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点。两颗跳动的心脏,挤在一辆汽车的车厢里。车停在一个废弃停车场的边缘,周围躺着几艘轮胎干瘪的拖船,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铁锈味和大海泡沫的咸味。右边远处的堤坝上,一簇簇灯光犹如夜色中的繁星,人们纷纷来到海边庆祝平安夜,交换礼物,开怀大笑。左边,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宽阔的海湾、潮湿的沙子和无序的植被。正前方,被诅咒的碉堡正被最后一次涨潮的海浪舔舐着,依偎在夜色中,仿佛一尊被冰冷城墙包围着的险恶的半身像,让躲在挡风玻璃后的琳妮和朱利安一眼就辨认出了轮廓。

朱利安把手机还给她。

“我父亲还是没接电话,他到底去哪里了?”

琳妮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的脑子里只有萨拉:女儿已经离开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此刻也许正飞翔在海面上,朝着风,自由自在,终于摆脱了暴力的凶手。四年。不可思议的黑暗,她一直被关在某个地方。可女儿到底被关在哪里?什么时候被关起来的?为什么?一切都是未知,可她无法忍受这种无知。

突然,朱利安沙哑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

“退潮了,我们走吧。”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

“听着,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和我站在一起。你必须回到原来的样子,别忘了,是你,朱利安,是你干的。我只是……给了他吃的。”

“吃的?”

“你必须坚定立场、决不妥协,一旦走进那个碉堡,我们就再也无法回头了。我能相信你吗?”

“当然能,但是……你在吓唬我吗?”

两个人下了车。当他们撞上岩石衬里的“舌头”,穿过大门,沿着感染了萨拉照片的“喉咙”穿行时——寒意持续攻击着皮肤,直至刺进骨缝——琳妮仍然没有透露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她在寻找著名的电击,试图恢复朱利安的记忆。

当她率先走进洞里时,格雷戈里·焦尔达诺正盯着人口的方向。在湿气的侵蚀下,他巨大的左脚几乎变成了黑色。琳妮极力在惊愕、残酷和复仇的冲击到来前吸引住焦尔达诺的目光,她后退一步,让朱利安进入自己打造的竞技场。

两个男人的脸同时僵住。朱利安呆站在原地,仿佛被眼前的闪电击中;焦尔达诺抬起沉重的右脚,蜷起腿,像个受惊的孩子,更加肿胀的右眼皮反射性地跳动着。琳妮拿起萨拉的照片,放在朱利安的手上,让他捧着它,感受它,从中汲取他过去的闪光和记忆的能量。

“给我力量,让我永不忘记他所做的一切。看,这是你写的,这个怪物名叫格雷戈里·焦尔达诺,是你把他关在这里的,打到他流血并开口说话。就是他,在照片上的那座小木屋附近捡到了萨拉的帽子。你把女儿的所有照片贴在这里,贴在台阶的两侧,就是为了给自己勇气。所以请想起来,朱利安,你必须想起来,别让我一个人做决定,帮帮我。”

朱利安看看照片,食指滑过女儿的脸,然后又看看犯人、食物以及他亲手制作的刑具,最后,他来到焦尔达诺身边。那只被追捕得走投无路的野兽,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我……我去过他家……在他的房子里……”

琳妮热情地点点头。

“是的,是的,你就是在那里绑架了他。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你知道他和萨拉的案子有关。一周前,她还活着,而这个……混蛋知道这一点。现在她死了,她是因为他而死的。”朱利安张开双手,按住太阳穴,用尽全力地按着。

“我……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这座碉堡,这个人,我不记得如果如果他什么都没做呢?如果他是无辜的呢?”

琳妮冲向囚犯,扯下他的毛衣,露出右肩上的文身。

“你认识这个吗?”

朱利安点点头。

“那幅雕刻画……”

“是在我们女儿被杀的现场发现的。他并不无辜,甚至可能被牵扯得很深,警察不知道他的存在。萨拉是因为他死的,我们本可以看到她活着。”

焦尔达诺用力地推开她,面如死灰。为了防御,他发起了攻击,就像一只被困住的老鼠,一只正濒死在洞里的动物。她从口袋里掏出枪,指着他,另一只手举着手机那张剑鱼的照片。

“我的女儿是因你而死的。给你十秒钟,解释一切。”当焦尔达诺看到那张照片时,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痉挛。

“不,不,我什么都没做,我发誓……”

琳妮把枪口顶在他头上。焦尔达诺尖叫着挣扎,右手腕因手铐的拉扯而鲜血淋漓。朱利安冲向琳妮,拉住她。

“停下来!你会杀了他的!”

琳妮僵硬得像块木头。朱利安看着她的眼睛:

“你冷静一下,你不能……”

“不能什么?该死的,朱利安,振作起来,好吗?别让我后悔把你带到这里,不是我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

她从丈夫手中抢过照片,反复念着上面的字,就像那是一道咒语,曾蛊惑朱利安将敌人的脚骨一根根压碎。她再次走近焦尔达诺。

“我会再来一遍的,直到你开口。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就去找你的女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曾因强奸和虐待柔弱少女而入狱吗?肮脏的变态,你很喜欢制造痛苦吗?”

焦尔达诺盯着朱利安。

“别让她这么做。”

琳妮一直在靠近,直到挡住焦尔达诺的视线。

“你想和刽子手成为盟友吗?就因为他失忆了?你可千万不要迷失方向……”

她蹲下来。

“你很喜欢疼痛吗?好吧,你会领教的。我发誓,我会一直陪你玩下去。反正我们都不能再回头了,无论是你还是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所以为了保命,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焦尔达诺尽可能地挺直身体,以减轻蔓延至肩膀的疼痛。

“反正,你都会……杀了我,你永远不可能……让我离开这里……受不受这些苦,我一样会死。”

他用下巴指指朱利安。

“这就是他回来的原因吗?即使他的记忆被搞砸了?你以为他会跟你一起……完成你无法独自完成的工作吗?他不会的……你必须靠你自己。”

朱利安突然猛冲过来,用尽全力压向焦尔达诺受伤的脚,直到骨头碎裂。焦尔达诺的眼神再次变得空洞,濒临昏厥。琳妮困惑地盯着丈夫。朱利安始终没有说话,就像一个机器人,眼见着对方下沉、清醒、再下沉。囚犯的头重重地垂下去,眼睛像弹珠一样滚来滚去,唇边开始涌出泡沫。

这一次几乎是琳妮想要打断他,但她忍住了。他都想起来了吗?还是本能占据了上风?朱利安猛地回过神,似乎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震惊。

想着萨拉,只能想着她。她本来活着。现在死了。四年的磨难。尸体被锁进后备箱,就像一块烂掉的肉。她的女儿。不,朱利安是对的:不能对这家伙留情。琳妮重新调整枪口,再次指向焦尔达诺。对她来说,对他们来说,此刻的糟糕无非就像拔掉一颗蛀牙,这是必需的一步。直到最后,在那一刻的疯狂中,情绪达到狂热的顶点。萨拉,死了。

焦尔达诺一定从她眼中的微光和颤抖的手指猜到了她的心思:她想开枪,也许会射向他的肩膀、手臂、锁骨,炸开一根骨头,引爆另一根骨头,然后是更多的骨头。但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对她笑笑,唇角的动作让琳妮不寒而栗。

“我……永远……不会……说……的……滚……”

琳妮扣动了扳机。但在那之前,身体里某个微弱的声音命令她偏移了手臂,子弹最后撞在距离目标约五十厘米的墙上。她不能,也不敢,心里的屏障过于坚固,她没有朱迪丝·摩德罗伊的力量和勇气。她颓然跪倒在焦尔达诺面前,抓住他的外套,拼命摇晃着,恳求他“说话!说话!你这个混蛋”。但她就像在摇晃一具尸体,一只软体动物。他不再反抗,听任摆布,似乎已经准备好受苦,哪怕更多的苦,反正再多痛苦也不可能超越已经承受的痛苦。

是的,他已经准备好带着他的秘密离开了。他放弃了战斗。

琳妮茫然地站起身。朱利安呆站在后面,犹豫不决。她知道他依然不记得,一切都只是本能。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思考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也许她不应该把他带到这里,她应该把地狱留给自己,但一切都太迟了。他已经知道了。他会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

她沮丧地看着朱利安,拉住他的手,头也不回地逃走了。身后的焦尔达诺则昏倒在了他的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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