,示意我拿下帽子。我装作没看见,偏过头去,我的左侧是朱子康,右边是马纯,他们谁也不理我,当然,我也没想和他们搭茬儿。我低下头,装作很困的样子。

朱助教转到我们队伍后面,我反手摸到后脑勺,怕他搞突然袭击,再一把从后面揪去我的帽子,我看他那瘦溜溜的样子,很像是干这事儿的老手。

摘掉帽子不凉快吗?

朱助教拿捏住鼻子的声音问我。

我头有点疼,怕风吹。我说。

哎哟,朱助教撇起嘴说,坐月子啊!

大家爆笑,朱助教得意地哼了一声,走到队伍后面不远处的花圃前,与韩教官和戴维说话。

军训第一天还有件值得说的事,就是我们班三十多个人,差不多有一小半在原地转向动作时转迷糊了。我原来知道我的同龄人好多分不清东南西北,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也有这么多人分不清左右,向后转时,有人从左边转——你们在中学时不上体育课吗?老师没教吗?

但现在想起来,我就在心里笑四年前的我老鸹飞到猪腚上了。我们不但上了体育课,还上了语数英史地政物化生,那为什么有人考了六七百分上了一中,我就考了三百分来了技校?

五十步笑百步,有乐趣,但少得可怜。

把别人的缺陷和不足贴到自己身上,立马,世界就不那么好玩了。

看假战神在我们转得稀里哗啦时的一脸淡定,我就相信他说连着六年担任教官是真的。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站在最前排的彭浪,这个读书狂,竟然也分不出左右。他丝毫没有别人在看了教官的示范后脸上立马显现出“哦,原来是这样”的醍醐灌顶兼欣喜之感,两个教官轮番上阵,给他解释加演示向左转和向右转以及向后转时必须从右边转,我们看到他,起初认真听着,点着头,但听着听着,开始皱眉,眯起眼,脸上慢慢堆积出一疙瘩一疙瘩疑惑。

教官,你说这边是左,有出处吗?

出处?这需要什么出处,谁都知道,你拿筷子的手就是右手,这一边,就是右边。

这一边就是右边?彭浪举起他的左手说。

不是,是拿筷子的手。假战神举起他的右手说。

我就用这只手拿筷子。彭浪晃了晃他的左手。

╳!假战神说,噢,那你是左撇子。

对呀,所以说,你说拿筷子的手这一边是右边,不对。彭浪举举左手。

这么说吧,大多数人,是用右手拿筷子的。假战神说完朝一边看了看。

戴维正从队伍后面转过来,假战神转过身,朝着在他身后站定的戴维。谁都看得出,戴维连嗓子都清了,是想说点什么的样子,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假战神得了援军的想法落空了,他转过身,对着大家,挠了挠头,把眼神投向队伍后面。

我知道,那里站着朱助教,真正的高才生。

这么说吧,左右啊,是种约定俗成,这就像管爸爸叫爸爸,管母亲叫母亲一样,是种约定,是人类文明必然的精神产物。高才生受了假战神眼神的命令,从队伍后面慢吞吞地转到前面,边思谋着边说。

约定,那就是对签了约的人才有约束,彭浪说,那没签的怎么办?

没签的,势必被排斥在文明之外。朱助教说。

那这么野蛮,没有容纳,还算得上文明吗?我们都看不出彭浪是真疑惑还是真捣蛋了。

按说,文明就是力争让每一个人都舒适,但是——朱助教也开始挠头皮。

这么说吧——戴维终于往前走了几步。

人类文明,不只包含公平公正、尊老爱幼,文明,还包含着它的对立面,不公正、不公平。这对立面中,人类文明程度越高,各种标准就会越多,把人群分得也就越细,也就越来越把老弱病残,把穷的弱的愚的人群,压制在社会底层。为什么我们要倡导文明,就是我们意识到了文明中的残酷之处,如果末位淘汰,长此以往,多少年后,人类势必就像条贪吃蛇,自以为优越的巨口从自己尾部慢慢将自己蚕食,文明最后就变成一个巨大的悖论。

如果你记不住这边是右,戴维朝彭浪说,你连基本的标准都达不到,就势必被文明压制在底层。是的,能记住哪边是右的人,当然会努力不让这个社会首尾相残,会努力把你从巨口中往外拖,就算你最终没有被吞掉,那别人也为你付出巨大的成本,你成了个累赘——

彭浪推了推眼镜,默默退了半步,回到队伍里。

说实话,戴维的话我没太听懂,当晚回到“牢房”往本本上记的时候,也不知道记对了没有。但是戴维的话,让我感觉这座“监狱”,在努力把我们从巨口中往外拖。

下午训练完成,我们从东操场越过学院中间的“三八线”往西边走,看到行知楼广场边上的宣传栏前挤满了人。陈浩南跑得最快,挤进人群中把消息带给我们,说那个扯着条幅示爱的梅生,学生会副主席,被处分了,解除了副主席职务(原来是副主席),取消了入党积极分子资格,公开检讨,严重警告。帮他扯条幅和吹萨克斯的同学,都被约谈了,公开检讨。

作是有代价的。

陈浩南嘶嘶地吸了口冷气,白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伤害了他。虽然算不上处心积虑,但实在不能说是无辜。此刻看着他圆乎乎的脸,我很想跟他道个歉,但冷不丁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假了?再说我不道歉,能怎么样呢?所以我硬着头皮,没有开口。

让我没想到的是,晚饭后竟然还有训练。一小时的内务,朱助教为我们示范铺床叠方块被,在我们勉强过关时,又被集合到操场,跑步十圈,原地队列一小时。

但一入夜,我又为这时的没道歉后悔了,我想我要是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声“哥们儿,都是我不好,对不起”能怎么样呢,事情不就好起来了吗?我为什么不说话呢,我的脸,有那么值钱吗?再说,伤害了别人,不做补救,就是有脸吗?

管他呢。最后我又想。

喵呜喵呜,那两只猫又在叫了。

我拉开窗帘,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保安又在喂它们了。两个保安蹲在路边,白吕布和黑貂蝉跳到他们肩上,高个子保安站起来,伸展开双臂让吕布从左爬到右,又从右爬到左,还扭了几下舞步。

他们压低的笑声那么惬意,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他妈的,掐死你们,再让你们这么得意。

我心里骂了一句,放下窗帘,退回蚊帐里。但我睡不着,一天的训练让我浑身酸疼,本来洗漱时冲了下凉,但现在头脸又被汗水浸透了。

瞪了会儿屋顶,我心里有了主意。我摸摸穿戴齐整的迷彩服,戴正帽子溜下床,站在下铺整理好了床上本来没敢打开的方被和床单,穿好鞋,偷偷溜出宿舍。

我早就注意到了,一楼朝北,有扇窗户对着的院墙里面的藤蔓上扔了只踩扁的纸板箱,作为同道中人,我一眼就知晓了其中的秘密。

我来到一楼,打开窗子,爬上窗台跳到外面,抓起纸板进入那条小道,反身又把纸板放回原处,分着藤蔓来到院墙下。借着月光,果然摸到墙面上凹进去的几块蹬踩处。我在草丛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出那根必然存在的光滑的棍子,吸口气,撑着棍子踩着凹处爬上去。

墙头上又宽又平,简直就是为越狱而建的。我松口气,墙外黑咕隆咚,但不像是很复杂的样子。我把两条腿伸下去,转身右手扒好墙,我想,咚的一声,我就拥有了自由自在的夜晚。

13!你是第13个了,我看见你的脸了,赶紧下来吧,登记好班级和姓名——

就在我胳膊努着劲,要往下跳时,树下突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接着,一束手电筒光笼住我的头脸。

嗬,迷彩服,新来的就这么大胆儿!

千钧一发之际,我吊在墙上转了个身,左手一把扒住墙,“嗨”一声又返回到墙上,看也不看跳了下去,连滚带爬钻进窗子,一口气爬上四楼,钻进宿舍关上门,听外面并没什么动静,这才爬上床去重新躺下。

太下作了,我心想,钓鱼执法啊,这技校,比中学水深多了。

嘿——我听到我的对头“嘿”了一声,原来马纯也醒着,他掉过头,小心翼翼趴在方被一边以防把被子弄歪,低声说,你是不是看到一楼那条小道儿了?

我问他,你也看见了?

马纯“嘿”了一声,说,不止我,都看见了,都知道是陷阱。

我╳,咋不早说?我骂了一句,紧接着,就听四面八方哧哧地笑起来。

原来,没一个睡着的。

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原来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出洋相呢。真是窝火。

睡吧睡吧,明早说不定几点起呢,听人说,这些教官们可变态啦。朱子康说。

我连羞带臊的,睡不着,趴在床头拉开窗帘往外看,又看到那两个保安和那两只猫了,人坐在马路沿上,各撸着自己喜欢的猫,说着话。

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我拉开窗子,朝外面喊。矮个子保安循着声音望过来,我赶紧把窗帘放下。两个保安站起来,向我们这边望了一会儿,喊道,几点了,还不休息!

你要作死,彭浪说,别让他们知道是我们屋喊的,会被整的。

不会的,这么多窗子,他们知道哪个是哪个呀。我看到两个保安继续往前走了,又拉开窗子喊,你们让人休息吗?

两个保安又站住了,慢慢回过身,朝这边看了会儿,嘀嘀咕咕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朱子康说,你这是找事儿啊。

我说,就找事儿,咋地,你的理想不就是要打场架吗?打啊,弄死他们。

神经。朱子康说。

天还不亮,我们就被尖厉的哨音惊醒了。一个人从床上跳到地上,整理下一夜不敢脱下的迷彩服,再整整一夜不敢碰到的方块被,连脸都顾不上洗,匆匆下楼往操场狂奔。

整队,报数,喊口号,队列,跑步,仰卧起坐和俯卧撑,喊军歌,太阳刚从东边的林梢上冒出头,韩教官就喊解散了。于是,我们又往食堂跑,先在洗碗池里连头带脸地洗一气,再对着水龙头漱漱口,水龙头的水甘甜,我不禁吞下几口。

土豆丝卷饼,肉夹馍,肉包子,油条豆浆,油炸馅饼,鸡蛋面条,呼噜噜吞一肚子,赶紧往宿舍奔,再回去看一眼内务。上午我们在操场训练,教官们挨宿舍检查。

还没跑到宿舍楼下呢,就看到楼门口对着的花廊下堵得严严实实。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朝前边喊快点,快,快。但走不动,我们分着人流往里挤,看到廊下,高个子保安把梯子支在地上,往上爬——

天哪!

我几乎喊出声来。

黑貂蝉和白吕布被齐齐吊在廊架上,身子抻得老长,随着风荡来荡去。看样子,早死了。

高个子保安阴着脸,正想把它们解下来。

我天哪,不会是——

朱子康在我身边喊起来,我一把捂上他的嘴,揪着他挤进楼门口,一气爬上四楼,进了423,我才放开他。我说,你疯了吗?

谁疯了?朱子康说,难道不是你干的?

怎么可能,这么变态!

你说要弄死它们。

我那是吹牛╳,太变态了。

我看到他们都来了,闭了嘴。但很明显,别的人,也在误会我,王一凡甚至走过我身边时往外闪了一下。

我们飞快地整理检查了下方被床单水杯脸盆牙刷杯啥的,确定没有问题了,又转身朝外跑。

走到楼下,看到高个子保安正在解廊柱上的麻绳,我赶紧低下头,贴着门口出去,虽然我知道不是我干的,可为什么心扑腾扑腾跳得这么厉害?

新生们边跑边猜测是谁干的,一准是个精神病,太残忍了,猫招谁惹谁了,这简直就是变态!

我知道他们不是在说我,又不是我干的,但我分明感觉自己脸红了。

再一次开始队列时,没有一个人转错。大约,大家都像我一样还记着戴维昨天的话,感觉半个身子,已经被什么吞了进去。

休息时戴维找我接电话,说我姐姐打了几遍了。

哎呀,终于接电话了,你知不知道,你们学校有人虐猫,我在视频号上看到了,你要小心啊,太变态了。你们学校真热闹,一会儿拉条幅瞎搞,一会儿虐猫,真是的,要不咱们还是拿钱上高中吧,太不让人放心了,我有钱——

我心里一热,我来东技,最伤心的是姐姐,她感觉妈妈不在了,是她早出去求学工作,没有留在家照顾好、管好我,才让我“废了”。

姐,决定了的事儿你就别再多想了——我的意思是,这种事儿,还是不能由着姐姐说了算的,虽然她对我最好——你想多了,就是闹着玩而已。再说,他们闹他们的,和我没关系。我安慰姐姐。

姐姐大约也意识到了,叹了口气,说,都在一个学校,一处住着,怎么没关系。这样吧,今天下午六点半,你在你们学校门卫处等我吧,我送个非智能机给你,有事好找我,太吓人了。

呀呀,我说,没事,现在都在拉流量呢,芝麻大的事儿拼命往大里忽悠。

不行,太吓人了。六点半哈,别忘了。

姐姐不等我拒绝,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还给戴维,无意间扫了眼我们队伍,发现他们竟然都在看我,发现我扫过去,齐刷刷低头或者转头看向别处。

真怪呀。我想起了朱子康对我的质疑。难道……我归了队,飞快转过身去,发现我身后的郑仁杰,飞快转过头去看向一边。天哪!我想,他们一定都认为是我干的。这些家伙——我在想,我的“狱友”们,把我出卖了。不,不是出卖,是把我诬陷了。

会是谁呢?

我第一个想到了陈浩南,因为我得罪过他,他一定对我不满,再说,他最爱说话。我扭头看向陈浩南,陈浩南正在和吴楚低声说着什么,吴楚突然捂上嘴,说,天哪,真的吗?太可怕啦!

真是他!

好不容易熬到解散。我尾随在陈浩南身后,不远不近地观察他。他先是紧跟了几步吴楚,低声说了什么,吴楚嘻嘻笑了一阵后,陈浩南又转身停下等走在后面的彭浪,等彭浪走到身边,他把手搭在彭浪肩上,说,我说得没错吧?彭浪没说什么,而是往身后看了一眼,转过头去小声嘀咕。我又听陈浩南说,你别不信,我们走着瞧。

一定是他。

我上前截住他。我说浪你先走,我找他有话说。

彭浪看看我,说,啥事儿啊,我还得回避?又看看陈浩南,咋了这是?

陈浩南耷拉下眼皮,看着地面,那,你就先走呗。

彭浪往旁边闪了闪,但并没走开,不过,我也不怕。

我一把揪住陈浩南衣领子,说,说吧,是不是你?

陈浩南没料到我这一招,往旁边闪了下,脸腾地红了,说,我怎么啦?我干什么了?

干什么你知道!我拽着他衣领往旁边一摔,陈浩南踉跄了一下,跌在地上。彭浪吆喝着“别伤了和气”把陈浩南扶起来,挡在我们中间。

有话好好说,彭浪死死抓住我的手说,你这就过了。

想不到,这个爱捣鼓书的小胖子手劲还挺大。但我还是扒拉开他,重新揪起陈浩南的衣领,我就问你,是不是你散布谣言,说我弄死的猫?

天哪,天哪,我╳,我╳!陈浩南叫起来,浪你快听听,他在说什么!

就说是不是你?我逼着他正面回答。在我看来,他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想蒙混过关。

彭浪说,说话要讲证据啊,小说里都不这么乱来的,你别冲动啊。你看,都围过来了,惊动了教官,有我们受的。

可不是,我四下一扫,看到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儿迷彩服。

我把手松开,说,好,这账,回宿舍算。

必须算。陈浩南咬牙切齿地说。

还是我尾随在他们俩后面进了宿舍,一进门我把门反锁上。

朱子康和王一凡在,不见马纯。

你们好好说,不许动手。彭浪还是挡在我们中间。

说吧,你怎么跟人嚷嚷的,坏种。我的手越过彭浪头顶指着陈浩南。

你弄死的猫?我怎么知道,再说,谁弄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陈浩南攥着拳头,看样子快哭了,你今天不跟我道歉,我就,我就,告老师!

那为什么都看我?我问他。这点出息呀,我心里不屑地想。

谁看你?什么都看你?我怎么没看见都看你,啥时候?彭浪在一边说。

我想了想,确实,这个不能成为证据。我就说,那好吧,你就说说,解散后你跟吴楚说什么了,她说天哪,真的吗,太可怕啦。你说了什么?

我,我给她讲了个鬼故事啊,怎么啦,关你什么事?陈浩南说得理直气壮。

那你说说,又跟他,跟浪,说了什么,还说别不信,走着瞧?

他说——彭浪刚开口,被陈浩南打断,别说出来,关他什么事。

不敢说了吧,我说,就他那嘴,我还不知道,就他说的,原地休息时,都在看我。

你——欺人太甚!我和你拼了。陈浩南也往我这边靠了靠,手指快碰着我鼻子了。

朱子康和王一凡也过来挡住我们。

不敢说了吧,有本事你让彭浪说出来,好话怕说吗?你没做亏心事,为啥不敢让浪说?

算了,我说了吧,彭浪转身朝向我,他刚才在跟我说,他一定能追上吴楚。

我╳!

我一下子蒙了。

姓彭的,你出卖我!

陈浩南叫起来。

陈浩南气不过,还是把我告了。

第二天中午,戴维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让我说说怎么回事。

虽然没对陈浩南正式道歉,但其实我已经后悔了一整晚了。我骂自己没脑子,就算是头猪,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本来从报到我不太搭理戴维,占了个上风,这回可好,彻底了。

我不得不从头到尾,说怎样心情不好,看到保安撸猫心里不痛快说了几句狠话。

很好,够英雄。戴维说。

但真不是我干的,请你相信我。我上前一步,几欲伸手抓戴维的衣服。

坐下。戴维说,不要这么遇事就激动,谁也没说你干的啊。

但他们都认为是我干的,都在看我。我坐到戴维桌边的椅子上,一说话又站起来。

坐下。戴维说,谁认为是你干的?你怎么知道的?有证据吗?

戴维这样一问,我再回想一下操场上的情形,却感觉不太确定了,是都看着我吗?

我,我感觉出来了。我说。

感觉出来?嗯,挺好的,挺敏感的。但这么敏感的人,没感觉到楼后那个纸板有什么问题吗?

纸板?我抬头看着戴维,脑子乱哄哄的,我腾地又站起来,说,纸板,看吧,你都知道了,一定是他说的。

谁说的?陈浩南?坐下,坐下。戴维敲了敲桌子,你为什么这么爱激动?一发毛,人就没啥判断力了,逻辑全乱了,是不是?这样下去会坏事的。

过了会儿,戴维说,让咱们来分析一下,陈浩南为什么要说你呢,你得罪过他吗?

嗯。我点点头。

怎么得罪的?

听了我把那天在宿舍与陈浩南的不快说了后,戴维笑了,说,据我观察,陈浩南心大得很,并不是锱铢必较的人,说不定人家早忘了,你还记在心上。我们宿舍楼值夜的老师是白吃的吗?再说,吊起那两只猫的坏家伙几分钟就找到了,现在已经被家长带回家反省等待处理了,告示就在那里,没看见?戴维说着往外指了指。

是谁?

我问。

你去看公告。戴维说,反正,上面没有诬陷你,也没说是哪个同学告的密,校园里各个路口都有摄像头,用得着哪个告什么密?再说,我们学校,只鼓励互相学习,鼓励竞技,但从来不鼓励人互相揭发举报。

好吧。我彻底说不出话了,只好盯着桌角低下头。

嗯——戴维懊恼地哼了一声,从抽屉里取出个小黑手机递给我,说,你姐送来的,等不到你,只好请保安老师托我转交。

——那时候我被怒火烧昏了头,早把姐姐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灰溜溜下了楼,先奔着行知楼而去,在楼前的公告栏右下角发现了那则消息。短短几行字,里面赫然一个名字:梅生。

多么明摆的事,真是侦探小说看多了。我转身往宿舍走,一边走一边想,人真是不可貌相,仪表堂堂的,受了挫,就干这种下作事。忽而又想到我自己夜里的那些不良心思,一下子感觉路上的人又都在看我了。

啊!

我恍然大悟,感觉别人都在怀疑我,其实是自己内心不安了。

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先向陈浩南道歉,我说,对不起,我太武断了,错怪了你,跟你道歉。

哼!

陈浩南背过身去。

我说,你要委屈,要不,你打我吧,摔我个跟头也行。

哼!

陈浩南又哼一声。

哎呀,好了好了,都是误会。彭浪又在鼓捣他那些书,从壁橱里拽出半截身子。

行了,快再整理下吧,一会儿教官们来巡检。

最怕这个了。对我来说,难的不是操场上的前后左右,正步跑步晒太阳我都不怕,我怕叠被子——软塌塌的一条棉被,非要弄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这内务,搞得比站在大太阳底下还热,衣裳和帽子全被汗湿透,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右边的脸颊流着的汗成了彩色的,时不时拿手捋一把汗抹在袖筒上,看看迷彩服的浅处是不是变了颜色。

说话间教官们来了,十来个教官鱼贯而入,眼睛剑一样欻欻欻向我们床上床下桌上桌下边边角角扫射,有个矮个子年轻教官还拿着把直尺,在我们被子上量来量去。

嗯,这个不错。一位方脸教官指着彭浪的床铺。

彭浪分不清左右,但方块被叠得标致。教官们纷纷夸了他,让我们多向他学习,然后离开了。彭浪稍微得意了下,又一头扎进壁橱他那些书里,鼓捣半天捧出老厚的一本。

嗬,全是外国字儿!陈浩南还真是心大,这么几分钟就忘了刚才的不快,努力抻着伸不长的脖子凑过去看了一眼感叹道。

皮儿上有中国字,我把它拿下来了,彭浪翻开书说,里面也是中文,唉,我要是能看懂英文,不,看懂西班牙文就好啦,就可以领略一下原汁原味的大师语言魅力。

唉,陈浩南这回走过去,拨拉开书,瞅了一眼,说,唉,你这何苦呢,冲个螺丝帽儿,换个火花塞,焊个灯箱架子啥的,用得到这么文艺?

陈浩南的话让彭浪脸上的笑容慢慢黯淡下去,但也就一会儿的工夫,又突地绽放出来,像一支在风口处眼见就要吹灭的蜡烛被轻盈地移进屋里。彭浪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将目光埋进书里,全然不顾屋里的闷热与“狱友”们嘟嘟囔囔对方块被的攻击。

这一刻,我很想知道彭浪在看什么书。还从来没有哪一本书,让我看得像彭浪这样入迷。特别是看到彭浪不时陶醉地微微摇一下头,抿起嘴唇,无声地感叹着书中的某个句子。他全身心沉醉在别人无法搅扰的时光里,像条自由自在的鱼。

此刻,回忆起那时,我才明白了自己当初艳羡的心境里,已经生出了对自己的绝望和鄙弃。我蛮横无理地拒绝一切,不是因为心里的恨,不是因为对自己未来的绝望,更不是要把牢底坐穿的决绝,而是,我的潜意识里,是想拥有和彭浪那刻一样自由自在的时光。

但那时,我还没有能力理解到这一层,我只在心里长叹一声,我知道,所有人,都讨厌我。我也说不上喜欢他们,只是,人,哪怕是个少年,最终是需要交流的。我以我的轻薄邪恶无知,在“牢房”给自己造了个透明的罩子,和他们,连气息都是相隔的了。他们现在的说笑,已经不是当时安慰陈浩南的刻意了,是真正的会心和开怀,我在自己的罩子中,愈加寂寥。

我独自出门到操场去。

一路上,我用手掐断路边的花草,拾起小石子投掷停落在树枝的小鸟,对着深灰和砖红的建筑翻白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底的不适。

我在操场上躺了好大一会子,同学们才呼啦啦跑来。

一下午的训练很艰苦,有一阵跑步时热得喘不过气,但没有人看我了,也没有人怀疑我,真好。

解散后,我还是独自去食堂,我感觉他们(我这样粗野地对待陈浩南,一定也会让别的人对我反感的)还没有真正原谅我。

我来得太早了,食堂还没有开门,我趴在玻璃门上,看到橱窗后面开放的操作间里,师傅们在锅边翻炒,在从蒸箱里往外端馒头和米饭笼屉,在一盆盆地往外端菜。那个在我们就餐时站在橱窗外给我们舀免费的绿豆汤的师傅,用平板车,推着两大桶绿豆汤(今天也应该是绿豆汤吧)从后厨通向餐厅的门里走出来,腰里系着长长的白围裙,平板车的扶手上,挂着两把巨大的勺子——他们,才是饲养员——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看着我和姐姐、父亲狼吞虎咽地用餐时,常笑着说自己是个饲养员的情形来。当我发现泪水隔着玻璃流淌成河,我愤恨地离开玻璃,一转身,却看到我身后的几条小路上,身着迷彩服的新生呼啦呼啦拥来了,我这才注意到餐厅的门不是锁着的,我赶紧推开门,跑到门边洗手池前洗了把脸,随着人流往前走,混进窗口前已经长长的队伍中。

我打好饭,坐到我们班的用餐区域。我们班的人,自动分成两伙:他们一伙,我一伙。我坐在班级区域的最边上。看着他们把饭放在桌上,齐刷刷地一只手抓下头顶的帽子,屁股刚沾到凳面,另一只手用汤匙拨的饭已经朝凑过去的嘴边滑了。即使是现在的我,仍然从心里羡慕他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永远生机勃勃,似乎能在生活的每一条细微褶皱里,体会到无穷的乐趣,摄取无限力量。

我为什么就不行?

看到戴维打了一个鸡蛋、一个馅饼、一碗粥端着走过来,我赶紧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另一头,421的林幸哲站起来,惊喜地喊,老师这么平易近人!说着往旁边挪了个座位,把原本中间的位置空了出来。

他像个大人。我心里想,溜须拍马,溜光水滑。

现在的我明白了,当时,之所以在内心里对林幸哲这样的人拒斥,是因为自己不具备这种能力;之所以不具备这种能力,不是心眼不够多,不是不够世故,是不会表达内心的欢喜;之所以不会表达,不是心里没有足够的友好,而是美好的一切,被挫折,被屈辱,被恨覆盖得严丝合缝了,我太弱小,没有能力剥开这层茧子,把真实的自己袒露在阳光之下。

当时,我还以为,这是种审慎和成熟。

也许,直到现在,我父亲也没有意识到对我的“宣判”是种戕害。在他,也许是另一种关爱,是激将法,是恨铁不成钢。

戴维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老师是总理吗?

但看得出,戴维心情愉快,端着饭坐在林幸哲对面。林幸哲把一只小笼包塞嘴里,边嚼边说,我的意思是不有教工食堂吗?戴维说,入学教育这一个月,不止班主任,院系领导,都在学生食堂就餐。戴维指了指餐厅一角,说,喏,看到了没有?院长和书记都在那边。我们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方圆脸穿着T恤的人,和一个长脸穿着衬衣的人端着饭正在找座位。我认出长脸的人,是那天开会时讲话的那位,想必就是书记了。戴维喝了口粥,说,大家可要注意了呀,光盘行动,看见没?说着朝旁边墙上张贴的宣传画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吃多少,打多少,不浪费一粒米一片菜叶,厨余垃圾桶前,是有摄像头的,谁剩了饭,一清二楚。期末班级评比,这是个重要的指标,大家注意千万别扣了分。

他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儿了。我心想。

我已经吃饱了,我想走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坐着没动窝。

陈浩南瞪起眼,一本正经地问,请问老师,扣了分会怎么样?

戴维说,扣多了分,期末评比,就会倒数啊,班级荣誉啊,我们班,个个都是好样的,甘心落后吗?

陈浩南嘴里鼓鼓囊囊地嚼着饭,又问,也扣钱吧?

戴维一气喝完碗里的玉米面粥,说,说对了,我们学校的奖惩,一向不玩虚的。期末评比的后六名,按级次调减班费,调给前六名,我的班主任补助,也相应调减。

陈浩南“哦”了一声,慢慢地把一小根油条送进嘴里,嗡嗡地说,戴,不,张老师,那我们做好了,就能给你赚钱哪?

戴维这才回过味儿来,说,你小子想啥呢,我还得买瓶好酒巴结你一下吧?还是直接给现金?

还有,刚才你说什么,戴?戴维歪着头问陈浩南,陈浩南尴尬地笑了笑,说,不是——

唉!戴维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家伙,一茬儿一茬儿的,没啥长进,一点创意都没有,全是戴维,就不会起个别的好听的吗?

同学们笑起来,原来,所有的学生都叫他戴维呀。

陈浩南抓着头皮嘿嘿笑了一阵,说,还是直接给钱好啦。

林幸哲将最后一口包子送到嘴里,从桌子中间的纸巾盒里抽了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说,什么钱不钱的,读书人,不要老提钱啊钱的,有辱斯文。

哟哟,陈浩南咧起嘴,说,您老贵姓?问完站起来,替林幸哲回答,鄙姓孔,大号,乙己。一旁的吴楚笑起来,说,快在桌上划拉划拉,回字的四种写法。说着把剩在碗里的两口豆浆往旁边推了推。

众人笑起来,林幸哲有点尴尬了,但他很快展颜笑起来,说,孔老师是名人,我哪能比得了。大家嘻嘻笑到一半,发现戴维不说话,老半天,他两只眼盯在豆浆碗上。吴楚突然惊醒,吐了吐舌头,端回碗放在眼前,打了个嗝,看着戴维面露难色,说,很撑了呀,撑死了,都喝到这儿了。吴楚说着把手卡在嗓子上。学生们都瞅着戴维,要是个男生,也许他二话不说会命令他喝掉,但对一个女生,大家都看出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帮你喝。

正当戴维不知说什么好时,陈浩南一把将吴楚端着的碗抓在手里,仰起头把里面的豆浆灌进嘴,放下碗,咕咚一声咽下去,而后左右看看惊呆的老师和同学们,拿手背抹抹嘴,嘿嘿笑了两声,说,味道还行啊。

哦哦!大家起哄了。

这娃儿有病吧。吴楚撤回自己停在空中的手,小声地说。

陈浩南抹抹嘴,脸上挂起略微羞涩的浅笑。

戴维左右看看,抹了下嘴,说,吃完了到教室开个班会吧。

那天的班会时间不长,戴维早在黑板上给我们列了座次,我在最后面,很合意。戴维让代班长林幸哲点了个名,接着紧锣密鼓地宣读了几个通知。那两件后来让我心动的事,戴维说得热情洋溢,第一件事是我们全班都可以参加春季高考,戴维说,来东技圆大学梦不是梦。另外一件,是个人申请,学院内部考试选拔后,可以编入管理学院的升学班,参加普通高考。戴维说这个时甚至有点激动,他高举着一只手,食指点着某个方向,坚定地说,条条大路通清北。但我分出来了,他指着的是西南,并不是清北所在的北方。

感觉自己本事大得很,拼上小命往这里使吧。戴维把两份材料砸到讲台上。

嘁,不知谁发出了鄙弃之声,要能学好,还往这里来?

这两个消息,对我来说,确实意外:我进了监狱,已经做好了把牢底坐穿的心理准备,你突然给我一架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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